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伊奈丝,你从前安宁生活,

采撷了岁月的甜蜜之果,

但愿命运不会让你的灵魂,

长久地受平静而盲目的感情迷惑。

《吕西亚德》

过了半晌,等冷静下来一点,能够讲话了,阿尔芒丝说:“但是,亲爱的妈妈,奥克塔夫可从来没有对我讲过,他对我的感情,就像一个丈夫依恋他妻子的那样。”

“要不要我站起来,带你去照照镜子,”德·马利维尔夫人答道,“请你自己瞧瞧,你眼睛里现在闪烁着的幸福光芒,我再请你重说一遍,你还信不过奥克塔夫的心。我是他母亲,对这一点是有把握的。当然,对我儿子可能有的缺点,我绝不会低估,因此,我要求你一星期之后再作答复。”

不知道是她体内流着撒尔马特人的血,还是她早年遭受不幸的缘故,阿尔芒丝一眼就看出来,生活的这种急遽变化蕴涵着什么后果。事物的这种新安排,不管是决定她自己的命运,还是决定一个不相干的人的命运,她都能同样清楚地看到结局。这种性格的力量,或者说思想的力量,使她既赢得德·博尼维夫人每天的体己话,又招来这位夫人的斥责。侯爵夫人最秘密的打算,都乐意同她商量,可是有的时候又对她说:“一个姑娘有这种心计,总归不是好事。”

阿尔芒丝最初的心情是幸福与深切的感激;这个时刻一过,她想到自己曾经假意对奥克塔夫吐露隐情,说自己要结婚,关于这桩所谓的婚事,她对德·马利维尔夫人一个字也不能提。最后她这样想道:“看来,德·马利维尔夫人没有征求过儿子的意见,再不然,就是奥克塔夫向她隐瞒了这件事,她不知道存在这种障碍。”这第二种可能性,在阿尔芒丝的心灵上投下了阴影。

她情愿相信奥克塔夫没有对她产生爱情。她每天都需要确定这一点,以便用她自己的眼睛来验证,奥克塔夫表示那么多的关切,是出于温存的友谊,并没有任何企图。然而,她表兄对爱情冷漠的这种可怕的证据,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又像一块巨石压在她的心上,使她一时丧失了说话的气力。

此刻,阿尔芒丝多么想不惜任何代价,得以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啊!她思忖道:“如果我表姨发现我的眼中含着一滴泪,她什么决定性的结论没有理由得出来呢?她要急于促成这桩婚姻,谁知道她会不会把我流泪的事告诉她儿子,用以证明我回答了她所谓的深情呢?”晚半天,德·马利维尔夫人看见阿尔芒丝一副冥思苦想的神情,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她们俩又一道回博尼维府。阿尔芒丝一整天都没见到表兄,但是在客厅里见到他时,她仍然未能摆脱愁苦的情绪。表兄同她讲话,她也爱理不理的,其实,她是没有力量回答。奥克塔夫一眼看出来她有心事,也看出来她不爱理睬自己,于是忧郁地对她说:

“今天,您无暇想到我是您的朋友。”

阿尔芒丝没有回答,只是定睛注视着奥克塔夫,眼睛不知不觉又显出严肃深沉的神情;就因为这种神情,她姨妈才满口道德地教训过她。

奥克塔夫的这句话刺伤了她的心。如此看来,他并不知道母亲的行动,再不然就是毫无兴趣,只想做个朋友。等到客人各自散去,听完德·博尼维夫人向她透露的各种计划的进展情况,阿尔芒丝终于脱出身来,回到她的小房间,一头扎进最凄怆的痛苦中。她从来没有感到过这样不幸,生活也从来没有给她造成过这样巨大的痛苦。她的心情多么酸楚,真不该看那些小说,自己有时还想入非非地在书的意境中流连忘返!在那种忘情的幸福时刻,她敢于这样思忖:“假如我生来富有,奥克塔夫又选择我做他的生活伴侣,根据我对他的性格的了解,他在我的身边所能得到的幸福,会比在任何女人身边得到的要多。”

因为这些危险的假想,现在她要付出高昂的代价。此后几天,她的深沉的痛苦丝毫没有减轻。她只要沉浸在冥想中,就会对世上的一切产生极端的厌恶。她的不幸,正在于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她无论作何假想,也不能同意这桩婚姻;外界的障碍好像都消除了,可是,唯独奥克塔夫的心里根本没有她。

德·马利维尔夫人先是看到儿子对阿尔芒丝产生了感情,后来又发现他经常陪伴著名的德·欧马尔夫人,心里不免慌张起来。不过,只要看看儿子同德·欧马尔夫人在一起的情景,就能猜出他准是起了怪念头,把这种关系当成自己非尽不可的义务。德·马利维尔夫人心里非常清楚,她如果盘问儿子这件事,儿子一定会把实话告诉她。但是,她有意避而不谈,甚至连最间接的问话也没有。她觉得自己的权利不能达到那一步。女性的尊严该维护就要维护,从这一点着想,她在向儿子敞开思想之前,要先对阿尔芒丝谈谈这桩婚事,谈谈她确信奥克塔夫怀有的爱情。

德·马利维尔夫人把她的打算告诉了德·佐伊洛夫小姐之后,便经常到德·博尼维夫人的沙龙,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她观察到在阿尔芒丝和她儿子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怪事;阿尔芒丝显然非常痛苦。德·马利维尔夫人心想:“奥克塔夫既然爱慕她,总跟她在一起,他怎么可能没有向她表白过爱情呢?”

德·佐伊洛夫小姐应该给予答复的日子到了。德·马利维尔夫人上午一早就派车前去,还捎了一张便条,请阿尔芒丝来陪她一个小时。阿尔芒丝来了,面容看上去像是久病初愈;她没有力气步行前来。等到房间里只剩下她同德·马利维尔夫人,她便开了口,语气非常温和,然而,在这温和的语气里,可以看出一种由绝望而产生的毅然决心。她对德·马利维尔夫人说道:“我的敬爱的妈妈由于特别喜欢我,才有了这种打算;但是,我表哥的性格有点儿古怪,从他的幸福考虑,也许还要从我的幸福考虑,”阿尔芒丝补了一句,脸刷地红到耳鬓,“您千万不要把这种打算告诉他。”德·马利维尔夫人接受了她的要求,但是装作非常勉强。她对阿尔芒丝说:“我恐怕死得要比自己预料的早。这样一来,世上唯一能减轻他性格带来的不幸的女人,他将来就不会得到了。”她后来又说:“你这样决定,肯定是金钱的缘故。奥克塔夫总是和你谈心,他不会糊涂到这种地步,连我深信的情感都没有向你承认,就是他全心全意地爱你;他这种感情表现得很明显,我的孩子。我给你的这个丈夫,有时候如果冲动起来——这种情况日益少见,使你感到他的性格不完全称心,可是在感情上,你一定会觉得美满如意。能享受到这样爱情的女人,现在是寥寥无几。在一个风云变幻莫测的时代,一个男子的坚定性格,多半是他全家的福分。

“我的阿尔芒丝,你本人也了解,外界的那些障碍,能把普通人压垮,对奥克塔夫却毫无作用。假如他的心灵是安宁的,就是天下的人联合起来反对他,也不会引起他片刻的沮丧。然而我敢肯定,他心灵的安宁,就取决于你对这桩婚事的允诺。你自己判断一下吧,我多么热切地求你答应啊!你的一句话,就能决定我儿子的幸福。四年来,我日夜想着怎样才能保证他的幸福,但是始终没有找到办法。现在终于有了,他爱上你了。你这样顾虑重重,只能使我感到痛苦。你不愿意招来责难,说你嫁给一个比你富得多的丈夫,而我却一心惦念奥克塔夫的前途,没有看到儿子同我一生最看重的女子结合,我死不瞑目啊。”

阿尔芒丝听了这些保证奥克塔夫爱情的话,如万箭钻心。德·马利维尔夫人注意到,在这位年轻亲戚的回答中,有一种恼怒的、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基调。晚间,在德·博尼维夫人的沙龙里,德·马利维尔夫人观察到,即使奥克塔夫在场,阿尔芒丝也没有摆脱掉烦恼的情绪,唯恐自己在所爱的人面前不够矜持,又怕这样也许会丧失心上人的尊敬。阿尔芒丝心想:“一个穷苦的、无家可归的姑娘,难道可以这样没有自知之明吗?”

德·马利维尔夫人也非常不安,一连几夜辗转难眠,最后她得出一个古怪的结论,大概真如阿尔芒丝所说,奥克塔夫根本没有向她表白过爱情。从儿子的怪僻性格来看,这也是很可能的。

“奥克塔夫会胆怯到这种地步吗?”德·马利维尔夫人想,“他爱他表妹,世上唯有他表妹能防止他的忧郁病发作;他犯起病来,真叫我为他担心。”

她经过了周密的思考,终于打定主意。有一天,她以漫不经心的口气对阿尔芒丝说:“我不知道你对我儿子讲了些什么,让他好不气馁;他一方面承认对你有无限的深情、由衷的尊敬,认为能同你结成终身伴侣是他的最大福气,可是另一方面他又说,你设下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阻止他实现最宝贵的心愿。我们当然不能只顾他称心如意,让你遭受磨难啊。”

◎原文为葡萄牙文,引自《吕西亚德》,作者为葡萄牙诗人路易·德·加莫安斯(1524?—1580)。《吕西亚德》是一部史诗,共有十章,叙述瓦斯科·德·戈马发现印度之路的故事。史诗也叙述了葡萄牙的历史。这四行诗引自第三章,是讲伊奈丝·德·卡斯特罗王后之死的故事。伊奈丝与彼德罗王子秘密结婚,费朗特国王嫌她出身寒微,逼王子娶一位公主,害死伊奈丝。但国王也于当天死去,彼德罗继承王位,给被害死的伊奈丝加了冕。“平静而盲目的感情”,指爱情。

◎撒尔马特人:古代居住在地中海地区的民族,在战争中被消灭,与斯拉夫族同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