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大军向前了,”埃勒里·奎因凄迷地说,“探长,我们直抵爆炸核心了,我得再次感谢特勒的无所不在。”

“那现在,”麦克林法官愤恨不平地问,“你们打算先找谁谈?应该是戈弗雷太太吧,马可这么粗暴地——”

“他们谈的,”埃勒里叹口气,“是婴儿般的天真无邪之事。亲爱的梭伦,你以前实在该多花点时间在家事法庭上,少介入一般的审讯。”

“看在老天的分上,”墨莱沮丧地说,“你到底脑袋里装些什么啊,奎因先生,我他妈实在不愿意这样,一直像找你碴一样,但天啊——这可是谋杀调查工作,而不是闲聊扯淡!省省力气吧!”

“特勒,”埃勒里眼中闪过一抹星芒,“我们已有充分的证据显示,你是这个物欲横流的家伙及其一切的最敏锐观察者,”他舒服地让自己躺上约翰·马可的大床,双臂还枕在脑袋后,“怎么样一种男的才会如此辱骂女性呢?”

“哦,先生,”特勒谨慎地又咳了一声,低声回答,“那种——哦——达舍尔·哈米特小说里的男人吧。”

“哦,冷硬外表底下一颗高贵敏感的心,是吗?”

“是,先生,但说到辱骂,还有暴力的使用……”

“就让我们在自己有生之年稍稍约束一下自己吧,特勒,对了,我猜你一定是个推理小说迷。”

“哦,是啊,先生,我也读过您好多本小说,先生,您——”

“嗯,”埃勒里立刻制止,“这段从略,特勒,我们来谈现实人生吧。”

“我怀疑,”男仆哀伤地说,“先生,在现实人生少有这样高贵敏感的心,至于外表冷酷,那触目可及。先生,或许我该这么说,那种会咒骂女性的男人通常有两大类,一种是根深蒂固的憎恶女性者,另一种是——丈夫。”

“真棒!”埃勒里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真是太棒了! 你听见没有,法官?憎恶女性者和丈夫,非常好,特勒,这几乎是哲人的隽言,哦不,奉圣乔治之名,我收回这句话,不是几乎,这就是哲人的隽言——”

法官不得不大笑出声,而墨莱探长则双手往空中一抛,瞪了埃勒里半晌,羞与为伍似地踱向房门。

“留下来吧,探长,”埃勒里叫住他,“这并非没事穷扯淡,”——墨莱停了脚步,缓缓回身——“特勒,到目前为止,你什么都棒透了,我们现在正从哲学思维的角度和存在我们心里的这位名为约翰·马可的先生对话。通过最单纯的分析,我们发现他皆不属于这两种类别,你看,我们从他的死亡知道,他完全是那种憎恶女性者的相反的一类人物;他也当然绝非昨夜被他狠狠辱骂的那位女士的丈夫,然而,他却照骂不误,其间的苗头你看出来了吗?”

“是的,先生,”特勒嗫嚅着,“但我的身份实在——”

“如果你的意思是,”探长怒吼出声,“这家伙和戈弗雷太太有奸情,那你他妈为什么不干脆一点用英文讲出来?”

埃勒里从床上起身,双手交握:“标标准准的老条子作风!”他轻笑起来,“是,是,探长,我的意思正是这样。特勒,你的分类还少了一种,一种有过情感但日久生厌的男人,一种——小报和打油诗里称之为‘情人’的那种男人,他被哺以所谓的‘神圣激情’,而吃了一段时日之后觉得索然无味了,悲哀啊!然后恶言相向的狰狞日子就来了。”

麦克林法官脸有不豫之色:“你该不是也猜想,这个马可和戈弗雷太太——”

埃勒里叹口气:“这是个邪恶的习惯,有关情人隐私一事,然而你认为一名可怜的侦探他还能怎么办?我亲爱的圣洁纯真先生,我们毕竟没法在真相之前闭上眼睛啊。戈弗雷太太在三更半夜潜入马可房间,不敲门,这不只是寻常女主人的待客之道而已,也无关乎她对自家这间西班牙式客房有多强的占有欲。而她进去不到半晌,马可就这么扯开喉咙用如此宾客不宜的难听话骂她,这显然也是非寻常的为客之道……是是,拉罗什富科讲得好,我们多爱女主人一分,我们也愈恨她一分。马可必定曾经对我们这位可爱的斯特拉女士有过相当一段恋情,才可能有昨夜这一番破口痛骂。”

“我完全同意,”墨莱利落地说,“两人之间必然有着暖昧关系,但你是否认为她——”

“我认为,对斯特拉而言,这段恋情是女人生命中无以磨灭的珍贵记忆,”埃勒里柔声回答,“却只是男人生活的一段小插曲罢了。处于如此情境的女性,我敢说,会当真到敢以生死相搏。在这桩命案中,我的看法可能是错的,但——”

刑警鲁斯这时候开门进来,带着悲惨的神色匆匆报告:“开饭了,老大。”

斯特拉·戈弗雷出现在外头走道上。在乍然面对他们刚刚一阵品头论足的对象的这一刻,所有人都以我有罪的眼神看着她,只有特勒一人谨慎地低头看地板。

她显然才和自己搏斗一番。她的妆刚补过,手帕也换新了,两者皆明白显示出她的男子气概,也同时明白显示出她试图在此无止无休的悲惨岁月中鼓足勇气再战。这个女人以华丽的元素建构而成,仍美丽如昔,仍优雅、富裕、皇族般高贵如昔,理所当然傲立于社交层级的最顶端位置。你看她,如此冷静、如此自制,似乎怎么也不像会陷身于丑闻的泥淖之中,不像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蠢事,不像会以她那纤细且流着高贵血液的双手来暴力伤人,她似乎存在着某种本质性的纯净无瑕,她的人,她的外观,甚或她的举手投足,纯洁且独立。

她冷漠地说道:“打扰一下,先生们。我已让厨师准备了午餐,你们一定都饿了。不介意的话,请你们跟随伯利太太——”

她居然还能想到午餐一事!麦克林法官艰辛地咽了口口水,避开眼去;埃勒里则自言自语起来,仿佛门外站着的是麦克白夫人,如此想着,他倒跟有己笑了起来。

“戈弗雷太太——”墨莱不怎么自然地率先开口。

“您真是太解人意,太周到了,”埃勒里笑脸迎人,顶了墨莱肋骨一肘子,“说实在的,麦克林法官和我两人饿着肚皮瞎忙一早上,您知道,打从昨天晚餐到现在,我们可是滴水未进。”

“这是伯利太太,我们的管家。”斯特拉·戈弗雷平静地说,边让过一旁。

一个女声轻轻地接口:“是的,夫人。”一位拘谨而矮小的老太太此时从女主人身后露出脸来,“是否劳驾各位先生跟我到小餐厅去,其他的先生女士——”

“乐意之至,伯利太太,乐意之至!哦,对了,你已知道出了什么事吗?”

“哦,是的,先生,真可怕!”

“的确很可怕,我想,你是不是能提供我们一些协助呢?”

“我,先生?”伯利太太的眼睛应声睁得大如铜铃,“哦,不,先生,我只是见过马可先生而已,我实在不——”

“你先留步,戈弗雷太太。”在高大黝黑的女主人刚举步时,墨莱忽然出声叫住她。

“我没有要走啊,”她说,眼睛一抬,“我只是想说——”

“我得和你谈谈——不,奎因先生,我得依我的方式来。戈弗雷太太——”

“看来,”埃勒里愁着一张脸说,“伯利太太,我们的美好午餐只好稍后再说了,毕竟,我已看出有关当局不可通融的强硬一面,也许你可以帮我们告诉厨师一声,让他把菜热着。”伯利太太有点不知所措地笑了笑,告退下去,“也谢谢你了,特勒,不用再说一次要是没有你我们怎么办。”

男仆一躬身:“没事了吗,先生?”

“没事了,除非你还藏着什么没透露出来。”

“我想没有了,先生。”特勒说,有点可怜兮兮的样子,在通过戈弗雷太太身边时,他再次一躬身,很快就走开了。

高大黝黑的女主人瞬间僵在当场,只除了滴溜溜一双眼睛,它们漫游过整间卧房,畏怯地看着床上那一堆男子衣物、抽屉、衣柜……墨莱探长目露凶光地盯住她,令她不自觉地退了一步。跟着墨莱丢给鲁斯一个眼色,用力一关门,把一张椅子朝前一推,要她坐下来。

“现在又要怎样?”她低语,坐下来,嘴唇似乎很干,舌尖舔着。

“戈弗雷太太,”探长冷酷地说,“你为什么不老实点?为什么瞒东瞒西的?”

“哦,”她顿了一下,“探长,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你太清楚我在说什么了!”墨莱在她面前踱步,双手比画着,“你们这些人知道你们面对的是什么状况吗?妈的在这样生死攸关的罪案中,个人的鸡毛蒜皮麻烦有什么可顾虑的?这是谋杀,戈弗雷太太——谋杀!”他停下脚步,双手抓住她的椅把,俯看着她,“在本州,谋杀者是要坐电椅的,戈弗雷太太,谋杀,m-u-r-d-e- r,这样你懂了吗?”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戈弗雷太太木然地又重复一次,“你是恐吓我吗?”

“是你不想懂!你们这些人真认为丢一大堆前言不搭后语的证词就能敷衍了事,是吗?”

“我讲的句句是实话。”她低声说道。

“你讲了一大箩筐谎话!”墨莱火了,“你怕丑事被揭开,你怕你先生会——”

“丑事?”她期期艾艾地说,他们眼看着她的防卫甲胃缓缓卸下来,她深埋在内心的苦痛也缓缓浮现在她的形体之上。

墨莱探长一扯自己的衣领:“昨天午夜时分,你到这房间——马可的房间——做什么,嗯,戈弗雷太太?”

又一道防御工事崩塌,她抬起眼睛看他,嘴巴张着,脸色如死灰:“我——”忽然她把脸埋到双手之中,开始哭了起来。

埃勒里斜坐在约翰·马可的大床之上,大声地叹起气来,此刻他真的是又饥又困;麦克林法官则双手一背,踱步到窗子一头。海洋很蓝,很漂亮,他想,对有些人而言,只要每天能看着如此亮丽的大海就够幸福的了,到了冬天,这景观可就更惊人了,海潮一波一波拍打着岩壁,浪花的吟唱之声,海风刮起的水汽轻拂着脸颊……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一名褴褛老者此时出现在下头,从法官所在之处看下去,显得特别小、佝偻,而且忙碌,那是朱仑,正做着他仿佛自古以来没停过的园艺活儿;跟着是桶子般身材的沃尔特·戈弗雷,戴一顶烂巴巴的麦秆帽,从朱仑一旁冒了出来。这人怎么会这么像个又肥又脏的零散活儿工人呢!法官想着……戈弗雷把手搭在朱仑肩上,橡皮似的厚唇开合着,朱仑仰起头,微微一笑,又继续除草。麦克林法官忽然有种想法,觉得这两人仿佛有着血缘关系,有着深厚但心照不宣的某种同志情谊,这感觉令法官有点不知所措……矮胖百万富翁跪了下去,非常仔细地看着一朵盛开的花,这幅景象存在着某种极诡异的成分,法官想,很明显地,沃尔特·戈弗雷关心他庭园里的花,远超过关心他家里的这一堆客人,而某人却明目张胆地把他最稀罕最宝贵的一朵花给偷走。

法官喟叹一声,从窗边走了回来。

此时墨莱探长的样子有了明显的转变,一副充满父爱的同情神色:“好啦好啦,”他以糖浆一样的温柔低音说话,且拍抚着斯特拉·戈弗雷瘦削的肩,“我知道这很难,这的确不容易坦白,没错,尤其是对不认识的人,但奎因先生、麦克林法官和我其实并不是一般外人,戈弗雷太太,从某种程度而言,我们真的不算一般外人,就像神职人员不算一般外人一样,我们也一样听完你的自白后懂得如何闭嘴保守秘密,为什么你不——如果你说出来一定会觉得好过些。”他一直不停拍着她的肩膀。

埃勒里差点一口烟给呛着,虚伪的家伙!埃勒里在心里可笑翻了。

她抬起脸来,两行眼泪切开她脸颊的脂粉,岁月的线条天外飞来似地突然显现在她眼睛和嘴巴周围,但这嘴巴看起来坚强不移,而且她此刻的表情也不像那种受不了沉默非吐露秘密不可的样子。

“太好了,”她的声音相当坚定,“你好像很了解,我也不该否认,是的,昨天晚上我是在这儿——和他在一起。”

墨莱的双肩饶富意味地一抖,仿佛是说“怎样?我这战术如何?”埃勒里带着既忧伤也有趣的眼光看着墨莱的宽背。墨莱并未留意到戈弗雷太太眼神的变化,也未留意到她唇部线条的变化,从她灵魂的深处一角,戈弗雷太太业已找到她新的防卫力量了。

“没错,”探长低声说,“戈弗雷太太,这样很对,你不可能期望秘密能这样掩盖下去——”

“是啊,”她已完全恢复冷静了,“我想是不可能的,特勒说的,是吧?当时他人一定在他待命的小房间里,我倒把这个给忘了。”

似乎她说话的音调或其他什么,让墨莱如冷水浇头地一惊,他抽出手帕,满心疑惑地擦着颈背,并把目光投向房间一角的埃勒里,埃勒里回他一个耸肩。

“好吧,那昨晚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她以原来的冷静声音回答,“是我的私事,探长。”

探长凶暴地说:“你甚至没敲门就闯进去了!”这会儿他似乎发现自己已输了一回合。

“哦,是吗?那我真太不当心了。”

墨莱艰辛地咽了口口水,极力想压住愤怒:“你是不肯讲出来,为何你会三更半夜潜入男人的卧房吗?”

“你是说潜入吗,探长?”

“今天早上你告诉我你早早上床睡了,当时你就撒了谎,你还讲你最后一次见到马可是他离开楼下桥牌桌时。”

“当然啦,谁会没事承认这种事,你说是不是,探长?”说话时,她拳头攥得死紧,指节绷着。

墨莱已到忍气吞声的地步了,他把一根方头雪茄塞到嘴里,擦亮一根火柴,他的确想尽办法要稳住自己:“好吧,你不想讲这些,但你的确和他吵了一架,不是吗?”

戈弗雷太太没做声。

“他用难听的话骂你,不是吗?”——痛苦之色出现在她眼中,但她只紧抿着嘴——“好吧,戈弗雷太太,那你总可以说说你在这儿待了多久吧?你和他在这儿呆了多久?”

“我十二点五十分离开的。”

“超过四十五分钟,嗯?”墨莱恶狠狠地说,阴郁地喷出一口烟,很沮丧;戈弗雷太太则静静坐在椅子前缘。

埃勒里再次叹息:“呃——戈弗雷太太,你昨晚进来时,马可是不是已穿好衣服了呢?”

这回她有点难以启齿了:“哦,不,我意思是——还没完全穿好。”

“那他穿着什么?戈弗雷太太,你也许很不情愿谈论你所谓的个人私事,但昨晚他的服装问题对这案子而言生死攸关,当然你也就不好把相关讯息给压着不讲出来。他的白色衣服——就是他昨晚一直穿的——是不是摆在床上,就像现在一样?”

“是的,”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节,“昨天我进来时,他正换好他的——他的长裤,暗灰色的,在我们……谈话时,他一面穿衣,是一件双排扣的深灰色外套,配同样的灰色饰物,白衬衫——哦,我就记得这些。”

“你注意到他的帽子、手杖和披肩吗?”

“我——有的,这些都摆在床上。”

“你离开时他已完全换装完毕了吗?”

“哦……是的,他正调整他的领带,并穿上外套。”

“你们一起离开的吗?”

“不是,我——我先出去,回我房间。”

“你看见他离开的吗?”

“没有。”她的身子瑟缩着,并下意识地间歇性痉挛着,“在我走进我房间后——就在刚进门那一刹那,我听见有关门的声音,我想应该是他——他出了房间。”

埃勒里额首称是:“那你开门出来看了吗?”

“绝对没有!”

“嗯,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他为什么换装呢,戈弗雷太太?或告诉你他要去哪儿?”

“没有!”她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他没跟我讲,但他看起来很不耐烦的样子,好像有个约会什么的……跟某某人。”

墨莱探长的粗嗓门插进来:“而你也没想到要跟在他屁股后头去瞧瞧,我说得对吗?”

“我告诉你,我没有!”她嚯地起身,“我——你们不该再这样逼我了,各位先生,我跟你们讲的句句是实话,我太——太伤心了,没法跟踪他,甚至连看他的力气都没有,我不能告诉你们——不能告诉任何人——为什么这样,我——我直接回房上床,在他死前,我再也没见到他。”

三人试图从她的语气中判断,有多少成分是真话,有多少成分有所掩饰,以及最深埋最不愿人知的心绪。

良久,探长说了:“好吧,先到此为止吧。”

她挺着身子走了出去,但看得出很急切,远离这个房间可以让她放松下来。

“就这样子啦,”埃勒里说,“探长,她还没准备好整套谎言,但你选了个并不算正确的时刻发问。我认为,尽管这女人理性的部分显然不足,但光靠她那坚强有力的脊梁骨看来也够了,我一直试着警告你的。”

“我也不会这样就简单认输,”墨莱恨恨地说,“这——”

接下来,墨莱探长慷慨地发表了一段即席演说,强力而且雄辩,分析了约翰·马可此人的个性、习惯、脾气,以及过往可能的行事经历等等,合理、透彻而且极富想象力,让麦克林法官相当惊讶,也让埃勒里眼睛都睁大了,另眼相待。

“哦,太棒了,”在墨莱停下来歇口气的空当,埃勒里温柔地慨叹,“多么具攻击性又多么精致的一番机会教育。现在,探长,你自己在心灵层次感觉好多了,是不是,那不妨我们考虑接受伯利太太的热情邀请,也满足一下我们动物性方面的渴求?”

午餐时分——王侯级的膳食,在年迈但指挥若定的伯利太太的领导下,有干练的仆役伺候,且摆设在撒拉森风格的豪华小餐厅中——墨莱探长简直是郁郁寡欢这四个字的同义词,然而,尽管这多少影响到他取菜的调子,却丝毫不妨碍他大举进犯餐桌上这堆山珍海味的速度和数量。面对一餐盛宴,他所呈现的是交替出现的皱眉和吞咽两种动作,以及一口咖啡一声响亮的叹息。数名一旁伺候的仆人清清楚楚接收到如此叹息所携带的信息,极机警地在每回走向餐桌时皆保持步履无声,只有埃勒里和法官两人全心全意地把菜当菜对待,这两人真饿坏了,眼前的饥渴处理告一段落之前,管他什么死亡大事也得等一下再说。

“这一切看来可真对两位的胃口了,”牢骚满腹的墨莱边说边对付着奥地利肉馅饼,“事实上你们两位也真的帮大忙了,如果我在这个案子上栽了,也绝对和两位无关。妈的,为什么总会有人自己莫名其妙跑去送死?”

埃勒里正咽下最后一大口食物,他把餐具放在一旁,酒足饭饱地满意一叹:“法官,中国人的社交礼仪主张是对的,在此,只有一个尊贵的饱喝,才足以赞颂伯利太太的如此精美盛宴……不,探长,你错看我们了,如果你在此案栽了跟斗,那也绝对是我和法官这番联手出击的大失败。事实上,这并非全世界最无趣的难题,你看那裸体男子的字条……”

“你找到切入的角度了吗?”

“老天垂怜,哪里只是一个角度,探长,这棘手玩意儿我起码想到半打角度,我冥冥中有个感觉,我想到的这些切入角度没一个是对的。”

墨莱可听不得这个:“好吧,这么说你对这张字条……”

“我宁可,”法官放下咖啡杯说,“先好好打个盹儿养足精神再说。”

“如此说来,”一个冷冷的声音传自那道摩尔式拱廊,“你何不先去睡呢,法官?”

罗莎·戈弗雷走了进来,三人急忙起身。她换了短裤,裸露着结实的金黄色美丽大腿,惟有太阳穴未退的伤痕让人想起昨夜发生于瓦林小屋的种种。

“好主意,我的孩子,”法官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如果你能找辆车把我送回小屋那边……我想你该不会介意吧,埃勒里,我实在有点——”

“我已经派了一辆车,”罗莎头稍稍一昂,“到你们小屋去——还有警官护送——把你们的行李给拎回这里,你知道,你们两位就住我们家吧。”

“这个嘛——”老绅士开口想争辩一番。

“这太周到了,”埃勒里愉快地接下话来,“戈弗雷小姐,你真的是太为我们着想了,我自己都还没心力料理这些事,起码在这餐饭吃完之前还没有。我亲爱的梭伦,你看起来的确很累了,那就快去睡吧,接下来的事交给墨莱和我就成了。”

“随时有人在屋子里看着,”探长想了一下,“可能好多了,没错,这主意好,法官,去吧,你放心去睡。”

麦克林法官抚着下巴,眨着他疲惫的双眼:“车子里还有我们放的一些食物……好吧,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是该这样,”罗莎态度坚定地说。“特勒!”这矮小男仆鬼魅般地立刻冒出来。“带法官到东厢的蓝室去,奎因先生则住紧隔壁那一间,我已经交待过伯利太太了。”

特勒领着法官离开后,墨莱探长说道:“戈弗雷小姐,在你如此照顾完法官之后,我想,你也该一视同仁照顾照顾我了。”

“你的意思是……”

“带我们到令尊书房吧。”

她领着埃勒里两人走过一大堆令人眼花缭乱的房间,来到一间精致的书房。室内,一股浓郁的学问气息扑面而来,埃勒里不禁景仰地深呼吸起来。和其他地方一样,这间书房仍是西班牙式样,辅以摩洛哥风味,天花板挑得极高,日影迟迟,光阴幽邃,置身其间一如置身于任何最富盛名的图书馆中,而且格局极其巧妙,每个坐位皆隔绝而自成天地,让人仿佛自处一隅,安然埋身于四壁图书之中。

然而,墨莱探长粗鲁的灵魂可没什么审美的兴趣,严厉的小眼睛四下扫了一遍便粗声问道:“打字机在哪儿?”

罗莎被问得一愣:“打字机?我不——哦,在这儿。”她又领着两人来到一处角落,那里摆着一张书桌、一台打字机、一个档案柜等等,“这是爸爸的‘办公室’——如果不怕夸张的话你可这么称呼,最起码,当他在西班牙角有事要处理时,使用的地方便是这儿。”

“他自己打字吗?”墨莱技巧地问。

“非常少,他很讨厌写信,谈生意时绝大部分时候都靠那边那部电话,那部电话可直通他纽约的办公室。”

“但他会打字吧?”

“马马虎虎,”罗莎接过埃勒里递给她的一根烟,舒服地坐在皮长凳上,“干吗对我爸这么有兴趣呢,探长?”

“他常使用这地方吗?”墨莱一步一个脚印地问。

“一天大概个把钟头吧。”她好奇地看着探长。

“那你替令尊打过字吗?”

“我?”她笑了,“从来没有,探长,我是我们家的雄蜂,什么都不会做。”

墨莱这下子没辙了,他把方头雪茄放在烟灰缸上,故作随意地又问:“哦,这么说你不会打字喽?”

“抱歉我这么问,奎因先生,这到底是干什么?你们发现了什么新的线索,是吗?这——”她忽然坐直起来,把跷着的脚一放,湛蓝的双眼闪着不解的神采。

埃勒里一摊手说:“这是墨莱探长想知道的,戈弗雷小姐,他有优先发问的权力。”

“失陪一下。”墨莱探长忽然告歉一声,急急地奔出图书室。

罗莎靠坐回去,抽着烟,在她茫然凝视着天花板时,埃勒里可清楚地看见她日晒的褐色颈部。他带着几分笑意研究她,这女孩实在是个天生的好演员,光看外表,似乎只是个冷静、自制、很正常的年轻女孩罢了,然而,在她颈子底部有一根筋不自主地跳动着,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

他拖着步子走到书桌后,坐上旋转椅,这才完全确定自己真是累坏了,毕竟,好长一段路跋涉过来再加上没头没脑的这一场。但他也只能自个儿叹口气,取下夹鼻眼睛,仔仔细细擦拭起来,好让自己手上有事忙着。罗莎斜着眼开始瞄他,头也仍然昂着。

“奎因先生,你自己知道吗?”她轻声说,“不戴眼镜时,你几乎称得上帅哥一级的?”

“呃?哦,那当然,正因为如此我才戴这眼镜,好避开那些意图不轨的女生,可怜的约翰·马可就是欠缺这样的防御工事。”大言不惭的这一刻,他仍擦着眼镜。

罗莎沉默了片刻,但再开口时声音仍很开朗:“你知道,我听过你的大名,我想大部分人都听过,只是你不像我原先想象的那样,我想象你应该长得吓人一点。你抓到过非常多凶手,对吧?”

“是有一些,没办法,这是祖传的、流淌在血液里的,我很清楚自己,每当有什么犯罪案件一靠近,我体内便立刻起了某种化学变化,迅速到达燃点,无关弗洛伊德,只是数理性的、推演性的东西。怪的是,我高中时几何学极差,因为我始终没办法真正搞懂那个,我喜欢的是思考关系复杂、微妙,且彼此相互冲突的两个群体,特别是带着暴力形式呈现出来。马可的事件更具备这类的特质,因此,这人叫我着迷,”说着话,埃勒里双手在书桌上同时忙碌起来。罗莎偷看了一眼,那是个半透明信封,装着一堆破纸片,“举例来说,他光着身子被杀这很狠毒的图像,对我而言,便是全新的谋杀诡计,它召唤着我血液里的某种物质,这我很确定。”

罗莎的青筋剧烈地跳动着,埃勒里清楚地注意到了,但其实大可不必,因为她连肩膀都颤抖起来:“这——这实在太可怕了。”她压着嗓子说道。

“不,很有意思罢了。你知道,我们不能让情绪影响到工作本身,得分割开来。”他只说到这里便开始专注于手上的工作。她看到他从口袋中摸出个奇怪的小盒子,打开,里头是一个小巧的刷子和一小玻璃瓶灰色粉末,然后,他将那堆破纸片聚在一起,洒上粉末,再极轻柔又极熟练地用小刷子拂开粉末,口哨吹着悲哀的歌,又不厌其烦地把每张纸片翻过来,并重复刚刚的所有动作。这会儿,似乎有什么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从小盒子里又拿出个小巧的放大镜,扭开书桌上的灯,仔细观察起其中一枚纸片,但她看到他摇起头来。

“你干什么?”她突然问道。

“没什么,只是找找看有没有指纹。”他继续吹着口哨,把小玻璃瓶和小刷子收进盒子里,重新装进口袋,并伸手拿起桌上的糨糊罐子,“令尊该不会介意我自己来吧,我相信。”他搜索抽屉,取出一整张空白的黄纸,然后把那堆破纸片拼图般粘在黄纸上。

“这是——”

“反正,”他突然脸色一变,“我们得等墨莱探长,嗯?”说着,他放开手上的纸张,站起来,“现在,戈弗雷小姐,为了澄清我一个古怪的小小想法,请允许我握握你的手。”

“握我的手?!”她坐直起来,两眼圆睁。

“是的,”埃勒里柔声回答,紧挨着她也坐上皮长椅,执起她一只僵直的手,放在自己双掌之中,“对侦探的办案——哦——苦差事而言,这样的乐趣其实极不寻常,我看得很清楚,这是柔软、阳光之色,且非常动人的手——好,这只叫华生医生的手看过了,该换另一只叫福尔摩斯的手,请放轻松些,没关系的。”她惊愕得忘了抽回自己的手,他则俯着身,让她把手摊在双掌上,仔仔细细查看指尖的柔细皮肤,跟着,他把她的手翻过来,检查她的指甲,并以自己的指尖轻拂着她指甲表面,“嗯,虽然不见得是最终结论,但这至少证明了我并未说谎。”

她缩了一下,急急抽回自己的手,眼中满是惊疑之色。

“奎因先生,你到底乱说些什么?”

埃勒里叹了口气,点了根烟:“这么快就翻脸啦,这又再一次证明,我们两人生命中的美好时光总短暂得令人唏嘘……好好,戈弗雷小姐,请别介意我刚刚小发了一番神经病,我只是想让自已相信你的坦诚无隐罢了。”

“你意思是说我是个骗子?”罗莎喘着气。

“请别这么想,你知道,人的行为——通常——会在敏感的人身上留下可见的印记,贝尔医生如此教导柯南·道尔,道尔则依据这个创造了福尔摩斯,这正是福尔摩斯举世闻名演绎法的最主要根源。同理,打字会让指尖的皮肤硬化,且女性打字员通常把指甲修短,然而你的指尖,请容我引述简单的诗文来比喻,柔软如同小鸟的胸脯。你的指甲也留得远比一般的女性要长,当然,吹毛求疵地说,不见得这一切能证明什么,只说明你并非经常打字罢了,但这却给了我一个绝好机会,让我能握你的手。”

“别麻烦啦,”墨莱探长接着话走进了书房,极其善地向罗莎点点头,“在我年轻还在受训时,我们常这么讲,奎因先生,这位年轻小姐没问题。”

“尽管良心总让我们显得软弱,”埃勒里说,清楚感觉出自己脸颊罪恶感地热了起来,“但我却从小怀疑其价值,探长。”

罗莎站了起来,脸色很强硬:“我有嫌疑,是吗——在我出了这么多事的情况下?”

“我亲爱的小姐,”墨莱露齿一笑,“每一样事物,每一个人在证实清白之前,我们一概怀疑,但现在你清白了,那张字条不是你打的。”

罗莎笑了起来,很绝望地笑:“你们说的到底是什么?什么字条?”

埃勒里和探长交换了一下眼色,埃勒里便站了起来,顺手抓过书桌上那张黄纸,那些他在马可浴室里所找到的破碎纸片已用糨糊粘贴其上。他默默将纸张递给女孩,女孩一脸迷惑地缪着眉头读着,在看到署名时她呼吸急促起来。

“为什么,这不是我写的啊,谁——”

“我刚刚核对了你讲的话,”墨莱说,笑容已隐去,“你的确不会打字,千真万确,奎因先生——她真不会,这当然不意味着她不能用一根手指慢慢打出这张字条,然而,这字条上每个字母打得非常均匀,说明是由某个惯用打字机的人打的,此外,再加上之前的绑架事件,以及昨晚你被绑在瓦林小屋一整夜这事实来判断,我想,你绝对是清白的,事情再明白不过。”

罗莎坐回长椅。

“这纸条上的字?”埃勒里对墨莱说,“一文不值,只除被烧一事。”

“我——这我完全不知道,什么时间,什么地方——我甚至看不懂为什么。”

“这是一张字条,”埃勒里耐心地解释给她听,“昨天晚上很晚才辗转送交马可手中,就像你看到的,它假借了你的名字——我们一厢情愿把缺字的部分补上——约马可凌晨一点整在露台碰面。”他走回书桌,掀开打字机套子,夹了张同样的米色纸到滚筒上,然后飞快地敲起键盘来。

书房昏暗的光线下,女孩更显得一脸灰白:“也就是说是这张字条,”她喃喃着,“把他引入死亡?我——我不相信!”

埃勒里从打字机上取下纸张,和粘着碎纸片的那张并排放在书桌上,墨莱乒乒乓乓地走到他身后,两人凝神比对着这两张纸上的字。埃勒里打的字,和原先那张的字一模一样。

“完全一样,”埃勒里低声说,拿出放大镜,开始一字一字比对,“嗯,确切无误,探长,你看看字母I,右下方这里颜色稍淡,因为原字这里有点磨损;还有字母T的右上部分,同样都缺了一角;更进一步讲究,甚至色带的浓度看来也完全一样,还有再下去的e和o也有一致的污损。”

他把镜子递给墨莱,墨莱同样研究了好半晌,满意地点点头说: “是,是这打字机,绝对没错,这家伙正是坐的这张椅子,用这台打字机打的。”

埃勒里默默盖好打字机,收好放大镜,现场没人讲任何话。墨莱踱着方步,眼中闪着寒芒,忽然,他灵光一闪想起什么,一言不发又冲了出去;罗莎则耷拉着一张脸坐在长椅上。

墨莱很快转回,兴奋的嗓门都嘶哑了:“刚刚想到我们得证实这打字机没有被带离这屋子一步,老天,果真没有,我们至少又有点收获了。”

“你已有的证据,”埃勒里说,“无不显示凶手是这屋子里的某人,探长,在不同的新证据显现之前,没错,这个发现又再次加强了这个指向,我想,它也对我的某个论点有助益……戈弗雷小姐,这些职业性的生硬讨论也许你不会想听,是吧?”

“也许我想听得很!”罗莎的湛蓝眼睛闪亮着,“而且我想一丝不漏地听,如果说真和家里的某个人有关——不管怎样,谋杀都是最卑劣的,最没理由可讲的,拜托你们谈下去,我希望我也能帮点忙。”

“你知道,也许你会因此伤害到自己,”埃勒里语气温柔,但脸色却很严肃,“很好,来人绑架约翰·马可,用船载他出海,打算在海上宰了他,把尸体扔到海里,然而,这名他用的杀手,也就是那个巨大的基德船长,笨不可及地错把你舅舅戴维·库马当约翰·马可,至于你之所以一起陷入这桩笨绑架纯粹是无故遭到牵连,戈弗雷小姐,只因为X告诉基德说马可会和你在一起,而你之所以被绑在瓦林小屋,也只是怕你声张出去,破坏他们的计划,然后,在基德把你舅舅给弄上瓦林的小艇之前,他打了通电话回报X……从所有的迹象研判,电话是打到这间屋子来的。基德告诉X,他逮到‘马可’了,至此为止,X的计划似乎顺利进行。”

“说下去。”

“但基德实在太蠢了,”埃勒里说,“蠢到把X的计划给毁了。就在基德来电后没多会儿,X先生马上被一个晴天霹雳当头罩下:就在这屋子里,他居然和这个他认为已经死掉且尸体扔到外海的人面对面!电光石火之间,他知道怎么回事了,只要稍加打探或仅仅是四下观察,很容易发现基德船长是错绑了戴维·库马,马可仍好端端活着,库马则差不多可确定已死了——很抱歉,戈弗雷小姐——X这会儿完全束手无策了,他没办法联络到那个笨基德,然而这却未能打消X除掉马可的企图,很明显,那一刻他渴望杀掉马可的程度并不稍逊于之前他拟订这一整套计划之时。”

“可怜的戴维,好可怜的戴维。”罗莎哭了起来。

探长粗着嗓门儿问:“然后呢?”

“X是个极其狂妄也聪明绝顶的罪犯,”埃勒里一本正经往下讲,“他的行动无一不显示出此人的如此特质,如果我对他这些行动的解释不离谱的话。他很快从目睹马可活着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并迅速草拟新的杀人计划。他很清楚你,戈弗雷小姐,还被监禁在瓦林小屋之中,除非有人为你松绑否则无法脱身;他也很知道——请原谅我这么说——由你署名的字条比任何人都有可能诱马可入瓮,因此,他潜入书房,打好字条,署上你的名字,要马可凌晨一点整到个无人之处碰面,然后,他到特勒房中把字条别在特勒的外套上,并指示纸条务必何时送达。”

“为何找上特勒?”墨莱低声问。

“特勒房间在一楼,容易潜入,而他也必然考虑到,直接送到马可卧房风险太高了。这是个相当周密的杀人计划,的确也很成功,马可在凌晨一点乖乖赴约,凶手下到露台,发现他果然如约送死,先从背后重击他,再勒死他……”他停了下来,某种迷惑的古怪神情浮上他的脸。

“还剥光他衣服,”墨莱语带讥讽,“这是最诡异之处,也正是这一点让我不知如何才是,说说看为什么?”

埃勒里站起来,开始在书桌前来回地走,眉头痛苦地紧收着:“是,是,你讲得对,探长,不管我们从哪里出发,最终还是得一头撞上这个,除非我们知道凶手为什么剥光马可,否则我们还是突破不了,这是拼图中惟一不肯准确落下的一片。”

但罗莎不知道为什么越哭越伤心,她平日堪称结实的肩膀颤动不休。

“怎么啦?”埃勒里关心地问。

“我——我真没想到,”她抽抽搭搭地说,“有人居然恨我恨到把我扯进……”

埃勒里忍不住诧笑起来,罗莎惊讶得顾不上再哭:“好了,戈弗雷小姐,这你可弄错了,事情完全不是这样子。表面上看来,我也承认,似乎有人要将谋杀罪名栽到你头上——那张把马可诱上死路的字条刻意署上你的名字,但我们只要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她热切地仰着脸看他,仍间歇地抽泣着。

“你知道,X其实根本不可能把谋杀罪名栽到你头上,他很清楚你拥有坚强有力的不在场证明——你被绑在瓦林小屋一整夜,再加上那一通神秘的电话,通知年轻的柯特你人在哪里。说到这张字条,凶手也许希望马可看完之后会毁掉,如果马可真把字条毁掉,那这张字条上你的名字当然也就跟着消灭而不致曝光,你也丝毫不可能被牵扯进来;就算马可没把字条毁掉,事后被发现,X深知你的不在场证明,再加上你不会打字的铁一般事实,甚至还不寻常地以打字来署名,摆明了伪造。事实上我认为,就算警方发现字条署名纯属伪造,X也一点不在意,这样的发现完全不会威胁到他的安全,而在此之前,马可早已如愿地被他杀掉了。不不,戈弗雷小姐,我想X考虑到你,远比为库马和马可考虑得多多了。”

罗莎咬着她手帕的一角,静静地消化这一长段推论。

“我想的确像你所说的这样,”良久,她低低地说道,马上,她又仰起头来古怪地瞅着埃勒里,“但奎因先生,你为什么称X为‘他’呢?”

“为什么称X为‘他’呢?”埃勒里茫然地复述了一次,“只是顺口吧,我想。”

“你完全不知情,是吧,戈弗雷小姐?”墨莱插嘴问。

“是,”说话时她仍看着埃勒里,半晌,才低下眼来,“我完全不知情。”

埃勒里站起来,取下夹鼻眼镜并揉揉眼:“好啦,”他颇忧心地说,“至少我们又知道了一些,是杀马可的凶手打的这张字条,而且由于这打字机没被人带出房外,这张字条必然是在这间书房里打的,显然是你们家自己引狼入室的,戈弗雷小姐,这听起来很不好玩。”

一名刑警此刻出现在门边:“探长,老头有话想跟你讲,还有,戈弗雷嚷着要离开这里。”

墨莱显然没弄懂:“谁?哪个老头?”

“园丁啊,就那个叫朱仑的,他说有很重——”

“朱仑!”墨莱惊骇地重复一遍,仿佛第一次听到这名字一般,“带他进来,乔!”

然而,先进门的却是沃尔特·戈弗雷,还穿着他那件脏工作服,破破烂烂的墨西哥帽搭在脑门后头,两个膝盖沽满泥土,指甲也塞满泥土,蛇一样的双眼锐利地刺向埃勒里和探长两人,在发现自己女儿也在场时,他似乎微微一愣,跟着,他二话不说把头转向房门。

“进来吧,朱仑,没人会咬你。”他的语气相当温柔——这是埃勒里所听过的最温柔的一次,连对他妻子或女儿都没这样。老人有点蹒跚地进了门,他破烂不成样的鞋子每走一步就掉一堆土在地板上,靠近点看,此人的皮肤要比远观有意思多了,他整个人似乎由数百道皱纹组成,颜色如岩石,此刻抓着帽子的双手,大而且青筋毕露,整个看来,像个活生生的木乃伊。

“探长,朱仑想起一些事,”百万富翁直截了当地说,“他踉我讲了,当然你也知道,你办案是成是败我一点也不关心,我想,你应该先清楚这一点。”

“你讲得很明白,我也听得很清楚,”墨莱说,毫不示弱,“朱仑,如果你有什么有意思的话要说,那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

老园丁耸了下他骨瘦如柴的肩膀:“我不是个四处跑的人,我只管我自己的事,我是这样的人。”

“哦,这样啊?讲下去。”

朱仑抚着有稀疏灰胡子的下巴:“我根本不想讲,是戈弗雷先生认为我该讲,反正又没人问我,所以我跟自己说:”我为什么要讲?‘问问题不是你的工作吗?“他充满敌意地看着墨莱山雨欲来的面孔,”我看到他们在露台。“

“看到谁?”埃勒里扑上来问,“什么时间?”

“告诉这位先生,朱仑。”戈弗雷以同样温柔的口气说。

“是,先生,”老人很恭敬地回答,“昨晚我看到马可在露台上,还有那个叫匹兹的女人,他们——”

“匹兹!”探长叫起来,“不就是戈弗雷太太的贴身女佣吗?”

“是啊,就是她,”朱仑掏出条蓝手帕,很轻蔑地擤鼻子,“匹兹,最没礼貌的那个,老母鸡,吱吱叫!我跟你讲,再没人比她更像了,你们知道,不是才有鬼,她说——”

“这样,”埃勒里耐着性子说,“朱仑,我们有话直说,你说昨夜你看见马可先生和匹兹在露台上,很好,那是几点?”

朱仑搔搔他的烂耳朵:“没法子告诉你几点几分,”他言之成理地说,“没带表在身上,但应该是半夜一点钟那时候吧,也许晚一点儿,我从小路走下露台那边,一眼就看到啦——”

“朱仑也兼任守卫,”戈弗雷扼要地解释,“这不是他的固定职责,他自告奋勇做的。”

“有月亮,露台很亮,”老人又说,“还有,马可坐在桌子边,背向我,穿得好像个男明星一样——”

“穿披肩了吗,朱仑?”埃勒里急急地问。

“是的,先生,我看见他穿着那种玩意儿,在那里啊,看起来很像,很像我以前看过的那种唱歌剧的人穿的一样,”他自个儿格格笑了起来,“匹兹,她就和他站在一起,穿女佣制服,我还看到她的脸,她很悲伤,我看的时候还听到好像打耳光的声音,你们知道,我又再看她,很悲伤,我就跟我自己讲,我说啊,‘哦嗬,朱仑,这是男女猴子勾当!’还有我又听到她讲,很生气地:”你怎么可以这样跟我讲话,马可先生,我可是个有尊严的女性!‘再后来,她就往台阶我这一头走过来,赶快,我就躲到阴影里面去了。那个马可先生,他还坐在那里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他是个猎艳高手,这马可先生,对女人实在有办法,我有一次看他去缠泰茜,就那个厨房妇佣,但这叫匹兹的女孩子可是自己送上门的,奇怪……“

罗莎紧握着双手,跑出了书房。

“找匹兹来。”墨莱对看守在门边的刑警下令,简捷有力。

戈弗雷和朱仑走了,这位百万富翁赶着他的园丁如同一个骄傲的牧羊人。墨莱探长双手往上一抛说:“这下子更复杂了,这该死的女佣!”

“不见得更复杂,如果朱仑说的时间可信,我们刚刚的论点仍然有效。法医说马可的死亡时间是一点到一点半之间,这个叫匹兹的女人和他在一起是在这段时间内,而朱仑亲眼看她离开的。”

“好吧,我们很快就会弄清楚匹兹这事和谋杀无关,或怎么着。”墨莱跌坐在椅子上,伸了伸腿,“老天,我快累死了!你也一定累坏了。”

埃勒里自怜地笑着:“千万别再提这个,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麦克林法官正躺在某处痛痛快快地打着鼾,我看我很快就得躺下来,要不脑子一定一团糨糊,”埃勒里艰辛地也坐下来,“对了,这张谋杀用字条给你,你们的检察官一定会认为这张纸价值连城,在——如果可能的话——这件案子正式搬上法庭时。”

墨莱小心地接过这张粘着破纸片的黄纸,两人放松全身坐着,大眼瞪小眼,但脑子完全停歇下来。书房很安静,如同喧闹的罪恶世界里的一方净土,埃勒里眼皮开始沉重起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让两人清醒过来,墨莱转身,严阵以待。来的是他派去找人的刑警,但跟在后头的却是戈弗雷太太。

“怎么回事,乔?女佣人呢?”

“找不到她,”刑警气喘吁吁,“戈弗雷太太说——”

两人这时全站起来了。

“原来她不见了,嗯?”埃勒里轻声说,“我记得,你今早好像跟令千金提起过与此有关的事,戈弗雷太太。”

“是啊,”黝黑的脸优心忡忡,“实际上,在我上楼请你们下来用餐之前,匹兹不见了这事还闪过心头,后来就全给忘了,”她纤细的手一拍自己额头,“我认为这没什么关系才——”

“你认为这没什么关系!”探长急得怒火攻心,跳着脚说,“谁都认为哪件事没有关系!朱仑嘴巴闭得死紧,你什么都不讲,每个人都……她人在哪儿?你最后见到她是什么时候?看在老天爷分上,你舌头没了吗,戈弗雷太太?”

“别吼,拜托,”戈弗雷太太冷静地说,“我可不是伺候你的仆人,探长,我很乐意把我知道的部分讲出来。今天我们所有人被弄得沮丧不堪,因此我没留意到这样一桩小事,这是第一点;其次,我平常不会找她,只除了早上起床穿衣到早餐这段期间,而当然啦,发生了这么——这么多事,你也知道……所以,一直要到——到我发现死尸,回屋里后才找她,但好像没人知道她去哪儿,我因为心情太乱太烦,没再花工夫找她,让另一名女佣服侍我,这一整天中,我偶尔会想到,好像哪里都看不到她……”

“她睡哪儿?”墨莱阴沉地问。

“一楼的仆役厢房。”

“你去哪儿找过吗?”探长对那名刑警一吼。

“当然找过,探长。”该刑警被吼怕了,“我们没想到——但她溜掉了,彻彻底底地溜了,带着所有的衣服,包裹,什么都带走了,我们怎么会想到——”

“如果让我查出她是在你们监视下堂而皇之跑掉的,”墨莱咬牙切齿,“我会剥了你们这些家伙的皮,所有你们这些家伙。”

“好好,探长,”埃勒里打圆场,“这并非不可理解,并不是每个人每个地方都有警员守着。戈弗雷太太,我问你,昨天你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什么时候?”

“在我回到卧房后,那是——”

“在你离开马可卧房之后,是的,我懂,那之后呢?”

“平常,都由她替我铺床,帮我梳头,我按铃叫她,但半天不见她来。”

“这很不寻常,是吗?”

“是的,后来她出现了,说她病了,跟我说可不可以让她休息。她脸色很红,两眼看起来的确充血的样子,当然啦,我让她立刻回去休息。”

“又他妈一堆谎话,”探长恨恨地说,“她离开你房间时几点?”

“我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一点左右吧,我猜。”

埃勒里轻声问:“还有,戈弗雷太太,这名女佣在你这儿工作多久了?”

“不是太久,我前一名女佣在今年春天忽然辞职,没多久,就用了匹兹。”

墨莱一直像吞了炸药,他暴躁地说:“我猜你也一定不知道她溜哪里去了,他妈的一锅烂——”

一名长相凶恶的穿制服警员出现在门口报告:“柯可南副队长派我来向探长报告,车库里发现有一辆黄色敞篷车不见了,他正在查询那个叫朱仑的和两名司机。”

“黄色敞篷车!”斯特拉·戈弗雷叫出声来,“什么,啊,那是马可的车!”

墨莱布满血丝的双眼先是一睁,跟着对着站在一旁的刑警一声狮子吼:“很好,那你还站这里干什么,像个超级大笨蛋?去啊!去追那辆车啊!这叫匹兹的一定是夜里偷跑的,赶快去追去查啊,大笨蛋!”

埃勒里叹了口气:“还有,戈弗雷太太,你说你的前任女佣是忽然辞职的,对吗?就你所知,她为什么会这样?”

“呃,不知道,”黝黑妇人回答,“我还常在想为什么,她是个好女孩,我给她很丰厚的待遇,平常她也是一副很喜欢这份工作的样子,但——她就是走了,没说为什么。”

“很可能,”墨莱已到口不择言的地步了,“她是个激进分子!”

“嘿嘿,好了,”埃勒里说,“那当然喽,你是通过介绍所聘到这名生病的匹兹小姐的,对吗,戈弗雷太太?”

“不是这样,她是私人介绍来的,我——”戈弗雷太太忽然刹住,连一直在房里踱过来踱过去的墨莱也停了脚步,疑惑地看她。

“私人介绍,”埃勒里说,“戈弗雷太太,那这位好意推荐的朋友是谁呢?”

她咬着自己的手背:“奇怪,真是奇怪到了极点,”她如同自言自语,“我这才想到……是约翰·马可介绍的,他说他认得的一个女孩想找个工作——”

“清楚明白,”埃勒里干巴巴地说,“有尊严的女性,呃,探长?嗯,这么说来,露台那一幕可能就不尽然是朱仑想的那样,不是吗?……好吧,先生,在您继续指挥大军料理这桩海滨疑案之时,请容我告退小憩一会儿。戈弗雷太太,可否请你找个人领路,引我到令媛好心好意为我这疲惫之躯准备的休憩之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