过了一会儿,麦可卢医生从椅子中溜出来,走到窗户前,在他背后他那多毛的双手紧握着,而埃勒里已经变为习惯了的那种宽松而有力的方式。然后那个大块头转过身来,使埃勒里惊讶是他脸上却带着平静的欢愉的表情。

“当然了,奎因,”医生咯咯地笑着说道,“你在说笑话。”

“我向你保证我不是开玩笑。”埃勒里有些僵硬地说道。

“但是,小伙子——你如此地前后矛盾!首先你说卡伦是自杀——并且,你证明了它!——而现在,在晴朗的天空下,你又指控我杀害了她。你会理解我对此迷惑是正常的。”

埃勒里一瞬间摸了摸他的倾斜的下巴:“我能够决定你是否由于我的揭发而高兴起来,或者是非常的能忍耐。医生,我正好要控告你犯了人类日历上最坏的罪行,你能像我一样对我的指控辩护吗?”

“尽一切办法。”医生立刻说道,“我好奇地知道,你怎样合乎逻辑地证明,当一个人在大海中间——距离港口还有一天半的路程——躺在轮船上的帆布躺椅上的时候,能够杀害在纽约房屋中的一个同伴。”

埃勒里脸红了:“你在侮辱我的智力。首先,我没说我能用严格的逻辑证明它。其次,我没说你用你的双手杀害了卡伦·蕾丝。”

“你令我更加感兴趣。我怎样做的——用我的灵魂还是身体?过来,过来,奎因,承认你和我开了个小玩笑,并且让我们停止这场讨论。我们到医学俱乐部,我将给你买饮料。”

“我丝毫不反对与你一道喝东西,医生,但是,我认为我们最好首先澄清事实。”

“那么你是认真的。”医生深思地打量着埃勒里,而埃勒里在这双锐利的眼睛直接地注视下面感到有些不舒服。

“好吧,往下讲。”医生最后说道,“我在听着,奎因。”

“香烟?”

“不用,谢谢你。”

埃勒里点燃了另一支香烟:“我必须反复说,从伊斯特的信中再一次引用——为什么你是这世界上惟一可以拯救卡伦的人?为什么你是她的最后的希望?”

“而我必须反复说——尽管我不能假装毫无疑问地知道,可怜的伊斯特想的是什么——它对我好像是简单的问题。我的身体的存在,我是卡伦的附属物,已经阻止她结束她自己的生命。”

“可是,伊斯特看上去似乎不太确信,是不是?”埃勒里低声说道,“她没有说你能拯救卡伦的生命,她仅仅说你也许能够。”

“你是在细小的区别上吹毛求疵。”麦可卢医生说道,“当然是我也许能够,即使我一直待在这里,卡伦也许仍然已经自杀了。”

“在另一方面,”埃勒里温和地说道,“如果伊斯特头脑里有关于你无力阻止卡伦自杀的不确定的事物,你明白,是指你作为卡伦的情侣,你毕竟没有做任何事情,对这一点的怀疑打击了我。”

“我今夜愚钝,”医生笑着表示道,“我承认我抓不住你真意所指。”

“医生,”埃勒里突然地说道,“你在世界上比其他任何人都做得更好的是什么?”

“我从来没有任何老子天下第一的意识。但是,自然地,我被人奉承。”

“你太谦逊。你出名——你刚刚获得国际性的赞誉——因为你已经把你的人生,你的著名的技能,你的幸运——贡献给了研究,并且能够治疗人类的癌症。”

“啊,是这个!”医生挥挥他的手说道。

“所有人都知道在你的专业里,你是最高的癌症专家。甚至连伊斯特肯定都知道这一点——她在身体上被幽禁了,但是,她的书显示出她通过阅读,与世界的接触是如何地紧密。现在,知道你是癌症方面最大的权威的伊斯特,能够在信中写你是这世界上惟一可以拯救卡伦的人,这不奇怪吧?”

麦可卢医生回到了他的椅子中,伸开手脚躺在上面,又把双手叠合起来放在胸膛上,半闭着眼睛。

“这是幻想,”他说道。

“并不真实。”埃勒里慢吞吞地说道,“我们仍然必须要发现,为什么有了一切的东西可以活着的女子,却突然地以自杀来结束她自己的生命。你知道我们没有动机。除非我们说:她感到死亡之手已经迫近了她。她在患着无法治愈的疾病。除非我们说:她知道死亡在短时间内就会出现。

“那么她的自杀,是在面临着她的近在眼前的个人幸福,她的最新的而且最高的文学荣誉,她的舒适的环境,她的仅仅一个月之后的大笔遗产的继承——那么,我说,面临这些事情的自杀,才能变得可以理解,并且仅仅只能是这样理解。”

医生以奇怪的方法耸了耸肩。“我相信,你在暗示卡伦患有癌症?”

“我认为那就是伊斯特心中所认为的,当她在信中写出你是这世界上惟一可以拯救她妹妹生命的人的时候,伊斯特在头脑中有这样的想法。”

“但是,你和我同样知道,在你们自己的普鲁提医生的验尸报告中,并没有提到癌症!一点癌症的气息也没有。如果卡伦患有晚期的癌症,难道你不认为尸体解剖医生肯定会发现吗?”

“正是这一点!”埃勒里重重地拍着小桌子,“卡伦·蕾丝自杀时,认为她患了癌症,而实际上她一点也没有!而她的姐姐伊斯特也想到了相同的事情!”

这时医生脸色平静,而且严肃。他在椅子中稍稍坐起来:“我明白了,”他静静地说道,“这样你已经说出来了,所以,这是你头脑中有的想法。”

“是的!卡伦尸体没显示出癌症的痕迹,可是,她自杀时认为她是有的。那么她是毫不怀疑地确信那种并不存在的器官的病患!”埃勒里向前探身说道,“你推测谁能够使她确信这一点,麦可卢医生?”

医生什么也没说。

“让我引用你的话:‘她从没有另外一个医生。’‘她不折不扣地执行了规程。理想的患者。’是的,医生,你是她的主治医生,你诊断了她的普通的神经衰弱和贫血症——体重下降,没有食欲,也许营养失调,也许消化不良,在就餐之后会感到不舒服——你把这些当做癌症的症状,而因为你是她的未婚夫,所以她相信了你,并且因为你是世界上癌症最大的权威,所以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要去请教另外一个医生,而你也知道她不会!”

医生仍然一言不发。

“啊,我不怀疑你做了充分的工作。你甚至可能已经向她显示了声称是她的X光相片。你确定无疑地告诉她,她患的也许是毫无希望的胃癌,已经扩大到肝脏和腹部,已经不能做手术了,手术已经毫无意义了。你做得如此充分,你是如此地使人信服,使得在一个短时间内,不要说任何直接的话语,不要作任何直接的暗示,她已经在心理上成了你的受害者,而且在她神经质的状态下,不可避免地她会放弃抗争,而要计划自杀了。”

“我明白了,”医生说道,“你一直在提出问题。”

“啊,我打电话给我熟悉的一个医生,偶然地问他——才发现要使一个神经过敏的贫血的患者确信她患了癌症,对一个肆无忌惮的医生来说,是多么简单的事情!”

“在所有这些叙述中,”医生愉快地说道,“你已经忽视了一个医生,即使是带着世界上最美好的意图,也许会做出错误诊断的可能性。我知道所有的试验和症候——是的,包括X光——都显示出癌症的征兆,而事实却往往是另外一个样子。”

“大概不太可能。医生,你错了,考虑到你的知识和经验。但是,即使这是一个无心的错误的诊断,你为什么告诉她呢?正好在你们结婚之前?不让她知道将会更仁慈呀。”

“但是,一个做错事的医生,既然真正认为这是癌症,就不能够不让病人知道。他必须治疗这个病人,不管是怎样的没有希望。”

“但是你没有做,你做了吗,医生?你放弃了你的‘患者’!你访问了欧洲!不,医生,你并不感到仁慈——完全相反。你故意地告诉她,她患了无法治愈的癌症,你故意地告诉她,治疗不仅无用,而且只会更坏。你做了这一切去折磨她,把她残余的希望也剥夺了——根据后来发生的情况,你驱使她去自杀。”

医生叹息了。

“现在你明白了,”埃勒里柔和地询问道,“一个男人怎样可以从非常遥远的距离之外杀害一个女子了吧?”

医生用手蒙住了他的脸。

“现在你明白了,当我不顾卡伦·蕾丝自杀的事实,而说她是被你杀害的时候,我表示了什么意思吗?这是奇特类型的谋杀,医生,心理的谋杀——纯粹以暗示杀人,但是谋杀……如同你在那间屋子里,用你的手把半把剪刀放到卡伦的脖子上一样,只不过你是在大西洋中间的帆布躺椅上,用心理的谋杀代替了而已。”

麦可卢医生看起来在深思:“而你的所有这些幻想的推理的动机是什么,”他问道,“你把我归类于马基雅弗利一类人吗?”

“并不是狡猾的权谋家,”埃勒里低声说道,“你的动机是人的,可以理解的,甚至是有价值的。因为不知何故你发现了——在卡伦·蕾丝的庭院聚会和你乘船旅行这段日子之间——很久以前你在日本就爱着的伊斯特·蕾丝·麦可卢这些年来一直住在你未婚妻头顶上面的屋顶阁楼里……像个囚犯,被压榨,被欺骗,被剥削,被利用,她的天才的作品被偷窃——以及其他等等情况。甚至可能你自己已经见到伊斯特,并且与她说了话,只是为了伊娃的缘故,保持着平静。但是莫名其妙地,你发现你对卡伦的爱变成了怨恨,并且产生了报复的欲望——你第一次看清了这女子的真面目,是一个不值得活着的恶人。”

“在这一点上,”麦可卢医生说道,“没有什么可争论的。”

“对你来说,行动甚至不必要,”埃勒里继续忧闷地说道,“当你在轮船上被通知你的未婚妻被谋杀的时候,你已经离开了,确信她的意思是结束她自己的生命;但是,发现她明显的是被谋杀,给了你可怕的打击。你从来没有想到过那种情况。你反应正常。你担心伊娃——甚至认为她有可能也发现了那个秘密,因而是她本人谋杀了卡伦。你一直确信卡伦是被谋杀,直到我证明她是自杀时为止——于是,你感到了谋杀的污点在你自己的手上,知道你终究杀了她。”

这时麦可卢医生说道:“可以给我一支香烟吗?”

埃勒里默默地给了他一支——他们面对面地坐了很长一段时间,吸着烟,像非常好的朋友那样进行精神交流,这就使得交谈变得不必要了。

但是最终麦可卢医生说道:“我已经努力去认真考虑,如果你父亲今夜在这里,他会说些什么。”他微笑着,耸了耸肩,“他会相信这样的故事吗?我觉得不可思议。有什么能够证明的?一点也没有。”

“证明是什么?”埃勒里问道,“它仅仅是我们已经知道的实情的服装。任何人都能证明任何事情,给以足够的意愿去相信。”

“尽管如此,”医生说道,“我们的法庭和我们规范的法官的法典,也许不巧的是要作用于更现实的基础。”

“这一点,”埃勒里承认道,“是现实的。”

“这样,让我们以为我们有了虚构故事的令人愉快的夜晚。”医生说道,“并且停止这些废话,为了我答应给你的饮料,去我的俱乐部吧。”他站起来,仍然笑着。

埃勒里叹息了:“我知道我最终必须亮出我的全部底牌。”

“你是什么意思?”麦可卢医生慢慢地问道。

“等一会儿。”埃勒里站起来,并且走进了他的卧室。麦可卢医生有点皱眉,在烟灰缸中轻轻弹着他的香烟。然后埃勒里回来了,而麦可卢医生转过身来,看到他拿着一个信封。

“对这封信,”埃勒里马上说道,“警察一点都不知道。”

他把信封交给了医生。那个大块头在他的强壮的、手背多毛的手指中把它翻过来。这是一个细致优雅的信封,在质地细薄的纸上面有着浅浅的乳白底玫瑰色的菊花图案。在信封面上是卡伦·蕾丝整洁的手书,写着:“给约翰”。背面的折叠处,已经用卡伦的奇特的小小的日本的表意印章和金色蜡密封着,医生对这印章非常熟悉。什么人已经切开了信封,在其切开的边缘,医生看到手工制作的毛边信纸。

信封很脏,到处是露水的痕迹,好像是在露天中放了很长时间。

“我发现了它,”埃勒里看着医生说道,“今天下午在卡伦·蕾丝屋顶上的屋檐水槽中。它是在半把剪刀附近处放着。它是密封的,我打开了它,而直到现在,我没告诉任何一个人。”

“那只鸟,”医生有点心不在焉地说道。

“确定无疑。它肯定通过铁棒两个来回——一次是带着半把剪刀,另一次是带着这信封。我推测是金蜡吸引了它的贼眼睛。”

医生点点头,再一次把信封翻过来:“我觉得不可思议,”他小声说道,“卡伦在什么地方写的这封信?我想到当她要可纽梅去拿文具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一张纸可用了……”

“啊,也许她只剩下一张纸和一个信封了,”埃勒里淡然地说道,“但是,因为她有两封信要写,一封信给你,一封信给莫勒尔……”

“是的,”麦可卢医生说道。他把信封放在小桌子上,把他的背转向了埃勒里。

“不幸的是,”埃勒里说,“我们不能总是照我们喜欢的那样来安排事情。如果没有那只鸟的干扰,一切都将会不同。因为在这个信封里,你拿出的便笺是卡伦·蕾丝最后的信息。在信中,她说她打算结束她自已的生命,并且她在信中告诉了为什么——她说,因为你诊断的不能治愈的癌症,使自杀成为惟一的出路。”

麦可卢医生喃喃低语道:“原来你是这样知道的!我认为那富于才智的推理过程,未免有些牵强。”

但是,埃勒里说道:“这样,你明白我为什么必须征求你的意见,医生:该诅咒的是我有个永不满足的头脑,真是太坏了。我非常非常的感到遗憾。你的罪行,与被发现相比,得到了更好的命运。因为我不能决定做什么,所以我必须征求你的意见。我觉得决定必须留在你的手中。”

“是的。”医生深思地说道。

“你能够从三件事情中选择一件:从这里出去,保持你的沉默,在这种情况下,你把道德的问题扔在了我的膝盖后面;从这里出去,然后到警察局自首,在这种情况下,你把最后的打击交给了可怜的伊娃;或者从这里出去,并且——”

“我认为,”医生转过身来,平静地说道,“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噢,”埃勒里说道,并且摸索着他的香烟盒。

医生拿起了他的帽子:“好吧,”他说道,“再见。”

“再见。”埃勒里说道。

麦可卢医生伸了他那有力的右手。埃勒里慢慢地摇着它,就像一个朋友的最后一次握手。

当医生走了的时候,埃勒里穿着长外衣坐在壁炉前面,拿出了那信封,闷闷不乐地凝视了一会儿,然后擦着了火柴,点燃了纸的一角,在空的炉格子中放下了它。

他坐回去,把手叠在一起,看着那信封燃烧。麦可卢医生在那最后片刻说的话,在他脑海里重新出现:“原来你是这样知道的!我认为那富于才智的推理过程,未免有些牵强。”

这时,埃勒里想到那天下午,他在卡伦房子中,是多么细心地搜寻信纸,当然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然后,他怎样静静地坐在卡伦·蕾丝死时的房间中,去模仿她的笔迹中两个重要词汇;然后,他使用打磨空白纸张的方法,把手工制造的毛边纸放入准备好的信封内,接着封上了信封,然后再将它切开,并且用卡伦·蕾丝自己的印章,用金色的蜡,把折叠部分封上。然后,他怎样弄脏了它,仿制了露水的痕迹。

富于才智的过程!是的,他想,确实非常的富于才智。

这时,当他看见金色的蜡在热力作用下融化时,他觉得不可思议了:怎样证明心理谋杀的案件?怎样证明一个人不用他的手,而是用他的脑,犯下谋杀罪?怎样惩罚由正当报复的愿望所自然产生的行为呢?怎样去捕捉风,或者封闭云,或者使正义谴责本身去死亡?

埃勒里郁闷地凝视着炉格子。当他凝视的时候,信封最后的碎片朝上吐出火焰,然后火熄了,遗留下的只不过是一团丧失了重量的带着金色污渍的灰烬。

这时他想到,欺骗是人们对感触不到、而只有他本人能够引导的良心的防御。然后他又想到,这是多么简单,并且是多么可怕,仅仅用了笔、墨水、纸和蜡作为他的武器,针对一个完成了谋杀的人,并且隐瞒了其余的人。

他在暗黑的壁炉前面有点战栗了,这太像在玩弄神像以求一时的舒适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