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去吧,尽量物为我用。

维吉尔

奥克塔夫走进歌剧院,果然见到德·欧马尔夫人。有一个叫德·克雷夫罗什的侯爵在她的包厢里,那是一个自命不凡的人,他总是缠着这位可爱的女人,比谁缠得都厉害;可是,他没有别人风趣,或者说比别人自负,总是自认为高人一等。奥克塔夫一来,德·欧马尔夫人眼里便没了别人,德·克雷夫罗什侯爵悻悻离去,他们甚至都没有发觉。

奥克塔夫坐在包厢的前座,开始同德·欧马尔夫人大声说话,声音特别高,有时压过了演员的声音,这只是出于习惯,因为那天他根本顾不上装样子了。应当承认,他的态度太不像样,有点令人难以容忍了。歌剧院正厅的观众,如果同其他剧院的一样,那就会有一场好戏看了。

《奥赛罗》正演到第二幕中间,一个说话鼻音很重、叫卖歌剧剧本的人,给奥克塔夫送来一张便条,内容如下:

先生,凡是矫揉造作的行为,我自然颇为鄙夷;不过,这类事情司空见惯,只有妨碍了我,我才理会。您同那个小德·欧马尔吵吵嚷嚷的,妨碍了我。住嘴。

在下荣幸地……

德·克雷夫罗什侯爵

维尔内依街五十四号

看了这张便条,奥克塔夫好生奇怪,这才想起了世俗的利害得失。他头一个感觉,就像一个人从地狱里被拉出来片刻一样。他第一个念头,就是佯装快乐,他内心很快就充满了欢乐。他想,德·克雷夫罗什先生的小望远镜,一定对着德·欧马尔夫人的包厢,要是让人家看出来他收到便条之后,这里快活的气氛大减,他的情敌就会得意了。

奥克塔夫自言自语地用了“情敌”这个词,不禁大笑起来,眼睛也放出了异样的光彩。

“您怎么啦?”德·欧马尔夫人问道。

“我想到我的情敌们。世上还可能有谁敢说自己同我一样讨您的欢心吗?”

这样一种美妙的念头,在年轻的伯爵夫人听来,胜过著名演员帕斯塔充满激情的歌声。

散了戏,德·欧马尔夫人要吃夜宵,奥克塔夫送她回府之后,已经是深夜了。他又恢复了平静快乐的心情,和他在森林度过的那个夜晚以后的心境相比,真有霄壤之别啊!

他决斗要找个证人,这倒相当不容易。他那样落落寡合,结交的朋友那样少,生怕请求一个伙伴陪他去德·克雷夫罗什先生府,会显得太冒失。想来想去,他终于想到多利埃先生,一个领取半饷的军官,虽然很少来往,但却是他的亲戚。

凌晨三点钟,他派人送去一封便函,交给多利埃先生的门房。到了五点半,多利埃先生亲自来了。随后不久,两位先生一道去见德·克雷夫罗什先生。德·克雷夫罗什先生接待他们时,态度客气得有点做作,但是完全合乎礼节。

“我恭候着你们呢,先生们,”他态度随便地对他们说,“希望你们赏光,同我的朋友德·麦兰先生喝杯茶。我荣幸地把他,以及我本人,介绍给你们。”

吃过茶,大家离座时,德·克雷夫罗什先生提议到莫东树林。

“那家伙做出的虚文客套的样子,都把我惹火了。”旧日的军官一面登上奥克塔夫的马车,一面对他说,“让我来教训他吧,不必弄脏您的手。您有多久没进习武厅了?”

“照我回想起来看,有三四年了。”奥克塔夫说。

“您最后一次打枪是在什么时候?”

“大概半年之前吧,不过,我从来没有打算用手枪决斗。”

“见鬼!”多利埃先生说,“半年啦!真叫人生气。胳膊朝我伸出来。您像风中的树叶一样瑟瑟发抖。”

“老毛病了,始终改不了。”奥克塔夫说。

多利埃先生很不高兴,再也没有说什么。从巴黎市区到莫东,一路默默无语,对奥克塔夫来说,这是他经受痛苦的折磨以来最甜美的时刻。他根本无意挑起这场决斗,他打算尽力自卫。总而言之,他要是被打死,心中也不会有丝毫的内疚。从眼下的处境来说,他死了倒是第一件幸事。

他们到达莫东树林的一个僻静的地方,但是,德·克雷夫罗什先生比平日更显得装模作样,摆出一副“花花公子”的架势,看了两三个地点,硬说不合适,挑剔的理由十分可笑。多利埃先生几乎忍耐不住,奥克塔夫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劝住了。

“起码把那个证人留给我,”多利埃先生说,“我要让他知道知道,我对他们两个有什么看法。”

“等明天再考虑这些吧,”奥克塔夫口气严厉地说,“不要忘记,您今天是给我面子,答应来帮我的忙。”

没等提起用剑,德·克雷夫罗什先生的见证人先就指定用手枪。奥克塔夫虽然觉得用手枪决斗没意思,还是向多利埃先生点了点头,多利埃先生当即同意了。两个人终于交了火:德·克雷夫罗什先生是个好射手,抢先开了枪,击中了奥克塔夫的大腿,只见鲜血汩汩地直往外流。

“我还有权开枪。”奥克塔夫冷静地说。德·克雷夫罗什一只小腿擦破了点皮。

“拿你的和我的手绢,把我的大腿扎起来,”奥克塔夫对仆人说,“在这几分钟里,不能让血流出来。”

“您有什么打算?”多利埃先生问道。

“接着决斗,”奥克塔夫答道,“我一点也没有感到虚弱,还像刚到时那样劲头十足。别的事情我都可以有始有终,这件事情为什么半途而废呢?”

“然而,我觉得这件事早已结束了。”多利埃先生说。

“您十分钟前的那股怒气,现在跑到哪儿去啦?”

“这个人没有一点侮辱我们的意图,”多利埃先生又说,“他不过是个蠢人而已。”

两个见证人商量了一下,明确反对再次交火。奥克塔夫看出来,德·克雷夫罗什先生的见证人是个地位很低的,可能因为有点勇力,他才跻身上流社会,而内心却一味崇拜他的侯爵。于是,奥克塔夫对侯爵说了几句尖刻的话,逼使侯爵口气坚决地表了态。这样一来,德·麦兰先生不敢作声了,奥克塔夫的见证人也不便再开口。奥克塔夫说话的时候,也许有生以来还从没有感到这样幸福过。不知道他对自己的伤抱着什么模糊而罪恶的希望,因为他要留在母亲身边养几天伤,这样离阿尔芒丝也就不很远了。奥克塔夫显得无比快活,德·克雷夫罗什先生却气得满脸通红,争论了一刻钟之后,他们终于得到见证人的同意,把手枪重新压上子弹。

德·克雷夫罗什先生的小腿被子弹擦伤,他担心几个星期跳不成舞,因此暴跳如雷,非要近距离对射不可;但是,见证人不答应,并威胁说如果他俩靠近一步,他们就把手枪带走,把他俩同仆人丢在那里。还是德·克雷夫罗什先生的运气好,他瞄了好久,击中奥克塔夫的右臂,造成重伤。

“先生,”奥克塔夫向他喊道,“您应当等一下,我还有一枪,请允许我把胳膊包扎起来。”

奥克塔夫的仆人是个老兵,非常麻利地给他包扎好,还把手绢用烧酒浸湿,好包扎得紧一些。

“我觉得还有力气。”奥克塔夫对多利埃先生说。只听一声枪响,德·克雷夫罗什先生跌倒在地,两分钟之后咽了气。

奥克塔夫靠着仆人,向马车走去,没讲一句话就上了车。几步之外,就是那个刚刚咽气的漂亮的年轻人,只见他四肢渐渐僵直;多利埃先生一旁看着,不免生了怜悯之心。“世上不过少了一个自命不凡的人。”奥克塔夫冷冷地说。

马车尽管缓缓而行,但是二十分钟以后,奥克塔夫还是对多利埃先生说:“我的胳臂疼得厉害,手绢包扎得太紧。”说罢昏了过去。一个小时之后,他才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园丁的茅屋里。园丁人挺厚道,再说,多利埃先生一进门,就赏了他不少钱。

“要知道,亲爱的表兄,我母亲该有多么伤心啊,”奥克塔夫对多利埃先生说,“请您离开我,到圣多米尼克街去,如果在巴黎城内的府第找不到她,就麻烦您往昂迪依跑一趟,尽量婉转地告诉她,我从马上摔下来,右臂摔断了一根骨头。既不要提决斗的事,也不要说我中了子弹。我有理由希望,我母亲考虑到某些情况,对我这次轻伤不会太伤心;这些情况我以后会告诉您。如果有必要,就只把这次决斗报告给警察署好了,还有,给我请个外科医生来。昂迪依古堡离村庄只有五分钟的路,您要是到那里去,就先去见阿尔芒丝·德·佐伊洛夫小姐,等小姐让我母亲思想上有个准备,您再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母亲。”

讲出阿尔芒丝的名字,是奥克塔夫心境的一个大转变。他竟敢直呼她的名字,而这原先是他最大的禁忌!他也许有一个月不会离开她!他此刻充满了喜悦。

在决斗的时候,奥克塔夫常常模模糊糊地想起阿尔芒丝,但他严禁自己去想。呼出她的名字之后,他敢于用片刻工夫想想她;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身体虚弱得厉害。“啊!我若是死掉该多好啊!”他高兴地思忖道。于是,他尽情地想着阿尔芒丝,如同他命里注定发现他对她的爱情之前那样。奥克塔夫注意到,围观的农夫们表情都很惊慌;他们惴惴不安的神色,减轻了他内疚的心情,使他觉得想想表妹是可以的。“如果我的伤势恶化了,”他思忖道,“我就可以给她写信,承认我那次对待她太粗暴。”

写信的念头一出现,就完全占据了奥克塔夫的头脑。“如果我好起来,我随时都可以把信烧掉。”他终于这样想,以便平息他对自己的责备。奥克塔夫疼痛难忍,脑袋像要炸开了一样。“我可能会突然死去,”他高兴地想,并极力回忆有关解剖的一些知识,“噢!我可以写信啦!”

奥克塔夫终于忍耐不住,向人要笔墨纸张。人家给他找来一张小学生用的粗糙的纸、一支不好使的羽毛笔,但是,这家没有墨水。我们要冒昧地如实讲出来吗?奥克塔夫见右臂的绷带还在往外渗血,一时耍起孩子脾气,蘸着血写起信来。他用左手写,没想到还相当顺手。信的内容如下:

我亲爱的表妹:

我刚刚受了两处伤,每处伤可能都要在家养半个月。由于除了母亲,您是我在世上最尊敬的人,我便写信告诉您这个情况。万一有什么危险,我会告诉您的。您对我一贯体贴友好,在多利埃先生向我母亲谈这件事的时候,您能否麻烦一下,装作偶然在她的房间里呢?多利埃先生只会对她说,我从马上摔下来,右臂骨折。亲爱的阿尔芒丝,您知道吗?人的上臂连接手的部位,有两根骨头,我就是折断了其中的一根。需要治疗一个月的外伤有许多种,这是我所能想象的最普通的一种。我不清楚在我养伤期间,您来探视是否合乎礼节,我恐怕那不合适。我很想做一件冒失的事情:由于我那个小楼梯上下不便,也许有人会提出来,把我的床搬到去我母亲的房间必须经过的那间客厅里,那样我就接受。我求您看完信后立即烧毁……我刚刚昏过去了一阵儿,这是出血后的自然现象,没有任何危险。您瞧,我使用起学术用语了。我失去知觉的时候,最后想着的是您;恢复知觉的时候,头一个想到的还是您。您如果觉得合适,就赶在我母亲之前来巴黎吧。运送一个受伤的人,即使仅仅是扭伤,也总是一件不应当让她看到的可怕的事。亲爱的阿尔芒丝,您的一个不幸,就是父母双亡。万一我离开人世,不管表面上如何,从此与您幽明永隔的人,爱您实际上胜过父亲爱他的女儿。我祈求天主赐福给您,这是您受之无愧的。

这话讲到头了,讲到头了。

奥克塔夫

又及:请原谅我讲的粗暴的话,那也是事出无奈。

奥克塔夫想到了死,他又叫人找来一张纸,在上面写道:

我把我现存的全部财产,遗留给我的表妹阿尔芒丝·德·佐伊洛夫小姐,略表我对她的谢忱,因为她在我去世之后,肯定会照顾我的母亲。

此据立于一八二×年×月×日,于克拉马尔。

奥克塔夫·德·马利维尔

奥克塔夫让两位证人在上面签了字,然而,墨水的质量,使他对这样一个字据的有效性颇为怀疑。

◎维吉尔(公元前70—前19):罗马文学中最重要的作家,著有《牧歌》、《农事诗》和《伊尼德》。原文为拉丁文。

◎指法国王朝复辟时期被政府解职的第一帝国军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