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龙发 译

1

很久以来,人们不再管皮革商埃瓦特·迪尔拉姆叫制革匠了。他有个儿子叫汉斯,在斯图加特一所中学念书。他人长得结实,精力充沛,可是智商低,不知荣辱,每年留级。然而,对待享受他并不马虎,不是上戏院看戏,就是进酒店喝酒。十八岁那年,班上同学连胡子都没有,一个个未成年的样子,而他人高马大,身材魁梧,像个大人。那年他学习还是没跟上。他贪图生活享受,对世界和人生一无所知,因此有人劝其父亲,别让他继续念书了,不然他的轻浮既会毁掉自己的一生,又会影响他人。在早春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汉斯跟着神情沮丧的父亲回到了格北骚。人回来了,可是怎样管教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呢?若照家里其他人的看法送他去服兵役,那已经晚了。春天是不征兵的。

汉斯来到父母跟前,说出了进厂当学徒的想法。他觉得自己有天赋,也有兴趣做个工程师。他的这个想法使父母大吃一惊。汉斯把这事看得很重,但是没说出暗藏在心底的那个住大城市,进最好工厂,下班后尽情享受消磨时光的想法。可是他打错了算盘。父亲作了必要的了解之后,明确告诉他,他也想满足他的愿望,但他还是认为,儿子暂时先呆在本城是明智的。也许这儿没有最好的工厂,也没有最好的学徒位子,但是这儿没有任何的诱惑,人也不会误入歧途。父亲这种说法是否完全正确,当然要待以时日方能知晓,但是他说这话的好意显而易见。因此,汉斯·迪尔拉姆只好听从父亲的旨意,走这条由父亲安排的留在家乡小城市的人生道路。机匠哈格尔表示愿意收留汉斯做徒弟。从此,这个长得帅气的小伙子每天从闵茨伽塞走到山脚下的小岛,像其他工匠那样身穿蓝色亚麻工装服,拘拘束束地去上班。起初,由于过去一直穿着考究,在人们眼前招摇过市,因此新工装服穿在身上别别扭扭,后来没多久他也习惯了,甚而还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穿的是件化装礼服。在校时,他长时间显得无所事事,但是干今天这份工作倒是得心应手,对它充满好奇和好感,竟不知不觉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快乐。

哈格尔开的工厂紧挨着河,离一家制造机床的大厂很近。哈格尔工厂的主要活计是为机床厂维修和保养机器。几年前,这家又老又小的工厂由手工出身的老哈格尔掌管。他虽然大字不识,但由于干活卖力,倒也赚了不少钱。如今儿子接管了这份家业。他雄心勃勃,计划拓宽业务,扩大规模,发展新产品。可是,父亲因循守旧,对人严厉,小哈格尔只得小心谨慎,规规矩矩,做好每件事。他喜欢与人交谈蒸汽机呀,马达呀之类的事情,但是管理方法还是老一套。他寻思建个大型机床车间,可是结果除了一台英国造的铁车床以外,其他有价值的新设备他一台都没有。手下有两个小师傅和一个学徒在为他干活。正巧有一台虎钳台子空着,新来的学徒工汉斯刚好顶上去。五个人呆在里面再没有空余的地方。让这几个本来游手好闲的伙计挤在这么一块地方,倒也不担心他们会使坏磨洋工。

那学徒工正在从头学起,今年才十四岁,谨小慎微,很好说话,迪尔拉姆没把他放在眼里。约翰·舍姆贝克则是个瘦个子,乌黑的头发,善钻营。第三个伙计叫尼克拉斯·特雷弗茨,二十八岁,长得英俊壮实。他和哈格尔师傅曾是同学,因此用“你”相称。尼克拉斯借这同窗之情与师傅一道义无反顾地管理工厂。从外表和举止上来看,这位小师兄强壮有力,富有吸引力,聪明伶俐,干活又卖力,俨然是一块做师傅的料。而厂主哈格尔给人印象是整天忧心忡忡,忙忙碌碌,多收了汉斯这个徒工,使他遂心如意。要知道,老迪尔拉姆为儿子付着一笔数目可观的学费呀。

就这样,汉斯·迪尔拉姆成了他们中的伙伴,至少他是这么看的。起先,新工作对汉斯来说比身边的伙伴更难对付。怎样切锯片,如何使用砂轮、台钳,分清金属种类,知道何时给炉子添火、挥锤、淬火等。这期间迪尔拉姆弄坏过钻头和凿子,练习锉废铁片。身上不是烟灰,就是铁屑或是机油,一会儿榔头敲到手上出血了,一会儿手指被夹在车床里。身边的人沉默不语,暗暗嗤笑,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个有钱人家的儿子由于初来乍到而出的洋相。但汉斯显得十分冷静,只是两眼瞥了他们一下而已。工间休息的时候他主动请教师傅,并学着干,会了心里感到一阵激动。后来他能干净利索地干那些简单活了,使哈格尔大为吃惊,同时也令他赞叹不已。要知道他当初还怀疑这小伙子的能力呢。

“我一直以为,您只想暂时学着玩玩的,”他又肯定地说,“好好干下去,您定会成为好钳工的。”

还在学校念书时,汉斯对老师任何表扬或者批评都不屑一顾。今天他像一个饥肠辘辘的饿汉,拼命咀嚼这些首次得到人们赞赏的话。伙计们渐渐同他熟悉起来,不再用鄙视的目光看他,汉斯·迪尔拉姆觉得舒坦自在,同时好奇地注视周围的一切。

他喜欢伙计领班尼克拉斯·特雷弗茨,高大的身躯,金褐色的头发,灰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尼克拉斯·特雷弗茨倒是花了时间才让汉斯走近了他的。初次见面时,他对这个新伙伴半信半疑,态度平平淡淡。约翰·舍姆贝克的做法和尼克拉斯的不一样,平易近人,常常接受汉斯递给他的雪茄烟和啤酒,偶尔也给汉斯讲点干活的窍门,在不失尊严的情况下试图得到汉斯对他的好感。

一天晚上,当汉斯邀请舍姆贝克的时候,他先摆出一副傲慢的样子,勉强答应下来,还主动先约汉斯晚上八点在桥下贝肯酒店见面。坐在敞开了的酒店窗子旁不时听到河水拍岸时发出的响声。两杯酒下肚之后,舍姆贝克开始健谈起来,边喝着淡淡的红葡萄酒边抽着上等的雪茄,压低嗓音,如数家珍地讲述哈格尔办厂之道和其家庭隐私。他说,哈格尔在特雷弗茨面前总是低三下四,他很同情哈格尔。而尼克拉斯心狠手辣,一次和哈格尔发生争吵,竟把当年还在其父手下干活的哈格尔打得晕头转向。不瞒你说,干活他是个好把式,至少兴趣上来时挺卖力。尼克拉斯身无分文,可在厂里称王称霸,俨然他就是师傅。

“他的工资不会低吧,”汉斯说。

舍姆贝克听后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不,”他眨了眨眼说,“他仅比我多拿一个马克,这个尼克拉斯。这是有原因的。您认识那个名叫玛丽亚·泰丝托莉妮吗?”

“您说的是住在岛上的意大利人吗?”

“是的。他们是一群乌合之众。您知道吗?就是那个玛丽亚在我们对面那家织布厂干活,长期和特雷弗茨同居。我一点不信,她会对尼克拉斯忠贞不渝。人人都知道尼克拉斯对人慷慨,讲信用,姑娘们喜欢他的也就是这点。玛丽亚不会把爱情当一回事的。”

“但这和他的工资有什么关系呢?”

“怎么没有呢?噢,是这么回事,尼克拉斯和玛丽亚同居,为了她才留在这儿的。不然他离开本地,可以得到一份比这儿更好的差事。他不走,倒让哈格尔占了便宜,他没多给过他一个子儿。尼克拉斯不愿和泰丝托莉妮分手,因此也就不想辞退这份工作。在格北骚这个地方干机床活的没多大前途。今年一过我也不再呆在这儿了。尼克拉斯他是不会走的。”

汉斯对舍姆贝克后来讲的事没多大兴趣,说起有关哈格尔妻子的事,说她的陪嫁中的一部分让老哈格尔吞吃了,以致引起了小两口之间的不和。汉斯·迪尔拉姆耐心地听完舍姆贝克讲完这一切,直到他觉得时候不早该回家时为止。汉斯离开酒店时,舍姆贝克还坐在那儿喝着那所剩无几的葡萄酒。

五月的夜晚,暖风习习,汉斯走在回家的路上还想着舍姆贝克所述的关于尼克拉斯的事。他想象不出尼克拉斯身上有任何一点笨头笨脑的样子,难道为了爱情就这样放弃自己的前途,置之不顾吗?汉斯不信黑头发伙计所说的一切,但姑娘的故事他确信无疑。他喜欢这样的故事,合他的心意。这些日子他不像开头几个星期刚开始干活时那样费神费力,在春天这寂静的夜晚,一种渴望得到某个姑娘爱的躁动之情又悄悄袭上心头。早在做学生时他已有了不少这方面的经验。那时自然谈不上有什么责任。但今天大不一样了。如今身穿蓝色钳工服,走进了市民的行列里,和普通但牢固的社会习俗共呼吸,在他看来,这一切既美好且又迷人。但是人并不就此满足。他曾在妹妹的帮助下结识的那些城里姑娘仅在舞会上相见,说话时她们的母亲也在场。到今天汉斯还没有在手工业者和产业工人的圈子里露面,他们还没把他视为知己。

他想对玛丽亚·泰丝托莉妮有个一鳞半爪的回忆,可是毫无所获。泰丝托莉妮一家人的亲戚关系复杂,他们大都住在贫穷的地方,十分可怜。她们一家人与一个姓威尔施的家庭为邻,一起住在离岛不远的一座简陋的破旧房子里。这还是汉斯孩提时候的回忆:那两家成群结队的孩子,每到过年或在平日里,他们常常来到父亲的住处,伸手讨钱。玛丽亚也许是那些没人照管的孩子中的一个吧。在他的脑海里还出现了那个意大利姑娘的模样:高挑的个儿,身材苗条,肤色黝黑,一双大眼睛,头发蓬乱,衣服污秽。好些每天打厂门口过的年轻女工委实使他着迷,汉斯也就不去想玛丽亚·泰丝托莉妮了。

可是,玛丽亚的确与众不同,汉斯压根儿没想到还没两个星期竟然与她相识了。

有几间濒临倒塌半暗不明、用木板隔开的棚屋与工厂毗连,它们紧靠河一边,里面堆放着杂七杂八的货物。六月的一个下午,风和日丽,汉斯就在那间简陋的棚屋里清点堆在那儿的上百根铁条,重新数过后分粗的细的放好。他热不可耐,宁愿在凉爽的外面干上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的活。他一边数一边用粉笔把数字记在昏暗的木板墙上,口里还轻声不停地数着:九十三,九十四……突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女人声音,笑吟吟地叫着:“九十五,一百,一千。”

汉斯吃了一惊,不耐烦地转过身来,看见一个身材高挑、金发妖艳的姑娘站在低矮的已经掉了玻璃的窗子外面。她朝他笑着点点头。

“什么事?”汉斯笨拙地问。

“天气多好啊!”她嚷道。“你是新来的,在对面那家工厂当实习生,对吗?”

“是的。您是谁?”

“你竟用‘您’称呼我!一本正经!”

“哦,你若不介意,我就用‘你’这个称呼。”

她走进木屋,朝里面瞧了瞧,把一个手指放进嘴里,润湿了一下,擦去了他用粉笔书写的数字。

“住手!”汉斯大声说。“你在干什么?”

“你难道记不住这些数字吗?”

“有粉笔为啥不用?现在我还得从头数起。”

“是吗?我来帮你好了。”

“好呀,那太好了。”

“我信你,不过我有其他事。”

“什么事?没人会发现的。”

“是吗?现在你一下子变得无礼了。能不能文雅些?”

“行呀!告诉我怎么做才算文雅。”

她莞尔一笑向前走去,一只温暖的手全放在汉斯头上,摸摸头发,摸摸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始终面带微笑。汉斯心里七上八下,头晕目眩,这样的感觉他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呀。

“你很可爱。”她说。

他想说“你也很可爱”,可是话到嘴边由于心慌而没说出口。他抓起她的手,紧紧地压着。

“你压疼了我!”她轻轻地说。“手指都疼了。”

他连忙说声“对不起”。她把头紧靠在汉斯的臂上,浓密的金发顺肩垂下。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一会儿又发出低沉但充满热情的笑声,朝他和蔼且羞怯地点下头,一下子走了。当汉斯跟到门口时,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汉斯站在铁条中间好长一阵子。他虽然还在茫然、迷惑之中,但是胸中像火一样在燃烧,脑海里一片空白,呼吸急促地凝视着前方。当他清醒过来时,一阵抑制不住的惊喜涌上了心头。这是一场艳遇!高挑又漂亮的姑娘找上门来,向他表示爱慕之情。他感到欢欣鼓舞。但他怎么会无言相对,不知所措,甚至叫不出姑娘的名字,更没给她一个吻!这事一天都萦绕在他的脑边。他对自己感到不满。但是他已下定决心重新来过,下次不再那么愚蠢,那么呆头呆脑。

现在他没去想意大利姑娘,脑子里只有“下一次”这三个字。第二天,他利用一切机会,抽出几分钟时间等在厂门口,四处张望。可是,金发姑娘没有出现。傍晚时分玛丽亚由一个女伴陪着,大摇大摆走进厂里,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手里还拿着一根织布机上的纱锭,叫人磨光。她好像不认识汉斯,也像没看到他似的,只和哈格尔师傅打趣逗闹,又径直朝尼克拉斯·特雷弗茨走去。他一边看管磨床一边小声同她说话。直到她走到门口,说了声“再见”,才转过头,向汉斯投去一个短暂的含情脉脉的眼光,皱了皱眉头,眨了眨眼睛,似乎想说:你我之间的秘密不会忘记,好好留住它。她就这么走了。

约翰·舍姆贝克旋即走到汉斯身边,暗暗狞笑,对他耳语道:

“她就是泰丝托莉妮。”

“那个矮个子吗?”汉斯问。

“不,高个子金发姑娘。”

汉斯弯腰继续干活,刀锉得更快,金属发出阵阵刺耳声,工作台摇个不停。这就是他的艳遇!谁被骗了?是伙计领班?还是他自己?现在怎么办?他万万没想到爱情一开始就如此纠缠不清。他想了整整一个晚上。

其实,一开始他就在想:这不会有结果的,必须罢手。可是在这二十四小时里时时刻刻都在为漂亮姑娘的情爱之举苦苦思索着,一种渴望得到姑娘亲吻,被姑娘所爱的强烈的奢望紧紧地攫住他的心。姑娘如此温柔地抚摩,用她的粉唇湿润着他的嘴唇,这还是第一次。热恋把理智和责任心抛到了脑后。气恼愧疚固然给年轻的恋人带来不快,但不会影响恋情的发展。一切任凭事态发展。玛丽亚喜欢他,他也爱玛丽亚。

但是,他俩之间的热恋看来不属此类。当他们在工厂的楼梯间再次相遇时,汉斯开门见山地说:

“喂,你和尼克拉斯之间的关系究竟怎样?他的确是你的心上人吗?”

“是的。”她笑着答道。“难道你没有其他的事可问吗?”

“当然有呀。如果你喜欢他,就不能同时也喜欢我。”

“为什么不能呢?尼克拉斯和我早发生关系了,你知道吗?而且这种关系由来已久,将还会继续这么发展下去的。可是我也喜欢你,因为你可爱。尼克拉斯太一本正经,甚至很刻薄。我要吻你,想和你做爱,小家伙。你不同意吗?”

不,他不反对。他一声不吭情深意切地把嘴唇凑到姑娘那像火一般烫的柔唇上。当姑娘发觉他亲吻笨手笨脚时,不禁笑了起来。但这是善意的笑,她更加喜欢上他了。

2

伙计领班尼克拉斯是小哈格尔的挚友,至今跟小哈格尔关系密切,甚至在厂里厂外他也说了算。近来这亲密关系似乎有些紧张。整个夏天哈格尔的行为反常,他对伙计尼克拉斯大为不满,刻薄相待,间或摆出一副不再听从他提出的建议的样子,以此叫人感觉出他俩关系荡然无存。

特雷弗茨自感在能力上胜过哈格尔,对哈格尔的不满情绪没有反应。起初,他视哈格尔的冷漠为一种反常,对此一笑了之,泰然处之。但是,当哈格尔的性子愈来愈急躁,情绪变化更加无常的时候,特雷弗茨才开始注意起来,并寻思尽快找出哈格尔情绪不定的原因来。

他发现哈格尔和他妻子有矛盾。哈格尔太太很聪敏,从不跟丈夫大声吵闹,但夫妻俩各管各的,妻子从不进工厂一步,丈夫每晚很少在家。约翰·舍姆贝克猜测夫妻不和的原因或许公爹不愿拿出更多钱给她,或许是每人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管怎么说,家里笼罩着一种令人沉闷的气氛,哈格尔太太常常哭丧着脸,怒气冲冲,丈夫仿佛咽下了一颗糟糕透顶的苦果子。

尼克拉斯也相信是家庭不和致使哈格尔情绪激动,脾气暴躁的。尼克拉斯最心烦和气愤不过的是舍姆贝克暗中狡猾地利用哈格尔的反常情绪大做文章。从舍姆贝克发觉伙计领班失宠以来,总爱在哈格尔面前甜言蜜语,低三下四,试图竭力表现自己。显而易见,哈格尔吃他这一套,对舍姆贝克有好感,给予厚爱。对特雷弗茨来说这是最明显不过的打击。

在这令人不快的日子里,汉斯·迪尔拉姆坚定地站在特雷弗茨一边。一次,尼克拉斯拿出巨大的勇气和男子汉的气概时,令汉斯大为钦佩。而善于阿谀奉承的舍姆贝克渐渐地令他怀疑和厌恶。最后他竟萌生出这样一个念头,用自己的行动打消强加在尼克拉斯头上的是非。尽管他和泰丝托莉妮只有几次仓促短暂的幽会,没超出亲吻和抚摩的范围,但他还是感到问心有愧,汉斯心里越感不安,越是下决心断然打破舍姆贝克的闲言碎语,站在尼克拉斯一边,向他表示同情和钦佩。没多久,尼克拉斯感觉到了这一点。过去他几乎没大注意这个见习生,总把他看成没有多大能耐的人。今天他改变了对他的看法,热情友好地待他,间或还同他聊上几句,汉斯工间休息时找他,他也显得颇有耐心。

后来有个晚上,他竟邀请汉斯去他那儿。“今天我过生日,”他说,“我要和人痛饮。哈格尔像着了魔似的,舍姆贝克这小子我不喜欢,迪尔拉姆,您如果愿意,今晚去我那儿。吃好饭我们在林荫大道那儿见面,好吗?”

汉斯感到无比高兴,答应准时赴约。

七月初的夜晚,气候温和。汉斯在家匆匆吃完饭,略微梳洗一番就急忙奔向林荫大道,特雷弗茨穿着一件星期日穿的衣服在那儿已等着,看见汉斯身穿蓝色工装服走来,带着好心的责备语气问:

“哦,怎么还穿着工作服?”

汉斯歉意地说他匆忙之中忘记换了。尼克拉斯笑着说:“噢,别说客套话了!因为还没穿够,所以当见习生的总喜欢穿污秽不洁的工作服。我们下班出来从不穿它。”

在夜幕下,他俩并肩走在郊外栗树林荫道上。突然在路边最后几排树中冒出一个高大的姑娘身影。姑娘上前就挽起尼克拉斯的臂膀。这是玛丽亚。特雷弗茨二话没说,大大方方拉起她的手。汉斯感到莫名其妙,是她自己来的呢,还是他叫她来的。汉斯心里一阵恐慌。

“这个小伙子是迪尔拉姆先生,”尼克拉斯说。

“啊哟,”玛丽亚一边笑一边叫嚷着。“见习生,是您呀!您也来了?”

“是的。尼克拉斯请我来的。”

“那很好。您来得正好。小伙子长得精神,一表人材。”

“胡说什么!”尼克拉斯大声说。“迪尔拉姆是我的同事。我们现在一起来过生日。”

他们来到“三个乌鸦”酒店。酒店里有个小花园,紧靠河。店里有几个车夫坐在那儿,一边高谈阔论一边在打牌。酒店外面没一个客人。特雷弗茨从窗外叫里面的店主拿一盏灯出来。他坐到没刨过的长条木凳上,玛丽亚和他并排坐,和汉斯面对面。店主手里端着一盏车夫用的灯走了出来,把灯挂到桌子上方一根电线上。特雷弗茨要了一升上等的葡萄酒,几块面包,奶酪和几支雪茄烟。

“外面没劲。”姑娘很失望地说。“不想坐到里面去?那里面没几个人。”

“我们三人还不够吗?”尼克拉斯不耐烦地说。

他把酒倒进厚厚的酒杯里,顺手递给玛丽亚面包和奶酪,递给汉斯雪茄烟,然后为自己点上一支。他们举起酒杯碰了碰。特雷弗茨开始滔滔不绝地向汉斯讲述有关技术方面的事情,似乎姑娘压根儿不在身边。他的肘支在桌面上,弓腰而坐。玛丽亚靠着椅背坐在他的身旁,两臂交叉,放在胸前。朦胧中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汉斯的脸,眼睛里透露出满意的平静的神情。玛丽亚的目光弄得迪尔拉姆很不自在。出于窘迫,汉斯把自己裹在浓浓的烟雾之中。他真没想到,他们三人竟会坐在一起。他俩没在他的面前做出亲昵的动作,这使他感到高兴。汉斯故意把自己投进与伙计的交谈中。

花园上空,淡淡的薄云穿过繁星点点,河水潺潺顺谷而下,从酒店里不时传出阵阵欢声笑语。玛丽亚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之中,耳听他俩的交谈,而目光牢牢地盯在汉斯身上。他感觉到她的目光,即使没在看她也感觉到她的目光在勾引人。这目光一会儿好像在嘲笑他,一会儿又在冷冷地打量他。

就这样,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他俩交谈的语速渐渐缓慢下来,人显得没精打采。玛丽亚终于打起盹来。好一阵子他们都没说话。泰丝托莉妮站起身,特雷弗茨想给她斟酒,她推开酒杯,冷冷地说:“尼克拉斯,够了。”

“怎么了?”

“不是过生日吗。你的心上人在一旁打瞌睡,没有好言好语,没有亲吻,除了一杯酒,一块面包外什么也不请!假若我的心上人是个木头人,岂不更好。”

“啊哟,你走吧!”尼克拉斯窘笑道。

“是的,我走!我是要走的。会有人想来看我的。”

“你说什么?”尼克拉斯接着问。

“我说的是实话。”

“是吗?那你统统说出来。我现在就想知道,谁在打你的主意。”

“哦,打我主意的人多着呢。”

“叫什么?姓什么?你是我的,谁在盯你,那他准是个无赖,叫他来找我。”

“我求之不得呢。假若我是你的,那你也是我的,你不该这样没有礼貌。我们还没结婚呢。”

“是的,玛丽亚。可是责任不在我。这你是知道的。”

“那你对我好点,别那么不近人情。天晓得,近来你在干些什么!”

“烦恼,除了烦恼还是烦恼。好吧,现在让我们痛痛快快再喝一杯,不然迪尔拉姆会想,我俩老是这么磕磕碰碰。喂,老板!过来一下!再来一杯!”

汉斯忐忑不安。他惊奇地看到这场突然爆发的争吵迅速平息了下去。他不反对心平气和地喝最后一杯。

“干杯!”尼克拉斯边说边和他俩碰杯,一饮而尽,然后笑了一笑,变着声音说:“好吧,那好吧。不过我告诉你们,哪一天我的女朋友与别人好上了,会有好戏看的。”

“你这个白痴,”玛丽亚轻轻地骂,“亏你想得出!”

“我只是说说罢了,”尼克拉斯镇静地说。说完一副悠闲的样子,仰头向后靠着,解开马夹扣子,哼起小曲来:“钳工爱上姑娘葛塞拉……”

汉斯迅速在思考,暗下决心不再跟玛丽亚来往。一阵恐惧感袭上心头。在回家的路上,姑娘走到桥下停住了脚步。

“我回去了,”姑娘说,“你送我吗?”

“那好吧。”尼克拉斯点点头,跟汉斯握手告别。

汉斯说声晚安,深深吸口气,独自一人继续走。今晚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恐惧感伴随着他。他心里在嘀咕,假若伙计领班他突然撞见玛丽亚和他在一起,那会怎么样呢?这种可怕的念头促使他作出了刚才那个决定,之后心里好受多了,因为他见到了神话般的道德的光芒。此后一个星期,出于慷慨和对尼克拉斯的友情,他决心放弃同玛丽亚之间的来往。确实他在避开她。没想到几天后他又遇上了她,也想乘早告诉她别再来往。姑娘看来很忧伤,当她抱着他,试图吻他的时候,他心又沉重起来。对此他没反应,强使自己保持镇静。可是她没松开。直到他由于恐惧而威胁她,说要把一切告诉尼克拉斯的时候她才放手。这时她叫了起来,说:

“你,你不能这么做,不然我会死的。”

“那你还是在爱他?”汉斯尖刻地问。

岂有此理!”她叹息道。“笨蛋,你是知道的,我是更喜欢你的呀。不行,尼克拉斯会杀了我的。他就是这样的人。你要发誓,不把这事告诉他!”

“好,那你也要向我保证,你不要打扰我。”

“你讨厌我,是吗?”

“你说到哪儿去了!我在他面前是藏不住秘密的,你懂吗。你就答应我吧。”

当她把手伸过去时,汉斯没敢正眼看她。他蹑手蹑脚地走了。她不无遗憾同时内心感到不快地看着汉斯的背影,心里暗暗在骂:“小丑!”

汉斯的日子又开始不好过了。被玛丽亚撩拨起来的炽热情爱经过短暂的平息,又一次燃烧了起来。如今他只好埋头于繁重的劳动,以此来打发日子。在酷暑里干活疲乏是双倍的。车间里的空气又闷又热,人们上身裸露,干活费力,弄得汗流浃背。浓浓的汗臭气味和发霉的机油味混杂在一起。晚上,汉斯偶尔和尼克拉斯一道在城河的上端地方洗个凉水澡,回到家时已精疲力竭,躺在床上。第二天要叫醒他都很费力。

除舍姆贝克外车间里人人感到自危。徒弟不是遭骂就是挨打,师傅脾气粗暴,情绪反常。特雷弗茨努力使自己顺应哈格尔那种情绪多变的性格。渐渐他也开始发起牢骚来。起先,他还能忍受下来,后来就没耐心了。一天午饭后,他在院子里拦住哈格尔。

“你想干什么?”哈格尔生气地问。

“和你谈谈。你知道为什么。我是照你的旨意为你干活,不是吗?”

“是的。”

“可你待我如小徒弟一般。这究竟有什么鬼名堂,使我大失面子。过去我们相处得很好。”

“天啊,我怎么知道呀?我还是我。那是你的怪念头在作怪。”

“是的,哈格尔,但干活时我没有。我告诉你,你这样下去会毁了你的事业的。”

“那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呐,很抱歉,我不想说下去了。也许哪一天情况变了。”

说完他走了。在厂大门口他遇见舍姆贝克,看来舍姆贝克听到了这次谈话,并且还轻声地笑。特雷弗茨真想揍这家伙一顿,但他定了定神,坦然自若地从他身旁走过。他意识到他和哈格尔之间不是因情绪不对,而是另有其他事搁着。他打算刨根究底。当然啰,最好今天就宣布辞职,不在这种环境下干下去。但是他不能也不愿就这么离开格北骚,离开玛丽亚一家人。虽说他一走会给哈格尔带来损失,但哈格尔好像并不在意他的去留。想着想着心里就来气,愤愤地走进车间时,时间刚好一点钟。

下午,对面纺织厂有点小东西要修。厂主叫哈格尔一起对几台旧机器进行维修,那是常事。在此之前,机器维修一般是尼克拉斯·特雷弗茨负责的。最近总是哈格尔亲自去那家工厂,需要时就带上舍姆贝克或者汉斯。尼克拉斯嘴里没说什么,但心里很不好受。这是一种不信任的信号。以前每次去那儿他总爱借此机会去泰丝托莉妮干活的车间转一下,与她见上一面。现在他不能凑上前说自己去,这样做必然会给人一个为她缘故而去的印象。

今天哈格尔又带上舍姆贝克去那家厂,把看守自己厂的事交给了尼克拉斯。过了一个小时,舍姆贝克带着工具回来了。

“你们今天修哪台机器?”汉斯对修机器总是感兴趣。

“第三台机器,靠窗角的那台。”舍姆贝克边说边朝尼克拉斯那边瞟一眼。“师傅他和别人谈得起劲,都是我一人在干。”

尼克拉斯顿时警觉起来。舍姆贝克说的那台机器刚巧在泰丝托莉妮干活的地方。他不露声色,也不想和他搅在一起,但还是违心地问道:“他同谁说话,同玛丽亚吗?”

“猜对了,”舍姆贝克不禁笑起来。“他向她大献殷勤。说怪不怪,她是那么可爱。”

尼克拉斯无言以答。他真不愿从他嘴里听到玛丽亚的名字,听到他那种说话的口吻。他重手重脚地锉起来。停下来时,他就用卡钳特别仔细测量,似乎在全身心地投入工作。然而,他想的是其他东西,他越是想过去发生的事情,觉得越是符合他的怀疑。哈格尔为了追求玛丽亚几次都是亲自去工厂,而不让他去。此外,哈格尔对他那么粗暴无礼,用话刺他。由于嫉妒,他变着法子迫使他自己提出来要走。

他就是不走,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更不走。

晚上,他到玛丽亚住的地方去找她,可她不在家。他和几个姑娘、小伙子一起坐在屋前那张长椅子上等。到了十点钟,玛丽亚才回来,他俩一起上了楼。

“等好长时间了吗?”在楼梯上她就问起来。

他没答理,一声不吭地跟在她后面,走进小屋,随手关上门。

她转过身来问:“呐,你怎么啦?有什么不对的吗?”

他看着她。“你从哪儿来?”

“从外面来的,和莉娜,克里丝蒂娜在一起。”

“哦,是嘛。”

“那你呢?”

“我在这下面等着。想和你谈谈。”

“怎么又来了!好吧,那你说吧。”

“谈谈哈格尔的事。我觉得他在追求你。”

“他?哈格尔?天啊,让他去追吧。”

“不行,绝对不行。我想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只要你们厂有事他现在总是自己去,今天又是一个下午在你那儿修理机器。告诉我,他对你做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他海阔天空,聊起来没个完,你无法阻止他的唠叨。要是有半句说到你,那我永远呆在玻璃房里不出来!”

“我不是说说玩的。我想知道的就是他在你那儿饶舌的东西。”

她百无聊赖地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到床上。

“别再提哈格尔了!”她很不耐烦地叫嚷道。“他有什么不对?充其量有点看上了我,对我献殷勤而已。”

“你没给他一个耳光?”

“上帝呀,为什么我当时没立即把他扔出窗外呢!我让他一个劲说,看他的笑话。今天他还说要送我一枚胸针呢……”

“什么?送了没有?那你呢?你怎么说?”

“我说,我不需要什么胸针。你应该回到你妻子身边去。——好了,别说了!这是嫉妒!你自己也不会当真相信这事的。”

“是的。我走了,晚安。”

他走了,片刻也不留。虽然他丝毫不怀疑姑娘说的话,但心里还是忐忑不安。他不知道,但隐约感觉到,她的忠实多半是出于怕他。他和她在一起时也许才感到踏实,反之则不然。玛丽亚爱虚荣,喜欢听好话,再说很早就开始了谈情说爱。哈格尔有钱有势,会送她胸针,尽管他平时一向不爱花钱。

尼克拉斯在街头巷尾闲逛约一个小时之久,家家户户的门窗黑洞洞的,只有酒店还亮着灯。他心里在念叨着不要发生什么倒霉的事情。但他害怕那种事会在明天发生,害怕和师傅一起干活一起谈话。因为他知道,这家伙在对玛丽亚紧追不舍。这事该怎么办呢?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精神恍惚地走进一家酒店,要了一瓶啤酒,随着一杯又一杯清凉的啤酒下肚,痛苦似乎减轻了一点。平常他不贪杯,多半是在气愤或者心情快乐的时候喝上几杯。一年来他几乎滴酒不沾。今天,他忘情地沉浸于无端的狂饮之中,半醉半醒似的。当他走出酒店时已经酩酊大醉。即使这样,他还没失去理智,没有贸然去哈格尔家里。他知道,在林荫道下边的草坪昨天刚修剪过。他身子晃来晃去地朝那草坪走去,却一下子倒在昨夜堆起来的草垛里,呼呼睡着了。

3

第二天清晨,尼克拉斯睡眼惺忪,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但他准时来到车间。这当儿,哈格尔和舍姆贝克刚巧也来了。特雷弗茨蹑手蹑脚走到自己的位置上,马上动手干起来。这时,哈格尔师傅大声叫他:

“怎么,你终于来了?”

“我总是准点来的。”尼克拉斯说话很吃力,而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那边墙上有钟。”

“昨天夜里你到哪儿去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想知道。你住在我这儿,我要你遵守这里的家规。”

尼克拉斯放声笑起来。不管有什么事发生他已经无所谓了。他讨厌哈格尔,讨厌他那种愚蠢至极的刚愎自用,讨厌所有的一切。

“你笑什么?”哈格尔恼羞成怒地说。

“我忍不住要笑。一听到有趣的事我就要笑。”

“没什么好笑的,注意自己的言行。”

“说不准有好笑的事呢,师傅先生,你说的太对了,要循规蹈矩。‘要遵守家规!’这话说得有魄力。令我忍俊不禁的恰恰是有人嘴里说家规,但他自己不遵守。”

“什么?我没有遵守家规?”

“没有。你不仅对我们贫嘴薄舌,而且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动干戈。你对你的妻子好吗?我倒要问问你。”

“住嘴!你这个狗东西!我说,你是条狗。”

哈格尔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虎视眈眈地站在伙计面前。特雷弗茨身躯高大,一人顶仨,几乎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别激动!”他慢条斯理地说。“说话要有礼貌。刚才你还没让我把话说完。你妻子当然和我没关系,不过我替她难过……”

“闭嘴!要不然……”

“让我把话说完。你妻子和我没关系,你追求厂里姑娘,我也不计较。色鬼。要是打玛丽亚的主意,那我不放过你,这点你比我更清楚。你要是碰玛丽亚一下,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不信你试试看。好,现在我说完了。”

哈格尔激动得面色苍白,没敢动尼克拉斯。

这期间,汉斯·迪尔拉姆和那小学徒走来,站在门口。他们对清晨这场风波,大声叫嚷和恶语中伤迷惑不解。哈格尔觉得没真吵下去还算好。为此他强咽下这口气,旨在稳住自己,不使颤抖的声音流露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大声但平静地说:“好了,够了!下个礼拜你可以走了,我已经有人了。大家干活去,去吧!”

尼克拉斯只是点头,不再说。他小心翼翼地把一块锃亮的钢轴放进镟床里夹紧,试了试车刀,又转了下它,然后朝磨刀石那边走去。其他人低头也在干。整个上午车间里互相说话最多不超出十句。唯独汉斯在休息时找过领班,小声问他是不是真的要走。

“当然是真的。”尼克拉斯冷冷地说,转身离去。

中午,他没去用餐,在货仓堆放木屑的麻袋上睡了一觉。整个中午,舍姆贝克在纺织厂里传尼克拉斯被解雇的消息。泰丝托莉妮下午就从她的女友那儿听到了这个消息。

“你知道吗?尼克拉斯被老板辞了,马上要离开这儿了。”

“是尼克拉斯吗?不会的!”

“千真万确!刚才舍姆贝克到处还在说呢。真倒霉,不是吗?”

“他确实倒霉。哈格尔这人也太激动了。他早想打我的主意。”

“呸!我真想给他一口唾沫。千万别和一个有妇之夫掺和在一起,那是愚蠢之举。到头来谁也不会要你。”

“这最起码的道理我懂。想结婚的话我恐怕都结过十次了。只要我愿意,早就和一个监工头结为夫妻了。”

她在耐心等着哈格尔,因为他使她更有安全感。但一旦特雷弗茨远走高飞的话,她也想要迪尔拉姆。在她眼里,迪尔拉姆待人和蔼,风度翩翩,给人有潇洒之感。她真没想到迪尔拉姆也是来自有钱的人家。她还可以从哈格尔那儿或者其他地方弄到钱。但她喜欢汉斯,他英俊潇洒,身强力壮,还是个童男子呢。她为尼克拉斯感到遗憾,并担心在他离开之前会出事。她是喜欢过他,觉得他人还是不错。但美中不足的是,他时常情绪反常,忧虑过多,一个劲地想要结婚,近日他还为她不专注于自己而醋意大发。

晚上,她在离哈格尔家不远的地方等着尼克拉斯。他吃好饭走了出来。姑娘走上前和他打招呼,挽起他的胳膊,缓缓地朝城外走去。

“他辞退你了吗?”还没等他开口,她就先提起这件事。

“怎么,你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了。你有何打算?”

“我想去埃斯林根。那儿早就有个位子等我去。如果那边找不到工作就到处漫游。”

“怎么没想到我呢?”

“早想到你了。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忍耐多久。我一直认为你应该和我一起走。”

“行的话,那当然不错。”

“为什么不行呢?”

“嗨,你要晓得,让一个女子像浪游者那样跟着你到处跑,那是不明智的。”

“不是那么回事。等我找到了工作以后……”

“是呀,有了工作之后。哪一天动身?”

“这个星期天。”

“去了以后给我来信,说说你的情况。安顿之后情况不错的话,及早告诉我,到时再说。”

“那你尽早来。”

“你到那边以后还是先四处了解情况,看看工作好不好,再为我找份活儿,行吗?一切准备就绪,我就来陪你。现在我俩得有耐心。”

“好吧,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小伙子还在想什么?耐心,耐心,再耐心!’——见鬼!还是你说的对。”

她好言相劝,终于成功地使他确信无疑了。她压根儿没想跟他走,可是眼下得给他点希望,不然他这几天日子难过。其实她心里明白,人走茶凉。到了埃斯林根或其他地方,用不多久他会把她忘得干干净净,另觅新欢。她有预感,觉得分别时尽可能多表示点热情和柔意,而不再计较她与他之间的是是非非。这样一来,他会感到满足的。

而只有在跟玛丽亚一块的时候,他才感到好受一些。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那种自信心顿时消失殆尽,又出现那可怕的猜疑,时时在困扰他。他突然想起当时的情景:当她听到他被辞退的消息时,脸上没有一点惊讶的表情,相反倒显得若无其事,根本就没问过他留还是不留。虽说他不会留下,但至少可以问一声的呀。他越发看清她将来的打算。

本来,他想今天写信发到埃斯林根,可是脑子里一片空白,脑袋瓜子沉甸甸的,感到疲惫乏力,几乎和衣入睡了,他很不情愿地再爬起来脱掉衣服上床。几天来,闷热的天气一直笼罩在狭窄的河谷上空,远处的雷声响彻整个山谷,天空时时被闪电划破,仿佛在抽动。没雨空气很闷,没一丝凉意。今晚这一夜尼克拉斯还是无法安静下来。

第二天清晨,尼克拉斯感到很疲倦,腹中空空,心里忧郁寡欢,再没有昨日那般的固执了。取而代之是一种微微的思乡情油然而生,并深深撞击他的心灵。浮现在眼前竟是熟悉的面孔:哈格尔,伙计们,学徒工,男工,女工,个个默默无声地走进工厂,晚上又匆匆走出工厂,连条狗都为有回家的权利而欣然,而他却不得不违背自己的心愿放弃自己心爱的活计,背井离乡,去别处寻找在这儿早已得到过的东西。

强者变得心肠温柔。他干活时一声不吭,全神贯注。对师傅甚至舍姆贝克彬彬有礼地道早安。当哈格尔从他身旁走过的时候,他几乎用哀求的目光看他,随时想说:哈格尔,对不起,可否收回成命?这是惟命是从的表现。偏偏哈格尔避开他的目光,好似厂里面根本不存在尼克拉斯这个人似的。只有迪尔拉姆搭理他,朝他摆个战斗性的手势,以此表明自己对师傅和舍姆贝克那样的人不屑一顾,对眼下的状况大为不满。可是,他这样做对尼克拉斯无济于事。

那天晚上特雷弗茨悲痛欲绝,情绪低落。去找泰丝托莉妮时,她也没有任何一点安慰的表示,尽管她柔情似蜜,好言相劝。谈到他要走,她完全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在说一件无法改变的既成事实;他讨厌昨天她说的安慰话,她的建议和打算,因为她尽管说了那些话,仍是言不由衷,而且会把她自己说的建议置之脑后。他昨晚本想留在那儿过夜,后来打消了这个念头,赶早回了家。

他心情沉重,漫无目的地在城里逛悠。看到小时候当孤儿寄宿在陌生人家的坐落在小城郊外的那座屋子,如今已易其主,这座房子使他突然想到了过去,想到了学校的生活,学徒的日子和美好的往事。然而这一切早已过去,给他的只是若有所失,使他感到往事如烟,一切皆为旧事。他点燃一支烟,脸上的神情淡淡的,一脚跨进带花园的酒店,抬头便看到几个熟悉的面孔。他们是纺织厂的工人,正朝他打招呼。

“你好吗?”有人迎面问道。

“你应该庆祝一下,这告别酒水钱应由你付,你说呢?”

尼克拉斯朗声大笑,走进由这伙人组成的圈子里。他答应请每个人喝两杯酒,以此想听到他们这样说他:瞧,这么好的人要走,多可惜呀!最好别走!他也装作想说:我自己要走,吹嘘已有一份好差事。这时,有人唱起歌,互碰酒杯,笑声和喧闹声夹在一起。尼克拉斯使自己沉浸在一片虚假的喜悦之中。其实,他厌恶这种喧闹,并对自己感到羞耻。但是,现在他情愿扮演一个讨人喜欢的大哥。于是走进里屋为那些伙伴购买一打雪茄烟。

回到酒店花园的时候,听到有人在说他的名字。那桌的人都有点醉了,说话时用手拍打桌子,放肆大笑。尼克拉斯发觉他们在说自己,于是便藏在大树后面,屏住气在偷听。他们放肆的狂笑看来是针对他的。尼克拉斯尽兴狂欢的心情突然消失,他感到十分难过,站在暗处在听他们说些什么。

“他是个傻瓜蛋。”有人悄悄在说。“也许哈格尔更蠢。乘机离开那个意大利女人,特雷弗茨也许蛮高兴呢。”

“你对他不了解。”另一个人这样说。“他死缠住她,脑子不开窍,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等他来了我们试试他,给他来点小刺激。”

“当心!尼克拉斯会不高兴的。”

“算了吧!他不会发觉的。昨晚他和她出去散步,到家还没躺下,哈格尔就来了和她走了。她见谁爱谁。我只想知道今天她和谁在一起。”

“不是吗!她和那个来实习的小伙子迪尔拉姆也打得火热。看来他会当上钳工的。”

“或许他想赚钱!我不太了解那个小迪尔拉姆。你亲眼看见了吗?”

“当然啰。一次在货仓里,另一次在楼梯上。他俩抱在一起亲吻,吓得我不敢看。他俩及时行乐。”

尼克拉斯听够了,胸中已燃起一股无名之火,真想冲上去臭骂他们一顿。可是,他忍住没动,悄悄地离去了。

汉斯·迪尔拉姆最近几天也是夜不能眠。爱的思念,厂里的烦恼,闷热的天气,一股脑儿都在困扰着他。清晨上班他常常迟到。

第二天,他匆匆喝完咖啡走下楼梯,没想到迎面撞见尼克拉斯·特雷弗茨。

“早上好!”汉斯说。“有什么事?”

“今天在外面木材加工厂干活,你也去。”

汉斯感到纳闷,一则这种布置任务方式奇特,二则特雷弗茨第一次用“你”招呼。他见特雷弗茨一手拿锤子,一手提小工具箱。他从他手里接过工具箱,溯河而上一起往城里走,经过花园和草坪。清晨,空气中弥漫着水汽,可是人们还是感到热。山谷的上空似乎有一阵西风飘至,而峡谷的地面上却没有一丝风。

特雷弗茨脸色阴沉,看上去好像在酒店经历了一个不愉快的夜晚,十分疲惫和衰弱。过了一会儿,汉斯开始闲谈起来,可是尼克拉斯没有答腔。汉斯心里虽然不快,但不敢说些什么。

在去木材加工厂的途中有一个长满小赤杨树的小山坡,蜿蜒曲折的河水打它身边流过。尼克拉斯停住脚步,疾步奔过去,躺在草地上,并朝汉斯挥手示意说:你也来吧。汉斯兴高采烈跟上来,四脚朝天地并排躺着。他俩许久没说一句话。

迪尔拉姆睡着了。尼克拉斯弯下身,死死盯住汉斯的脸看。他喃喃自语,发出一声“唉”的叹息声。

终于,他大发雷霆地跳起来,朝汉斯的太阳穴踢了一脚。汉斯大吃一惊,且迷惑不解,跌跌撞撞地站起来。

“什么事?”汉斯不安地问。“我睡了好久了吗?”

和刚才一样,尼克拉斯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汉斯。他问道:“睡醒了吗?”汉斯害怕地点点头。

“注意!我身边有一把锤子,看见了吗?”

“是的,看见了。”

“知道吗,我为什么要带上它?”

汉斯两眼盯着他,害怕得说不出话来。一种恐惧的感觉悄然升起。他想逃跑,但是被尼克拉斯一把抓住。

“别跑!你听我说。今天我带来的这把锤子,原因是——或者这么说,锤子么……”

汉斯明白了,吓得拼命大叫。尼克拉斯摇摇头说:

“不要叫喊。你想听我说吗?”

“好——”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告诉你,我本想用锤子敲你的脑袋。——镇静些!听我说!——但是我没有这样做。我不能这么干。再说这么干也不光明正大,睡得死死的。但是现在你醒了,锤子就在我身边。我对你说:我们来斗一斗。你也很强壮。谁要是把谁摔倒了,谁就可以拿起锤子击某人的头。不是你,就是我。”

汉斯摇头表示反对。虽然没有了恐惧感,可是心里还有一种极其苦涩的悲哀和几乎难以承受的怜悯。

“您再等一下,”他轻声轻气地说。“我还有话要说呢。我们可以坐下来谈吗?”

尼克拉斯紧跟其后。凭他的直觉汉斯会说出某些他没听到过或想象不到的事情。

“是不是和玛丽亚有关的事情?”汉斯开门见山问道。特雷弗茨点点头。接着汉斯一五一十讲了他和玛丽亚之间的事。他不隐瞒,不推诿,也不袒护她。因为他认为,要紧的是不要把他和姑娘牵扯在一块。于是汉斯讲了尼克拉斯过生日的那天晚上以及他同玛丽亚最后一次约会的事情。

当汉斯沉默无语的时候,尼克拉斯握住他的手,说:“我知道您没说谎。现在让我们回厂里去吧,好吗?”

“那不行。”汉斯说。“我回去,您别去。最好您现在就走,离开这儿。”

“我会离开这儿的。可是,我要取我的劳工手册,还要老板开个证明呢。”

“这些东西都由我来办理。您今晚来找我。我把一切材料都交给您。您先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好吗?”

尼克拉斯在思考,最后他说:“不,这不好。我也回工厂去,当面请求哈格尔放我今天走。您愿意为我办事,我谢谢您。不过我还是亲自去为好。”

他俩掉转头往工厂走去。走到厂里时大半个上午已过去。哈格尔见到他俩时大发雷霆。尼克拉斯把哈格尔拉到门口,说要跟他在分手时再心平气和地谈一次。当他们返回车间后,平静地分赴各自干活的地方干起活来。到了下午,尼克拉斯没出现在车间里。第二个星期,老板已经找到了一个新伙计。

(1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