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情力图伪装,但因深文周纳,

反而暴露了自己;有如乌云蔽天,

遮蔽越暗,越显示必有暴风雨,

眼睛想掩饰内心也总归枉然。

因为热情无论躲在什么假象里,

那终究是装模作样,易于看穿:

冷漠,嗔怒,甚至轻蔑或憎恨,

都是它的假面具,但骗不了人。

《唐璜》

奥克塔夫眼泪汪汪,呆呆地坐在那里,他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悲伤。期待了这么久,他终于进行了这场渴望的战斗,自己究竟是失败了,还是胜利了?他心中暗道:“如果失败的话,那我可就没有一点希望了。阿尔芒丝肯定认为我的罪过太大,根本配不上她的友谊,所以我向她道歉,刚说了几句,她就佯装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不屑于同我进一步解释。‘我对您十分敬重’,这短短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呢?还有比这更冷淡的话吗?这是恢复当初的亲密无间的关系?还是一种礼貌方式,用以打断令人不快的解释呢?”阿尔芒丝突然走开,尤其令他感到情况不妙。

奥克塔夫满腹疑虑,把刚才所发生的事情,一件件极力回想清楚,试图从中引出结论。他一边要竭力进行正确的推理,一边心里又惴惴不安,生怕突然有个决定性的发现,打消他的一片狐疑,并证明他表妹认为他不配受到尊敬。这边,奥克塔夫正这样胡思乱想,那边,阿尔芒丝也陷入痛苦之中。她哽哽咽咽,唏嘘不已,然而流的是羞愧的眼泪,而不再是刚才那样的幸福的眼泪。

阿尔芒丝急急忙忙,躲进卧室,她羞愧到了极点,自言自语道:“天啊,奥克塔夫看见我刚才那种样子,会有什么想法呢?他能理解我为什么流泪吗?唉!我又何必怀疑呢?像我这样年龄的一个姑娘,听了朋友的几句知心话,几时竟会哭起来呢?噢,天哪!做出这样一件丢人的事情,怎么还有脸同他见面呢?我的处境已经够难堪的,就差引起他的鄙夷了。不过,他说的也不是简简单单的几句知心话;三个月来,我一直回避他,不同他讲话;因此,他的话应该是失和的朋友间的一种和解。按说,在朋友和解的时候,流点眼泪也情有可原——对,这样解释得通。然而,我不该跑掉啊,不该慌乱到了无法控制的程度啊!

“我何必躲到房间里,痛哭流涕呢?还不如回到花园去,接着同他说说话,表示自己的幸福心情仅仅是出于友谊。对,”阿尔芒丝思忖道,“我应当回花园去,德·博尼维夫人可能还没有回来呢。”她站起身,照了照镜子,见自己满面泪痕,神态异常,无法去见奥克塔夫,便“啊”地叫了一声,绝望地瘫在一把椅子上。“我真不幸,算是丢尽了脸面,而且,是在谁的眼里呢?是在奥克塔夫的眼里啊!”她呜呜咽咽,十分痛心,再也想不下去了。

“怎么!”她过了半晌,又自言自语道,“就在半个小时以前,我心里尽管隐藏着命里注定的感情,可我毕竟还是非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幸福的,现在却完啦!永远完了,无可挽回啦!一个像他那样聪明的男子,肯定看得出来,我的意志薄弱到了什么程度。他的理性非常严格,对我这样的薄弱意志是最为反感的。”阿尔芒丝又哽咽起来。这样极度痛苦的心情持续了好几小时,结果她发了低烧。晚上,侯爵夫人让她在屋里休息。

随着体温增高,她很快又产生了一个念头:“我只是丢了一半的脸面,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没有用明确的语言,承认我这前世注定的爱情。不过,从刚才发生的情况来看,难保我今后不会吐露出来。在我与奥克塔夫之间,必须筑起一道永久的屏障。我务必得去当修女,选择修道生活最孤寂的教派,到一个群山环抱、风景秀丽的修道院去。在那里,我永远不会听到人提起他。按照这个念头去做,就是我的‘职责’。”苦命的阿尔芒丝思忖道。从这个时刻起,她的自我牺牲已成定局。她嘴上不讲,心里却体会到(详细讲出来,就仿佛还有怀疑),体会到这样的事实:“我既然明确了‘职责’,如果不立刻盲目地,毫不犹豫地履行,那就无异于庸人的行径,就根本不配得到奥克塔夫的友谊。他对我说过多少回,这是识别高尚心灵的秘密标志!啊!我的高尚朋友,我亲爱的奥克塔夫,这是您的决定,我一定遵从!”她由于发烧,才有胆量小声说出这个名字,并且一再重复它,心里感到很幸福。

阿尔芒丝想进修道院,便马上以修女自居,看到自己的小卧室点缀一些世俗的装饰品,有时也感到很惊奇。“圣西斯托这个美丽的圣母雕刻,是德·马利维尔夫人送给我的,我也应该转送给别人了,”她自言自语道,“这还是奥克塔夫亲手选的,他认为它胜过拉斐尔的处女作《圣母的婚礼》。我想起来了,当时,我还同他争论选得好不好,其实,我只是为了开开心,看他怎样为自己的选择辩护。难道说,我不知不觉地爱上他了吗?我始终爱他吗?噢!这种感情真可怕,必须把它从我的心中驱除。”阿尔芒丝万分苦恼,竭力不想她的表兄,然而她觉得,表兄的形象同她生活中的每件事都相关联,甚至同她生活中最不相干的事情也纠结在一起。她已把女仆打发走,剩下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好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过了一会儿,她又按铃叫人,吩咐把卧室里的雕刻全搬到隔壁房间去。小卧室顿时显得光秃秃的,仅仅剩下漂亮的天青石色的墙纸。她暗自思量:“一个修女,可以给寝室糊上墙纸吗?”这是一个难题,她考虑了许久。她心中设想的修道环境,必须同她将来在修道院居住的寝室完全吻合。在这件事上犹豫不决所产生的苦恼,超过了她所有的痛苦,因为,那些痛苦是她臆想出来的,而犹豫不决的心情则是实实在在的。最后她想道:“不行,那里恐怕不准糊墙纸。在创立教派的那些修女生活的年代,纸还没有发明出来呢。那些教派是从意大利传进来的。图博斯金王爷就曾说过,每年用石灰粉刷一遍墙壁,这是许多美观的寺院唯一的装饰。”她在极度兴奋中又说道:“啊!也许应当乘船到意大利去,就借口身体不好。嗳!不成。无论如何不能离开奥克塔夫的祖国啊,至少要能经常听到他使用的语言啊!”这时,梅丽·德·泰尔桑小姐走进来,发现卧室四壁光光,不禁大吃一惊,她走近她的朋友,脸上立时失去了血色。阿尔芒丝非常兴奋,一方面由于发烧,另一方面也因为怀有一种崇高的激情;这种激情,仍然是爱奥克塔夫的一种方式;她想向梅丽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以便加深她俩的友谊。

“我要去当修女。”她对梅丽说。

“怎么!那个人的心肠竟如此硬,把你这个娇弱的人儿伤害了吗?”

“噢!天哪,不是,对于德·博尼维夫人,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她把对待一个穷苦的、默默无闻的姑娘所能具有的感情,全用到了我的身上。她在忧伤的时候,甚至还挺喜欢我,可以说,她对待任何人,不可能比对待我更好了。如果我对她有一点点抱怨的意思,那也是不公道的,何况我也会意识到自己的地位。”

听了她回答的最后这句话,梅丽忍不住哭了。梅丽非常有钱,但是她也有高尚的情感,这是她出生的那个名门世家的家风。两个朋友再没有说什么,只是相互紧紧地握住手,直流眼泪,晚上大部分时间就这样度过了。阿尔芒丝最后告诉梅丽,她都因为什么要进修道院,只有一条原因避而不谈:一个穷苦的姑娘,在世上能有什么出路呢?无论如何,总不能嫁给街头的一个小商贩吧?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她呢?在修道院里,就只需要遵守教规,虽说没有她在德·博尼维夫人身边那样的娱乐,诸如欣赏美术作品,倾听上流社会人物的高谈阔论,可是也绝对用不着讨好任何人,更不会因为讨不到好而蒙受羞辱。阿尔芒丝绝不肯提起奥克塔夫的名字,否则她会羞愧而死的。“这就是我的最大不幸。”阿尔芒丝投进梅丽的怀中,一边哭一边想:“真难哪,甚至向自己最忠诚、最有道德的朋友讨主意都不成。”

阿尔芒丝在卧室里哭泣的时候,奥克塔夫这头心里也明白,整个晚上他不会见到德·佐伊洛夫小姐了,于是不顾他的处世哲学,以一种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举动,去接近那些被他怠慢了的女人;平时因为聆听德·博尼维夫人的宗教论述,他才怠慢她们的。好几个月以来,奥克塔夫成了别人追求的对象;那种追求虽说十分有礼貌,可是却越发叫人讨厌。他变得厌世而且忧伤,像阿尔塞斯特一样,听说人家有女儿要出嫁就头疼。只要有人向他谈起一位他不认识的贵妇,他劈头一句话就问:“她有女儿要出嫁吗?”近来,他说话愈加没有顾忌,听到回答人家没有女儿要嫁人,他仍然不满足,还要追问一句:“她没有女儿要出嫁,难道她连个侄女都没有吗?”

正当阿尔芒丝神志不清的时候,奥克塔夫却在那里寻开心,他不仅同所有那些有侄女的夫人闲聊,而且还同令人生畏的、膝下多至三个女儿的母亲搭话,以便排遣因午前的事件而产生的疑惑不定的心情。奥克塔夫之所以鼓起那么大勇气,同那些夫人周旋,也许是因为他看到阿尔芒丝平时坐的那把小椅子,依然在德·博尼维夫人的圆椅旁边。阿尔芒丝的椅子不高,德·克莱府的一位小姐坐到上面,她的日耳曼型的肩膀很美,正好借重矮椅炫耀她的玉肤冰肌。“真有霄壤之别啊!”奥克塔夫与其说是在想,还不如说是在感觉,“德·克莱小姐令人喝彩之处,我的表妹若是瞧见了,会感到多大的屈辱啊!这一位卖弄风情,仿佛就是可以的,甚至不算是缺点。此处倒用得着这句老话:贵族自有贵族样。”想到这里,奥克塔夫就开始向德·克莱小姐献殷勤。除非是有兴趣猜测的人,或者是听惯了他讲话爽快的人,才能从他的所谓欢快的情绪里,看出全部辛酸与鄙视的神情。大家都挺凑趣,觉得他说的话非常俏皮。然而,奥克塔夫自己却明白,他的那些博得满堂彩的话语,其实平淡无奇,有时甚至还相当粗俗。这天晚上,他一次也没有在德·博尼维夫人的身边停留,德·博尼维夫人有些不快,她走过奥克塔夫身边的时候,低声地责怪了他几句,奥克塔夫为自己的逃避辩解了几句,侯爵夫人觉得很中听。她的这个未来的新信徒很有智慧,在社交场上应付裕如,她看着非常满意。

德·博尼维夫人以天真无邪的态度,夸奖了奥克塔夫。如果言语有知,“天真”一词用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它不感到羞愧的话,我就使用这个词。这个女人坐在软椅上的姿态那么优美,眼睛凝视空中的神情又是那么动人。应当承认,她凝视着客厅天棚上的金线脚,有时达到了这种意境:“在这个空间,在这半空中,有一个神灵在听我讲话,在吸引我的灵魂,向我的灵魂灌输特殊的、我万万预料不到的情感,使我表达出来的思想说服力极强。”这天晚上,德·博尼维夫人对奥克塔夫格外满意,认为她的信徒有朝一日会成为一个大人物,因此她对德·克莱夫人说:“的确,年轻子爵当初缺乏的,正是随着财产而来的自信心。这项英明的赔偿法案,对我们那些可怜的流亡者是多么公正啊!即使不为这一点,就凭它给我外甥带来新的灵魂这一条,我也非拥护它不可。”当克尔夫人瞧着德·克莱夫人与德·拉龙兹伯爵夫人;这时,一位年轻的公爵夫人走进来,德·博尼维夫人迎了上去。当克尔夫人等她一走开,便对德·克莱夫人说:“我认为这一切都非常清楚。”

“太清楚了,”德·克莱夫人答道,“简直要出丑了。那个才貌‘惊人’的奥克塔夫如果再殷勤一点儿,我们亲爱的侯爵夫人就会抑制不住,把她的知心话儿全倾吐给我们了。”

“历来如此,”当克尔夫人又说,“那些贞淑的女人我领教过,她们想宣传宗教,最后都落得身败名裂。哼!美丽的侯爵夫人,听本堂神父讲道时倒是一本正经,可是过后又把圣饼还回去!”

“这当然比让图夫南制作《圣经》合订本强多了。”德·克莱接上说。

然而,所谓奥克塔夫的殷勤,却转瞬间消失了。他看见梅丽从阿尔芒丝的房间出来,脸上失去了常态;她母亲已吩咐备车回府,她匆匆离去。奥克塔夫也没能上前问问,于是他也当即离开客厅,因为从这时候起,他无论对谁,一句话也不想说了。他看到梅丽伤心的样子,料想发生了什么意外;德·佐伊洛夫小姐为了逃避他,也许要离开巴黎吧。令人赞叹的是,我们这位哲人竟然丝毫没有觉察出,他对阿尔芒丝有了爱情。他曾经立下最狠的誓言,反对爱情。他不善于洞察内心,而不是缺乏个性,因而他很可能会盲目地恪守誓言。

◎引文为英文,译文见查良铮所译《唐璜》第一章第七十三节。

◎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著名画家、建筑师、考古学家。

◎阿尔塞斯特:莫里哀戏剧《恨世者》的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