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宁静住到你的心底,

可怜的屋宇,自己守护自己。

《辛白林》

出去游玩的前一天,可把阿尔芒丝折腾苦了;只有联想到一个丧失信心的不幸的人,准备动一次可能造成死亡的手术,才能体会出一点她的痛苦心情。直到晚上,她才有了一个主意:“我同奥克塔夫的关系相当密切,为何不对他讲,我家的一个老朋友打算娶我。假如我的眼泪泄露了我的隐情,把这件秘密告诉他,总可以重新得到他的敬重。我就谎称未来的婚事令我焦虑,而我们在花园的谈话又多少直接触动了我的心境,因而我流了眼泪。唉!他对我要是真有点情意,一听这话也就会打消了念头。这样一来,我至少还可以做他的朋友,不必进修道院去。与世永隔,一生再也见不到他,一次也见不到了。”

后来几天,阿尔芒丝看出来奥克塔夫在极力猜测谁是她的意中人。“必须让他知道是哪个人,”阿尔芒丝叹息道,“这样做我是很痛苦的,可是我的本分要我走这一步。只有付出这样的代价,我才有脸再同他见面。”

阿尔芒丝想到德·黎塞男爵,他曾一度充当旺代党人的头目,是个英雄人物;他是德·博尼维夫人沙龙的常客,但来了总是沉默不语。

从第二天起,阿尔芒丝就同男爵谈起话来,提起德·拉罗什雅克兰夫人的回忆录,因为她知道男爵妒忌这部书。男爵谈了许久,对这部回忆录大加贬斥。“莫非德·佐伊洛夫小姐爱上了男爵的一个侄儿,”奥克塔夫心中暗想,“还是她钦慕老将军的英雄事迹,就不考虑他五十五岁的年纪呢?”奥克塔夫想要试探一下,可是,男爵本来就少言寡语,现在看见别人没来由地向他献殷勤,就疑神疑鬼,把嘴闭得更严了。

一位有几个女儿待嫁的母亲,不知道向奥克塔夫说了些什么过分露骨的恭维话,又把他愤世嫉俗的情绪激起来了。他听到表妹称赞那些小姐,便断然地说,她们即使有巧舌如簧的保护人,也无济于事,谢天谢地,他不到二十六岁,绝不倾心于任何一个女子。这句出乎预料的话,像一声霹雳,把阿尔芒丝惊呆了,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奥克塔夫自从有了那笔财产,在她面前可能已经提过不下十次,他想等什么时候才结婚。她听到表兄的这句话,惊喜之余,发觉自己竟忘记了表兄从前讲过这种话。

这一幸福的时刻实在甜美。阿尔芒丝为了尽自己的本分,准备做出巨大的牺牲,昨天还沉浸在极端痛苦之中,竟把这种宽慰心怀的美妙缘由忘得一干二净。正是看到她这样游离忘事,社交场上的人才指责她缺乏智慧,而他们的心理活动则不同,有充足的闲暇留意所有的现象。奥克塔夫刚刚二十岁,阿尔芒丝可以期望,在六年时间里仍然做他最好的朋友,而且“问心无愧”。她心中暗想:“谁晓得呢,我也许会有造化,活不到六年就死了呢?”

奥克塔夫开始有了一套新作风,他见阿尔芒丝对他信赖无疑,也就敢于将自己生活中的琐事和盘托出,事事同他表妹商议。几乎每天晚上,他都有惬意的时刻,能够同表妹促膝谈心,一点也不给周围的人听到。他谈的私事,无论怎样琐碎,阿尔芒丝从无厌烦的表示,他见此情形,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阿尔芒丝为了鼓励他,消除他的疑虑,也向他谈出自己的烦恼。这样一来,二人之间就形成了一种非常独特的亲密关系。

天下最美满的爱情,也有起风波的时候,甚至可以说,幸福与忧烦,在爱情中恐怕各居一半。然而,阿尔芒丝同奥克塔夫的友情,却从来没有风雨的侵袭,不安的骚扰。奥克塔夫认为,他对表妹没有任何权利,因而不能发什么怨言。

这一对心灵高尚的人,非但没有夸张他们的关系有多么正式,相互间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谈及。自从阿尔芒丝在阿贝拉尔墓旁说到她的婚事,他们之间连友谊这个字眼都没有再提起过。他们虽然天天见面,却很少有单独讲话的时机,即便有也非常短促,而他们俩总是有很多事情要相互诉说,有很多情况要迅速交流,因此也就顾不上咬文嚼字了。

须知,奥克塔夫要找到抱怨的理由也难。一个女子最炽热、最温柔、最纯洁的爱情,在心中所能产生的一切情感,阿尔芒丝为了他全感受到了。她这种爱情的整个前景,就是对死亡的期待,这甚至给她的言语平添了一层圣洁的、安命的色彩,同奥克塔夫的性格完全契合。

奥克塔夫深深感到,有了阿尔芒丝温存的友谊,他心中便充满恬静完美的幸福,因此希望改变自己的性格。

自从奥克塔夫同表妹和好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过悲观绝望的时刻,而当初,他被冲进波旁街的一辆马车撞倒,还遗憾没有被车轧死呢。他对母亲说:“从前,我发起病来,叫你替我的理智担心,现在我开始相信不会再犯了。”

奥克塔夫越是幸福,头脑就越清楚。他惊奇地看到,社会上有很多事情,从前虽然司空见惯,却从来没有给他留下强烈的印象。他觉得人世并不那么可恨,也不那么专门危害他了。他觉得世上除了虔诚的,或者丑陋的女人之外,每个人都比他从前自以为发现的要更多地考虑自己,较少考虑危害别人。

他认识到无论是谁,要是每时每刻都轻率地行事,就绝不会有坚持到底的精神。他原先有一个骄傲而荒唐的想法,认为这个世界是安排好了来“同他”作对的,现在终于发现,仅仅是安排得不合理而已。他对阿尔芒丝说:“不过,人世如此,不可能讨价还价:要么喝几滴氢氰酸,登时毙命,万事皆空;要么乐天知命,高高兴兴地活在世上。”奥克塔夫这样讲,与其说是表达一种信念,不如说是企图说服他自己。他的心灵被阿尔芒丝给予的幸福迷住了。

他的这些知心话,有时对这位姑娘是危险的。当他的感喟带上忧郁的情调,当他瞻念将来,为孑然一身而感到痛苦的时候,阿尔芒丝真是忍了又忍,险些吐露真情,承认她一生当中,即使想象同奥克塔夫分离片刻,也是非常痛苦的。

“一个人到了我这样的年龄,如果没有朋友,”一天晚上,奥克塔夫对阿尔芒丝说,“还能有希望交上吗?爱情是有企图的吗?”阿尔芒丝感到眼泪要夺眶而出了,不得不突然离开,借口说了一句:“看样子,姨妈有话要对我说。”

奥克塔夫独自靠在窗口,继续黯然神伤。“何必对尘世不满呢?”他终于这样想,“一个年轻人,把自己紧紧关在圣多米尼克街的三层楼上,对尘世恨恨不已,然而世态炎凉,谁屑于理睬呢!唉!如果我离开人间,恐怕只有一个人会发现,而且,她那颗友谊的心会感到悲痛。”想到此处,他抬头远远望去,看见表妹坐在侯爵夫人身边的小椅子上,此刻在他眼里显得美极了。奥克塔夫觉得,如此牢固、如此可靠的全部幸福,仅仅维系于他刚说出来的这个小小的词儿:友谊。世纪病人人难免:奥克塔夫自认为是个思想深刻的哲人。

阿尔芒丝突然回到他身边,神情激动,面有愠色。

“刚才,有人向我姨妈讲了一件怪事,诽谤您,”她对奥克塔夫说,“那人一向严肃,直到现在为止,他从来没有同您作过对。他走过去对我姨妈说,您半夜从这里出去,常常到不三不四的沙龙混过下半夜;那种去处不是别的,只能是赌场。

“这还不算,他说那些地方乌烟瘴气,而您恣意放纵,显得很突出,连老主顾都感到惊奇。您不仅混在肮脏的女人堆里,而且还油嘴滑舌,充当那种谈话的中心人物。那人甚至还说,您在那种地方大显身手,玩笑开得非常低级,叫人难以置信。在那些沙龙里,对您感兴趣的当然不乏其人,他们开口就挖苦说,您讲的笑话,是‘拾人牙慧’。他们之间议论说,德·马利维尔子爵年轻,他在庸人的聚会上,大概听人讲过那些笑话,那是用来吸引庸人的注意,好使他们的眼睛发出喜悦的光芒的。不过,您的朋友都很难过,他们注意到您竟然绞尽脑汁,当场编出不堪入耳的话。总而言之,据说您的行为成了极大的丑闻,使您在巴黎的纨绔子弟中,得到了可耻的名声。”

阿尔芒丝见奥克塔夫始终一言不发,有些困惑不解,于是接着说:“诽谤您的那个人,最后还谈了一些细节;我姨妈只是因为太吃惊了,才没有逐一驳斥。”

奥克塔夫发现在这一大段叙述中,阿尔芒丝的声音直颤抖,他心里便感到非常甜美。

“那人对你们讲的全是真的,”他对阿尔芒丝说,“但是,这种事以后绝不会再发生了。别人不应该看到您的朋友去的地方,我不会重新在那里露面。”

阿尔芒丝又惊奇,又悲伤,简直无以名状。有一阵子,她心中的感觉近似鄙夷。然而,她第二天又同奥克塔夫见面的时候,在一个男子的行为怎样才算得体的问题上,她的看法发生了很大变化。一来表兄供认不讳,二来他向自己发下了这个简单明确的誓言;尤其是这第二点,使她发现她进一步爱表兄的理由。阿尔芒丝也发下誓愿,如果奥克塔夫再去与他身份极不相称的地方,她就离开巴黎,永远不再同他见面。阿尔芒丝觉得,她发下这样的誓愿,对自己就算相当严厉了。

◎原文为法文,引自莎士比亚的戏剧《辛白林》。

◎一七八九年,法国爆发资产阶级革命,革命政权没收僧侣贵族的财产,取消其特权。许多贵族逃至法国西部的旺代地区,以被处死的国王路易十六的弟弟普罗旺斯伯爵为首,组成反对共和,复辟王朝的反动势力,称为旺代党,于一七九三年三月发动叛乱,两年后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