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勒里·奎因先生曾有此议论:“犯罪,杜卡米尔或哪个鬼这么说过,是社会之癌。这千真万确,但不够精准,因为从已知事实来说,癌是某部分有机组织失去控制,并不必然存在着既定的模式。这是今天科学家不得不承认的,尽管仍有不死心的人埋首实验室中试图找出可依循的模式,却一再以失败告终。然而想弄清甚至解决癌症,我们一定得相信模式必然存在,这部分和探案完全一样!找出模式,如此你才能掌握最终的真相。”

如此的主要难题,在和屋里其他人置身主餐厅用过气氛紧绷的午餐后,他回到自己房内点起饭后之烟苦苦思索。

他严肃地反省到,难题主要在于这必要的模式始终离他远去。没错,他是一而再再而三不经意地瞥见到,但真要捕捉时总发现它飘然而去,如空中飞舞诱人的一粒微尘。

一定有哪里不对,但他不知道。他非常确定,要不就是他自己走了岔路,要不就是某个障眼招数有效地骗过了他,总而言之一定有哪个地方弄错了。约翰·马可被杀是巧妙无比的砰然一声,是慎密计划下的慎密结果,他愈来愈相信是如此,绝对没错,每个环节都显示出冷静精准的筹划和——蓄意谋杀。这正是最困扰他之处,计划愈周详愈合逻辑,他理应愈容易推断出来才是,一名记账员不管面对多错综复杂的账目,总能轻易地算出正确数字来,除非他哪里弄错了一个数字才会导致错误的计算结果。然而,约翰·马可这桩谋杀案的构图却始终凌乱没秩序,很明显,总有哪个地方对不起来。埃勒里此刻忽然醒悟到,这一回他脑子不寻常的枯凋无用,极可能不是源于凶手的预布陷阱,倒可能来自某种意外的介入造成他推论误入歧途……

意外!他心思宛如潮水上涌地惊喜发现,这极可能就是问题的真正答案。过往的经验告诉他,最周详的事前计划并不意味着执行起来必然不走样,事实上,往往计划愈周详一分,执行起来走样的几率也就增高一分。计划要成功,关键在于计划的拟订者必须掌握实际情况的每个点,并在执行时完美地予以统合。对谋杀案的凶手而言,埃勒里知道,这道理尤其颠扑不破,如果有个现实环节出了事,那整个严密计划极可能当场崩塌。当然,谋杀者可以立刻反应并加以补救,但这个无力控制的现实环节往往愈补破洞愈大……现在此案的状况便如此,不协调的征象潜入混杂的逻辑之中,让整体构图不平衡起来,也让查案的人弄得满头雾水。

没错没错,他愈这么想,便愈发清楚觉得谋杀约翰·马可的凶手真被非人力所及的意外给缠住了,但这意外之事到底是他妈的哪个鬼?埃勒里再也坐不住了,他起身在房内踱起步来。

他倒不敢寄望自己脑袋里的灰色小细胞能对这个挡住去路的大难题提供立即且明白的答案,但有可能的,约翰·马可的赤身露体……他这让人从头困惑到底的赤身露体问题。这里当然横着个路障,一个混乱的制造者!它混淆了原有清晰的理路,它很显然也不是凶手计划的一环。埃勒里清楚感觉得到,甚或理解,只是——但这是什么意思?可能会是什么意思?

他用力踱着步,皱着眉头,且用力扯着自己的下唇。再下来便是基德船长弄错人这事……弄错!他从头到尾当是意外,因此脑中再也没想过这个笨水手的笨事!戴维·库马是误打误撞被扯入凶手的杀人计划之中,也许库马正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关键——指的不是他是一个大倒霉蛋,而是指居然他会碰上这等鬼事:基德船长把他当马可绑架。当然,这个人算不如天算一定造成杀人计划的某种顿挫,但是否逼得凶手得匆促上阵呢?答案真的仅仅是铸下大错后匆匆补救而已吗?或更要命的:在基德的犯错和凶手把他的猎物杀死剥光这两件事中间,有其他有意义的关联吗?

埃勒里再次叹息,大摇其头,已知的事实太少,或某个东西、横亘其中,因此,尽管所有的经过明白地摊在眼前,他却总是无法清楚看出意义来。他很快地相信,这可能是他探案生涯所不幸遇到的最讨厌最烦人的一个难题,埃勒里决定不想了,他把思维转到别的地方去。

其实还有别的事可想,而他其实也有足够的聪明才智预想马上可能发生的事。

时间正好是二点三十分。

算起来埃勒里已花了超过一个小时时间,呆在一楼大厅的这小房间里,房间设了小型电话总机,负责转接屋里的每部电话。通常这个任务由一名男仆负责,但埃勒里动了点手脚支开他。总机上有份绘制整齐的图表,标识出每个房间的使用者姓名。在这儿,除了等待,什么事也不可能做。埃勒里怀着某个不为人知的期待之心,几乎可说是不屈不挠地耐心等着,但一个多小时了,总机的铃声硬是不响。

在铃声终于极刺耳地响起时,坐在总机前的埃勒里劈手就抓过收话器放在耳朵旁,另一手插主机插座。

“喂?”他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卑下些,“这是沃尔特·戈弗雷公馆,请问找哪位?”

他凝神听着,他耳中听到的这声音有点怪,闷闷的而且低哑,好像讲话的人嘴巴含着东西或用布遮着嘴一般,说话的腔调也极不自然,极造作,很显然也是努力装出来的。

“我找,”怪声音说,“劳拉·康斯特布尔太太,请帮我接给她好吗?”

接给她!埃勒里闻言嘴巴一紧,那是说,此人也知道这是电话总机。至此,他肯定这正是他预期中的电话:“麻烦请您等一下。”他以同样公事公办的语音回答,按下标识着康斯特布尔太太卧室的小牌子底下的一个小钮,铃声立刻响了,但没人接,埃勒里又连按了两次,终于,埃勒里听到她电话的喀嚓一响,然后是她的声音,粗哑,而且含糊不清,好像才从睡眠中被吵醒,“夫人,有您的电话。”埃勒里装模作样地说,同时接通了线路。

他人缩在椅子上,仍把收话器放在耳边,专心致志地窃听起来。

康斯特布尔太太仍半梦半醒地说:“喂,喂?我是康斯特布尔太太,您哪位?”

闷闷的声音说:“先别管我是谁,你一个人吗?讲话方不方便?”

胖妇人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之大险些震坏埃勒里的耳膜,这一瞬间,她声音里所有的睡意全消失了:“是!是的!你是——”

“听好,你不认识我,你也没见过我,我说话时,你别打主意想追踪这通电话,你也绝对不能报警,我打电话来,只是找你商量一下你我之间的一笔小小交易。”

“交易?”康斯特布尔太太叫起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此时此刻,我正看着手中的照片,照片中,你和某一名已故男士同躺床上,地点是亚特兰大,当然,拍照片时他还活蹦乱跳的。这是晚上用闪光灯拍的,你睡着了,很久之后你才知道被拍了照,我还有一卷八厘米的影片,里面有你和同一个男的接吻做爱的亲热镜头,影片是当年秋天在你同样不知情的情况下在中央公园拍的!此外,我也拿到一张签了字的声明文件,这是去年秋天到冬天你所雇用的一名女佣,亲身指证你家人离家期间,在你中央公园西侧公寓中她所看到和听到的真人实事——也一样是你和上述那个男的;最后,我还有你亲笔写的火热情书……”

“老天,”康斯特布尔太太狼狈地叫道,“你到底是谁?你从哪里弄来的?是他的东西啊,我没——”

“好好听着,”暖昧的声音说,“不必管我是谁,也不必管我怎么到手的,重要的是,东西已在我手上。你想拿回去,是吧?”

“是的,是的。”康斯特布尔太太小声应道。

“呃,没问题,付点代价就都是你的了。”

胖妇人沉默了好一段时间,长得让埃勒里认为她出了什么事,但她终究回话了,声音哀切、破碎且绝望,埃勒里听得心头猛然一抽,忍不住同情。

“我没办法……我付不出你要的。”

埃勒里迟疑了一下,仿佛也是一惊。

“你什么意思——你付不出我要的?如果你当我只是吓你,我告诉你康斯特布尔太太,如果你当我手上没这些照片和信——”

“我知道你有,”胖妇人嗫嚅着,“它们不在这里,一定谁拿走了——”

“你可以打赌,我的确有。也许你怕付了钱之后我不把这些个劳什子给你是吗?听着,康斯特布尔太太——”

不怎么寻常的勒索者!埃勒里莞尔想着,这还是他破天荒第一次听到勒索者还降尊和被勒索者争辩一番,难不成这又是故布疑阵吗?

“他已经拿走了我好几千块,”康斯特布尔太太喃喃抱怨着,“好几千块,我所有的钱,每次他都答应我……但他每次食言,他食言!他骗我,他是个大骗子——是个……”

“可不是我,”闷闷的声音急切起来,“这种事我可是有格调的,我拿我该拿的,就绝不再上门烦你,我了解你的感受,我可以跟你保证,收到钱东西就还你,你只要乖乖交出我说的五千块钱,我立刻就把这堆东西寄给你,立刻,下一班邮件。”

“五千块!”康斯特布尔太太不哭反笑——怪诞的笑声令埃勒里当场全身一阵发凉,“只要五千块?我连五千分钱都没有,还要五千块?他把我榨干了,死了活该,那个人,我没钱了,你听到没有?一毛钱也没了!”

“哦,这就是你的答复,嗯?”勒索者的闷声音这回从鼻孔喷出来,“可真穷啊!他拿走你一大堆钱,但你是个富婆啊,康斯特布尔太太,你哪这么容易就被吃干抹净。我再说一下!我要五千块钱,你最好乖乖给我,否则——”

“求求你——”埃勒里听见这女人悲痛地哭起来了。

“——否则,我会让你后悔莫及!你丈夫那边怎么回事?两年前他才赚了一票,你从他那里会弄不到?”

“不要!”她突然叫起来,“不要!我不要找他要!”她声音都岔了,“求求你,你难道不知道吗?我结婚这么久了,我——我真的是老女人了,我小孩都大了,很乖很好的小孩,他——我丈夫他如果知道这事他会死掉,他身体很不好,他一直很信任我,我们家庭生活很美满,我宁可——宁可死掉也不要让他知道!”

“康斯特布尔太太,”勒索者的声音明显地沮丧起来,“你真的搞不清楚你面临的状况,我什么都做得出来,我告诉你!你再这样顽固不化会让你无路可走,如果我跟你丈夫联络,你说我是不是同样收得到钱!”

“你找不到他的,你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康斯特布尔太太哑着嗓门说。

“那我找你的小孩!”

“这样也没用,他们没什么钱,每一个人手头都很紧。”

“好吧,你这该死的女人,”即使声音仍闷,埃勒里还是听得出此人真的火了,“可别说我没警告你,我会好好给你个教训,你还认为老子这么好胡弄,照片、影片,外加那份声明和那些信,会他妈的立刻交到墨莱探长手上——”

“不要,求求你,求求你行行好,”康斯特布尔太太哭叫起来,“不要!我跟你讲我什么都没了,没钱——”

“那就去弄来!”

“我弄不来,我跟你讲真的,”女人吸泣着,“我没人可伸手,我——哦,你还不知道吗?你不能跟其他人要吗?我做的坏事我已经付出代价了——哦,我付了一千次的代价了——我的眼泪,我的血,还有我全部的钱,你怎么可以这么没良心,这么——这么……”

“很可能,”勒索者的嗓门也提高了,“你到时候会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好好付出五千块钱,想想墨莱探长拿到东西,然后报上一五一十全登出来!你这该死的胖女人,笨母牛!”跟着是一声摔上电话的喀嚓之声。

埃勒里立刻手伸向电话总机,在他十万火急切断电话并改拨给电信局那一瞬间,还清楚地听到康斯特布尔太太绝望的饮泣声音。

“电信局吗?马上追那通电话,刚挂断的,我这里是警察——在戈弗雷家,快!”

然后他等着,边啃指甲。“又肥又蠢的母牛”,这正是他可思索的“其他事”。依据他对马可风流韵事的深一层理解,有关这些指证历历的照片及文件,显然不能解释为由于某种意外才落到某人手中,而是此人本来就涉入此事甚深。

埃勒里认为这非常确定。过往探案的经验让他学到得将自己的怀疑予以具体化,如此,当时机来临时,他的判断才有机会验证是对是错。而现在,只要他能加把劲让进度加快的话……

“抱歉,先生,”电信局回话了,“这通电话是拨号电话打的,我们不可能追踪,非常抱歉。”就这样以埃勒里耳中的轻脆喀嚓一声收场。

埃勒里坐回去,眉头愈收愈紧,又点上一根烟,就这么静坐了好半晌,才挂了通电话到普恩塞特墨莱探长办公室,偏偏墨莱手下告诉他探长出去了,埃勒里交待他要墨莱一回来就回电后便离开电话总机出门去了。

走到大厅时猛然一个想法袭上他心头,于是他把香烟往盛着沙的铸铁烟灰缸里一丢,转身上楼走到康斯特布尔太太房门口。他毫不觉羞耻地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好像里头由抽气转为低泣声。

他敲门,低泣声应声停止,然后是康斯特布尔太太不自然的嗓音:“谁?”

“我可以跟你谈一下吗,康斯特布尔太太?”埃勒里以最友善的声音说。

没回应,良久才有声音说:“你是那个奎因先生吗?”

“是,是那个奎因,没错。”

“不要,”她的声音还是一样不自然,“不要,我不要跟你讲话,奎因先生,我——我不舒服,请走开,也许,改个时间吧。”

“但我是想跟你讲——”

“拜托,奎因先生,我真的很不舒服。”

埃勒里对着门干瞪眼,一耸肩说:“好吧,没关系,抱歉打扰你了。”只好走开了。

他回自己房间,换了条泳裤,穿了一双帆布鞋,披上袍子,一路下到海滩。得至少在大西洋游次泳才行,他和看守出入口的警察颌首示意时,不觉这样想着。在这个该死的案子了结之前,他非得游次泳不可。他很确信今天再没必要守在电话总机房了,对他来说今天不会再有其他收获了。

是还会有事,没错……别人的事了,很快地,墨莱探长自会打电话来讲他那一头的进展。

潮水相当涨了,他把东西放在沙滩上,噗通钻入了水里,使劲地朝着海平线游去。

有人轻拍他的肩膀,埃勒里睁开眼,墨莱探长正俯身看着他。探长红光满面的脸上神情很怪异,埃勒里瞬间完全清醒过来,同时一翻身从沙上坐起来,太阳已快触到海平线了。

“这,”墨莱探长说,“可真是他妈的睡觉的好时间。”

“几点了?”埃勒里激灵灵一颤,海风直吹他光裸的胸脯,这时才觉得真冷啊。

“七点多了。”

“嗯,我一趟长泳下来,回沙滩后再抗拒不了这片柔软的白沙了。出什么事啦,探长?你的神色有异。我在你办公室留了话,你知道,请你回我电话,时间是过午没多久,你两点半以后一直没进办公室吗?”

墨莱紧抿着嘴,探看什么似地一转头,但露台那头此时空无一人,只除了执勤的警员,两边岩壁上同样没人。探长眼睛这才低垂下来,俯看着埃勒里身旁的沙子,伸手到衣袋里鼓鼓的那个地方。

“看一下,”他简捷地说,“这个……”他手上多了个不起眼的小包裹。

埃勒里用手背擦擦鼻子,叹口气说:“这么快啊?”他接过包裹。

“啊?”

“很抱歉,探长,我把思考过程给讲出来了。”

包裹是常见的褐色包装纸,用一条颇脏的廉价白绳子绑着,包裹的其中一面写着墨莱的姓名和他普恩塞特办公室的住址,水质的蓝墨水故意书写成印刷体,猛一看还认为是邮局寄来的。埃勒里拆开绳子和包装纸,取出薄薄一捆信封,一小张照片,还有一小卷很显然就是影片胶卷。埃勒里打开其中一个信封,掠一眼署名,然后带着懊恼的眼神审视着那张照片,再拉出胶卷,迎着天光看起来……最后,他把所有东西重新包裹好,交还给墨莱。

“怎样?”墨莱隔了片刻才粗声说,“你好像不觉惊讶,难不成连引起你兴趣都不能?”

“答案一——我不惊奇;答案二——衷心地感兴趣。你有香烟吗?我忘了带下来。”墨莱递火柴给他时,埃勒里点点头,“探长,我打电话给你,就是要告诉你此事——”

墨莱急切得口沫横飞:“你知道啦?”

埃勒里于是耐心地把他窃听到的康斯特布尔太太和该勒索者的对话一五一十讲出来,墨莱一直若有所思地颦眉听着。

“嗯,”埃勒里告一段落,墨莱才说,“意思是说这只鸟,先别管他是谁,兑现了他的威胁,把这堆劳什子送到我手上,但你告诉我,奎因先生,”他直视着埃勒里的眼睛,“你怎么知道会有电话进来?”

“我不知道,但怎么说,其实多少有瞎猫碰死老鼠的意思。有关我做此猜测的思维过程我们先不谈,改天我再告诉你,现在,该你跟我讲事情经过了。”

墨莱把包裹摊在他手掌上:“我出门查有关匹兹这女人的一条看来颇有机会的线索,跑到马滕斯那儿去,但没爆开就熄火了,回办公室我一名手下跟我讲你打了电话,我正拿起电话要打——距你打来一个多小时后,这玩意儿的信差就来啦。”

“信差?”

“没错,十九岁左右的男孩,开一辆老福特,他讲是去年花二十块钱弄来的,小鬼头一个,我们查了他,他绝对没问题。”

“那他怎么会拿到这包裹?”

“他住在马滕斯,在该城谁都知道,和寡妇老妈住。我们马上挂电话到马滕斯警局,他母亲的说法和他说的完全一致。大约下午三点钟左右,这小鬼和他妈两人在家,听见前门砰一声,两人出去看,就看到这包裹,包裹上还粘着一张纸条和一张十块钱纸钞,纸条的手迹一看就知道是掩饰过的,说得很简单,要他即刻送到普恩塞特这边给我,于是小鬼就跳上他的老福特专程送来了,十块钱对他们母子很有用。”

“他们没看见谁把东西扔到他们大门口的?”

“他们开了门出去,那家伙早溜了。”

“可惜啊。”埃勒里若有所思地抽着烟,注视着紫色的海面。

“最糟的还不止于此,”墨莱声音低下来,抓起一把海沙,又由他的粗手指缝如瀑布般泻下,“我东西一到手,匆匆看过后就立刻打电话找康斯特布尔太太——”

“啊,什么?”埃勒里当下如梦初醒,香烟从他指间滑落。

“我还能怎么做?我又不知道你在电话中听到的整个经过。我跟她通电话时,就感觉她声音怪怪的,我告诉她——”

“可别告诉我,”埃勒里呻吟起来,“你跟他讲收到这堆信和这些玩意儿了!”

“呃……”探长一脸豆花,“我想,我大概给了她诸如此类的暗示了,当时,我正忙得要命,一直想联络上马滕斯警局那边,好追查到底谁才是送我这玩意的人。我要她立刻坐车赶到我办公室来——如果我找我随便哪个手下负责这事就好了。她——哦,她说她会立刻赶来,我就放心去打一堆电话了。大海等我忙得差不多了,一抬头,才发现快一小时了,这胖女人居然还没到,照理说她应该接到我电话后就动身才对,这样就算车开得再慢,到普恩塞特也不可能用到半小时,于是这回我打电话要我派驻在此的手下接听,他说康斯特布尔太太没走,因此——哦,我就来了,”说到这里,他声音染了一层沮丧之色,这源自于良心不安,“我来弄清楚,是他妈什么奇奇怪怪的事让她讲好了没去。”

埃勒里眼睛仍对着大海眨动着,山雨欲来,没多会儿,他抓起袍子和帆布鞋,站起身说:“探长,你真把这件事搞得一塌糊涂,”埃勒里边抱怨边穿着袍子和鞋,“来吧!”

墨莱探长驯服地起身,拍拍身上的沙子,小绵羊般跟在埃勒里身后。

他们在天井见到朱仑正埋头移植花坛的花。

“看到康斯特布尔太太了吗?”埃勒里气喘吁吁地问,从露台一路加紧脚步爬上来,搞得他上气不接下气。

“胖的那个?”老人摇摇头,“没。”然后便埋首于他的工作了。

两人直扑康斯特布尔太太房间,埃勒里擂着门,没人应,他干脆一掌推开登门而入。房间很凌乱——床罩掀着皱成一团,睡衣也同样揉成一团弃在地板上,床头柜上摆的烟灰缸堆满了烟蒂……两人一言不发彼此对看,又匆匆出了门。

“她见鬼,跑哪儿去了?”墨莱咒着,但不敢迎上埃勒里的眼睛。

“谁见了鬼跑哪儿去了?”一个男低音柔声问。两人转身,发现是麦克林法官站在走道中央,面对着楼梯方向。

“康斯特布尔太太啊!你看到她了吗?”埃勒里劈头就问。

“有啊,出事了吗?”

“我猜还没,她人呢?”

老绅士看着两人:“岬角另一头,才几分钟前,我才刚从那里回来,你知道,散散步看看风景。我看到她就坐在岩壁边——两脚悬空挂着——看着海,北边那里,我走过她身后,还对她说了两句话,可怜的人,她看起来又沮丧又无助,连头都没转过来,好像根本没听见我说话一样,动也不动一直看着海,因此,我也不好打扰她——”

话没讲完,埃勒里已蹬蹬地跑过走道下楼去了。

他们快步攀登岩壁边削成的陡峭石阶,埃勒里一马当先,墨莱紧跟其后,再下来是老麦克林法官板着一张脸吃力地殿后。西班牙角的北边这里同样是个平台,只是树和灌木显然比南端要稀疏多了,地上长着一整片平顺且美好的青草,说明是人工费心照料出来的。在他们爬到石阶顶时,麦克林往上一指,三人撒腿就跑,擦过一大丛树,眼前景观一目了然——他们也停步了——没人在此。

“怪了,”法官说,“也许她晃到哪里去——”

“分头找,”埃勒里急急下令,“我们一定得找到她。”

“但——”

“照我说的做!”

天空犹有数条紫色云彩,正逐渐黯淡下去。

三人分头各自穿过岬角北端中央处,这是树丛最密的部分,时而,其中谁冒出开敞处,四下扫视,旋即又没入树林之中。

罗莎·戈弗雷蹒跚地由岬角连接处往海的方向走,高尔夫球杆袋子单肩斜背,她累坏了,头发被海风吹得一团乱。

忽然她停下脚步,眼角似乎一闪而逝地瞥见某个白色东西,就在前头靠崖边那儿。想都不想她立刻转身躲到旁边的树丛中,她觉得孤立无援,逐步黯去的天空以及一波波打来的浪潮,让她生出仿佛附近可能有人的极不安之感。

厄尔·柯特在高尔夫球场第六洞一带晃着,眼睛四下搜寻。

康斯特布尔太太坐在崖边的草地上,两条粗腿凌空悬挂着,头垂得很低,下巴几乎触到胸口,绿色的眼睛盯着脚下的崖底。

一会儿之后,她肥胖的双手撑着崖边,向海的方向用力推,好让身体往后退,臀部磨过草地底下的碎石。在此过程中,她差点侧身滑倒,然后,她缩回脚来,面对着底下的深渊站了起来。

她眼睛仍看向大海。

她仍面向着汹涌的海,拖鞋的尖端距崖边约一英寸,长袍的衣角被风刮得猎猎作响,但她动也不动,像生了根一样,只有长袍漫天飞舞着,整个人映着天色如同剪影。

埃勒里·奎因已是第十次从林子里冒出来了,眼神优虑且紧张,心脏也逐步地往下坠,仿佛一路沉重得掉到胃里一般。他再度加快搜寻的脚步。

这一刻,康斯特布尔太太仍木雕般站在崖边,凝望大海,下一刻她却消失了。

很难讲清楚事情到底是怎样发生的,她两手一举,某种沙哑且原始的声音硬生生从她仿佛粘住的喉管挤出,散落在夜空之中,然后她就无影无踪了,好像大地张开口吞噬了她。

在入暮的微光中,这像某种魔法,某种可怕的魔法,就算太阳从地平线底下重又升起,海洋也瞬间如雪融化般消失不见,都不会比这更可怕,她像一阵烟消失了……

埃勒里拨开树丛,但他立刻停止下来。

一名女人俯在紧靠崖边的草地上,两手压在面孔底下,肩膀不停抖动着;一名穿灯笼裤的男子则站在距崖边一英尺之处,手垂在身体两侧,一个装满高尔夫球杆的背袋丢在脚边。

埃勒里背后有跑步声传来,他转身看到是墨莱探长从树丛里冲出来。

“你听到了吗?”墨莱哑着嗓子叫道,“那声尖叫?”

“我听到了。”埃勒里古怪地喟叹一声。

“是谁——”墨莱这会儿也看到那一男一女了,皱起眉来,瞬间摆出发狂公牛的架势,“嘿!”他大叫,男的没转身,女的也没仰头看。

“迟了一步是吗?”麦克林法官也到了,拍一下埃勒里的肩膀,颤抖着问,“出什么事啦?”

“可怜的人。”埃勒里柔声说,没回答,径直朝崖边走去。

墨莱俯视趴着的女人,是罗莎·戈弗雷,男的一头蓬松金发,则是厄尔·柯特。

“是谁叫的?”

没人回答。

“康斯特布尔太太呢?”墨莱这回音量增加了两倍。

柯特忽然一阵哆嗦,转过身来,他脸色灰白而且大汗淋漓,单膝在罗莎身旁跪下来,轻抚着她的黑发。

“没事,罗莎,”他喃喃地说,一次又一次,“没事,罗莎。”

埃勒里三人走到崖边,六十英尺底下有个白色东西轻柔地飘舞着,他们能看到的也只有这部分而已。埃勒里趴倒在地上,匍匐向前,整个头凌空探出岩崖之外。

康斯特布尔太太四肢伸展开来,躺在崖底满是波浪泡沫的浅水之中,脸孔向上,一方利刃般的岩石插过她身子指向天空,她的长发整个披散开来,漾在水上,她的长臂和双腿亦然,周遭的海水染红了,整个看来,她就像个肥牡砺从高处摔到岩石上,扁扁地摊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