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滨滨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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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出逃越境的迅速行动与亢奋,经历了一连串的紧张、事件、激动与危险之后,弗里德里希·克莱因神情落寞地坐在快车上,仍对一切进行得如此顺利惊诧不已。火车以少有的忙乎劲儿——其实现在根本不用着急了——向南驶去,载着为数不多的旅客,疾驶过湖泊、山峦、瀑布和其他的自然奇景,穿过震耳欲聋的隧道,越过微微摇颤的桥梁,一切是那么奇特,美妙,没多大意思,都是些教科书和明信片上的画面,这些风景人们似曾相识,然而却与己毫无关系。现在这里就是异国了,现在他就属于这块土地了,断了回家的归路。钱是不成问题的,钱有,他带着呢,都是千元张的票子,现在他又把钱在上衣口袋里放放好。

他想现在不会再有什么事儿了,已经越过了边境,有了假护照可以确保暂时无任何追踪,虽然他不断地把这个令人欣悦、使人心安的想法抻出来,十分渴望用它暖暖心,使自己满足,但是这个很不赖的想法就像一只孩子吹其翅膀的死鸟,没有生命,闭着眼睛,铅似的从人手中落下,它不能给人带来乐趣、光辉与欢乐。很怪,这几天他已多次注意到自己完全不能思考想思考的事儿,不能支配自己的思想,它们随心所欲地涌来,不顾他的反抗喜欢停留在折磨他的念头上,他脑子就像一个万花筒,画面的变化被一只陌生的手控制着。也许这只是长时间缺少睡眠和兴奋的原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的确很紧张。不管怎么说目前的状况很讨厌,如果不能很快再恢复平静,找不到乐趣的话,真会令人绝望的。

弗里德里希·克莱因摸了摸大衣口袋里的手枪。这玩艺儿也属于他的新装备、角色与面具。假证件,偷偷缝好的钱,手枪,假名,把这些东西都随身携带,甚至带着它们进入轻微的中毒般的睡眠中着实令人难受,令人厌恶;这是在犯罪,有点强盗故事的味道,糟糕的浪漫色彩,所作所为与他,克莱因这个好汉根本就不相称。这真叫人难堪,叫人厌恶,并不是像他所希望的那样能松口气,得以解脱。

天啊,他究竟为什么承担了这一切?他一个近四十岁的人,一个以安分的公务员和不声不响、心地善良、具有雅兴的公民而著称的人,一个可爱的孩子们的父亲。为什么?他觉得一定是一种本能,一种强制和渴望,其力量大得足以能使像他这样的人做出不可能做的事儿,而只有当他知道这一点,当他认识到这种强制与本能,当心态又恢复正常时,只有这时才可以松口气什么的。

他猛地坐了起来,用大拇指按了按太阳穴,尽力思考着。很糟糕,他的头像玻璃制品,被激动、劳累和困倦掏空了。可没办法,他非想一想不可,非得寻找,非得找到,非得重新知道自己内心的中心点在哪儿,得对自己有一定的认识与了解。否则无法忍受这种生活。

他费力地搜寻这几天的记忆,就像为重新粘好一个破旧瓷罐的裂缝而用一把镊子把瓷器的碎片捡在一起一样。这都是一些地地道道的小碎片,彼此没什么关联,每个碎片都不能在结构与色泽上表明整体。这是怎样的回忆啊!他看到了一个小蓝盒,用战战兢兢的手从里面拿出老板的公章。他看到了银行里的老人,用棕色或蓝色的纸币兑付他的支票。他看到了一间电话亭,他对着听筒说话时要用左手撑在墙壁上才站得住。其实他看到的不是他自己,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人在做这些事儿,一个叫克莱因的陌生人,而不是他。他看见这个人在烧信,写信;看见他在一个饭店里吃饭;看见他(不,这不是陌生人,是他,是弗里德里希·克莱因本人!)夜晚向睡在床上的孩子弯下腰去。不,这是他本人!这多令人伤心!现在再次回忆也是一样。看着熟睡的孩子的脸庞,听着他的呼吸,知道再也看不见这双可爱的眼睛睁开了,再也看不见这张小嘴微笑吃东西了,再也得不到他的吻了,这多痛心啊!多痛心啊!为什么那个人让克莱因本人伤心!

他不再拼小碎片了。火车停了下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大站,车门摆动着,箱子在车窗前晃来晃去,纸牌有蓝的黄的,高声地招呼着:米拉诺旅馆,大陆旅馆!他需要注意这些事吗?它们重要吗?是不是有危险?他闭上了眼睛,有那么一分钟麻木不仁,可继而又马上惊跳起来,睁大着双眼扮作警觉的人。他在哪里?还是火车站。停一下,我叫什么来着?他练了千百次了。好吧:我叫什么?克莱因。不是,该死的!让克莱因滚蛋吧,克莱因不存在了。他摸了摸有护照的上衣兜儿。

这一切多累人啊!太累人了(人如果知道当个罪犯有多么费劲该多好)!他紧张得握紧双拳。这里的一切根本都和他无关,米拉诺旅馆,火车站,行李搬运工,这一切他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不,要找的是其他的东西,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

火车已经又开动了,昏昏欲睡中他回到自己的思绪里。这是非常重要的,关系到生活是否还要再继续忍受下去的问题。或者,结束这全部劳神的荒唐事不是更简单吗?他不是带着毒药了吗?鸦片?噢,没有。他想起来了,毒药他根本没买到。可他有手枪。对了。很好。太棒了。

“很好,”“太棒了,”他自言自语地大声喊了起来,又补充说了诸多类似这样的话。蓦然间他听到自己在说话,吓了一跳,他看到自己变了形的脸映在窗玻璃上,陌生,丑陋,一副愁容。天啊,他暗暗喊道,天啊!怎么办?活着还有什么劲?用额头去撞这苍白丑陋的影像,扑向这扇模糊不清的讨厌的玻璃窗,死死咬住玻璃,用它割断自己的脖子。用头猛撞铁路的枕木,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响,被许多车轮卷起,连同一切,肠子,脑子,骨骼,心脏,还有眼睛,都在铁轨上碾个粉碎,化为乌有,一了百了。这是唯一所希望做且还有意义的事儿。

当他绝望地凝视自己的影像,用鼻子撞玻璃窗时又睡着了,也许几秒钟,也许几个小时。他的脑袋左摇右晃,眼睛睁不开。

他从梦中醒来,最后一个梦留在了记忆中。他梦见自己坐在一辆汽车的前座上,车子急速穿过城市,非常鲁莽,忽上忽下的。旁边坐着一个人在驾驶。梦中他猛撞这个人肚子一下,从他手中夺过方向盘自己来驾驶,疯狂地越过种种障碍,紧贴着马车和橱窗行驶,擦过树木,快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以致他眼冒金星。

他从梦境中醒来。头轻松多了。他对梦中的情形笑了笑。肚子上那一击很好,他喜滋滋地回味着这一击。现在他开始复原并思考这个梦。车是怎样擦树呼啸而过啊!这呼啸声或许是火车开的声音?驾车尽管有许多危险可毕竟是种快乐,是种幸福,是种解脱!是的,自己驾驶,哪怕粉身碎骨也比总是让人载着,由他人摆布要好。

可是,梦里他到底给谁一击呢?陌生的司机是谁?谁坐在他身边掌握着汽车方向盘?他想不起那人的脸,想不起那人的身子,只能想起一种感觉,一种模模糊糊的隐隐约约的心境。那个人能是谁呢?某个他所敬重的人,他把掌握自己生命的大权让给了这个人,一个容忍他支配自己的人,但他暗地里毕竟恨他,最后还是给他肚子一脚!也许是他父亲?或许他的一个上司?或许——或许这已到头儿了——?

克莱因睁开眼睛。他找到了失去线索的端头。他又知道了一切。梦境已忘却。还有更重要的东西。现在他知道了!现在他开始知道、猜想到并品尝到他为什么坐在这辆快车上,为什么他不再叫克莱因,为什么他贪污了钱又伪造了证件。总算好了,总算好了!

是的,是这样的。再这样对自己隐瞒毫无意义。是因为他的妻子才发生了这一切,完全是因为他的妻子。他终于知道了这一点,多好啊!

顷刻间他觉得从这个认识的塔尖上俯瞰到生命的很长一段路程,他的生活长期以来一直是支离破碎的,是一些完全无价值的碎片。他回望走过的一段长长的绵延不断的路程,回望整个婚姻,这段路程在他看来就像一条漫长的,使人疲惫、凄凉的街巷,一个人在尘埃中负重艰难独行。他知道韶光年华的闪亮高峰与嫩绿的辉煌峰尖消逝在后面某一处,在尘埃那边消逝得无影无踪。是的,他曾年轻过,现在不是小青年了,像所有人一样,他曾有过宏伟的梦想,对生活与自己都曾有过许多期望。可从那时起一切只不过是尘埃,重负,漫长的街道,酷热,无力的膝盖,只是在干涸的心田还隐匿着一种睡觉睡得已忘却,已变得苍老的思乡之情。这就是他的生活。这就是他的生活。

他朝窗外望去,惊愕得浑身一颤。不寻常的景致望着他。他一个激灵,陡然看见已到了南方。他惊叹不已,立起身来,探出窗外,又一层面纱揭了下来,他命运的谜团又清晰了少许。他到南方了!他看见青翠蓊郁的平台上葡萄藤拱绕,泛着金褐色的破败屋宇半露在瓦砾中,仿佛在旧版画上,还有鲜花怒放的粉红色树木!车开过一个小火车站,车站有个意大利的名字,奥诺或奥纳什么的。

总的来说克莱因现在能读他命运的风信旗了。命运远离了他的婚姻、职务,远离了他至今的全部生活与故土。命运走向南方!直到现在他才懂得在出逃的匆忙与陶醉中为什么选择了有意大利名字的城市为目的地。他是按一本旅馆手册选的,看上去像是任意的,是碰碰运气,他同样可以说个阿姆斯特丹,苏黎世或马尔默地名。现在看来这决非偶然。他来到了南方,越过了阿尔卑斯山。这样他青年时代最辉煌的愿望实现了,能让人想起那个时代的标志对他来说已在毫无意义的生活的漫长荒芜的街巷里泯灭消亡。一种无形的力量安排着命运,使他生命中两个最为迫切的愿望得以实现:早已遗忘了的对南方的向往及渴望出逃和从劳役般的工作与婚姻的尘埃里解放出来,这种渴求是暗地里的,从未清晰、从未自由地表达出来过。那次与上司的争吵,那次不期而至的贪污钱的机会——所有在他看来很重要的事情现在都变成小小的偶然事件。并不是这些偶然事件引导着他,而是他灵魂中两个宏愿获胜了,其余的只是方法与途径。

克莱因被这种新的认识深深地震惊了。他觉得自己是个玩火柴时点燃了房子的孩子。现在房屋在燃烧。天啊!他从中得到了什么呢?就算他去了西西里岛或君士坦丁堡,能让他年轻二十岁吗?

这时火车开了,村落一个接着一个向他迎面而来,有着独特的秀美,是一本赏心悦目的画册,里面有人们期望在南方看到,从明信片上熟悉的所有美丽景物:小溪上桥拱弯弯的石桥,褐色的岩石,长满矮小蕨类植物的葡萄园墙,细高的钟塔,教堂正面的墙色彩斑斓或被有微微隆起的雅致的拱形门和穹顶的前厅所遮掩,粉红色的屋宇,砌着厚墙的拱廊厅堂涂着清凉至极的蓝色,柔媚的栗树,间或是墨柏,攀登的羊群,一个庄园主房前的草坪上是上好的棕榈树,矮小,树桩粗壮。一切都是那么奇特,简直难以置信,所有这一切简直美不胜收,显出许多令人愉悦的东西。是有这样的南方,它不是虚构的故事。石桥与柏树圆的是青年时代的梦,屋宇与棕榈树对他说:你已摆脱了旧的生活,完全崭新的生活开始了。空气和阳光仿佛加了调料与增强剂,呼吸轻松了,生活有可能了,手枪变得多余了,在枕木上了却一生不那么急切了。即使经历了一切不幸,尝试一番看来还是可能的。生活或许能忍受下去。

疲倦再次收伏了他,现在他更容易香梦沉酣,于是睡着了,一直睡到晚上,一个旅馆小城响亮的名字唤醒了他。他急忙下了车。

一个帽子上有“米拉诺旅馆”标牌的侍应生用德语跟他攀谈,他订了一间房间,要了地址。他睡眼迷离,蹒跚地走出玻璃大厅与陶然意境,走进了柔和的夜晚。

“我想象中的檀香山就是这样子,”这一想法掠过脑海。一种喧闹非凡的景色,几乎已是夜景,向他摇曳而来,令他陌生,不可思议。在他面前,山坡笔直而下,山下深深镶嵌着一座城,他垂直地俯视下面璀璨耀眼的广场。陡峭的尖尖宝塔糖似的山峦从四面八方向一个湖泊陡然倾斜,湖泊在无数码头灯的映射中清晰可鉴。一辆缆车像个篮子朝着城市,顺着井状山丛而下,既危险又像孩儿玩具。几座高耸的山峰上,直至山尖亮着灯的窗户大放光明,随意排列成一行行,一层层,组成星座。大宾馆的屋顶从城市向上拔起,幽暗的花园点缀其间,一股夏季温暖的晚风夹着尘埃与花香在目眩的路灯下,心情舒畅地飘浮而过。从水边灯光纷纷荧荧的晦暗处涌来有节奏的、滑稽可笑的铜管乐。

这是不是檀香山,墨西哥或意大利对他来说无所谓。这是异乡,是崭新的世界,崭新的空气,哪怕它使他困惑,悄悄地给他带来恐惧,但毕竟散发着陶醉、令人难忘和新的、从未体验过的感受的芳香。

一条街道好像通向野外,他漫步朝那个方向走去,走过仓库和空的货车,转而又路过郊外小屋,里面有人用意大利语大声喊叫着,在一个酒馆院子里,曼陀铃声刺人耳膜。在最后一栋房子里响起一个少女的歌声,和谐悦耳的歌声所散发出的魅力使他心魂不安,令他高兴的是能听懂一些歌词并记住了副歌部分:

妈妈不同意,爸爸不同意,我们又如何相爱?

歌曲仿佛从他年轻时的梦中传来。他浑然不觉地继续沿着街道走,着迷般地潜入蟋蟀鸣唱的温煦夜色中。这时出现了一个葡萄园,他中了邪似的停住了脚步:一阵烟火,一盏盏绿光闪烁的小灯轮番起舞,灯火充溢在空气与馥郁芬芳的蒿草里,无数流星陶陶然缤纷曼舞。这是一群萤火虫,它们悠缓地悄无声息地掠过暖风飘拂的夜晚。夏季的空气与泥土仿佛在闪闪烁烁的造型和无数闪动的小星星中优哉游哉地尽情享受。

外乡人良久面对这魔幻般的景象,沉醉其中,因这美妙的奇景而忘却了这次旅途中忧心忡忡的事,忘却了他生活中忧心忡忡的事。还有现实存在吗?还有业务和警察吗?还有候补文官和证券行情报告吗?十分钟路以外的地方有火车站吗?

从生活中逃进一个童话世界里的逃兵慢慢朝城市方向转过身来。灯光闪射。人们冲他喊着他听不懂的话。不知其名的巨树郁郁葱葱,一个石制教堂连同令人眩晕的平台悬荡在峭壁上,灯火通明的街道被阶梯隔断,像山溪似的匆匆向小城流去。

克莱因找到了他的旅馆,一进无比简朴的明亮房间、大厅与楼道,他的陶醉感即刻消失殆尽,胆小羞怯复归,连同他的不幸与罪恶。他在门房、侍者、电梯操作工及旅馆客人们警觉审视的目光下,猥猥琐琐地蜷缩在饭店最凄寂的角落里。他用微弱的声音要来菜单,好像他还很穷,不得不节省,仔细地将所有菜的价格一起浏览了一遍,点了些便宜的菜,鼓起勇气装腔作势地要了半瓶本不喜欢喝的波尔多红葡萄酒。当他最终把门一关,躺在自己简陋窄小的房间时满心欢喜。旋即就入睡了,睡得酣畅死沉,但只有两三个小时。他再次醒来时仍是半夜。

他从无知觉的深渊中走来,凝视着充满恶意的晨曦,不知身在何处,有一种淡忘并疏忽重要事情的感觉,这令他透不过气来,问心有愧。他四下乱摸时触到了开关打开了灯。小房间跳进刺眼的灯光里,陌生,空寂,无意义。他在哪儿?丝绒沙发恶狠狠地呆视着。所有的东西都冷漠又挑衅地望着他。这时他在镜子里发现了自己,从脸上看到了被淡忘的事情。是的,他知道了。这张脸他以前不曾有过,不是这双眼睛,不是这些皱纹,不是这种肤色。这是一张新的脸,有一次这张脸曾引起过他的注意,是在一块玻璃片里,是在这荒唐的日子里仓促上演的一出戏中的某个时刻。这不是他的脸,那张端正的、恬静的、能容忍谦让的弗里德里希·克莱因的脸。这是一张有标记的人的脸,被命运用新的标记盖上了戳,比过去那张脸苍老又年轻,像个假面具,可奇怪的是满脸放光。没人会喜欢这样的脸庞。

就这样他带着刻有标记的脸坐在南方一家旅馆的房间里。被他抛弃的孩子们在家睡着。他再也看不见他们睡觉,再也看不见他们醒来,再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他再也不会用那床头小桌上的杯子喝水了,在这张桌子上,落地灯旁边放着晚报和书,桌后面靠墙的床上面是他父母的照片,这一切的一切。可现在这些不复存在了,而他在这里一家外国旅馆里对着镜子呆看,看着罪犯克莱因这张忧郁的、充满畏惧的脸,丝绒家具冷冰冰不怀好意地望着他,一切都变了样,一切都不正常。但愿他父亲对此体验一番!

自青年时代起克莱因从未这么直截了当,这么孤自沉浸在情感中,从未这样到国外来,从未这样赤裸裸,这样笔直地直面命运无情的阳光。他总是忙点什么,忙于其他事儿而不是自己的事,总有事儿可做,有事儿牵挂,如钱,职务的晋升,家里的祥和,学校的事儿,孩子的疾病。作为公民,丈夫和父亲他总是有应尽的伟大而神圣的责任在身,他的生活处在这些责任的保护与阴影下,他为它们做出了牺牲,他的生活从它们那里得到了辩护和意义。现在他一下子赤裸裸地悬在天宇,独自一人面对太阳与月亮,感受周围稀薄冰冷的空气。

并不是地震把他置于这种可怕的有生命危险的境地,不是上帝,不是魔鬼,而是他自己,他本人,诧为奇事!他自己的行为把他抛至此,置他于这种陌生的无涯状态中,孑然一身。一切都在他心田长大形成,命运在他自己内心形成,犯罪和反抗,神圣职责的弃置,向宇宙的跳跃,对他妻子的仇恨,出逃,孤寂也许还有自杀。其他人或许也会经历过不顺利和天翻地覆的事儿,那是由于火灾和战争,由于事故和他人的恶意,而他,罪犯克莱因,不能用任何这类事件为理由,不能以任何事情做借口,没有任何事情能对他的所作所为负责,最多也许是他的妻子。是的,是她,当然可以也必须把她考虑进去,她得担当责任,如果一旦要他做出解释的话,他可以指出她来!

一股很大的怒气在他心头燃起,他一下子想起一点事儿,刺辣辣的,致命的,是想象与经历的一团乱麻。这使他想起做的汽车梦,想起在梦里给他敌人肚子上的一击。

他现在想起来的是一种感觉,或者说是一种幻想,一种少有的不健康的精神状态,一种诱惑,一种疯狂的欲望或者像人们通常所称的东西。这是一种想象或幻觉,他犯下了恐怖的血腥暴行,把妻小和自己残杀了。他多次(现在当镜子一直向他展示他那打上烙印、困惑的罪犯面孔时才想起来),他不得不多次想象着谋杀四条性命,更确切地说,他绝望地抵御当时在他心里出现的这一可憎而荒唐的幻觉。在他看来恰恰是当时这些想法,梦幻和折磨人的精神状态开始在心里形成,随着时间的推移导致了他的贪污与逃亡。也许(有可能)不只是对他妻子和婚姻生活无比强烈的厌恶使他离家出走,更多的是一种担忧,唯恐哪一天他也许还会犯下更可怕的罪行:把他们所有人都杀了,宰了,看着他们躺在血泊中。进一步讲,连这个想象都还有来头。产生这种念头,好比人们突然有些头晕的时候,总认为自己要摔倒了一样。但凶杀行为的情形源于一个特殊的源头!他现在才认识到这一点,简直不可思议。

当时他第一次有了杀害全家的强制念头并被这见鬼的幻觉吓得要死,这时他回忆起一件小事儿,似乎颇具讥讽意义。往事是这样的:几年前,在他生活未毁,甚至几近幸福的岁月里,有一次他和同事谈到德国南部一个叫W老师(他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了)的恐怖行径,这个老师以可怕的血腥手段屠杀了全家人,然后对自己下了手。当时讨论的问题是,对这样的行为有多少责任能力可谈,又进一步讨论了究竟是否可以、怎样理解并解释这种行径,这一人的丑陋性的可怕爆发。他,克莱因当时忿忿不已并针对一个同事试图从心理学上解释那种残杀而发表了看法,态度极为激烈:一个正派人面对这种恐怖罪行只能抱愤怒和憎恶的态度,这种血腥行径只能在一个魔鬼头脑中产生,对这类罪犯来说,任何惩罚,任何判决,任何酷刑都不够严厉,不够重。他今天还能详细记得他们围坐的桌子,记得他表达出愤怒后那位年老的同事用一种惊奇的,略带谴责的目光扫了他一眼。

当时在他初次在卑鄙的幻想中把自己看成杀害他家人的凶手,被这种念头吓得毛骨悚然时,又立刻想起几年前关于谋害亲人的凶手W的谈话。很奇怪,虽然他可以发誓说当初很真诚地道出了最真实的感情,但现在在他内心深处有一种可憎的声音在讪笑他,对他喊道:当初,几年前谈论W老师时,当时他在内心最深处已经理解了W的行为,理解了并赞同了,他滋生了强烈的愤怒与激忿之情,只因他内心里的庸人和伪君子不想承认心声。他希望给予杀害配偶的杀人犯以可怕的惩罚与酷刑,用来谴责其行径的愤然恶骂其实是针对他自己的,针对当时他身上肯定已滋生出的犯罪萌芽的!在整个谈话过程中和这件事上他之所以无比愤慨,只因为他实际上看到了自己因血腥暴行被起诉而蹲在监狱里,通过往自己身上兜揽种种控告与每个严厉的审判来拯救良心。好像他冲自己发怒就可以惩治或抑制内心深处暗藏的罪孽。

克莱因想了这么多,觉得这对他来说事关重大,甚至事关生命本身。可是把这些追忆与思想摘出个头绪来加以整理难乎其难。他预见到会有一种最终使人解脱的认识,可这闪现的预感敌不过困乏与对他整个状况的反感。他立起身,洗了一把脸,光脚踱着步,直到冷得瑟瑟发抖,于是想睡觉了。

可他睡不着,躺在那儿,无情地听凭情感的摆布,那些十分可憎、痛心、羞辱的情感:对妻子的仇恨,对自己的怜悯,不知所措;对解释,道歉与寻找安慰理由的渴望。既然现在他想不起其他的欣慰理由,既然通往理解的路如此深,如此无情地通向他记忆的最隐蔽最危险的灌木丛中,既然再也睡不着,余下的时间他就躺在那儿,情况糟糕到这种程度他还从未经历过。他心中所有彼此斗争着的令人反感的情感都汇聚成一种可怕的、令人窒息的、致命的恐惧,在他心胸汇集成一个恐怖的梦魇,它周而复始,已到了难以承受的边缘。什么叫恐惧他早领教过了,早在几年前就知道,几个星期几天以来知道得更清楚了!可他还从来没有如此切身地感到恐惧!他强迫自己非想不值一钱的东西不可,想一把遗忘了的钥匙,想旅馆的账单,由此而寻来了一大堆担忧与不愉快的期待。这间小陋室一晚是否要三个半法郎或更多,在这种情况下是否还应继续住下去,这个问题让他喘不过气,冒汗,心跳,长达一个小时。而他清楚地知道这些想法有多么愚蠢,他一直理智地给自己吃宽心药,就像劝说一个倔强的孩子,掰着手指头数说着他的担忧站不住脚的地方,没用,完全没用!相反在这种自我安慰和劝慰背后也渐次有了点类似血淋淋的嘲弄味道,仿佛这纯粹也是装腔作势,是演戏,完全像当初在凶手W事情上的装腔作势。极大的恐惧,被痛苦地判以窒息被勒住的可怕感觉不是为几个法郎或类似的原因,这一点他很清楚。在这背后蛰伏着更糟糕、更严峻的事儿,可是什么呢?事情一定与有血债的老师有关,与他自己的谋杀愿望有关,与他心里所有病态与纷扰有关。可怎样触动它们呢?怎样找原因呢?在他内心没有一处不流血,没有病,不腐烂,不对疼痛极为敏感。他感到忍受不了多久了。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特别是再度过几个这样的夜晚,他就会发疯或自杀。

他紧张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想彻底感受一下他的处境以了断它。可情况一如既往,他孤寂无助地坐在那,像被施了魔法定住了,脑子被恐惧榨干了,头脑紧张,心里的压力使人痛苦不堪,极为忧虑中的他像一只小鸟面对一条蛇那样面对着命运。他现在领悟到命运不是来自其他什么地方,它就在他内心里长成。如果他找不到对付的办法,就会被它吃掉,这样他注定要一步一步地被恐惧,被这种可怕的恐惧追逐,被挤出理智外,一步一步地,直至崩溃的边缘,他现在已经感到临近这个边缘了。

能够明白,该多好,也许这样就有救了!他还远远没有认清他的状况及身上发生的事儿。认识还只是刚刚开始,这一点他或许感到了。如果现在能振作起来把一切仔仔细细地总结,整理并思考一番的话,那么也许就找到线索了。全部事情就有了意义与眉目,然后也许就能忍受得住。但这种努力,这最后的振作精神对他来说太难了,是他力所不能及的,他根本做不到。越是想紧张地思考情况越糟糕,他在自己内心无法找回记忆与解释,找到的只是一个个窟窿,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与此同时折磨人的恐惧再次尾随着他,他可能偏偏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他在内心里四下乱翻一气寻找着,像个急躁的旅客,在所有口袋与行李箱里翻找车票,但车票也许就在帽子旁甚至在手里呢。可这个“也许”有什么用呢?

刚才,一小时前或更早一点,他不是已经有所认识,有所发现了吗?是什么呢,是什么?倏忽不见了,他找不回来了。他绝望地用拳头敲打自己的额头。天啊,让我找到钥匙吧!别让我这样毁掉,这么可悲,这么愚蠢,这么悲哀吧!就像狂风中云彩漂移散落成碎片一样,他全部的历史从身边飘忽而过,成千上万的画面杂乱无章,重重叠叠,面目全非,讥讽嘲笑,每个画面都能使人想起什么,什么呢?是什么呢?

猛然间“瓦格纳”的名字脱口而出。他下意识地说出了这个名字:“瓦格纳,瓦格纳。”这个名字从何处来?从哪个井底来?他想干什么?谁是瓦格纳?瓦格纳?

他紧紧咬住这个名字。他有了任务,有了问题,这要比悬荡在无形中好。那么谁是瓦格纳?瓦格纳和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的嘴巴,长在我这张罪犯脸上的歪嘴巴现在深更半夜里说出瓦格纳这个名字?他集中思想。想起各种事情。他想起“罗恩格林”1,由此而想起他与音乐家瓦格纳有些暧昧的关系。他作为二十来岁的青年曾对瓦格纳有着疯狂的倾慕之情。后来他变得多疑,随着岁月流逝他找到了一大堆对瓦格纳的意见和疑惑。他对瓦格纳左挑剔右指责。也许这种批评与其说是针对理查德·瓦格纳本人,不如说是针对自己从前对他的爱?哈哈,他又抓住自己了吗?又揭穿了一个骗局,一个小小的谎言,翻出一小堆垃圾吗?啊,是的,事情一个接一个地显现了——公务员与丈夫弗里德里希·克莱因无可指摘的生活并非十全十美,并非一干二净,每个角落都有问题存在!是的,对了,在瓦格纳问题上也如此。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纳遭到弗里德里希·克莱因尖刻的批评与忿恨。为什么?因为弗里德里希·克莱因不能原谅自己年轻时对同样一个瓦格纳有过爱慕之情。他现在在瓦格纳身上追寻自己年轻时的狂热,自己的青年时代,自己的爱情。为什么?因为青年时代,狂热,瓦格纳以及所有这一切令他极为不快地回想起早已忘却了的往事,因为他被动地娶了并不爱的妻子,或者仍然不对,不够。哎,就这样,就像反对瓦格纳一样,公务员克莱因对许多人事儿都是这样对待的。他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克莱因先生,可在安分守己的背后隐藏着污垢与无耻!舍此无他物。是的,如果他想诚实的话——他得对自己隐匿多少秘而不宣的念头啊!在大街上向漂亮的姑娘投过多少目光,晚上下班回到妻子身边时路上碰到的恋人他有多妒忌!于是就有了谋杀的念头。他难道没把本应对自己的憎恨也对准那个老师……

他猛地吓了一大跳。又有关联!老师兼杀人犯原来叫瓦格纳!就是说这才是关键所在!瓦格纳——那个可怕的人,那个杀了全家的疯狂罪犯就叫瓦格纳。长此以往他的整个生活不是以某种方式与瓦格纳有牵连吗?这个可恶的阴影不是到处尾随着他吗?

好了,谢天谢地,线索又找到了。是的,在早已流逝的较好岁月里,他还曾气愤恼怒地骂过这个瓦格纳呢,曾诅咒过给他最残酷的刑罚。然而后来他不再想瓦格纳了,自己却有了同样的念头,多次在某种幻觉中看见自己把妻小都杀了。

难道这还不十分明了吗?不对吗?不是会很容易发展到对孩子们的生存所承担的责任让一个人无法承受,自己的生命与生存同样无法承受,觉得生存只是一个错误,是一种罪愆与磨难吗?

他叹了一口气,把这个想法想了个彻底。他现在觉得十分肯定,就在最初听到这起案件时,心里就已经理解并赞同了那个瓦格纳式的凶杀,当然赞同的只是它作为一种可能性。在他当初还没感到自己不幸,生活还没一塌糊涂时,几年前在他认为还爱妻子,相信她的爱情时,就在当时他的心髓已经理解了老师瓦格纳,暗地里赞成他可怕的屠杀以献祭品。当时他所表述所认为的始终只是理智的意见,不是内心的意见。他的心——那个命运长于此的最深处的根——一直持另外一种意见,他的心理解并赞同了犯罪。一直有两个弗里德里希·克莱因,一个是看得着的,另一个是隐蔽的,一个是公务员,另一个是罪犯,一个是父亲,另一个是凶手。

可当时他在生活中始终站在“善”我的一边,那个公务员,正派的人,丈夫和正直的公民一边。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意见他从未赞同过,根本不知其存在。然而内心最深处的声音浑然不觉地左右着他,最终使他成为逃犯与被抛弃的人!

他感激地牢牢抓住这个想法。这毕竟是有些合乎逻辑的东西,是类似理智的东西。但还不够,所有重要的东西还是模模糊糊,但还是获得了一定的清晰度,一定的真实。真实——这才是最重要的东西。这个线索的短头儿别再丢失该多好!

他半醒半睡,累得浑身发热,一直在思索与梦境之间的界线上徘徊,他将线索丢失了千百次,又千百次找到了它。一直到天亮从窗子传来街上的喧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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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克莱因跑遍了城市。他来到一家旅馆前,里面的花园他很喜欢,于是走了进去,看了一个房间,租了下来。到离开时他才四下寻找旅馆的名字,上面写着:“大陆旅馆”。这个名字他不熟悉吗?不是预先报过吗?就像米拉诺旅馆一样吗?所以他不再寻找,很满意他的生活似乎陷入了一种陌生的、游戏般的、有特殊意味的氛围中。

渐渐地又有了昨天那种魔力。来到南方真好,他感激地想道。他得到了很好的指引。假如不是这样,不是到处有招人喜爱的魔力,能悠闲地漫步与步入忘我佳境的话,那么他会一小时复一小时地面对可怕的强制性思考,会绝望的。而他设法做到了在宜人的疲惫状态下平平淡淡熬过了几个小时,没有强制,没有惶恐,没有思想,这对他很有益处。有这样的南方,他给自己开了方子来这里真是太好了。南方使生活轻松了。南方令人欣慰。南方使人麻醉。

就是现在大白天里,风景看上去也是美得难以置信,群山高峭险峻,近在咫尺,犹如一幅由一个有点怪僻的画家创作的画。但眼前小巧的东西也都是那么美:一棵小树,一段湖岸,一栋色彩亮丽华美的房子,一堵花园的墙,狭长的麦田静卧在葡萄藤下,像一个住宅花园似的那么小巧玲珑,护理完好。这一切都可爱适意,生气勃勃,令人愉悦欢畅;它们洋溢着康健与信任的气息。人们能爱上这纤巧、舒适、适于居住的风景及风景中文静乐观的人;能够热爱点东西——怎样的解脱啊!

带着忘却与迷失自己的强烈意愿,因蛰伏的畏惧感而出逃的受煎熬的人尽情游荡在陌生的世界里。他信步走到郊外和美丽的辛勤耕作过的沃野上。农田使他想到的不是故乡的田畴与乡土气息,而更多的是荷马与罗马人,他从中发现了有些古老而文明,但毕竟是带有草根的东西,一种北方不曾有的纯洁与成熟。小小的教堂与色彩纷呈、部分地方坍塌的圣像柱,几乎全被孩子们用野花打扮一番,路旁比比皆是,向圣徒们表示着敬意,在他看来,这些东西与众多古人们留下的小神庙与圣迹有着同样的意义,源于同一种精神,古人们把每个小树林,每一泓清泉和每一座山都奉为神祇,他们开朗的虔诚散发着面包、美酒与健康的芬芳。他返回城里,在回音四起的拱廊下奔跑,在铺就石子的崎岖路上跑累了,好奇地朝敞着门的店铺与作坊里张望,买了意大利文的报纸,并没有看,最终疲惫地来到湖边一座瑰丽的花园。疗养的客人们在这里闲荡,坐在长椅上读书,巨大的古树对着自己水中的倒影顾影自怜地悬挂在墨绿的水面上,给水面架起一个遮阴的穹顶。难以置信的植物,形如蛇,状如假发套的树木,栓皮栎和其他奇珍树种调皮抑或畏缩抑或凄楚地伫立在开满鲜花的草坪上,远处湖泊对岸,稀稀疏疏或乳白或粉红的村落与农舍隐现其间。

他沮丧地坐在一只长椅上,正恹恹欲睡时,一阵坚定有弹跳力的脚步声把他惊醒。一个脚踏赤褐色系带的高筒靴、身着短裙、裙下穿着一双薄薄的网眼袜的女人跑了过去——是个姑娘,强健有力,腰杆笔直,带有挑衅性,时髦,骄矜,冷艳的脸蛋,涂着红红的唇膏,高高密密的云鬓泛着金属色的淡黄。她走过时看了他片刻,目光像宾馆的门房和侍者的一样自信,揣度着他人,过后她又漫不经心地向前跑去。

不管怎么说,克莱因想,她做得对,我不是能引起别人重视的人。我们这种人她是不会多看两眼的。但她短暂而冷漠的目光还是使他黯然神伤,他觉得自己被某个只看表面与外表的人轻看,蔑视,从他往事的深处增生出的硬刺与武器对她进行着防卫。早已忘记她质地优良栩栩如生的鞋,她那富有弹跳力与刚健的步伐,薄薄的连裤丝袜下那有弹性的玉腿有那么片刻把他迷住了,荡他心魂。她的衣服发出的簌簌响声,能让人想起她的秀发和肌肤的淡淡清香已逝去。刚才她身上散发的好闻柔和的性与爱情的气息已被抛到一边踩烂,把他从她那儿驱走。取而代之的是回想起许多往事。他曾多少次见过这种人:年轻,有信心,富有挑战性,妓女也好或者是爱虚荣的交际花也好,她们那无耻的挑衅曾多少次令他恼怒,她们的自信多少次激怒了他,她们冷漠鲁莽的自我表现多少次令他作呕!郊游时或餐馆里,他妻子对这种非女性的宠妃似的女人愤怒不已,他多少次心有同感!

他怅然地把腿伸展开。这女人把他的好心情搅坏了!他感到气愤,感到被刺激被漠视了,他知道,如果这满头黄发的人再次走过,再次打量他的话,他肯定会脸红,会觉得自己的衣服,鞋帽,脸庞,头发和胡须都差劲,低人一头!让她见鬼去吧!这一头黄发就得去见鬼!这头发是假的,世上哪儿也没有这种黄头发。她还化妆呢。一个人怎么会费半天劲去用口红涂嘴唇,黑人做法!这样的人还到处跑,好像世界就是她们的,她们能登场,有自信心,厚颜无耻,把正派人的喜悦搅没了。

随着再次涌上来的怏然,恼怒和羞怯,往事的狂澜又翻滚上来,其间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你是在引用你妻子的话,你是在承认她说得对,你又依附了她!有那么片刻一种感触淹没了他,诸如我是一头笨驴,还总把自己算作“正派人”,我不再是了,我和这个黄发女人同属于另一个世界,这不再是我以前的世界,不再是正派人的世界了,这个世界里正派不正派说明不了任何问题,这里每个人都想着为自己过艰难的生活。有那么片刻他觉得对这个黄发女人的鄙视和以前对老师和凶手瓦格纳的愤慨一样只是一种表象,不坦诚,还有他对另外一个瓦格纳的反感,其音乐他曾觉得给人施以感官淫秽。刹那间他掩埋了的感知,丢失了的“我”睁开了眼睛,用它那无所不知的目光告诉他所有的愤慨、所有的恼怒、所有的鄙视都是错觉,幼稚,落成了个鄙视人的可怜家伙。

这个完善的、全知的意识也告诉他在此又面临一个秘密,揭示它对他的生活来说至关重要,这个妓女或交际花,这般优雅、诱惑与性的魅力绝不令他厌恶,绝不是一种侮辱,而对她的评语只不过是凭空想出来并强加给自己的,之所以这样做是出于对自己真正的本性,对瓦格纳,对兽性和魔鬼的惧怕,如果他一旦把道德和小市民的桎梏与伪装去除的话,可能会在自己身上发现这个魔鬼。一种类似嘲笑、讥笑的东西闪电般地在他心里跳动起来,可马上又不吱声了。沮丧的感觉又取胜了。每次觉醒,每一次动情,每一个想法总是在他软弱得只会忍受煎熬的地方正中靶心地击中他,这令人毛骨悚然。现在他又身处苦难之中,为他失意的生活,妻子,犯下的罪行和未来的无望苦恼着。恐惧再次来临,无所不知的“我”像个没人听见的唉声叹气者沉落下去。噢,多么痛苦啊!不,在这问题上黄发女人没什么责任。而所有他对她的反感,实在不能使她痛苦,伤害的只能是他自己。

他站了起来,开始奔跑。他从前常常以为自己过的是一种孤寂无比的生活并以几分虚荣心把某种听天由命的哲学归于自己的学说,在同事中他也被认为是个学者,有书卷气,私下里还是个文艺爱好者。天啊,他从未孤独过!他和同事们,和妻子,和孩子们,和各种各样的人谈天,而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忧愁能够忍受得住。即使他自己独处,也不孤寂。他与许多人甚至全世界的人意见一致,分担他们的忧愁,分享他们的欢乐与欣慰。他周围直到他内心深处总有大伙儿在,就是在他独处,痛苦与气馁时他也总是一群体中的一分子,属于一个保护性的协会,属于正派人,体面人和安分人的世界。可现在,现在他品尝着孤独。每支箭都射中他自己,每个安慰的理由都证实是毫无意义的,每次因恐惧的逃窜只能通向那个他与之决裂,对他来说已支离破碎滑走掉的世界。他一生中所有美好的正确的东西现在都不是那么回事了。他不得不把自己的五脏六腑掏出来,没人帮他忙。而他到底在自己身上找到了什么呢?哎,杂乱无章与心碎欲裂!

一辆他躲开的汽车转移了他的思想,给它们扔过来新的养料。他感到未睡够的脑袋空虚晕眩。“汽车,”他想道或说道,但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顿时感到一阵虚弱,闭上了眼睛,这时他又看见了好像熟悉的情景,让他回想,给他的思想注入新的血液。他看见自己坐在汽车里驾驶,这是一个他曾做的梦。他把司机推开自己抢过方向盘,梦境里所找到的感觉恍如解放与胜利。是有欣慰的东西,在某个地方,很难找到。但是有欣慰的东西。哪怕只在幻想或梦境里,存在着一种令人舒心的可能性,完全由自己驾驶着汽车,嘲笑着把其他任何司机从驾驶座抛到一边去,哪怕汽车跳跃着驶过人行道或者撞到房子或人,但这毕竟是乐趣,要比被人保护着由他人驾车行驶,永远是个孩子好得多。

孩子!他忍不住笑了。他想起还是少儿和青年时时常诅咒并怨恨克莱因2这个名字。现在他不再这样叫了。难道这没意义吗?是个比喻,是个象征?他不再小了,不是要让别人带路的孩子了。

在旅馆进晚餐时他碰巧要了一种醇和甘甜的酒,把酒名记住了。有为数不多的事物可以助人一臂之力,有为数不多的事物可以给人以安慰减轻生活的负担。能认识它们很重要。酒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南方的空气和风景也是一种。还有什么?还有别的吗?有的,思维也是一种给人以慰藉的事情,能给人以快乐,帮助人生活。但不是任何一种思维!噢不,有一种思维是受罪是荒唐的。有一种思维令人痛苦地在无法改变的事实上绞尽脑汁,其结果只能是恶心,恐惧与厌世。另外一种思维人必须去寻找,必须学会。这到底是思维吗?这是一种精神状态,是一种心境,它总是只延续片刻,想紧张思考的话只能破坏这种状态。在这种最为理想的状态中人的想法,追忆,幻觉,梦幻与认识都具有特色。关于汽车的想法(或梦幻)就属于这一种,属于给人以慰藉的好的一种,突然而至的对凶手瓦格纳的回忆及数年前关于他的讨论也属于这一类。在克莱因这个名字上的奇怪念头也如此。有了这些想法和念头,恐惧与可憎的不快在突然产生的自信面前退却一会儿,尔后似乎一切都那么美好,孑然独处也感到坚强,自豪,往事忘却了,接下来的时光全无恐怖。

他得对此有所感悟,这一点必须懂得,学会!如果他能做到经常在内心找到那一类的思维,保持住并唤它出来,他就得救了。于是他想啊想,不知道下午是怎样度过的,时光仿佛在睡眠中融化掉了,也许他也确实睡了,谁想知道这一点。他的思绪总是围绕着那个秘密转。他吃力地思考着与黄发女人的相遇,想了许多。这个偶遇意味着什么?这次短暂的相遇,与一个陌生、楚楚动人、但不讨他喜欢的女人对视了几秒钟怎么会在他心里变成长达几小时的思索,感触,激动,追忆,自虐和指控的源头?怎么会这样的?其他人也是这样吗?为什么黄发女人的风姿,步履,玉腿,鞋袜使他片刻心醉神迷?为什么她冷漠鄙视的目光使他变得如此清醒?为什么这个讨厌的目光不仅使他清醒,把他从短暂的色迷中唤醒,而且还羞辱恼怒了他,使他自我贬低?为什么他只用属于自己以往世界的语汇与追忆来反击这个目光,而这些语汇不再有任何意义,理由是他已不再相信的理由?他用了妻子的评语,用他同事的话,用从前的“我”,那个已不存在的公民与公务员克莱因的思想与见解来反击那个黄发女人及她的使人不舒服的目光,他有一种需求,要用所有想象得出的方法来反击这个目光来为自己辩白,可他不得不看到他的方法纯粹是如今已作废了的旧钱币。从这良久、不快的思考中他除了有憋闷,不安,自己的不是这种痛苦不堪的感觉之外一无所得。但少顷他又感受到了另外那种希冀出现的状态,有一会儿他在内心对所有痛苦的思考摇摇头,懂得了许多。眨眼的工夫他明白了:我对黄发女人的想法愚蠢,丢人,命运主宰着她就像主宰我一样,上帝爱她就像爱我一样。

这个动听的声音从哪来?什么地方还能找到它?怎样再把它引过来?这只奇特的腼腆小鸟落在哪个枝杈上?这个声音说出了实话,说实话是好事,是治病,是慰藉。人如果在心里与命运结为一体并自爱,就能产生这个声音。它是上帝之声,或者是自己最真实的、内心最深处的“我”发出的声音,没有任何谎言、申辩与伪装。

为什么他不能总听到这个声音?为什么真理总是从他身边流走?像个幽灵,人们只有半睁着眼睛才能看见它倏忽而过,如果全睁开眼睛注视它,它就溜走了。为什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看见这个幸福之门敞开着,可当他想进去时却又关上了!

他在房间里从囫囵觉中醒来,拿过桌子上一本叔本华的小册子,旅途中大多是它相陪伴。他随便翻开一页读到这样一句:“如果我们回顾一下所走过的人生旅途,特别是看一眼我们走错的脚步包括其后果,我们常常无法理解怎么会走这一步而没走那一步,看上去就好像有个外部力量控制着我们的步履。歌德在《埃格蒙特》中说:人以为左右着自己的生活,自我主管着,可他内心深处的东西不可抗拒地受其命运的牵掣。”这里写的不是和他有关吗?不是与他今天的思想有紧密的关联吗?他迫不及待地继续读了下去,然而没什么了,下面的字字句句没能触动他。他放下书,看了看怀表,发现没上弦,已停了,他站起身朝窗外望去,似乎已近傍晚。

他觉得有点疲倦,好像经过紧张的脑力劳动,可并非心情不畅,精疲力竭,一无所获,而是累得有意义,仿佛完成了一件令人满意的工作。我可能睡了一小时或更长,他想,走到立柜镜子前梳了梳头。他心情少有地自在,舒畅,他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笑了!长期以来他看见的脸只是扭曲,呆滞,困惑,现在苍白劳累过度的脸上露出微微的、和蔼的、好看的微笑。他讶然地摇摇头,对自己莞尔一笑。

他下了楼,餐馆里几张桌子上已开始了晚餐。他不是刚吃过吗?无所谓,他极想马上再吃,于是忙不迭地请教侍应生,要了一份美餐。

“先生今晚是不是还想去卡斯蒂廖内?”侍应生上菜时问他。“有快艇从旅馆这儿开。”

克莱因摇头致谢。不,旅馆这种活动不合他的口味。卡斯蒂廖内?他听别人提起过。这是一个娱乐城,有个赌场,有点像个小蒙特卡洛。我的天啊,他到那儿去干什么?

咖啡端来时他从面前一个水晶玻璃花瓶里的一束鲜花中拿出一朵小白玫瑰插在身上。邻桌那儿有一股刚点着的雪茄烟雾拂面而过。对了,他也想要一支上等雪茄抽。

接下来他犹豫不定地在旅馆前来回踱着步。他很想再到那片村野上,昨晚在那儿曾听见意大利女孩唱歌,看见萤火虫魔幻般地跳着火花舞,从中初次领略了南方甜美的现实生活。但他也想去公园,去绿树荫蔽寂静的水边,去那片奇异的树林,如果还能碰到黄发女士,现在她冰冷的目光既不会让他恼恨也不会使他觉得丢脸。另外,从昨天到现在时间是多么漫长啊,难以想象!他在这个南方已经感到多么像在家里一样啊!他经历了多少,想了多少,知道了多少事儿啊!

他又漫步走过一条街,宜人轻柔的夏季晚风吹拂着他。飞蛾痴迷地围绕着初亮的街灯飞舞,勤劳的人们晚上关了店门,插上了铁闩,一群儿童还在四下追逐,嬉戏时在咖啡馆小桌之间跑来跑去,桌子放在街道中央,人们坐在那儿喝着咖啡和柠檬汁。壁龛里的圣母像在点燃的路灯辉映下露出微笑。湖边的长椅上还是充满生机,有人笑,有人吵,有人唱,水面上不时还有一叶轻舟漂浮,上面坐着只穿衬衣的桨手和身着白衬衫的姑娘们。

克莱因很容易找到了去公园的路,但高大的门关上了。高高的铁栏杆后面沉寂的树影晦暗处透着几分陌生感,已经夜静人眠。他往里瞧了良久。尔后笑了,直到现在他才清楚一个隐秘的愿望驱使他来到紧闭的铁门前这地方。好吧,无所谓,没公园也行。

他安闲地在湖边一个长椅上坐了下来,看着川流而过的人们。在明亮的路灯下,他展开一张意大利报纸想读读。他不能全懂,但能翻译的每个句子都给他带来快乐。渐渐地他才不去管语法,开始注意大意,几分吃惊地发现文章慷慨激昂地猛烈诋毁他的人民和祖国。多奇怪啊,他想,还有这种事儿!意大利人写他的人民,正如故乡的报纸总是写意大利人一样,也是这样锋芒所指,也是这样激愤,也是这样不容置疑地确信自己正确别人不正确!连这样一份充满仇恨与无情评判的报纸都没使他恼怒气愤倒是少见,不是吗?不,干吗要恼怒?这一切不过是他不再属于那个世界里的行为方式与语言。这个世界也许好,也许较好,也许对——这不再是他的世界了。

他把报纸放在长椅上继续朝前走。一个花园里,百来盏花花绿绿的彩灯越过密密匝匝的盛开的玫瑰丛流光四射。人们走了进去,他跟随其后,售票处,看门人,贴着广告宣传画的墙。一个没有墙的大厅位于花园中央,只是一个有篷顶的大帐篷,里面无数盏彩灯低垂。许多张空着一半位子的花园桌子占满了通风的大厅;背景处有个灯火通明又窄又高的舞台,银色,绿色和粉红色的耀眼灯光荧荧闪烁。台前音乐家们就座,是个小型乐队。轻快稀疏的笛声飘进绚烂多彩温煦的夜色中,双簧管饱满高涨,大提琴低吟浅唱,有几分恐怖,几分热情。舞台上一个老头儿唱着滑稽歌,他描了红的嘴巴笑得很呆板,充沛的灯光折射到他光秃秃让人发愁的脑袋上。

克莱因寻觅的不是这类玩艺儿,他一时有一种类似失望,欲指责和原来那种在欢乐的时髦人群中生怕独坐的感觉。艺人的娱乐活动在他看来难与芬芳的花园之夜相吻合。然而他还是坐了下来,无数盏彩灯流泻下来的淡淡灯光马上把这种感觉抵消了,像有一层魔纱披挂在敞开的大厅上。轻音乐轻盈热烈地飘过来,夹着许多玫瑰的花香。人们打扮一新,乐不可支地处在乐而不发的欢快中。被柔和的彩色灯光亲切地呵了一口气,打上了扑粉,亮堂堂的脸庞和粲然的女士帽浮在杯子,瓶子和冰激凌杯上方,就是杯子里黄的粉红色的冰激凌,玻璃杯中红的,绿的,黄的柠檬汁也在这一景色中共鸣,如珍珠落玉盘,洋溢着节日气氛。

没人听轻歌剧演员的。可怜的老人孤凄漠然地站在舞台上,唱着他学的歌儿,美轮美奂的灯光顺着他那可怜的躯体流泻下来。他的歌儿唱完了,好像对可以下台挺满意。最前面的桌子旁有两三个人在鼓掌。歌唱家走下了台,不一会儿走过花园出现在大厅里,在紧邻乐队的一张桌子旁坐下。一个年轻女士给他杯里斟上苏打水,同时欠起身子,克莱因放眼望去:就是那个黄头发女人。

现在不知从什么地方响起一阵刺耳的铃声,响了很长时间,而且很急,大厅里人群骚动。许多人没有帽子和大衣就走了出去。乐队旁的桌子也空了,黄发女人与其他人一起走了出去,她的头发在外面花园的暮色中还发着光。桌子旁只剩下老歌唱家坐着不动。

克莱因决意走过去。他礼貌地向老人问好,老人只点了点头。

“您能告诉我这个铃声是什么意思吗?”克莱因问道。

“休息,”轻歌剧演员说。

“可所有人都去哪儿了?”

“赌去了。现在休息半个小时,人们可以在那边的疗养院大厅玩这么长时间。”

“谢谢。我不知道这里也有个赌场。”

“不值一提。只给孩子们玩的,最多押五法郎。”

“多谢了。”

他已经又脱帽道别转过身去了。这时他想起来可以向老人打听一下黄发女人。他认识她。

他犹豫着,帽子还拿在手里,然后走了。他到底想干什么?她和他有什么关系?可他感到尽管如此她与他有干系。只是羞怯,是某种妄想,一种拘谨。一小股怒火袭上他心头,是一层薄雾。衣服又沉重了,现在他又拘束了,不自在,生自己的气。最好回家去。他在这群快乐的人群中间干什么?他不属于他们这一类。

来要账的侍应生干扰了他的思绪。他恼怒不已。

“您不能等我喊您吗?”

“对不起,我以为先生要走呢。如果有人跑掉了没人把钱替我补上。”

他给的小费很慷慨。

当他离开大厅时,看见黄发女人从花园回来了。他等着让她从身边走过。她走起路来挺拔,矫健又轻盈如燕。

她的目光撞上了他,冷漠,没认出他。他看到她的脸熠熠生辉,是张文静、聪颖的脸,坚韧,苍白,有点自命不凡,化了妆的嘴唇血红,灰眼睛充满着警觉性,漂亮,形状丰满的耳朵上一颗绿色长形钻石晶莹闪亮。她身着白色丝衣,瘦长的脖颈在玻璃纱衣服影子中陷了下去,挂着一串纤细的绿宝石项链。

他望着她,暗自兴奋,得到的又是两个相矛盾的印象。她身上有某种东西很吸引人,诉说着幸福与真挚,散发着肉香,发香与修饰的美丽芳香,而另外某些东西则使人厌恶,给人以不真实的感觉,让人担心会失望。对感到有点女人味的东西,对有意识地显示美,对坦然回忆性爱与颠鸾倒凤总是羞羞答答,这是旧有的,养成的,终生保持的。他或许感到了矛盾就在他自己身上。又是瓦格纳,又是美的世界,但无规无矩,是诱惑的世界,但不遮掩,不羞怯,问心无愧。他身上有个禁止他进伊甸园的敌人。

大厅里的桌子现在已被侍应生挪走了,中间腾出一块空地。一部分客人没再回来。

“留下,”一种愿望在这个孤独者的心里呼唤。他已预感到如果现在走掉将面临怎样一个夜晚。又得像昨夜一样,也许还更糟。少眠,恶梦,无望,自虐,再加上性欲的嚎啕,想着洁白如玉的女人胸脯上那串绿宝石项链。也许不一会儿,不一会儿就已达到生活无法再忍受的临界点。可他仍依恋着生活,够离奇的。是啊,他是这样做的吗?否则他干吗到这里来?如果他不留恋生活,如果心中没有憧憬与未来,他能离开妻子,将身后的船只一把火烧掉,使用全部危险的器具,忍着切肤之痛,最终跑到这个南方来旅游吗?他今天喝着美酒,站在大门紧闭的公园门口,坐在码头长椅上的时候不是十分清楚,美滋滋地感到了这一点吗?

他留了下来,在歌唱家和黄发女人落座的邻桌找了个座位。那里聚集着六七个人,显然是当地人,在某种程度上说是这次活动与娱乐的一部分。他不断地朝他们望过去。他们与该公园的常客亲密无间,连乐队的人都认识他们,不时地走到他们桌子这儿来或者扔几句玩笑话过来,他们对侍应生以你相称,说话时直呼其名。德语,意大利语,法语混在一起。

克莱因注视着黄发女人。她一脸的严肃冷峻,他还没见过她笑,她沉下来的脸好像无法改变。他能看到她在那张桌子上有点威信,男人和姑娘们和她说话时带着友好与尊重的语气。他现在也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特莱希娜。他琢磨着她是否漂亮,到底喜欢不喜欢她。说不上来。毫无疑问她身材美,走姿俏,甚至非常美,坐姿和保养很好的手也动作优美。但脸上和目光中无声的冷漠,表情中的自信冷静与几近假面具般的呆滞困扰着他,激怒着他。她看上去好像一个拥有自己天堂与地狱的人,没人能和她分担。在这个看上去坚毅无比,矜持,或许自负,甚至恶毒的灵魂中,在这个灵魂中肯定也燃烧着欲望与激情。她寻找并喜欢的是哪种感情,躲避的又是哪种?她的弱点,恐惧,她藏而不露的东西在哪儿?如果她笑,如果她睡觉,如果她哭,如果她吻的话是什么样子?

她怎么会让他动了大半天的脑筋,不得不观察她,研究她,害怕她,生她的气,而他连是不是喜欢她还不知道?

也许她就是他追逐的目标与命运?一种神秘的力量像把他引到南方来一样也把他引到她身边?是一种与之俱来的本能,一条命运线,一种与生命共存却没意识到的欲望?与她相遇是前生注定?命该如此?

他费力倾听着七嘴八舌的闲谈,听到她聊天的只言片语。他听见她对一个英俊,敏捷,穿戴雅致,一头卷曲黑发,一张光洁面庞的小伙子说:“我还想再好好赌一次,不在这儿赌,不赌夹心巧克力糖了,我要到那边卡斯蒂廖内或蒙特卡洛去赌。”尔后又回答他说道:“不,您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也许令人讨厌,也许不明智,但很刺激。”

现在他知道一点关于她的事儿了。悄悄走近她并偷听她的谈话使他非常开心。通过一扇透亮的小窗,他,这个外乡人,极为留心地可以从外面窥视一下她的灵魂。她有欲望。寻求令人心动,充满危险的事情,寻求能使人迷失自己的东西,这种渴望折磨着她。知道这一点他很高兴。卡斯蒂廖内是怎么回事?今天他不是已经听别人说起过这个地方吗?何时?何地?

无所谓,他现在不能思考问题了。但他目前如在这些异常的日子里一样又有了一种感触,他所做,所闻,所见,所想的一切都有关系,都有必要,有个向导在引导他,一连串长期以来聚积的久远的起因结出了果实。好吧,让它们结果吧。这样很好。

一阵快感又袭上他心头,是心静魂安的感觉,这对知道什么是害怕与恐惧的人来说简直令人心醉。他想起幼年时的一句话。他们,那些同学,彼此谈到走钢丝的人怎么能做到这样有把握,在钢丝上毫不畏惧地行走。一个同学说道:“如果你在家里地板上画条粉笔线,准确地在这线上向前走和在很细的钢丝上走同样难。然而人们却走得坦然,因为这中间不存在危险。如果你想象着钢丝只不过是一条粉笔线,两旁的空气是地板,那么你就可以在任何一根钢丝上走得很稳了。”他想起了这句话。说得多好啊!在他这儿是不是也许反过来了?他不是把地当作钢丝连在平地上也都不能安然有把握地走吗?

想起这些欣慰的事儿他由衷地高兴,它们在他心里蕴含着并时时显露出来。人把一切重要的东西都藏于心,没人能从外面帮助他。别和自己作对,要和自己在爱与信任中生活,这样就可以无所不能了。这样人不仅能走钢丝,而且还能飞翔。

他坐在桌旁,手撑着头,投入地沉思默想,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在内心灵魂的松软滑湿的小径上悬浮在这种感觉中,像猎人与探路者一样搜寻着。此刻黄发女人往这边瞧了瞧注视着他。眼光滞留的时间不长,但在他脸上读得很仔细,当他察觉到这一目光并与她相对而视时,感到一点类似敬重,类似关注,也类似贴近的东西。这次她的目光没伤他的心,没对他不公。这次,他想,她看的是他,是他这个人,不是他的衣服和举止,他的发型和手,而是他身上真实的东西,是无法改变、神秘莫测的东西,是唯一的、神祇的东西,是命运。

他暗自请她原谅今天想了她尖刻可恨的一面。不,没什么可原谅的。他想她坏的愚蠢的一面,感到她不好的一面,这其实是对他自己的敲打,不是针对她的。不,这样很好。

音乐再次遽然响起,他吓了一大跳。乐队奏起了舞曲。可舞台上仍空无一人,昏暗一片,客人们的眼光不瞧舞台而是投向桌子中间空出来的一块方地上。他猜可能要跳舞了。

他抬头一看,瞧见邻桌的黄发女人和年轻的、胡须全无、穿着讲究的年轻人立起身来。他发现自己对这个年轻人也有股抵触情绪,极不情愿地承认小伙儿穿戴雅致,举止非常讨人喜欢,头发和容颜漂亮,他不禁暗笑自己。小伙子把手递给她,领她到舞池中,第二对舞伴上来了,现在两对舞伴高雅、稳健、优美地跳起了探戈。他对此懂得不多,但他马上看出特莱希娜跳得非常好,看到她做的都是她懂并且精通的事儿,是她自身存在并会自然流露出的事儿。鬈发浓黑的小伙子跳得也好,他们很匹配。他们的舞蹈向观众讲述着宜人,明快,简朴与开心的事情。他们的手相互轻轻地温存地搭着,膝盖,胳膊,双脚和躯体乐不可支地顺从地做着各自柔婉的动作。他们的舞蹈表达了幸福与喜悦,美好与气派,优雅的生活方式与生活艺术;也表达了爱情与情欲,但不是狂放与炽热的,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天真与妩媚的爱。他们为富人和疗养客人表演了美的东西,这种美的东西就在这些人的生活里,但他们自己不能表达出来,没有别人的相助甚至都感觉不到。这些领取报酬、受过培训的舞蹈家是上流社会的一种替代。他们自己跳不了这么好这么轻盈,不能真正享受生活中惬意的游戏,于是就让这些舞蹈家为他们尽全力表演舞蹈,但也不仅仅如此。他们不仅让演员们表演了生活的轻松与畅快的骄纵,而且舞蹈也使人想起情感与感官的天然本性与无邪。他们的生活在疯狂的工作,放纵的享受与被迫接受的疗养处罚之间摆荡,现在他们从忙碌的劳累过度的,或者也可以说慵懒与饮食过度的生活中走了出来,笑吟吟地,痴呆地,暗暗激动地看着这些漂亮轻灵的年轻人跳舞,仿佛看到了明媚的生命春天,看到了遥远的天堂,这个天堂人们已经失去,只在节假日里给孩子讲述它,自己几乎不相信它了,但夜晚却带着燃烧的欲望梦见它。

现在黄发女人的脸部在跳舞过程中有了变化,弗里德里希·克莱因如痴如醉地看着这一变化。如清晨的天空中升起的粉红朝霞,渐渐地毫无察觉地她那严肃冷漠的脸上恍然绽出了笑容,慢慢增多,渐渐变暖。她笔直地目视前方,像苏醒过来似的嫣然一笑,仿佛她,这个冷面人,直到现在才被舞蹈暖和过来,有了生命。男舞蹈演员也笑了,第二对舞伴也笑了,四张笑脸美丽至极,尽管看上去像戴了面具,表情木然,但特莱希娜的脸最为漂亮最为神秘,没人能像她这样笑,像她这样不为外界所动,在快乐感中,内心活泼热情起来,他看见她的笑容后被深深打动了,一种如发现一个秘密宝藏的感觉攫住了他。

“她的头发多漂亮啊!”他听见附近有人小声叫着。他想起自己还曾骂过并怀疑过这一头极美的金黄色的头发呢。

探戈结束了,克莱因看见特莱希娜在舞伴旁边站了一会儿,她的舞伴抓着她的左手仍举到肩膀高度,他看着她脸上的魅力还放着余光,之后渐渐消失。响起了不大的掌声,当他们迈着飘飘然的脚步回到桌旁时大家都望着他俩。

短暂休息后开始了下一个舞蹈,只有一对跳,这就是特莱希娜和她英俊的舞伴。这是一个充满想象的自由舞,一个复杂的小创作,几近哑剧,每个舞蹈演员各跳各的,只是在几次闪亮的高潮和急速的快步终舞时才成双人舞。

在这个舞蹈中,特莱希娜眼睛流露出幸福感,她如此放达,如此动情地飘忽而过,轻健的肢体快乐地紧随音乐的召唤,以至大厅里阒然无声,大家都投入地瞧着她。舞蹈以一个快速旋转结束,男女舞蹈家仅碰碰手指和脚尖,身子尽量向后倾,狂放如醉地旋转着。

看到这个舞,每个人都感到两个舞蹈家以他们的舞姿,舞步,或分或合,或不断甩身或再度找回平衡来表现一种人人皆知,人人深深企盼的感受,但只有几个幸福的人如此简单,如此强烈,如此毫无掩饰地体验着这种感受:健康人对自身的喜悦,这种喜悦升华为对他人的爱,对自己的天性虔诚地喜爱,深信不疑地置身于心愿,梦想与欢娱中。许多人的生活与欲望之间有诸多矛盾与争斗,他们的生活不是舞蹈,而只是在负重下艰难地喘息,而这种负担最终还是他们自己背上的,有那么片刻间他们对这样的生活感到了令人深思的悲哀。

弗里德里希·克莱因边看舞蹈边回顾他生命走过的许多岁月,仿佛穿过一个幽暗的隧道,隧道那边已失去的东西,诸如青年时代,强烈质朴的感情,虔诚地准备追求幸福等朝气蓬勃金光四射地沐浴在太阳与风中,这一切又奇迹般地临近,仅有一步之遥,被魔力拉了过来加以显映。

跳舞时出自内心的笑容仍挂在脸上,现在特莱希娜从他身边走过。他浑身流过一股喜悦与心醉神迷般的一往情深。仿佛他喊了她似的,她突然热诚地望着他,还没醒过神来,心魂还充满着幸福感,甜甜的微笑还挂在嘴唇上。他也冲着她,这个穿过许多流逝了的岁月黑井才来到其身边的幸福之光笑了笑。

这时他站了起来,就像一个老朋友似的一言不发地向她伸出手。女舞蹈家握住他的手,紧握了片刻,脚不停地又朝前走。他跟随着她。在艺术家们的桌子旁有人给他让了座,现在他坐在特莱希娜身边,看见她脖子亮丽的肌肤上那串长长的绿宝石明灿灿的。

他没参与聊天,因能听懂的极少。他看见特莱希娜脑后处花园耀眼的路灯下,映现出那些鲜花盛开的玫瑰茎秆,是个晦暗的饱满的球形体,有的地方萤火虫飞舞而过。他的思想停止了,没任何事情可想。玫瑰球在晚风中轻轻荡漾。特莱希娜坐在他身边,她耳朵上挂着的绿宝石一闪一闪的。世界正常。

现在特莱希娜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

“咱们俩谈一谈。别在这里。现在我想起来在公园见过您。我明天去那,在同一个时间。现在我很累得马上睡觉。您最好先走,否则我的同事们会向您借钱的。”

一个侍应生走了过来,她叫住他说:

“欧根尼奥,这位先生要结账。”

他付了钱,跟她握了握手,脱帽道别后离去了,朝着湖的方向走,不知道去哪儿。现在回到旅馆房间躺下是不可能的。他沿着湖滨大道继续走着,走出小城市郊,一直来到湖边没有了长椅与绿化带的地方为止。他坐到岸边一堵墙上自己哼着歌,没个调儿,是早已忘得无影无踪的青年时代的歌曲片断。他一直坐到感到冷了,陡峭的山峦呈现出带敌意的陌生感。于是他往回走,帽子拿在手里。

一个睡眼惺忪的夜班守门人给他开了门。

“哎呀,我回来有点晚了,”克莱因说着给他一个法郎。

“噢,我们已经习惯了。您还不是最后一个。卡斯蒂廖内的汽艇还没回来呢。”

3

当克莱因到公园时女舞蹈演员已经在那儿了。她围着花园里的草坪迈着轻快的步履走着,在绿荫匝地的一片树丛的入口处突然站在他面前。

特莱希娜用浅灰色的眼睛仔细打量着他,表情严肃,有点不耐烦。刚抬腿走她就开腔了。

“您能告诉我昨天是怎么回事吗?我们怎么老是相遇?我对此想了想。我昨天在疗养院大厅花园里两次看见您。第一次您站在出口处看着我,您看上去挺无聊或者说挺生气,当我看见您时我想起来了:这个人我在公园里已经碰到过一次。您给我的印象不怎么好,我想尽快忘掉您。接着我又看见了您,还不到一刻钟的工夫。您坐在我旁边的桌子上,一下子完全变了个样儿,我没马上认出来您就是我刚才碰到的那个人。可等我跳完舞,您突然站在我面前握着我的手,或者我握住您的,我也不很清楚。怎么会发生的?您肯定知道点什么。但我希望您不是要向我求爱才来这儿的?”

她以命令的眼神看着他。

“我不知道,”克莱因说。“我不是带着一定的打算来的。我爱您,从昨天开始,但我们不必说这些。”

“好吧,我们说点儿别的。昨天忽然有什么事情在我们俩之间发生,这让我思索也令我惊恐,好像我们之间有什么相似或者共同之处。是什么呢?而且,最主要的是:您的转变是怎么回事?怎么不到一个小时您有两张完全不同的脸?您看上去像是一个经历了重大事情的人。”

“我看上去什么样子?”他天真地问。

“噢,您最先看上去像个老先生,有些愁眉苦脸,令人不舒服。您看上去像个庸人,像一个已习惯把对自己无能的恼怒往别人身上发泄的人。”

他紧张关注地倾听着,频频点头。她继续道:

“后来,后来,还挺不好描述。您坐在那儿略往前欠着身子。当您偶然引起我的注意时,最初几秒钟我还在想,上帝啊,这些庸人的神态有多么令人悲伤啊!您用手支着头,突然样子非常怪,好像世界上只有您一个人,您身上和整个世界发生什么事对您来说完全无所谓。您的脸像个假面具,非常忧伤或者非常冷漠。”

她断了话头,好像在寻找字眼,可什么也没说。

“您说得对,”克莱因谦虚地说。“您看得这么准确,我不得不感到吃惊。您读我就像读一封信。可您看到的这一切本来只是很自然也完全正确的。”

“为什么说很自然?”

“因为您在跳舞时,以别的方式表达出完全相同的东西。您跳舞时,特莱希娜,在别的时候也是如此,您就像一棵树或者一座山或者一只动物,或者一颗星,完完全全只有自己,完全是一个人,您只想是您本来的样子,不想成为另外的样子,不管这是好是坏。这不是和您在我身上看见的东西是一样的吗?”

她审视地看着他,没回答。

“您真是个奇怪的人,”她接着犹豫地说。“到底怎么回事,您真的是看上去那个样子的人吗?在您身上发生的一切真的对您无所谓吗?”

“是的。只是不总这样。我也常常感到害怕。可然后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又来了,恐惧感消失了,这时一切都无所谓了。然后人就很强大。或者更准确地说,无所谓说得不准确:一切都美好,都欢迎,是什么就让它是什么吧。”

“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认为您可能是个罪犯。”

“这也是可能的。甚至说完全有可能。您看,一个‘罪犯’,人们这样说指的是一个人做了别人禁止他做的事儿。可他自己,罪犯本人只不过做了他心中想做的事情。您瞧,这就是我们俩人相似的地方。我们俩有时在很难得的情况下做了我们心中想做的事情。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稀奇的了,大多数人根本就不懂这一点。我原来也不懂,我所说,所想,所做,所过的日子只是陌生的东西,只是学到的东西,只是好的正确的东西,直到有一天这一切结束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得走,好的东西不再是好的了,正确的东西也不再正确了。生活忍受不了了。可我仍想忍受这种生活,甚至热爱它,虽然它带来这么多的苦难。”

“您想告诉我您叫什么,您是谁吗?”

“我就是您眼前看见的人,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我没有名字,没有头衔,也没有职业。我不得不放弃这一切。我的情况是在经历了一种长时间的勤劳本分的生活后,有一天我离了巢,到现在时间还不算长,现在我必须学会沉沦或飞翔。世界和我不再有关系了,我现在只有自己。”

她有点尴尬地问道:“您去过疗养院吗?”

“您是说疯了?没有,尽管这也是可能的。”他分心了,思想从里面揪住了他。他又开始不安起来,继续说:“如果说这个,连最简单的事马上就会变得复杂,不可理解。我们根本不该谈这种事!只有当人不想理解这种事时才这么做,才谈到它。”

“您指的是什么?我确实想搞懂。请您相信我!我对此很感兴趣。”

他频频微笑。

“是的,是的,您想谈论这事情。您经历了点什么,现在想谈谈它。啊,没用。说话是误解一切,把一切都搞得枯燥乏味的最保险的方法。您是不想理解我,也不想理解您自己!您只想在感受到的一个警告面前能心安。您想找个标签能把我编入册,以此把我和这个警告了结了。您先用罪犯和精神病人来试,您想知道我的身份和我的名字。可这一切只能导致离理解越来越远,这一切是个骗局,亲爱的小姐,是理解很糟糕的替代物,更准确地说在想理解,必须理解面前逃脱。”

他停住了,痛苦地用手揉了揉眼睛,而后好像想起点什么高兴的事儿,又笑了。“啊,您看,昨天当您和我有那么一会儿感觉相同时,我们什么也没说也没问,也没想,突然我们彼此握了手,这很好。可现在,现在我们谈,我们想,我们解释,本来挺简单的事儿变得奇怪了,不可理喻了。其实您完全可以很容易了解我就像我了解您一样。”

“您以为很了解我吗?”

“是的,当然了。您是怎样生活的我不知道。但您大部分时间是在黑暗中过日子,不管自己,而是为了某个目标,一种责任,一个意图活着,我也是这么过的,大家都这么过。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做的,全世界得的都是这个病,世界也因此而毁灭。可有时,比如在跳舞时,您丢掉了打算或责任,您的生活一下子变成另外一个样子。您一下子觉得好像世界上只有您一个人,或者说好像您明天就要死去,这时您的真相就完全暴露出来了。您跳舞时甚至用它感染了别人。这就是您的秘密。”

她往前走了一段路,走得很快。在伸向湖面的一个突兀的山石尽头站住了。

“您真怪,”她说。“有些我能懂。但是,您到底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他低下头,有那么一会儿看上去很伤心。

“您以为别人总是想从您这儿得到什么,这已成习惯。特莱希娜,您自己不想做不喜欢做的事我一概不想让您做。我爱您,您对此可以无所谓。被爱是一种不幸。每个人爱的是自己,然而成千上万的人一生都折磨自己。不,被爱是一种不幸。但爱,是种幸福!”

“只要我能做到我很乐意给您什么帮助,”特莱希娜慢悠悠地说道,像是出于同情。

“您可以,如果允许我满足您的一个愿望。”

“哎,您知道我有什么愿望!”

“当然,您不应该有。您可是有去伊甸园的钥匙,这就是您的舞蹈。但我知道您还是有愿望的,我对这一点很高兴。您知道吗:有这样一个人,满足您的每一个愿望他都很开心。”

特莱希娜思考着。她警觉的眼睛又变得锋利冷淡。他能知道她什么呢?因为她找不到答案,便变得谨慎起来:

“我对您的第一个请求是您要诚实。告诉我谁对您讲起过我什么。”

“没有。我从未跟别人谈论过您。我知道的有关您的事情——知道得很少——是从您那儿得知的。我听见您昨天说想到卡斯蒂廖内赌一次。”

她的脸抽搐了一下。

“啊,是这样。您偷听我说话来着。”

“是的,当然。我明白您的愿望。因为您的情绪不是总那么好,所以您寻求刺激来麻痹自己。”

“噢,不,我不是像您说的这么浪漫。我赌不是寻求麻痹,而是很简单——为钱。我想富有,或者的确无忧无虑,可不必为钱而出卖自己。就这些。”

“听起来挺对,然而我不相信。但随您便吧!其实您当然知道得非常清楚您从来没必要出卖自己。我们别谈这个了!但如果您想要钱的话,不管为了赌还是别的,那么您就拿我的钱吧!我想,我的钱用不了,我对钱也不在乎。”

特莱希娜又退了几步。

“我几乎还不认识您呢。我怎么可以拿您的钱?”

他猛然脱帽道别,像是一阵疼痛袭身,要走掉。

“您怎么了?”特莱希娜喊道。

“没什么,没什么。请原谅我走了!我们谈得太多了,实在太多了。永远不应谈这么多。”

他也没道别就跑走了,飞速地,就像被绝望吹着穿过林荫道跑走了。女舞蹈家带着郁积的矛盾情感望着他,对他和自己确实感到惊讶。

但他不是因绝望跑掉的,而只是因为有一种无法忍受的紧张与充盈。旋踵间他觉得再多说一句话,再多听一句话都不可能了,他非得自己呆着,有必要非得自己呆着,思考一番,聆听一番,听听自己的声音。与特莱希娜全部的谈话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和意外,他的话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恍惚一种令人窒息的迫切感袭了上来,非要将他的经历和想法告诉他人,组成句子,一吐为快,对着自己喊出来。他对听见自言自语说的每句话都吃惊不已,但越来越感到所说的事情越说越不那么简单,越说越不对劲儿了;感到他想把无法理喻的东西解释一番是徒然的,所以一下子无法忍受,不得不拔腿走掉。

可现在,当他试着回想刚才那一刻钟时,觉得这个经历令人高兴与感激。这是一个进步,一个解脱,一种肯定。

他整个习以为常的世界成问题了,这种疑惑使他疲惫不堪,备受煎熬。他已经经历了这样的奇迹:一切知觉与意义在我们身上消失之际就是生活变得最有意义之时。可总是有讨厌的疑惑困扰着他:这样的经历是否真的重要,是否它不只是在疲惫的与病态的情感表面偶然泛起了微涟,说到底不只是一种情绪,一种细微的心情波动。现在,昨晚和今天,他看到他的经历是真实的。这个经历从他内心放射出来并改变了他,把另外一个人拉到他身边。他的孤寂打破了,他又有了爱,有了他乐意为之效劳,乐意给其快乐的人了,他又能微笑,又能笑了!

情感的波澜穿他而过逝去了,如痛如喜,他因这种感觉而浑身一颤,生命仿佛像一股激浪在他胸中轰鸣,一切不可思议。他倏地睁开眼睛看到街道旁的树木,湖水银色的浪花,一条奔跑的狗,骑车人,一切都是那么奇特,宛如童话世界,几乎过于美了,一切就像从上帝玩具盒里刚拿出来似的簇然一新,一切都为他而存在,为弗里德里希·克莱因,而他本人的存在只为感受这般奇迹,疼痛与喜悦的河流通过自己急速流淌着。到处都有美,连路边每个垃圾堆,到处都有深深的苦难,到处都有上帝。是的,这是上帝,很久很久以前,还在他是孩子时,每当想到“上帝”和“无处不在”时,就已感到了上帝的存在并全心去寻找。心啊,别因充盈而迸裂!

从他的生活中所有被遗忘的深井里再次向他喷射出自由浮移的回忆,有无数个:回想起谈话,订婚的那段时间;回想他孩提时穿的衣服,大学生时代假期中的清晨。这些回忆转着圈地总是围绕几个固定的中心点排列:围绕一个女人的身影,围绕着他妈妈,围绕着凶手瓦格纳,围绕着特莱希娜。他想起古典作家作品中的片断,做学生时曾经打动过他的拉丁谚语和民歌中质朴伤感的歌词。他父亲的影子立在他身后,他再次经历了岳母的过世。一切耳闻目睹的,通过人与书了解的,带着欢乐与苦难进入他心田,沉淀在心中的东西,所有的一切都宛然在目,所有的回忆一齐被勾起,被搅得乱纷纷,没个秩序,但涵义丰富,一切都重要,一切都意义重大,一切都没丢失。

回忆的潮涌变成了煎熬,这种煎熬与最大的快乐无异。他的心跳得快了,热泪潸潸。他明白自己几近疯狂,但也知道不会发疯,他用回顾往昔,眺望湖面与天空时同样的惊异与迷醉望着这片新的疯狂的灵魂之地,这里的一切也是充满着魅力,和谐悦耳,意义重大。他明白了为什么高尚民族的信仰中疯癫被认为是神圣的。他明白了一切,一切都对他诉说,一切都向他吐露。对此没有语言能表达,想用语言来想象或理解任何事情都是谬误,令人失望的!人只需敞开心扉,只需乐意接受,那么每个事物,整个世界就能乘着一列无尽头的火车如驶进挪亚方舟般地驶进一个人的心田,于是人就拥有了这个世界,理解了它并和它溶为一体。

一种悲伤抓住了他。哎,如果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都体会到这一点该有多好!人是怎样浑浑噩噩地活,怎样浑浑噩噩地作孽,怎样盲目地极度地受着折磨!他昨天不是还生特莱希娜的气吗?他昨天不是还恨他的妻子,指责她,想把他生活中所遭受的一切苦难的责任推给她吗?多么可悲,多么愚蠢,多么令人失望!一旦人从内心看,一旦人在每个事物背后都看见站着一个人,他,上帝,那么一切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这么美好,这么富有意义。

路在此转了个弯,通往新的想象园和幻景林。如果他将今天的感受转向未来,就有几百个幸福的梦幻迸发出火花来,为他为所有人。对逝去的沉闷,堕落的生活他不应抱怨,谴责或矫正,而是要更新,朝对立面转变,让它充满意义、欢乐、善良和爱情。他体验到的恩惠要反射过来,继续施恩。他想起了圣经中的格言,还有他知道的有关受恩惠的虔诚者和圣人的所有故事。总是这样开始的,在所有人那里。他们像他一样走的是同一条艰辛黑暗的路,诚惶诚恐,充满恐惧,直到转折与醒悟那一刻到来。“在这世界上你们将体验恐惧,”耶稣对他的信徒们说。但谁能战胜恐惧,谁就不再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是来到上帝身边,永生长存。

所有的人都是这样教诲的,世上所有的智者,菩萨,叔本华,耶稣和希腊人。世上只有一种智慧,只有一种信仰,只有一种思想,这就是知道上帝在我们心中。学校、教堂、书本和科学界在这一点上传授的知识有多么歪曲,多么错误啊!

克莱因的思想鼓起宽大的翅膀飞过他内心世界的,知识的与教育的疆域。这里,就像在外表生活里一样有财富、宝藏和源泉,源源不断,但每一个事物孤立地、分开地看是无生命无价值的。可是有了知识的光芒,有了领悟,这里的秩序,意义与构造也会突然跃过混乱,开始了创造,生命与内在关系从一个极点跃向另一个极点。默祷中最冷僻的箴言自然明了,黑暗变为光明,乘法表变为神秘莫测的信条。这个世界也生气勃勃,燃烧着爱的火焰。他年轻时喜欢的艺术作品以新的魅力回响起来。他看见艺术谜一般的魔力向同一把钥匙敞开着。艺术只不过是在受恩惠和醒悟状态下对世界的观察。艺术就是在每一事物后面展现上帝。

快乐的人满怀激情地走遍世界,每棵树上的每个枝杈都分享着一种欣喜与兴奋,或贵族气地向上高耸,或真诚地向下垂悬,它们是象征与上帝的启示。稀薄的紫罗兰色的云影在湖面上奔跑,婀娜妩媚地战栗不已。每块石头意味深长地静卧在自己影子旁。世界还从未如此美丽,如此深刻,如此神圣得令人喜欢,或者说打最初的孩提时代的深奥莫测,神话般的年月起就从未这样。“你们不要像孩子似的,”他想起了这句话并觉得又成了孩子,我走进了天国。

当他感到又累又饿时,发现自己已远离城市。现在他想起来他从何处来,是怎么回事了,他没有道别就离开了特莱希娜。在下一个村庄里他找到一家酒馆。一个小小的有乡土气息的酒柜,小花园的桂樱树下一个用桩围起来的木桌吸引着他。他要吃的,可除了酒和面包外没别的。一碗汤,他要道,或者鸡蛋,或者火腿。没有,这里没这些东西。在物价昂贵的年月这里没人吃这类东西。他先和老板娘,继而又和一位坐在房门石头门槛上缝补衣裳的老奶奶商量。接着他坐到花园绿荫匝地的树下,吃着面包喝着酸酸的红葡萄酒。在邻近的花园内,听到两个姑娘在葡萄叶和晾晒的衣服后唱歌,却不见人影。刹那间歌中的一个词触动他的心弦,可他没记住这个词。下一段歌词里又出现了,是特莱希娜这个名字。这首歌,不是很诙谐的那种歌词,说的是一个特莱希娜。他听懂了:

她妈妈靠在窗口,用婉转的歌喉唱道:回来吧,噢,特莱希娜,让那个笨蛋走开吧!

特莱希娜!他是多么爱她啊!爱是多么美好啊!

他把头放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而后又醒来,如此反复多次。已是傍晚。老板娘走到桌前,对这位客人感到奇怪。他把钱递过去,又要了一杯酒,向她打听那首歌。她很热情,端来了酒后站在他身边。他又让她把特莱希娜这支歌唱一遍,对一段歌词兴趣盎然:

我不是笨蛋,也不是阿谀奉承者,我是富人家的儿子,来到森林寻找爱情。

老板娘说他现在可以有汤喝了,她反正为丈夫煮好了,正等他回来。

他喝着菜汤,吃着面包,老板回来了,夕阳在村子灰蒙蒙的石屋顶上渐渐燃尽。他问有没有房间,店家提供了一间,小屋的厚石板墙光秃秃的。他要了。他还从未在这样一个小屋里睡过觉,小屋在他看来有点像强盗剧里的小暗屋。然后他穿过夜幕中的村庄,发现一个小卖部还没关门,买了一块巧克力分给成群结队穿胡同嬉闹的孩子们。他们在他身后跟着跑,父母们向他打招呼,每个人都向他道晚安,他回了礼,朝坐在房门槛和台阶上的老老少少点头问候。

他很愉快地想着酒店里那间小屋,这个简陋的,洞穴似的住处,灰溜溜墙上的旧墙灰脱落了,光秃秃的墙上挂着废物,既没有画也没有镜子,既没有墙纸也没有窗帘。他穿过夜幕下的村庄就像经历了一次冒险,一切都烁烁生辉,一切都充满着神秘的预兆。

回到小酒店后,他从空荡荡黑咕隆咚的客房里看见一个门缝透出了灯光,他循着灯光来到了厨房,觉得厨房就像童话里的洞穴,细弱的光晕洒到红色石板地上,还没来得及照到墙壁和天花板就在浓浓的温煦的黄昏里散尽,从阴森森漆黑的垂下来的烟道口处好像有一股流不尽的幽暗的泉水流淌出来。

老板娘和老奶奶一道坐在那里,两人瘦小羸弱,都向前弓着身子,恭顺地坐在矮板凳上,手摊在膝上休息。老板娘抽泣着,没人理会进来的人。他坐到桌沿剩菜旁,一把钝刀寒光闪闪,灯光照映下亮堂堂的铜质餐具红光四射地映在墙上。女人哭泣着,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站在她身边,和她用方言唠叨着,他慢慢听明白了是家里闹了矛盾,吵架后丈夫又出去了。克莱因问丈夫是否打了她,没得到回答。他开始慢条斯理地安慰,说她男人肯定马上就会回来的。女人恶狠狠地说:“今天不会,也许明天也不会回来。”他不再劝了,女人把腰板挺直了一些,默默地坐在那,哭声停止了。事情发生时没说什么话,过程的简单在他看来真是妙不可言。人吵了架,感到痛苦,哭了起来。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人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候。日子还得过下去。像小孩们一样。像动物一样。只是别吱声,只是别把简单的事搞复杂了,只是别把情感向外转移。

克莱因请老奶奶给他们三个人煮咖啡。女人们眼睛一亮,老太太马上把干柴放到壁炉里,树枝断裂时沙沙作响,纸和火苗劈里啪啦。在赫然燃烧起来的火光映照下他看见了老板娘照亮的脸愁容满面但很平静。她望着火,偶尔笑笑,突然站了起来,慢腾腾走到水龙头边去洗手。

接着他们三人都坐到厨房餐桌旁,喝着不加奶的热咖啡,还有一种陈杜松子甜酒。女人们活跃起来了,她们聊着,问着,笑克莱因说话费劲又错误百出。他觉得好像自己在这儿已经呆了许久。这些日子里一切事情都有了着落,令人诧异!整个时期和生活阶段在一个下午就有了空间,每个小时仿佛都沉重地载着生命的重负。刹那间他心里闪电般地划过一阵恐惧,劳累及生命力的损耗可能会突然成百倍地向他袭来并吸干他的骨髓,就像太阳舔干岩石上的一滴水。在这瞬息而过,然而又不时反复到来的时刻,在这个陌生的闪电里他看见了自己活着,感觉到并看见了自己的头颅,看见里面一个极为复杂的,精密昂贵的仪器加速振动着,因超千百倍的工作负荷而颤动,就像玻璃后面一个极敏感的钟表装置,一粒灰尘足以干扰它正常工作。

两个女人告诉他老板把钱投到没把握的买卖上去了,经常不在家,有的时候还和别的女人有暧昧关系。孩子们没在跟前。当克莱因费力寻找意大利词汇进行简单的提问或给予解答时,玻璃后精密的钟表装置略带狂热地继续不停地工作,马上清算并测试度过的每个时光。

他很快站起来想去睡觉,和两个女人,年老的和年轻的握了握手,年轻的紧紧盯着他,而老奶奶正强忍着呵欠。尔后他摸索着上了黑咕隆咚的石板楼梯,登上极高的大台阶后进了屋。他看见一个陶罐里已准备好了水,洗了把脸,找了一会儿香皂、拖鞋、睡衣,可是都没找到。他手支在花岗石窗沿上,在窗下站了一刻钟,然后把衣服全部脱光躺到硬床板上,床上粗糙的平纹布卧具令他迷恋,掀起一股美好的淳朴的想象狂澜。永远这样生活,住在一间四面是石板墙的屋子里,没有诸如壁纸、装饰、家具等可笑的什物,没有任何多余的、非常原始的设备,这不是唯一恰当的生活方式吗?有个安身之处避雨,有条简单的被子防寒,有点面包、酒或牛奶充饥,清晨随着太阳醒,晚上随着黄昏睡,人还需要更多的东西吗?

可他刚把灯关上,房子、小屋、村庄就被遗忘了。他又站在湖边,与特莱希娜在一起交谈,他只能很费劲地回忆今天的谈话,怀疑他到底对她讲了些什么,整个谈话是否只是一场梦或幻象。黑暗令他舒服,天知道明天他梦醒何处?

门口一阵响动惊醒了他。门把手轻轻转了一下,一缕弱光射进来,在门边还犹豫了一下。他叹为惊奇,但霎时明白了什么,朝灯光望过去,还没回过神来。这时门开了,老板娘一手举着灯站在那儿,赤着脚,轻手轻脚的。她朝他这边看,紧盯不舍,他笑笑,惊异不已,什么也没想把胳膊伸了过去。这时她已经来到他身边,深色的头发散在他旁边的粗布枕头上。

他们一言不发。被她的亲吻燃起了激情,他把她揽了过来。胸脯一下子接触到一个人和她的热气,陌生强壮的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奇异般地震撼着他,这股热气对他多么不熟悉,多么陌生,这股热气与耳鬓厮磨对他有多么强烈的新鲜感,他过去是多么孤寂,多么孤独,时间有多长啊!深渊与火海地狱在他和整个世界之间出现了,这时一个陌生人走了过来,带着无声的信任,渴望着安慰,这是一个可怜的被冷落的女人,正像他多年一直是一个被冷落的胆小怕事的人,她紧搂着他的脖子,贪婪地给予着,索取着并从贫瘠的生命中吸吮着一滴快感,如痴如醉然而忸怩地寻找着他的嘴,用可怜柔软的手指摩挲着他的手指,面颊在他的面颊上摩擦。他坐起身望着她苍白的脸庞,亲吻她紧闭的双眼时他想,她以为是在受爱,并不知道她是在施爱,她把她的孤独带给了我,可不知道我的孤独!直到此时他才看清她,而整个晚上坐在她身边吃饭时他视而不见,他看到她有一双细长的手,十指纤纤,有迷人的肩膀,脸上蕴藉着命里注定的恐惧与茫然的儿童般的渴望,懂得施展温柔的妩媚小计与动作,对此并不怎么腼腆。

他也看清他本人在做爱方面仍是个幼童和初学者,对此感到悲哀,长年不冷不热的婚姻已让他心灰意懒,他羞涩但并非没有过错,充满渴望但良心有愧。当他还如饥似渴地亲吻女人的嘴唇与胸脯时,当他还感到她温柔得几近母性的手抚摸他头发时,就已事先预感到心中的失望与压力,他感到糟糕的事又来了:恐惧,一种预感与恐惧钻心地冰冷地流经他的全身,那就是他根本不能爱了,爱带给他的只能是痛苦和恶魔。性欲短暂的浪潮还没消退,灵魂中的忧虑与猜疑就睁开了恶毒的眼睛,对他被动地而不是主动地与人做爱来征服别人感到反感,他有种快要呕吐的感觉。

女人不声不响地拿着蜡烛又溜走了。克莱因躺在黑暗中,心满意足的同时那个时刻到来了,几小时前在有许多预感、有闪电的时候他就担心这一时刻会来,这一时刻很糟糕,他新生活的华美乐章在他心中找到的只是无力与不和谐的琴弦,突然不得不以疲惫与恐惧为代价去获得千百种幸福感。他心跳不已,觉得所有的敌人都埋伏好,失眠,沮丧与恶梦。粗糙的亚麻布弄得皮肤针扎般地痛,夜色苍白无力地透过窗子。在这儿呆下去,毫无自卫能力地承受着即将到来的煎熬是不可能了!哎,又来了,罪恶感与恐惧感又来了,还有凄楚与绝望!所有被征服,所有逝去的往事又回来了。没有解脱。

他急忙穿好衣服,没点灯,在门口找到布满灰尘的靴子,悄悄下楼走出了房门,迈着无力下沉的腿,绝望地穿过村庄与夜幕跑掉了,被自己嘲笑着,被自己追踪着,遭到自己的仇恨。

4

克莱因绝望地与身上的魔鬼打斗抗争。他命中那些日子给他带来的新感觉,认识及解脱在昨天兴奋的仓促思考与目光敏锐看问题时形成波浪,波峰在他看来仿佛是永恒的,可他现在已经又开始从波峰下沉了。现在他又身在波谷与阴影中,仍在拼搏,仍暗自怀着希望,但受到深深的伤害。整整一天,一个短暂的,辉煌的一天他能够实践每个草茎都懂得的简单艺术。在这可怜的一天里他爱过自己,觉得自己是一个完整的整体,没分裂成敌对的两部分,他爱自己,心爱世界与上帝,四面八方向他涌来的只有爱情,肯定与喜悦。如果昨天有个强盗抢劫了他,一个警察逮捕了他,照样也是肯定,微笑,和谐!可现在,幸福之中他再次栽倒变得渺小。他把自己送上审判席,而他心里知道每个判词都是错误的,愚蠢的。明媚的一天里通体透明、到处都有上帝存在的世界现在又变得冷酷沉重了,每个事物都有自己的意义,而每个意义都和另外一个意义相左。这一天的激情又可以退却,可以死亡了!激情,这个神圣的东西,只是一时的情绪,与特莱希娜的事儿只是一种想象,酒馆里的风流韵事只是一段成问题的,不体面的历史。

他已知道只有当不再对自己吹毛求疵,不再自我批评,不再捅伤疤,捅那些旧伤疤时,令人窒息的恐惧感才会消失。他知道如果人能够认识到所有的苦难,所有的愚蠢,所有的险恶都是上帝,如果究其远远超越苦难与幸福,好与坏的深根,那么它们都可以朝对立面转变。他知道这一点。可对此毫无办法,可恶的幽灵附在他身上,上帝又只是一个词,美好而又遥远。他憎恨鄙视自己,时间一到,这种忿恨不期而至,不可逆转地向他袭来,就像别的时候爱情与信任不期而至,不可逆转产生一样。得总这样下去!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体验恩惠与极乐,可又总是体验该死的反面,他生活永远不会走他的意志指定的路。像游戏球和漂浮不定的软木塞,他永远要被抛来抛去,直到终极,直到有一天一个浪头打来,死亡或者疯狂接纳了他。噢,但愿赶快如此!

他早就十分熟悉的思绪又不由自主地来了,不必要的担心,不必要的害怕,不必要的自我谴责,认识其愚蠢性只是多一点痛苦罢了。又产生了不久前(他觉得好像已过了好几个月了)旅途中曾有的念头:扑到铁轨火车下边多好,头朝前!他贪恋地对这个幻象紧追不舍,把它像以太似的吸进肚里:头朝前,一切被碾成剁成碎片和碎渣,一切都卷到轮子上,在枕木上被碾得不复存在!他的痛苦深深地浸透在这些幻象中,他带着赞同与快感听着,看着品尝着弗里德里希·克莱因彻底的毁灭,感到他心碎脑裂,脑浆喷洒,被踩得稀巴烂,疼痛不已的头裂开了,疼痛不已的眼睛流淌出来,肝被揉碎,肾被磨碎,头发被剃光,骨头,膝盖和下巴被碾成碎末。当凶手瓦格纳把他的妻小和自己淹死在血泊中时他想得到的就是这种感觉。正是这样的。噢,他多能理解他呀。他自己就是瓦格纳,一个有天赋的人,能体验神明,能爱,但负载太重,太爱沉思,太易疲劳,对自己的缺点与疾病知道得太清楚。这样的人,这样一个瓦格纳,这样一个克莱因在这个世界上究竟能干什么?眼前总是有一条横在他与上帝之间的沟壑,总是感到世界在自己的心中裂开,总是疲惫,因总朝着上帝奋飞而耗尽精力,这种努力总是以倒退而告终,这样的瓦格纳,这样的克莱因除了毁掉自己以及所有能想起他的一切外还能做什么呢?除了投入黑暗的怀抱还能做什么呢?想象不到的人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创造出的倏忽即逝的世界从这怀抱里推出去。干别的不可能!瓦格纳必须走,瓦格纳必须死,瓦格纳必须从生死簿中划去。自杀也许没用,这样也许很可笑。属于那边另一个世界的人关于自杀的说法也许完全正确。但人处在这种状况下除了做没用可笑的事情外还有别的吗?不,没有了。还是把头枕到铁轮下,感觉一下它裂开的劈啪声,有意潜到深渊里更好一些。

他的膝打着晃儿,一小时又一小时不停地走着。一条路把他带到一个火车道旁,他躺到枕木上,头枕着铁轨,躺了一会儿,甚至迷糊着了,复又醒来,忘记他想干什么,站起身,摇摇晃晃地继续飘游,脚底生痛,满脑袋的烦恼,时而摔倒在地,被一根刺扎伤,时而浑身轻飘飘的,像浮起来一样,时而一步一步地艰难行进。

“现在魔鬼已让我成熟了!”他用沙哑的嗓音独自唱着。成熟了!已在苦难中炸好,烤完,就像桃核儿,就是为了成熟,为了可以死去!

这时有颗火花在他内心黑暗中游弋,他立刻将欲裂的灵魂中所有的企盼都系在这颗火花上。一个想法油然而生:自杀,现在自杀不管用,一节一节地把自己根除,粉身碎骨没有价值,没有用!但有苦难,在苦难与泪水中酝酿成熟,在打击与疼痛中锻造成熟却是好的,是种解脱。然后人就可以死去了,然后死亡就是美好的,美轮美奂,意义深刻,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比每个爱情之夜都幸福:生命之火已燃尽,完全陶醉地跌回到母腹里,为了死亡,为了解脱,为了新生。只有这样的死亡,这样成熟的,美好的,高尚的死亡才有意义,只有这样的死亡才是解脱,只有它才是归宿。渴望在他心中号啕大哭起来。噢,又窄又艰难的路在何方?门在何处?他已准备妥当,随着虚弱得直发颤的躯体每每抽搐,被死亡的痛苦震撼的心灵每每抽搐,他都会产生一种渴望。

当清晨在天际露出灰白的曙光,铅灰色的湖在第一缕有凉意的银色霞光中苏醒时,被追逐的人站在一小片栗子树树林中,它高高耸立在湖泊与城市上,伫立在蕨类植物与高高的、茂盛的绣线菊间,浸透着露水。他眼神黯淡无光,然而面带笑容凝视着这个奇异的世界。他那冲动的无边际的行走已达到目的:累得要死,连恐惧的灵魂都沉默不语了。而且,特别是黑夜已过!经历了一场搏斗,危机已克服。他疲惫不堪,像死人一样瘫在蕨类与根茎之间的树林地上,头倒在欧洲越橘丛中,在他知觉全无的感官面前世界消融了。手握着拳头伸到杂草里,胸脯和脸庞贴在地上,他饥肠辘辘地陷入睡梦中,仿佛这是渴望已久的最后一觉。

梦中他看见在一个好像剧院入口处的大门上挂着一个很大的牌子,上面大大的字体或是“罗恩格林”或是“瓦格纳”(尚未搞清),事后他只能想起梦中几个片断。他从这个门走了进去。里面有个女人,很像昨夜那个老板娘,但也像自己的妻子。她的头变了形,脑袋太大,脸变成滑稽可笑的面具。对这个女人的厌恶强有力地攫住了他,于是将一把刀捅进她身体里去。但另外一个女人,好像是第一个女人的影像,复仇般地从后面扑向他,用有力的尖爪掐着他的喉咙想勒死他。

从这个沉睡中醒来后他惊奇地看见自己上方有一片树林,因躺在硬地上身体发僵,但精神焕发。梦还在他心头萦回,略使人害怕。是怎样一种异样的,天真的,具有黑人特色的幻想游戏啊,他想道,不禁一笑,这时他又想起了请他进“瓦格纳”剧院的大门。什么样的想法呀,这样表现他与瓦格纳的关系!这个梦中幽灵挺残忍,但有创造性。它触到点子上了。它好像什么都知道!写着“瓦格纳”字样的剧院难道不是他自己吗?不是请他走进自己内心,走进真实内心的陌生之地吗?因为他自己就是瓦格纳——瓦格纳是他身上的凶手与被追逐的人,但瓦格纳也是作曲家,艺术家,天才,拐骗者,是对生活情趣、感官喜悦和奢侈的爱慕——瓦格纳是原先那个公务员弗里德里希·克莱因身上一切被抑制了的,沉没了的,受怠慢的东西之集合名词。而“罗恩格林”——难道不也是他自己,那个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乱走的骑士,其名字人们不能问的罗恩格林吗?其他的不清楚了,有可怕的面具脑袋的女人和有爪子的另外一个女人——给她肚子上的一刀还使他想起点什么,他希望还能找到——谋杀与死亡危险的氛围奇怪地、显眼地与剧院、面具和演戏的氛围混在一起了。

在想那个女人和刀子时他眼前一下子清晰地浮现出夫妻卧室。这时他不得不想孩子们——他怎么可以忘记他们!他想着他们早上穿着睡衣从小床上爬下来。他不得不想他们的名字,特别是艾莉。噢,孩子们!他的泪水缓缓涌出眼眶,流到困乏的脸上。他摇了摇头,费力地站了起来,开始捡压得皱皱巴巴的衣服上的树叶和土块。直到现在他才清晰地回想起这一夜,村子酒馆光秃秃的小石屋,胸前的陌生女人,逃跑,急匆匆的漫游。他像一位病人看着消瘦的手,腿上的斑疹一样看着这一段被扭曲的生活。

他克制住悲伤,含泪轻声暗自说道:“上帝啊,你还打算把我怎样?”夜里所思所想中只有一个充满渴望的声音继续在他心中回响:向往成熟,向往归家,向往可以死去。他的路到底是否还长?故乡是否还遥远?是否还有许许多多的苦难和难以想象的事情要承受?他对此已做好准备,心甘情愿,他的心扉已敞开:命运啊,你来撞吧!

他缓缓穿过山间草地与葡萄园,下山朝城里走去。他找到自己的房间,梳洗一番,换了衣服。他去吃饭,喝了点上等好酒,感到僵硬的四肢已不再疲倦,很惬意。他打听了一下疗养院大厅什么时候有跳舞,到了喝茶的时候他去了。

当他进来时特莱希娜正跳着。他再次看见她脸上熠熠生辉,露出舞蹈时特有的笑容,他很高兴。当她回到桌子这儿时,他和她打了声招呼坐了下来。

“我想请您今晚和我一起去卡斯蒂廖内,”他小声说。

她若有所思。

“今天就去?”她问道。“这么急?”

“我也可以等等。可最好今天去。我可以在哪儿等您?”

她没有抗拒这个邀请,没有抗拒他天真的微笑,这种微笑片刻间挂在他布满皱纹孤凄的脸上,很奇特很好看,就像在一栋烧毁坍塌的房子的最后一堵墙上还挂着一块宜人的彩色壁纸。

“您究竟到哪儿去了?”她好奇地问。“您昨天突然就走掉了。您每次都有不同的脸,今天也是这样。您可不是瘾君子吧?”

他只笑了笑,笑容呈现出少有的独特美,有些奇特,嘴唇与下巴看上去完全像个孩子,而额头与眼睛没变,仍透出经过磨难后的成熟。

“请您九点钟到‘广场宾馆’的餐馆接我,我想九点钟有一班船。但您告诉我从昨天到现在您都干了些什么?”

“我想我散步来着,整整一天,整整一夜。我在一个村子里得安慰一下一个女人,因为她丈夫跑掉了。然后我下了点功夫想学一首意大利歌,因为歌词说的是特莱希娜。”

“哪首歌儿?”

“是这样开始的:在一片小树林的上方。”

“天啊,您也学会了这首流行歌曲?是的,这首歌现在在女售货员里很流行。”

“噢,我觉得这支歌很美。”

“您还安慰一个女人来着?”

“是的,她很伤心,她男人跑了,背叛了她。”

“是吗?而您是怎样安慰她的呢?”

“她到我这儿来,不想独自一人呆着。我吻了她,让她躺在我身边。”

“她好看吗?”

“不知道,我没看清她。不,您别笑,别笑这件事!这是很令人伤心的。”

她还是笑了。“您多逗啊!就是说您根本就没睡觉?您看上去是这样。”

“睡了。我睡了好几个小时,在那边高处的树林里。”

她随着他指向大厅天花板的手指看,大笑了起来。

“是在一个酒馆里吗?”

“不,是在树林里。在欧洲越橘丛中。它们差不多熟了。”

“您是个幻想家。可我得跳舞去了,指挥已经敲桌子了。您在哪儿,克劳蒂奥?”

俊美,有深色头发的男舞蹈演员已经站在她椅子后面了,音乐响了起来。舞蹈结束时他走掉了。

晚上他准时去接她,对自己穿上礼服而高兴,因为特莱希娜穿得完全像过节似的,紫罗兰色的衣服镶着许多花边,看上去像一个侯爵夫人。

到了海滩,他没把特莱希娜带到疗养院的船上,而是来到一艘他今晚租下来的漂亮的快艇上。他们上了船,在半敞着的船舱内已放好了为特莱希娜准备的被子和鲜花。快艇一个急转弯,呼哧呼哧离开港口向湖面驶去。

外面夜阑人静,克莱因说:“特莱希娜,现在就去那边人群里难道不可惜吗?如果您有兴趣,我们没目标地继续开,想开多长时间就开多长时间,或者我们随便开到一个美丽静谧的村子里,喝点本地酒,听听姑娘们唱歌。您看怎么样?”

她没吱声,他马上看出她脸上的失望神色。他笑了。

“好了,这是我一时的念头,请原谅。您应该快乐,什么使您高兴就做什么,我们没有别的安排。十分钟后我们就过去了。”

“难道赌博游戏您一点都不感兴趣?”她问道。

“看看吧,我得先试试。这玩艺儿有什么意义我还有点不清楚,就是赢钱输钱。我想还有比这更强烈的刺激呢。”

“为钱而赌不一定非得是钱。它对每个人来说是一个象征,每个人赢的或输的不是钱,而是所有的愿望与梦想,钱对他则意味着愿望与梦想。对我来说钱意味着自由。如果我有了钱,就再没人能命令我了。我想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跳舞我想什么时候跳就什么时候跳,想在什么地方跳就在什么地方跳,想为谁跳就为谁跳。我想到哪儿去旅游就去哪儿。”

他打断了她。

“您是怎样一个孩子啊,亲爱的小姐!没有这样的自由,除了在您的愿望中。您如果明天富有了,自由了,独立了,后天也许就爱上一个家伙,又把您的钱拿走或者夜里掐断您的脖子。”

“您别说得这么可怕!是这么回事,如果我有钱了,也许我会比现在过得更简朴,可我这样做,是因为它给我带来快乐,完全是自愿的,不是强迫。我最恨强迫了!您看,我下注赌钱,这样每次输钱或赢钱都有我全部愿望参与其中,这关系到一切对我来说有价值,值得追求的事,它给人的感觉平常是不容易找到的。”

她说话时克莱因看着她,并没注意她讲的是什么。不知怎么回事,他把特莱希娜的脸和在树林里梦见的那个女人的脸做比较。

直到船开进了卡斯蒂廖内港湾他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现在看到有亮光的铁皮标牌上的站名,使他猛然想起梦中写着“罗恩格林”或“瓦格纳”的牌子。那块牌子就是这个样子,也是这么大,这么灰白,被灯光照得这么刺眼。这里是等待他的舞台吗?他到这里是找瓦格纳的吗?他现在也发现特莱希娜与梦中那个女人很像,确切地说像梦中那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用刀捅死的那个,另一个是用爪子把他掐死的那个。他吓得毛骨悚然。难道这一切都有关联?他又被陌生的幽灵指引?但引向何处?引向瓦格纳?引向谋杀?引向死亡?

下船时特莱希娜挽住他的胳膊,于是他们彼此挎着胳膊穿过船码头上缤纷稀疏的人的喧闹声,穿过村庄,走进赌场。这里的一切都有虚妄的微光,既令人刺激,又令人疲惫,贪婪的人们只要远离城市,迷路来到宁静的风景区,这里举行的活动总是泛着这种微光。房子太大太新,灯光太足,厅堂太华丽,人太活跃。在高大晦暗的群山与宽阔秀美的山湖之间,贪婪的,饱食终日的人们组成的小而密的蜂群忧心忡忡地拥挤在一起,仿佛不清楚生存还能持续多久,仿佛随时都可能发生点事把它抹去。从人们吃着喝着香槟酒的大厅里涌来甜润热烈的小提琴乐曲,在棕榈树与跑泉之间的阶梯上,一簇一簇的鲜花与女人们的衣服竞相争艳,敞开的晚礼服外苍白的男人面孔,穿着缀着金扣子的蓝制服的侍应生们忙忙碌碌,热心服务,知之甚多,有着南方人面孔的香气袭人的女人们皮肤白皙,满脸放光,姣美,忧郁,北方强壮的女人们结实,爱发号施令,自信,老先生们就像屠格涅夫和冯塔纳书中插图里的人物。

他们刚进大厅,克莱因就觉得不大舒服,疲劳。在赌博大厅里他掏出两张千元钞票来。

“怎么样?”他问。“我们一起玩吧?”

“不,不,这不算什么。每人玩自己的。”

他给她一张钞票,请她带他走。他们很快来到一张赌桌旁。克莱因把钱放到一个数字上,赌盘转起来了,他对此一窍不通,只看到他投的钱收走了,没了。真快,他满意地想,想对特莱希娜笑笑。她已不在身边。他看见她在另外一张桌子旁站着换钱。他走了过去。她看上去像个家庭主妇,思考着,担心着,忙活着。

他跟她来到一张赌桌旁看着她。她懂怎么赌,十分关注地盯着赌盘。她下的赌注很小,从不超过五十法郎,一会儿投到这儿,一会儿投到那儿,赢了几次,把钱放到镶有珍珠的绣花手提包里,又掏出钱来。

“怎么样?”他插进来问道。

她对干扰很容易动气。

“噢,让我赌!我会玩好的。”她马上换了张桌子,他跟着她,没让她看见。因为她这么专心,从不用他效劳,于是他退到墙边,坐到一条皮凳上。孤独感向他袭来。他再次陷入对梦境的思考。知道这个梦很重要。也许他不会再经常做这样的梦,也许它们像童话里好精灵的提示:人两遍,三遍地被引诱,或者受到警告,如果还是看不清,那么命运就自行发展,不会再有友善的力量控制轮子了。他不时地往特莱希娜那里望去,看见她在桌子旁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黄发在大礼服之间泛着光泽。

一千块法郎够她玩这么长时间!他无聊地想着,要是我,玩得就快了。

她朝他点了下头,一小时后她走了过来,看到他陷入沉思,将手放到他胳膊上。

“您在干吗?难道您不赌?”

“我已经赌过了。”

“输了?”

“是的,噢,钱不多。”

“我赢了一点儿。您拿我的钱吧。”

“谢谢,今天不赌了。您满意了吗?”

“满意了。好了,我再去。您是不是已经想回家了?”

她继续赌,他不时地看见她的头发在赌徒肩膀中间光闪闪的。他给她端去一杯香槟酒,自己也喝了一杯。然后又坐回靠墙的皮凳上了。

梦中那两个女人怎么回事儿?她们很像自己的妻子,也像村酒馆里那个女人和特莱希娜。别的女人他就不知道了,几年来就不知道。其中一个他给捅死了,对变了形肿起来的脸感到厌恶。另外一个想从背后袭击他,掐死他。哪个是对的?什么是有意义的?他伤害了妻子抑或妻子伤害了他?他会毁在特莱希娜身上吗?抑或她毁于他?他不把妻子打得遍体鳞伤或被她伤害就不能爱她吗?这是他的厄运吗?或者这是普遍的情况?所有的人都这样吗?所有的爱情都这样吗?

是什么把他与这个女舞蹈演员连在一起呢?他爱她吗?他爱过许多女人,她们对此并不知道。是什么使他情系站在那边像做一桩严肃的买卖似的从事赌博的她?她那股激情,她的希望多天真!她是多么健康、单纯、渴望生活!如果她知道他有深深的向往和对死亡的渴求,思念着解脱与回归上帝的怀抱的话她能理解什么?也许她会爱他,很快就会爱上,也许她会与他共同生活,可这和与他妻子生活又有什么两样?他不会带着最真挚的情感越来越孤独吗?

特莱希娜打断了他的沉思。她站在他身边把一小捆钱塞在他手里。

“您给我保管着,一会儿见。”

过了一会儿,他不知道有多长时间,她又走过来把钱要了回去。

她输了,他想道,谢天谢地!希望她马上就赌完。

午夜刚过她来了,很快乐,有些兴奋。

“好吧,我不赌了。您这个可怜人肯定累了。我们回去前不想再吃点什么吗?”

餐厅里他们吃了肉丝鸡蛋和水果,喝了香槟酒。克莱因清醒了,变得很有兴致。女舞蹈演员也变了,兴高采烈,处于一种甜蜜的微醉状态中。她看见并知道自己俏丽,衣着漂亮,感到了邻桌的男人们投过来的目光,连克莱因也感到了变化,又一次看到妩媚与可爱的诱惑力包封了她,又一次听到她嗓音中有挑衅与性感的声调,又看到她手臂白净,玉润的脖子从衣服花边里露了出来。

“您也赢了许多吗?”他笑着问。

“还行,还不是大彩,大约有五千。”

“好了,这是一个挺漂亮的开端。”

“是的,我当然再继续下注,下一次。可这还不是正式的。一定会大来一次,不是这样小来来。”

他想说:“那您也不必小来来,而应倾其所有。”但他没说,而是和她碰了杯,为大走好运干杯,他笑着继续聊天。

姑娘快乐时多漂亮、健康、单纯啊!一小时前她还站在赌桌旁,面容严肃,忧虑,满脸皱纹,气势汹汹,心里计算着。现在她看上去好像从来没有忧虑过似的,好像她对金钱,赌博,买卖一无所知,好像她只懂得欢乐,奢华以及在生活闪光的表面毫不费力地漂浮。这一切都是真的,没掺假吗?连他自己都笑了,也很快活,也在从愉快的目光中追求欢快与爱情,然而此时他身上的一个人不相信这一切,用怀疑与嘲讽的态度看着这一切。别人不是这样吗?哎,人们了解他人太少,令人绝望地少!人们在学校里学到了可笑战役的上百个年份和可笑的老国王的名字,人们天天读到关于税收或巴尔干的文章,可关于人却一无所知!如果钟不响了,如果炉子冒烟,如果一台机器里的齿轮停止了工作,人们马上就知道毛病在哪儿,积极地去找,找到毛病后知道如何修理。可却不知道我们身上的东西,那根秘密弹簧,唯有它才赋予生活以意义,我们身上的东西是唯一有生命力的,唯有它能够感受快乐与苦难,追求幸福,体验幸福,人们不熟知这东西,对此什么也不知道,完全不知道,而一旦它病了,则无法治愈。这不是很荒唐吗?

当他和特莱希娜边喝酒边谈笑风生时,这些问题在他灵魂其他区域时起时落,一会儿意识到,一会儿又意识不到。一切都靠不住,一切都飘浮在无把握中。假如他能知道一点有多好:别人是否也是这样缺乏信心,这样窘迫,快乐包含着绝望,必须思考,必须提问,或者唯独他,怪人克莱因才这样?

他发现了一点,在这一点上他和特莱希娜是有区别的,在这一点上她与他不同,她天真,粗犷健康。像所有人一样,这个姑娘总是本能地寄希望于未来,明天,后天乃至永远,他自己过去也是如此。否则她能来赌,把钱看得如此重吗?然而,他深深地感到在这点上他是两样的。对他来说每种感觉,每种思想的后面都有一扇大门敞开的,通向虚无。也许他因恐惧,因对许多事情有恐惧,对精神错乱,警察,失眠,也对死亡有恐惧而痛苦。但让他感到恐惧的一切同时也是他所渴望,所企盼的,他对苦难,对沉落,对被追踪,对疯狂与死亡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渴望与好奇。

“可笑的世界,”他自言自语道,但他指的不是周围的世界,而是内心世界。他们边聊边离开了大厅与房子,在惨淡的路灯下来到沉睡中的湖岸,不得不叫醒船工。要等一会儿船才能开,他们俩并肩站着,一股魔力把他们从赌场的灯光和形形色色社交人群中一下子置于夜幕下被人遗弃的岸边那幽黑的静谧中,那边的笑容还挂在热乎乎的嘴唇上,这里已冷冰冰地触摸到了黑夜,困劲的来临,对孤独的恐惧。他俩的感觉是相同的。倏忽间他们手拉起了手,困惑尴尬地对着黑暗微笑,一个人颤栗的手指在另外一个人的手和胳膊上摩挲着。船工喊了一声,他们上了船,坐到船舱里,他使劲抓住她,把金黄色沉甸甸的头揽了过来,爆发一阵灼热的狂吻。

她挣脱了他,坐起来问:

“我们是不是很快再来这边?”

情欲冲动中他忍不住暗自笑了。她在这种情况下还想着赌博,想再来继续做她的生意。

“随便你什么时候来,”他讨好地说,“明天,后天,你想哪天来就哪天来。”

当他感到她的手指在他脖颈上抚玩时,对梦中复仇女人用指甲抓他喉咙时那可怕的感觉的回忆又掠过了他的心头。

“现在她该把我猛地杀掉,这样做是对的,”他强烈地想道,“或者我杀了她。”

他的手搜寻着,拢住她的胸乳,暗自窃笑。他不能区分什么是快乐什么是苦难。连他的快感,拥抱这个漂亮强健的女人的强烈渴望几乎都无法与恐惧区别开来,他像被判处死刑的人企盼斩刀一样企盼着快乐与恐惧。两者都有了,燃烧的快感与绝望的悲伤,两者在燃烧,两者在炽热的恒星中闪现,两者给人以温暖,两者能置人于死地。

特莱希娜灵巧地摆脱了他胆大妄为的亲吻,紧紧抓住他的两只手,眼睛凑到他眼前,仿佛神不守舍地轻声说道:“你是怎样一个人,你?为什么我会爱上你?为什么有某种东西把我引到你身边?你已经老了,也不英俊,这是怎么回事儿?听着,我的确相信你是一个罪犯。你不是吗?你的钱不是偷的吗?”

他想挣脱她的手:“别说了,特莱希娜!所有的钱都是偷的,所有的财产都是不义之财。这难道重要吗?我们大家都是罪人,我们大家都是罪犯,只因为我们活着。这难道重要吗?”

“哎呀,那么什么重要呢?”她惊叫起来。

“重要的是我们把这个酒喝干,”克莱因慢悠悠地说,“其他的都不重要。也许这杯酒不会再有了。你想来和我一起睡觉吗?或者我能到你那里去吗?”

“到我这儿来吧,”她轻声说。“我怕你,但还得跟你在一起。别告诉我你的秘密!我什么也不想知道。”

马达熄了火。她醒过神来,挣脱了他,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小船轻缓地靠近跳板,路灯影影绰绰地映在漆黑的水中。他们下了船。

“等一下,我的手提包!”特莱希娜走了十来步喊道。她又跑回跳板,跳上船,看见装钱的手提包放在床垫上,船工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她,她扔过去一张钞票后投进正在码头等她的克莱因的怀里。

5

夏天突至,用两个热天就改变了世界,树林深了,夜晚更加迷人。酷热一小时一小时地逼近,太阳很快就跑完了它炽热的半圆,星星急速快捷地紧随太阳而至,生命的热情熊熊燃起,无声无息地贪欲十足地匆忙追逐着世界。

夜晚降临,这时特莱希娜在疗养院大厅里的舞蹈因奔走呼号的暴风雨而中断。灯光熄灭了,困惑的脸庞在雷电发出的白光中彼此惨然而笑,女人们喊,侍应生叫,窗子在风暴中嘎嘎作响。

克莱因赶忙把特莱希娜拉到自己与老滑稽演员坐的桌子旁。

“太好了!”他说。“我们走。你当然不怕,对吧?”

“不,不怕。可你今天不能跟我一起走。你已三夜没睡觉了,样子很可怕。带我回家,然后回你的旅馆去睡觉!如果需要你吃一片佛罗那。你活得像个自杀者。”

他们走掉了,特莱希娜穿着向侍应生借来的风衣,他们在风雨闪电和卷着尘埃的呼啸的旋风中穿过风卷一空的街道,响彻天际的雷鸣响亮地欢呼般地隆隆滚过被搅动的夜晚,大雨倾盆而降,在铺就石子的路面上四溅,恣意的倾盆大雨倾泻到厚厚的夏日树叶上,随着如释重负的呜咽雨越下越大。

他们浑身湿淋淋的,左摇右晃地来到女舞蹈演员的家,克莱因没回去,他们不再提这个了。他们松了一口气,进了卧室,笑着脱掉湿透了的衣服,雷电由窗子轰鸣而至,炫人眼目,疾风骤雨在洋槐中折腾累了。

“我们还没再去卡斯蒂廖内呢,”克莱因讪笑着说。“什么时候去?”

“很快就去,放心吧。你觉得没劲吗?”

他把她揽了过来,两人欲火旺盛,暴风雨的余辉在亲吻中熊熊燃烧。习习凉风一阵阵由窗子吹了进来,带着树叶的苦涩味,带着泥土淡淡的芳香。颠鸾倒凤后他们俩很快入睡。枕头上他那消瘦的脸庞紧挨着她那有朝气的脸庞,他那干枯的稀发紧挨着她那茂密浓发。窗前,夜里的暴风雨喷吐出最后的火焰,闪闪发光,乏力后寂灭了,暴风雨渐渐消歇,静寂的雨水安然地流泻进树里。

一点钟刚过,睡不了长觉的克莱因从昏沉沉的压抑的纷乱梦境中醒来,脑袋乱哄哄的,眼睛生痛。他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猛地睁开眼睛,思考着他在什么地方。已是深夜,有人在他身边呼吸着,他在特莱希娜这儿。

他慢慢坐起身。现在痛苦再次来临,现在他注定又要一小时复一小时地躺在那儿,心怀悲苦与畏惧,孤自一人承受着无聊的痛苦,动着无用的脑筋,担着无用的心。恶梦把他惊醒,恶梦中沉重的油腻的感觉还在他心头爬行,恶心,恐惧,厌烦,自卑。

他摸到开关打开了灯。惨淡的月光洒抹到素白的枕头和堆满衣服的椅子上,窗洞黑幽幽地悬挂在窄墙上。特莱希娜侧过去的脸上投下了阴影,脖颈和头发闪闪发亮。

过去他有时也曾这样看着妻子躺着,他躺在她身边时而也失眠,嫉妒她的睡眠,像是被她沾沾自喜,心满意足的呼吸所讥笑。再也没有,再也没有比睡觉时更容易被他人这样彻底,这样完全地抛弃的了!现在,像以往经常发生的一样,他再次想起了耶稣受难像,在客西马尼园里,当死亡的恐惧快使他窒息时,他的门徒们却在睡觉,睡觉。

他轻轻地把枕头连同特莱希娜睡着的头往自己这边拽了拽。现在他看着她的脸,睡眠中如此陌生,如此旁若无人,脸完全背着他。一个肩膀和胸乳裸露了出来,麻织布被单下的躯体随着每次呼吸轻轻隆起。有意思,他想起人们怎样在情话,情诗,情书里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甜甜的嘴唇和面颊,从不提肚子和大腿!骗人!骗人!他长久地端详着特莱希娜。她还可以用这妩媚的躯体、胸乳和这白净、健康、强壮、保养得很好的四肢反复勾引他,拥着他,从他那儿得到快乐,然后休息,入睡,心满意足,睡得死沉,没有疼痛,没有恐惧,没有意识,漂亮,麻木,愚蠢得像个健康的睡着的动物。而他将躺在她身边,失眠,神经跳跃着,心里充满苦楚。还要经常这样吗?还要经常这样吗?啊不,不能再这样了,不能再有多次了,也许再也不了!他抽搐了一下。不,他知道一点:永不再这样了!

他呻吟着,用拇指揉揉眼眶,眼睛与太阳穴之间疼痛难当。瓦格纳肯定也有过这种疼痛,那个教师瓦格纳。他有过疼痛,这种剧烈的疼痛,肯定长达几年之久,承受着,忍受着疼痛,在此过程中变得成熟了,在悲痛中,在他那无用的悲痛中以为离上帝近了。直到有一天他痛不欲生,就像他,克莱因一样痛不欲生。疼痛的确是最微不足道的,但思想,梦幻,恶梦!于是有一天夜里瓦格纳站起身,认识到再这样继续下去,还要把许多这样痛苦无比的夜晚挨个排列起来是毫无意义的,这样是无法到上帝那儿的,于是取来了刀。这样做也许没用,瓦格纳杀人也许很蠢,很可笑。谁不知道他的悲痛,谁没尝过他的苦难,谁就不能理解这一点。

他自己就在不久前的梦里用刀把一个女人扎死了,因为无法忍受她扭曲的脸。当然一个人喜欢的每张脸都是变形的,如果它不再说谎,如果它不言语,如果它在睡眠,它就扭曲着,无情地挑逗着。这时人可以把这张脸看个透彻,看到里面没有一点爱情,就像人将自己的心看透时也没发现一点爱情一样。这时的脸只有对生命的饥渴与恐惧,出于恐惧,出于孩子般对寒冷,独处与死亡愚蠢的恐惧,人们逃到一起,彼此亲吻着,拥抱着,脸擦着脸,腿夹着腿,把新人抛到这世界上来。就是这样。他过去就是这样来到他妻子身边的。村里酒馆的老板娘就是这样来到他身边的,就在前不久,在他现在的路的起始处,在一间光秃秃的石板小屋里,赤着脚,默默无语,被恐惧,被对生命的饥渴,被对安慰的渴求所驱使。他也是这样来到特莱希娜身边的,反之亦然。始终是同一种本能,同一种渴求,同一种误解。也始终是同一种失望,同一种强烈的痛苦。人以为就在上帝身边,于是将一女人搂在怀里。人以为达到了和谐,只是把他的罪责与悲哀转移到一个遥远的未来的生命身上!人把女人搂在怀里,吻她的嘴巴,抚摩她的乳房,和她生出一个孩子,将来,同一种命运落在孩子头上,他夜里也是这样和一个女人同床共枕,也是这样从陶醉中醒过来,用疼痛的眼睛注视着深渊,诅咒整个过程。把它想到底简直受不了!

他仔细端详睡觉人的脸庞,肩膀,乳房和一头的黄发。这一切都使他心醉神迷,使他受蒙蔽,给他以诱惑,这一切都向他谎称有欢乐与幸福。现在结束了,现在要清算了。他走进了瓦格纳剧院,明白一旦不再迷惑为什么每张脸都这样变形,这样难以忍受。

克莱因从床上起来去找一把刀。蹑手蹑脚走路时把特莱希娜浅棕色的长筒袜从椅子上带了下来,这时他闪电般地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在公园里,她走路的姿势,她的鞋及弹力袜发出的诱惑怎样第一次向他飞来。他轻轻笑了,像是幸灾乐祸,然后把特莱希娜的衣服一件件地拿在手上,抚摩着,复又让它们掉在地上。接着他继续找,在此期间有一阵忘记了一切。他的帽子放在桌上,他不假思索地拿了起来,翻转着,感到它湿淋淋的,然后戴在头上。在窗前他停了下来,朝黑夜眺望,听雨唱歌,歌声听上去好像来自不知何年的其他岁月。这一切都想向他要什么,窗子,夜晚,雨水——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儿童时代的旧画书。

他猛地停住了脚步。他把桌上的一件东西拿到手里看。这是一个银色的椭圆的小镜子,镜中映出他的脸庞,是瓦格纳的脸,一张迷惑的扭曲的脸,有阴影的眼窝深陷,面目特征被毁伤,裂痕累累。很奇怪,他现在经常会冷不防地照照镜子,觉得好像过去几十年中从没照过镜子似的。看来这一点也属于瓦格纳的表演。

他站在那儿照了好长时间的镜子。过去那个弗里德里希·克莱因的脸已经完蛋了,耗尽了,没用了,每条皱纹都有毁灭的呼唤。这张脸得消失,得消灭掉;它太苍老了,这张脸,许多东西都折射在这张脸上,太多的东西,诸如谎言与欺骗,诸如尘埃和雨水掠过了它。它曾光滑漂亮过。他过去曾爱过,保养并喜欢过这张脸,可也常常憎恨它。为什么?两者都不可理喻。

而他现在为什么站在这儿,深更半夜在这间陌生的小房间里,手里拿着镜子,头上戴着湿漉漉的帽子,一个奇怪的小丑,他怎么了?他想干什么?他坐到桌子边上。他想干什么来着?寻找什么?他的确想寻找点什么,寻找一点很重要的东西吗?

是的,一把刀。

他震惊不已地一下子跳了起来,跑向床边。他向枕头弯下腰去,看着沉睡的黄发姑娘躺着。她还活着!他还没杀人呢!恐怖冰冷地流经全身。天啊,又来了!现在是时候了,他又瞧见了在最可怕的日子里一直看见发生的事情。又来了。现在他站着,瓦格纳,站在睡着的人的床边,还在找刀子!不,他不想。不,他没疯!谢天谢地,他没疯!现在好了。

他恢复了平静。他慢慢穿上衣服,裤子,外套和鞋。现在好了。

当他想再次走到床前时,感到脚底下有软乎乎的东西。是特莱希娜的衣服在地上,还有袜子和淡灰色的裙子。他小心地把衣服捡起来放在椅子上。

熄灯后他走出房间。房前雨水静静地、冷凄凄地滴着,哪儿也没有灯光,哪儿也没有人,哪儿也没有声音,只有霪雨霏霏。他昂起头让雨水流到额头和面颊上。看不见天空。多黑啊!他很想,很想看见一颗星星。

他平静地穿过大街,被雨水淋得湿透了。他没碰到人,没碰到狗,世界灭绝了。他在湖边从一条船走到另一条船,船全都被高高地拉上岸,用链子牢牢拴住。直到很远的郊外他才找到一条船,船松松地用绳子拴着,能够解开。他松开船,把桨挂好。岸边很快就消逝了,船滑进仿佛从未有过的灰色中,世上只还有灰色、黑色与雨水,灰蒙蒙的湖,湿漉漉的湖,灰蒙蒙的天,湿漉漉的天,一切都无穷无尽。

在湖上划出很远后,他收起桨。现在已经准备好了,他满意了。以往在他看来死亡已不可避免的时刻他总是愿意再犹豫一会儿,把事情拖到明天,再试试继续活下去。可现在一点不想这样做。这小舟,就是他,这是他幼小的,圈起来的,人为地给予保障的生命,可四下是一片广漠的灰色,这是寰宇,这是宇宙和上帝,让自己跌进去并不难,很容易,这是令人愉快的。

他坐到船沿上,脸朝外,双脚吊在水里。他慢慢向前欠着身子,弯下了腰,直到身后的船弹了一下滑走了。他身在宇宙了。

从那一刻起生命所剩的时间不多了,在这短暂的瞬间,许多往事涌现出来,比在达到此目的前度过的四十年时间里还多。

是这样开始的:就在他跳下水,在闪电般的瞬间里游离在船沿与湖水之间那一刻,他明白了自己是在自杀,是儿戏,是一件虽然不坏,但挺滑稽,很愚蠢的事情。想死的冲动与死本身的冲动不攻而破,这办不到。他的死没有必要了,现在没必要了。死亡是所期望的,是美好,受欢迎的,但是再没必要了。从那一刻起,从他全心全意,完全放弃每一个愿望,全身心地从船沿上跳下去,跳进母亲的怀抱,跳进上帝的怀里那闪现的瞬间起,从这一刻起死亡已不再有意义了。一切都是这样简单,一切都简单得出奇,不再有深渊,不再有困难了。全部的技巧就是跌进去。这个技巧作为他生命的结果照亮了他整个人:跌进去!一旦这样做了,一旦献出了身,听凭,屈从自己的意志,一旦放弃一切支撑物,放弃自己脚下每寸坚实的土地,那么人们完完全全就只听从自己心中的向导,然后就赢得了一切,然后一切都好了,不再有恐惧,不再有危险。

这一点做到了,这个伟大的,唯一的动作:他跌了!跌进水里,跌入死亡根本没必要,他同样也可以跌进生命中。但这不太重要,这一点不重要。他可以活下去,他可以重新来。可然后他就不再需要自杀了,不需要绕这么多奇特的弯路,不再干所有这些劳神的,痛苦的蠢事,因为他已克服恐惧。

多棒的想法:没有恐惧的生活!克服恐惧,这是幸福,这是解脱。他一生怎样受恐惧的折磨啊,而现在,当死亡已经掐住喉咙时,他感觉不到一点惶恐,没有畏惧,没有恐怖,只有微笑,只有解脱,只有赞同。他现在突然明白什么叫害怕,明白只有认识它的人才能克服它。人害怕千百种事情,诸如疼痛,法官,自己的心,人害怕睡眠,害怕醒来,害怕独处,害怕寒冷,疯狂,死亡,特别是对它,对死亡感到害怕。但这一切只不过是面具与伪装。实际上人只对一件事害怕,这就是跌倒,是毫无把握的一步,这一小步超越了所有存在的安全保障。谁曾经有过一次,只一次献过身,谁曾有很大的信心把自己交付给命运,谁就得救了。他就不再遵从尘世的定律,他就掉进宇宙间,与星辰共舞。就是这么回事。这么简单,每个孩子都能懂,都能知道。

他想这些不像他人想问题的方式,他活着,感觉着,摸索着,闻着,品尝着这一思想。他品尝过,闻到过,看见过并懂得什么是生命。他看见世界在创造,看见世界在毁灭,两者像两支彼此作战的部队,不断行进着,永不停止,永远在路上。世界不断地诞生,不断地死亡。每条生命就是一口气,是上帝呼出的气。每次死亡也是一口气,是上帝吸进的气。谁学会了不违抗,学会了跌倒,谁就死也容易,生也容易。谁违抗,谁就得承受恐惧,谁就死得艰难,谁就不情愿生。

在弥漫在夜间湖面上的灰蒙蒙的霪雨幽暗中,向下沉没的人看见世界映出并表现出的游戏:太阳与星辰滚滚上升,滚滚下降,人畜,鬼神和天使的合唱队面对面站着,唱着歌,沉默着,呼喊着,生命的队伍彼此相对而行,每个生命都错认了自己,憎恨自己,在每个其他的生命中憎恨自己,迫害自己。他们所有人的渴望就是死亡,安息,他们的目标是上帝,返回到上帝身边与上帝同在。这个目标制造了恐惧,因为这是一个错误。不可能与上帝同在!没有安息!只能永远地,永远地,庄严地,神圣地被呼出吸进,形成与分解,生存与死亡,离家与回归,无休止,无尽头。所以只有一种技巧,只有一个学说,只有一个秘密:跌倒,不要违抗上帝的意旨,不要依附任何东西,既不要依附好的也不要依附坏的。这样人就解脱了,这样就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这样。

摆在他面前的生活就像一片有树林、沟壑和村庄的阔地,人们站在高山顶上可以一览无余。一切都曾美好,简单而且美好,一切皆因他的恐惧,他的反抗成为痛苦与纷扰,成为苦恼和不幸的乱麻与惊颤!没有一个女人离开他就不能活,也没有一个女人和他在一起就无法生活。世上没有一件东西不是像其对立物一样美好,一样使人渴望,一样使人幸福!一旦人独自悬浮在宇宙间,活也快乐,死也快乐。外来的安宁是没有的,坟墓中不能安宁,上帝那儿不能安宁,没有魔力曾中断过因上帝一连串无终止的呼吸而创造出的永恒的生命诞生链。但也有另外一种安宁,是要在自己内心寻找的。它就叫跌倒!不要违抗!高兴地死吧!高兴地活吧!

他生活中所有的人物都浮现在身边,他爱情中的所有脸庞,痛苦中的所有变化。他的妻子像他一样纯洁无辜,特莱希娜天真地朝他微笑。其阴影大面积地投射到克莱因生活中的凶手瓦格纳,严肃地冲着他的脸笑,这个微笑告诉人们瓦格纳的行为也是通向解脱之路,也是一口气,也是一种象征,就连凶杀,血案及可憎的东西也不是确实存在的事物,而只是我们自己自我折磨的灵魂做出的评价。他,克莱因生命中许多岁月都是带着瓦格纳的凶杀度过的,他在拒绝与赞同,谴责与欣羡,厌恶与模仿中用这个凶案给自己制造了一连串无尽的痛苦,恐惧与不幸。他几百次充满恐惧地经历了自己的死亡,在断头台上看到了自己死去,感到了刮胡刀割自己的喉咙,枪子儿在太阳穴上,而现在,因为他已真的经历过了可怕的死亡,它是如此容易,如此简单,它是欣悦与胜利!世上没有可怕的东西了,什么都不可怕,我们只在狂想中给自己制造了所有这些恐惧,所有这些痛苦,只有在我们自己胆怯的灵魂中才产生了好与坏,优点与缺点,渴望与畏惧。

瓦格纳的身影沉没在遥远的地方。他不是瓦格纳,不再是了,没有瓦格纳,一切都是虚幻。好吧,让瓦格纳死吧!他,克莱因要活下去。

湖水流进他的口中,他喝了水。水从四面八方,经过所有感官流了进来,一切都消解了。他被吸住了,被吸了进去。他身边的其他人在漂浮,紧紧挨着他,挨得如此紧就像水中的水滴,特莱希娜在漂浮,老歌唱家在漂浮,他过去的妻子在漂浮,父亲,母亲和姐姐,成千的,成千的,成千其他的人,也有画和房子,提香的维纳斯和斯特拉斯堡的大教堂,所有的东西都紧挨在一起,在一股巨大的水流中漂走了,这是必然性使然,快,越来越快,飞速地,可迎着这股神秘的湍急的巨大人流而来的是另外一股水流,神秘,湍湍流急,是脸庞,大腿,肚子的水流,是牲畜,鲜花,思虑,谋杀,自杀,写成的书,流淌的眼泪的水流,密密匝匝,密密匝匝,满处都是,满处都是,孩子的眼睛与黑鬈发和鱼头,一个女人的血淋淋的肚子上插着一把坚硬的长刀,一个年轻人,很像他自己,脸上洋溢着神圣的激情,这是他自己,二十岁,是当时那个下落不明的克莱因!现在没时间了,他连这一点都认识到了有多好!耄耋与韶华之间,巴比伦与柏林之间,好与坏之间,给予与索取之间存在的唯一东西,用差别,评价,痛苦,争端与战争填充世界的唯一的东西就是人的思想,那个嬉闹的青年时代里年轻的,狂暴的,残酷的人的思想,它还远离知识,还远离上帝。是它发明了对立,是它发明了名字。一些东西它说漂亮,一些东西它说难看,这个好,那个坏。一段生命被称为爱情,另外一段被称为凶杀。这个思想就是这样,年轻,笨拙,滑稽。它的发明之一就是时间。一个精美的发明,一个更热忱地自虐、把世界变得多样复杂的巧妙工具!它一直只通过时间有别于人们企求的所有东西,只通过时间这一伟大的发明!如果人想自由的话,时间是人首先得运送走的支撑物与拐杖中的一个。

生命组成的世界洪流继续喷涌,这是被上帝吸进的洪流,而另外一个与此相反的洪流,被呼出的洪流亦然。克莱因看见一些人逆流而动,在可怕的痉挛中抗争着,给自己制造可怕的痛苦:英雄,罪犯,疯子,思想家,热恋中的人,宗教信徒。另外的人他也看到了,和他自己一样,在投入与赞同的内心快乐中迅速地,轻而易举地被冲走,他们像他一样是幸福的人。从享受永恒幸福的亡灵的歌唱与遭到不幸的人们无穷无尽的痛苦悲鸣中,在两个世界洪流上建起了一个透明的球体,或者说是由音阶组成的圆顶建筑,这是音乐的大教堂,中间坐着上帝,坐着一颗明亮的、亮得无法看清的闪亮星星,一个光明的总括,在永恒的激荡中被世界合唱队澎湃的乐曲撞击着。

英雄,思想家从世界洪流中脱颖而出,他们是先知,是宣告者。“你看,这是天主,他的路通往和平,”一个人喊着,许多人附和着。另外一个人宣告说上帝的路通往斗争与战争;一个人称他为光明,另外一个人称他为黑夜;一个人说他是父亲,另外一个人说他是母亲;一个人赞他为静,另外一个人誉他为动;是冲动,是冷静;是执法官,是慰藉者;是创造者,是破坏者;是宽恕者,是复仇者。上帝对自己没有称谓。他想被称呼,他想被爱戴,他想被赞颂,被诅咒,被憎恨,被崇拜,因为世界合唱队的乐曲就是他的教堂,是他的生命,但对他来说以什么样的名称赞颂他,人们是否爱他或恨他,是否在他这儿寻找宁静与睡眠,还是寻找狂舞与飞奔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可以寻找。每个人都可以找到。

现在克莱因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唱了起来,用一种全新的,强有力的,洪亮的,回肠荡气的嗓音大声唱着,大声地,铿锵有力地讴歌上帝,颂扬上帝。他迅速地漂游而去,边漂边唱,在千百万生灵中,他是先知,是宣告者。他的歌声发出了很大的回响,音阶的拱顶升高了,上帝光芒四射地坐在其中。洪流无限翻腾而去。

(1919)

1 德国神话中的圣杯骑士。瓦格纳作品之一。

2 克莱因是德语klein的译音,klein意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