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佩芬 译

当我中午时分抵达小城柯艾尔堡时,一位蓄着宽宽灰色连鬓胡子的绅士正等候在车站。

“我是希凡尔巴恩,”他告诉我,“我是协会的理事。”

“我真高兴,”我说。“在小城柯艾尔堡还有举办文学晚会的协会组织,真让人高兴。”

“啊,我们举办的活动多着呢,”希凡尔巴恩先生确认道。“譬如说十月里开过一次音乐会,狂欢节里节目更是排得满满的。您今天晚上愿意给我们朗诵些作品吗?”

“是的,我读一些自己的作品,几篇短散文和几首诗。”

“啊,好极了。好极了。我们去坐车吧?”

“随您的便,我对这里完全陌生。不知您能否指点我一个可以下榻的旅馆。”

协会理事现在开始打量我的行李,搬运工刚把它们搁在我身后。接着他的目光审视地扫过我的脸,我的外套,我的鞋,我的双手,这是一种心平气和的审视,正如人们观察一位将与自己在同节车厢里共度一夜的旅行者那样。

他的审视正令我感到尴尬不安时,他脸上又重新堆满了和蔼可亲、彬彬有礼的表情。

“您愿住在我家么?”他笑着说。“您会觉得像住旅馆一样方便,却省下了住旅馆的费用。”

他开始对我产生兴趣了。他那种保护人般的神情和有钱人的威严是滑稽可笑的,但在这略显傲慢的表象下面也许隐藏着善良的心肠。于是我接受了邀请。我们坐进了一辆敞篷车,这时我便知道身边的先生是何等样人了。柯艾尔堡的街道上几乎没有人不恭恭敬敬地向我的保护人表示敬意。我不得不时时刻刻都把帽子握在手里,并且开始想象一个公爵必须坐车穿过向他高声欢呼的人群时的心情。

为了谈话,我问道:“我去朗诵的大厅大约有多少座位?”

希凡尔巴恩用一种近乎责备的眼光望着我:“我可真不知道,亲爱的先生。这方面的工作我从不插手。”

“我只是想,您既然是协会理事……”

“确实如此。但是您知道这仅是名誉职务。一切事务工作都由我们的一位秘书处理。”

“他一定是与我联系的吉塞勃莱希特先生吧?”

“是的,他是我们的秘书。现在请您注意,我们正经过战争纪念碑,请看那里左边,是我们新建的邮政大楼,不错吧?”

“你们城市附近似乎不出产石料,”我说,“而你们的建筑都是砖石结构的吧?”

希凡尔巴恩先生睁圆了眼睛瞪视着我,随即大笑起来,用手掌猛力拍着我的膝盖。

“可是先生,恰恰都是我们自己的石料呢!您从未听说过柯艾尔堡石料?这可是著名产品。我们这里人人都靠它为生的呢。”

这时我们已抵达他的住宅。这幢房子至少和邮政大楼同等壮观。我们刚下车,楼上便有一扇窗户打开了,一个妇女的喊声传了下来:“啊,你把那位先生带到我们家啦?嗯,好极了。请进吧,我们马上用餐。”

女主人很快便出现在大门口,这是一位令人愉快的圆圆胖胖、有一对深酒窝的妇女,她有着孩子似的又短又胖的香肠手指。倘若人们对希凡尔巴恩先生还可能产生若干疑虑的话,那么面对这位显然毫无城府的女人便会完全消除一切疑虑。我愉快地握住她温暖而有弹性的手。

她像注视一只童话里的动物般打量着我,然后半开玩笑地说道:“那么您就是里塞先生!啊,很好,很好。不对吧,您怎么戴着眼镜!”

“我有点儿近视,尊敬的夫人。”

她对我戴眼镜如此大惊小怪,叫我确实难以理解。除此之外,我倒是很欢喜这位家庭主妇。这里充盈着殷实中产阶级家庭气氛,一定会有一顿丰盛的美餐。

我先被领进一间客厅,在仿制的橡木家具间孤零零放着一盆棕榈树。整个布置无懈可击地表现着我父亲姑姑那个时代市民阶级的拙劣艺术趣味,而如此洁净却委实罕见。我的眼睛被一件闪闪发光的家具所吸引,我立即认出这是一把全都漆成金黄色的椅子。

“您总是这么严肃吗?”那位夫人稍事休息后问我。

“噢,不是的,”我急忙回答。“请原谅我提问,您为什么把这张椅子镀成金色?”

“难道您从未见过?有一段时期盛行这种做法,当然只作为装饰品,而不能当坐椅的。我认为这很漂亮。”

希凡尔巴恩先生咳嗽了一声说道:“无论如何比目前的时髦货漂亮些,如今的新婚夫妇全都得摆上这类怪里怪气的家具。——现在还不给我们吃饭么?”

女主人站起身子,恰好一位侍女进来请我们去用餐。我让女主人挽着手臂,大家漫步穿过一间同样富丽堂皇的居室进入了餐厅,餐厅面对着一间小小的天堂般的安静房间,其摆设之华丽是我这杆秃笔难以描绘的。

我很快便发现,这里的人不习惯用餐时进行激烈交谈,我很高兴地卸下了害怕讨论文学的思想负担。我并非不知感谢的人,但是我不乐意让主人盛情款待的美餐为提问所败坏,倘若此时有人问我:我可曾读过耶尔恩·乌尔的作品,或者我更喜欢托尔斯泰还是冈霍弗尔。这里又安全又安静。人们全心全意吃着,很好,好极了,我还必得把酒也赞美一番。大家在餐桌上客客气气地谈着酒的产地,谈着家禽和汤:时间幸福地流逝而去。这顿饭吃得很顺利,只被打断了一回,正当我们吃一只嫩鹅时,有人问起我对填馅的看法,我大致谈了这么一番话:对这一领域的知识,我们作家大都是知之甚少的。

希凡尔巴恩太太放下手里的叉子,瞪圆了儿童般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

“啊,原来您也是一位作家?”

“当然是的,”我这回是同样吃惊了。“这是我的职业。那么您认为我是干什么的呢?”

“噢,我以为,您也是同样到处旅行,到处作报告。有一次这里来过一位——艾米尔,那位先生叫什么来着?你知道的,那位,当时演唱巴伐利亚民歌的那位先生。”

“啊,那位擅唱真假声1的歌手……”但是他也想不起来了。连他也同样吃惊地望着我,表情里显然增添了一些尊敬的成分,然后立即集中精神来尽地主之谊,他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嗯,那么您写作什么呢?大概是戏剧吧?”

不,我说,我还从没有实验过戏剧创作。我只写过诗歌、小说和类似作品。

“噢,是这样,”他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接着问:“写作是极艰难的工作吧?”

我回答不是,我还写得下去。希凡尔巴恩先生显然还觉得有些疑问。

“不过,”他再一次犹犹豫豫地问道:“您总还没有写整本的书吧?”

“写过的,”我必须承认这一事实,“我已经发表过整本的书。”这句话引起了他的沉思。他默默地喝了一忽儿酒,接着举起酒杯用一种有点紧张的活泼态度喊道:“来啊,干杯!”

宴会将近结束时,两位主人的话明显地越来越少,举止也越来越沉重了,他们都已各自打过几次深深的呵欠,而希凡尔巴恩先生已把双手搁在胸口上,快要睡着了,这时他的太太提醒他:“首先我们总还得喝点黑咖啡才是。”但是她的双眼也已困得张不开了。

咖啡早在隔壁房间摆放端正。大家坐在蓝色有软垫的坐椅上,在摆满一张张目光呆滞的家庭照片间喝咖啡。我还从未见过这样一种居室布置,如此完全切合地表达出居住者的本性。房间的正中央放着一架庞大无比的鸟笼,一只巨大的鹦鹉一动不动地呆在笼里。

“它会说话吗?”我问。希凡尔巴恩太太勉强压制住一个呵欠。“您也许马上就会听到它的声音。饭后是它最活泼的时候。”

我倒很有兴趣见到它平日的模样,因为我还未曾见过一只如此缺少生气的活物。它的眼睑半睁半闭,看着像是一只瓷鹦鹉。

然而片刻之后,当男主人已入睡,而女主人也在软椅上睡眼迷糊时,这只化石似的大鸟却确确实实张开喙说起话来,调子懒洋洋地拖得很长,极像人们边打呵欠边说话的声音,它嚷着自己仅仅会说的话:“噢,上帝,噢上帝,噢上帝,噢上帝……”

希凡尔巴恩太太被声音吓醒了。她以为是自己丈夫在说话,我趁这个机会告诉她,我很愿意现在就回自己房里去歇一会儿。

“也许您能让我带些东西去读。”我添上一句。

她跑出去拿回一张报纸。但是我道谢之后又说:“您这里没有书么?随便什么书都行。”

她叹着气带我走上楼梯,指着一个小房间说是我住的客房,随后非常费劲地打开走廊里的一个小柜,说道“请自便吧”,说完便走开了。我原以为里面是利口酒,事实上是这座住宅的图书馆,放着一小排积满灰尘的书籍。我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拿,人们往往在这样的住宅里发现意料不到的宝物。但是里面仅有两本唱歌书,三卷本的旧版《土地和海洋》,公元某某年布鲁塞尔一次国际博览会的目录,还有一本法语会话小字典。

正当我午休后略略盥洗时,侍女敲敲门带进一位先生。来人是协会的秘书,要和我谈工作。他抱怨门票预售情况非常糟糕,以致他们几乎难以支付大厅租费。问我是否不满意酬劳如此微薄。但是当我建议干脆取消这场朗诵会时,他又完全不同意。他只是顾虑重重的叹息着,随即又问:“要不要我去装饰一下会场?”

“装饰会场?不,没有必要。”

“那里已经有两面旗帜了,”他低声下气地引诱我同意他的建议。他最后总算走了。直到我那位恢复了精神的主人款待我饮茶时,我的情绪才开始重新好转。除了茶,还有黄油点心、甘蔗甜酒和一种药酒。

傍晚时,我们三人一起去了“金锚”酒店。成群结队的人纷纷拥向这幢大楼,我不禁惊讶万分,但是这些人立即全都消失在底层一间大厅的双扇门后,当我们登上通向第三层的楼梯时,周围便安静多了。

“底层出了什么事?”我问协会秘书。

“嗯,每逢周六便举行啤酒音乐会。”

在希凡尔巴恩先生还没离开我们去啤酒大厅之前,那位善良的太太便在一阵突发的热情中抓住我的手,狂喜地紧握着,轻声地对我说:“啊,我非常喜欢这个晚会。”

“为什么?”我仅能够这么问,因为同我原来揣测的恰恰相反。

“哎呀,”她诚恳地告诉我,“人们能够再一次真正开怀欢笑,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事啦!”

她说着急匆匆跑开了,活像一个在自己生日那天清晨起床的孩子。

这下子可要糟了。

我匆匆冲到秘书身边:“人们究竟以为我要做什么报告?”我焦急地喊叫道,“我觉得他们所期待的并非文学晚会,而是别的完全不相干的东西。”

啊,他结结巴巴地小声回答我,他不可能知道别人怎么想。人们料想我会讲些有趣的事情,也许还会唱唱歌,其余的一切便都是我自己的事——总之,我这次倒霉旅行难道不就是……

我把他赶了出去,独自一人心情沮丧地等候在冰冷的小房间里,直到协会秘书又进来把我带到了大厅,那里约摸摆着二十排椅子,其中有三四排已经坐了人。小小的讲坛后面墙上钉着一面协会的旗帜。整个情景令人厌恶。不过我还是站在了讲台边,旗帜鲜艳夺目,煤气灯光在我的水杯里闪烁不定,稀稀落落的听众散坐着,等待着,希凡尔巴恩先生和夫人坐在最前排。事到如今,我也只得开始朗诵了。

我按自己的喜好朗诵了一首诗。人人屏息静听着——可是当我窃窃自喜地读第二首时,楼下鼓钹骤鸣,盛大的啤酒音乐会开始了。我气极了,以致撞翻了水杯。对于我的失态,人们报以开怀大笑。

我朗诵完第三首诗时,朝大厅瞥了一眼。一行傻笑着的、冷淡的、失望的、愤怒的脸庞正望着我,大概有六个人不高兴地站起身来离开了这令人不快的会场,我多么想和他们一起离开呀。但是,我仅仅休息了一会儿,接着又以尽可能压倒楼下音乐的高声往下说道:“很遗憾这里似乎出了点误会,我不是一个滑稽演员,而是一个文学家,一种有点特别的人,一个诗人,由于各位还坐在这里,我现在给大家朗诵一篇小说。”

我的话音未落,又有几个人站起身走了。

但是剩下的听众却从越来越稀疏的座位向前挪动,围拢到了讲台近旁。还有大约二十多人,我便继续朗诵,尽我的职责,不过尽力精简压缩内容,以便在半小时内结束朗诵,使大家可以回家。希凡尔巴恩太太用她胖胖的小手使劲为我鼓掌,但是孤零零的掌声令人难堪,她涨红脸住了手。

柯艾尔堡第一场文学晚会结束了。我和协会秘书还严肃地交谈了几句,但见他热泪盈眶。我回头朝空荡荡的大厅望了一眼,只有旗帜寂寞地在那里闪烁着金色,然后便与主人一起动身回家。他们的神情严肃庄重好像刚参加完了一场葬礼,当我们木头人似的走了一程后,我突然忍不住大笑起来,很快希凡尔巴恩太太也跟着笑起来。家里早已准备好精美的小点心,一个钟点后我们三个人的情绪便已好极了。那位夫人甚至对我说,我的诗歌非常动人,希望我把其中的一首抄录后送给她。

我确实没做这件事,而是在临睡前又悄悄溜进隔壁房间,我扭亮灯,走到巨大的鸟笼前。我很乐意再听听这只老鹦鹉讲话,它的声音和语调似乎表达了这幢市民住宅的全部可爱之处。因为,凡是存在内涵意义的地方,总会让自己显现出来。预言家用幻觉,诗人用诗句,而这幢房子却是以这只鸟儿的喊声来表达的,上帝赋予鸟儿以声音,于是它赞美这一创造。

灯光猛地闪亮时,鸟儿吓了一跳,那双玻璃似的、睡眼惺忪的眼睛呆呆地瞪视着我。然后它渐渐适应了灯光,便以一种我无法形容的困倦姿态伸展了一下双翅,用打呵欠似的美妙的人类声音喊叫道:“噢,上帝,噢上帝,噢上帝,噢上帝……”

(1912)

1 原文为Schnadanupferln(许纳达逗乐歌),一种用常声假声交替发声唱的即兴式逗乐小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