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他不值得尊敬?

这不可能。他想

死得容易些。

德凯尔

奥克塔夫注意到,德·佐伊洛夫小姐有时神态比较安详地看着他。尽管他那一丝不苟的操守,严禁他再多想已不存在的关系,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想到,自从他心里确认了自己爱她之后,这是他头一次见到她;早晨,在花园里,他因为要采取行动,心慌意乱,没顾得想这些。“看到自己心爱的一个女子,原来是这种感觉啊,”奥克塔夫暗自思忖道,“可是阿尔芒丝对我,很可能只有友谊。昨天夜里,是我自作多情才朝相反处想。”

在那顿气氛沉重的午餐上,谁也没有提起萦绕各人心头的事情。上午,奥克塔夫去见父亲那时候,德·马利维尔夫人吩咐人将阿尔芒丝叫去,把这次奇怪的旅行计划告诉她。这位可怜的姑娘需要讲真情话,不禁对德·马利维尔夫人说:“怎么样,妈妈,瞧您原先的想法可靠不可靠!”

这两位可爱的女人沉浸在最痛楚的悲伤中。“他这次要走,究竟是什么缘故呢?”德·马利维尔夫人翻来覆去地说,“不可能又犯了疯病,你已经把他治好了哇。”她俩商量好,关于奥克塔夫旅行这件事,谁也不告诉,连德·博尼维夫人也不告诉。“不能把他的计划看死了,”德·马利维尔夫人说,“也许我们还有希望挽回呢。”这项计划来得实在突然,他很可能会放弃。

这次谈话加剧了阿尔芒丝的痛苦,如果她的痛苦还可能加剧的话。对于存在于她与她表兄之间的感情,她认为应该永远保持缄默;她既然这样守口如瓶,就只有承受由此而产生的痛苦了。德·马利维尔夫人,是个极为慎重的朋友,而且特别深切地爱着阿尔芒丝,但是,她对事情的了解不够全面,说出来的话根本安慰不了阿尔芒丝。

然而,阿尔芒丝多需要同一个女友商量啊!在她看来,各种各样的缘故,都可能导致她表兄的古怪行为。但是,世界上任何东西,即使是摧肝裂胆的痛苦,也不能使她忘记一个女人应有的自爱心。她的心上人今天早晨对她讲的那番话,她宁可惭愧地死去,也绝不肯告诉别人。“我把这样的话吐露出去,”她心想,“要是让奥克塔夫知道了,他就不会再敬重我了。”

吃过午饭,奥克塔夫急匆匆地动身去巴黎。他已不考虑有没有道理,只是一味地行动。他开始感到这个旅行计划所包含的全部辛酸滋味,唯恐单独和阿尔芒丝待在一起,要是她那天使般的好性情,还没有被他的残酷无情的行为惹恼,要是她还肯同他讲话,他奥克塔夫,在向这样一位美貌无疵的表妹诀别时,能确保自己不动感情吗?

他万一动了感情,阿尔芒丝就会看出来他爱她,到那时他还是得走,却会因为自己在最后时刻没有尽到责任而抱憾终生。对他在世上最亲的,也许被他扰乱了宁静的人,难道不应当尽到他最神圣的职责吗?

奥克塔夫怀着走向死亡的心情,出了古堡的大院。说实在话,假如仅仅是被押赴刑场的那种痛苦,他倒觉得好过了。他起初想到自己旅行时的孤寂落寞,心里非常畏惧,现在却几乎没有感觉了;他非常奇怪,痛苦竟给了他一段喘息的时间。

他刚刚接受了一场严重的教训,谦虚了一些,绝不会再把这种平静的心情,归功于他过去引以为傲的空洞的哲学。从这个角度看,痛苦把他变成了一个新人。因为思想极度紧张,感情剧烈变化,他已经精疲力竭,没有任何感觉了。刚下昂迪依山丘,到了平川,他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到了巴黎醒来,他好生奇怪,仆人怎么在前边给他赶车,而刚动身的时候,仆人是坐在车后边的。

阿尔芒丝躲在古堡顶楼上的百叶窗后边,目不转睛地窥视奥克塔夫出发的全部情景。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马车消失在树林中,她心里思量:“全完了,他不可能回来了。”

她哭了很久,薄暮时分,头脑里出现了一个问题,才稍许排解了一点她内心的痛苦。“昨天晚上,我们俩一起散步的时候,这个奥克塔夫还那么彬彬有礼,表现出来的友谊还那么热忱,那么忠诚,也许还那么亲切,”她补了一句,飞红了脸,“刚过了几个小时,他怎么会换了一副那么粗暴、那么侮慢、同他的整个作风一点不合拍的腔调呢?毫无疑问,在我身上,他挑不出任何可能冒犯他的地方。”

阿尔芒丝极力回想自己的一举一动,暗暗希望能发现什么过错,好用来解释奥克塔夫对她采取的古怪态度。她没有发现任何应受责备的地方,正苦于寻找不出自己的差错,突然想起一个旧念头。

奥克塔夫从前也这样发作过,好几次都粗暴异常,这回莫不是旧病复发啦?乍一想到这种情况,虽然叫人特别难受,可也给人一线光明。阿尔芒丝确实痛苦不堪,她所能做出的推断很快向她证明,这种解释可能性最大。发现奥克塔夫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也没有不公正的行为,这对她是极大的安慰。

至于疯癫,假如他真有疯病,阿尔芒丝只能更炽热地爱他。“果真是那样,他就需要我一心一意地爱他,我永远也不会让他感到不足,”她含着眼泪说道,心中激荡着慷慨与勇敢的情绪,“此刻,奥克塔夫也许把义务看得太重了,认为一个毫无作为的贵族青年,应当去援助希腊。几年前,他父亲不是打算让他戴上马耳他十字章吗?他的家族出过好几个马耳他骑士。他莫非继承了前人的荣耀,以为有义务信守前人的誓言,去和土耳其人作战吧?”

阿尔芒丝回想起,奥克塔夫在听说打下米索龙基城的那天,曾对她说:“我的骑士舅舅也曾宣过誓,革命前还得到过很多好处,想不到他现在竟这样心安理得了。哼!我们还企望得到那些工业家尊敬!”

阿尔芒丝总想以这种令人快慰的方式解释她表兄的行为,最后她思忖道:“奥克塔夫心灵高尚,很可能认为自己受到这种普遍义务的约束,而这里面也许掺杂着某种个人动机吧?

“从前,一部分神职人员还没有出风头的时候,奥克塔夫有过当教士的念头,也许最近有人为此说他的闲话。他也许觉得到希腊去,表明他没有辱没自己的祖先,倒更配得上他的姓氏,不像他在巴黎想干点什么事,别人又不了解,动机总是很难解释清楚,还可能成为污点。

“他没有对我讲过,因为这种事情没法同一个女人讲。他一直信任我,生怕这次也不由自主地把他的隐衷告诉我,因此说话故意非常粗暴。这种心事既然讲出来不好,他自然不愿意走到那一步……”

阿尔芒丝这样臆想着,沉迷于令人快慰的想象中,因为经过这样一描绘,奥克塔夫就是清白的、宽厚的。她含着眼泪思忖道:“这样一颗心灵,仅仅出于大仁大义,才会做出一件表面上无理的事来。”

◎德凯尔(1572—1632):英国作家,剧作家。原文为英文。

◎马耳他十字章:天主教的一个国际组织“马耳他会”的佩章。“马耳他会”创建于十二世纪,始名为“圣若望仁爱会”,十四世纪改称“罗德骑士会”,变为军事宗教组织。一五三〇年,德意志皇帝查理五世把位于地中海的马耳他岛赠与该组织,由此得名“马耳他会”。贵族子弟十一岁起就可以戴马耳他十字章,二十岁即去马耳他岛,称为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