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澄 译

在这座古老的弹丸小城中央,坐落着一幢别具一格的大房子,它有不知其数的小窗户,还有被践踏得破败不堪的屋前台阶和室内楼梯,看上去既让人崇敬又让人好笑,连少年卡尔·鲍埃尔对它也拥有同样的心情,作为年方十六岁的学生,他每天早晨和午后都要身背书包打这儿进去上课的。他很乐意学习字迹漂亮而清晰、又无刁钻意思的拉丁语以及德意志的古典诗歌,然而,读到难念的希腊语和代数学,他就烦恼透顶。跟第一学期一样,读到了第三年,他依旧兴趣索然,其次,他也喜欢几位胡子灰白的老年教师,可是,如果遇到年轻的先生,他就感到头痛得要命。

离校不远处,开着一家年代久远的商店,人们来往进出一贯是从这儿步上几级极其潮湿的阶梯,随后便进入一道常年开着的小门,步入黑沉沉的过道,便有一股烧酒、煤油和干酪的气息扑鼻而来。不过,卡尔对这黑暗的环境却是一清二楚的,因为他的住房就在这同一幢房屋的顶楼。他住在这儿,由店主母亲提供他的膳宿,楼底下显得一片漆黑,一到楼上就非常明亮和宽敞;他们那儿是阳光普照,还可鸟瞰半城的面貌,对所有居民的屋顶他们都熟悉,连同居民的姓名也如数家珍。

商店货源充足,有许多上好的物品,从中搬上那步陡陡楼梯的仅是极少的一部分,至于摊到卡尔·鲍埃尔手里更是少得可怜,因为,他那位库斯特勒老妇,为他的食桌准备的只是些粗茶淡饭,从来没把他喂饱过。然而,除此之外,她和他的朝夕相处,倒也和和睦睦。他租赁了这间客房,不亚于侯爵的王宫那样,没有人敢来打扰他,他可以随心所欲地从事活动,而他的活动则是多种多样的。笼子里喂养两只山雀只是他微不足道的小活动,不过他开办了一个类似木匠活儿那样的工场。炉子里可熔解和浇铸铅和锌的金属制品,每逢夏天他捕捉到蜥蜴和壁虎便饲养在一个木箱子里——往往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从金属丝栅栏上新的洞孔中爬出去,溜之大吉。此外,他还有一把小提琴,只要他不念书,也不干活,就不论什么时候,不分昼夜,总是喜欢奏上那么一曲。

因此,这位年轻人终日乐乎乎的,从来没有把光阴虚度,特别是因为他手头不缺他借来的书籍,而且,就是站着他也照读不误。他是博览群书,但是,不消说,他对所有的书,并非是一视同仁的,而读到童话、传说以及韵文诗歌体的悲剧,他总是爱不释手的。

然而,这许多脍炙人口的读物,本来就不容易填饱他的肚子。所以,只要讨厌的饥火逼得他无法承受的时候,他便像只鼹鼠似的悄无声息地步下陈旧而昏暗的楼梯,来到石板的过道里,那儿只有从店堂里射来一丝微弱的光线。过道里他随时可找到食物:不是在高高的空箱子上放着些吃剩的好干酪,就是在门旁搁着半罐子开好了的鲱鱼,如果侥幸碰到好日子,或者借了助人为乐的借口,卡尔鼓足勇气,径自来到店堂里,偶尔也会获得好几把干李子、梨子碎片以及类似甜食,把他的口袋装得满满的。

不过,他这举措,并不是因为他的贪婪和行为不端,而是饥肠辘辘者的一宗善举,也是一位品格高尚强人的怜悯感情,这强人对人类的可怕一无所知,他只是以冷静的自豪感来正视这冒险行动。因为他觉得,店主老母从他口里吝啬地克扣去的食品,当然要向她儿子充实的宝库里取还,因此他这举措分明与合乎道德的世界秩序的规律,完全是一拍即合的。

这些情况各殊的习惯、活动和业务爱好,除去权威性的学校读书外,早把他的时间和思想填得满满的了。然而,卡尔对此却还不心满意足。由于对某些同学的模仿和效法,也由于这许多美化灵魂读物的影响,更由于他个人心灵上的需要,对谈情说爱这块妙不可言而又充满预感的领域,他随时随刻都想跃跃欲试地迈上一步。因为,他事先已清楚地了解到,他眼下的努力和追求,怕很难达到现实的目的,所以他不必过于谨小慎微,把自己的一份爱慕之心去奉献给城内一位风姿娟好的姑娘,她出身于富有人家,从她华丽的衣着看来,已远远压倒了所有与她同龄的小姐。她的家门,这个学生天天路过,一旦遇到了她,他就跟碰到校长那样,决不把自己的帽子低低拉下。

他的现实状况就是这副模样,似乎是通过偶然机会,他的实际生活才涂上一层崭新的色彩,通向新生活的大门才向他洞然敞开。

那是一个深秋的黄昏,卡尔喝了一杯稀稀的牛奶咖啡,肚内依旧没有吃饱,饥火逼得他想找些东西果腹。于是他悄悄然地潜步走下楼梯,摸索着来到了过道里,经过短时间的寻找,他终于发现了一只陶土碟子,里面放着两只冬梨,大小和色泽十分可爱,旁边还有一块变红了的荷兰干酪。

这个饥肠辘辘的少年,一看就猜了出来,这份点心,分明是为主人准备的,暂时被婢女放在一边而已;然而,这霎时间的喜出望外却使他陡然想起自己倒也有这样亨通的命运,于是,他以感激不尽的心情,撮起了这份施舍,放到他的口袋里去。

还没等他藏好点心,重新溜之大吉之前,趿着软底拖鞋的婢女巴勃脱却从地窖的门边出现了,她手执烛灯,大吃一惊地发现他这个偷窃的行为。年轻的小偷手里还握着干酪;他纹风不动地站立着,目光瞧着地板,心头正在发怵,还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俩就这样站在那儿,映着明亮的烛光,生活的现实从此对这果敢的男孩不免送来了痛苦的一刹那,然而,这肯定不是什么不愉快的一刹那。

“不,原来这样!”巴勃脱终于说道,双目瞧着后悔莫及的罪人,他就像街头艺人说唱中的某个主角那样。他这时一句话也没说。

“事情干得真是出色!”她接着说。“不错,你可知道,这是一种偷窃行为!”

“确实,是呀!”

“这下可糟了!你怎么能干这种事情?”

“我认为这是放在这儿的,巴勃脱,因为我想——”

“你到底在想什么来着?”

“因为我已饿得吃不消了……”

听了这句话后,那位老姑娘不禁把眼睛睁得滚圆,直勾勾地瞧着这可怜的人儿,目光里充盈着一种理解、惊讶和怜悯兼而有之的神色。

“你饿了吗?怎么,你在那儿没吃饱?”

“东西很少,巴勃脱,很少。”

“现在你该有了。喏,这就好了。口袋里的食物你就收下,这块干酪,你也拿了,里屋还有食物。然而,如果我这时不上来,也没有人会来此间的。”

怀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情绪,卡尔回到了自己的房里,一屁股坐下,他沉浸在思索中,先把荷兰干酪,又把几个梨子狼吞虎咽地咀嚼起来。过后,他心头好不自在,喘过一口气来后才缓缓地将四肢舒展了一下,最后拿起提琴,奏了一曲谢神赞美诗。他一曲还未奏完,有人却在叩门,他打开房门,巴勃脱已站在门口,给他递来了一个毫不吝啬地涂满了黄油的面包。

他看后有说不出的高兴,心想恭而敬之加以推却,但她却不喜欢他这样做,于是他只好乐意作出了让步。

“提琴你拉得太好了,”她欣羡地说,“我经常听到你在拉琴。为了你的食物,我总是操尽了心。黄昏,我准能把些吃的给你捎来,反正没有人会知道。她为什么不给你准备些更精美的食物,何况你的父亲早支付给了她足够的饭钱。”

这少年露出一脸尴尬的感激样子,很想再推辞一下,可是,她却一句话也没听进去,于是,他只好曲意收下了。末了,他俩取得了默契,讲定卡尔哪一天受到饥火催逼时,只消用口哨吹起《金色的夕阳》这首歌曲,她就带着食物走来。如果他吹旁的什么,或者根本一声不吭,这便意味着他什么也不需要。他这时又是后悔又是感激,把手按在她宽阔的右手掌心上,从此,在她的右手上,就深深烙下了“同盟”的印章。

从现在开始,这位中学生以欢愉和激动的心情,享受着一位好心女子的同情和照拂,这自从他在家乡的孩提时代起,还是破天荒第一遭呢!因为他的双亲一向居住在乡间,所以他很早就客居在城中供应膳宿的公寓中。巴勃脱像他生身的母亲那样,因为从年龄而言,也与他母亲相差无几的,如此督促和呵护着他,使他不时回忆起在家乡的那些年代和景象。她已四十光景,基本上是一位顽强、坚定而果断的女性;不过,顺手牵羊也偶尔为之;因为她在少年时代无意中遇到了一位使她不胜感激的朋友,也是她的一个保护人和抚养者,从此,一贯潜伏在她内心的那种倔强脾气,从她身上日复一日地消失了,而为人温存柔和和宽容大度的倾向,却渐渐显示了出来。

她这种感情,对卡尔·鲍埃尔得益匪浅,他也很快地适应了下来,正如好些这样年轻的孩子一样,对这全部提供的物品,哪怕是少得可怜,他也总是乐意地,也好像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样,没过几天,那次在地窖门口,那种如此难为情的初次遭遇,他已忘记得一干二净,而每天黄昏,在楼梯上哼着《金色的夕阳》这支曲子,却好像是习以为常的了。

如果巴勃脱这种助人为乐的举措仅仅局限于持久的食物周济上,那么,尽管他这样感激万分,然而存在于他记忆中的巴勃脱的形象也许不会永远这样的生动活泼。青年容易饥饿,然而她却拥有一股极大的热忱,与青少年的良好关系,如果单靠干酪和火腿,不错,甚至单靠地窖里的水果和酒类,怕是无法长此以往地保持下去的。

巴勃脱不仅在库斯特勒宅子里,受到不可缺少的高度重视,而且在邻舍之间,也享有无可指摘的崇高声誉。她来到这儿,正派的行为就蔚然成风。那班女邻居对此全都肚里有数,因此,只要她们的婢女,即使那些年轻人与她过从甚密,她们看在眼里,也有说不出的愿意。谁通过她的举荐,就可受到优惠的待遇,谁与她亲密无间地交往,也能成为使女组织和少女团体中的佼佼者。

下班之后和星期天的中午,巴勃脱很少孤零零的,而总是由一班年轻的婢女团团簇拥着,她帮助她们把时间打发过去,也为她们出谋划策。这时,她们做各种游戏,有时唱歌,有时猜谜等等,其中不论哪一个,她的未婚夫或者兄弟,也允许把他们带来。当然,这不过是偶尔为之的,因为,未婚妻们多半对她们这个圈子不久就会背信弃义的,而年轻的徒工和仆人,跟这些姑娘一样,往往与巴勃脱不会友好相处的。放荡不羁的谈情说爱,她可忍受不了;如果她们中的一个保护者,执意走这样一条路,经过她严肃的劝戒,却依然如故,那么,那人就要被她拒之于门外了。

在这样一个健康的团体里,拉丁语学生就往往是她们的座上客了。在她们那里,也许他比学校内可学到更多的东西。他参加这个晚会,是从来不忘记的。它一般安排在后院,姑娘们安坐在楼梯的阶梯上和空箱子上,这时,天色已黑,头顶上轮廓分明的四方形的黄昏天空呈现出微弱的淡蓝光芒。巴勃脱来到半圆形地窖的入口处,坐到一个小箱子上,卡尔则尴尬地站在她的旁边,身子靠在门框上,一声不响,只是透过沉沉的暮色,轮番地观赏着姑娘们的脸蛋,同时他有点害怕,如果他的那些同学知道了他晚上有这样的交际活动,将会产生什么流言蜚语!

啊,这些姑娘的脸儿呀!他只要看上一眼,每个人都能认得出来,然而,目前她们处在半暗不明的灯光下,身子又挤在一起,这样情况就有所不同,而他在她们的眼里,纯粹是个谜儿!就是在今天,他也依旧记得各人的姓名和脸形,也知道各人的生平事迹。她们都有各自的履历!在这几位年轻婢女的生命历程中,她们的命运,严肃的性格,生活的压力以及妩媚的姿态,他都了如指掌!

安娜·封·格吕恩·鲍姆也在场,作为最年轻的姑娘,她在初次干活时曾有偷窃行为,坐了一个月监牢。这几年来,她已变得忠实、诚恳,被大家视之为一颗小小的珍宝。她有一双褐色的大眼睛,一个冷漠的小嘴巴;她沉默寡言地坐在那儿,怀着冷静的好奇心,目不转睛地瞧着这小伙子。然而,她的宝贝,当时由于她那段与警察的纠葛而背弃了她,已经结了婚,眼下又成了鳏夫。他又在追求她,心想把她完全占为己有,但是,她却态度生硬,做得好像对他毫无兴趣似的,尽管她暗中还是跟旧时一样,对他情意绵绵。

来自扎花圈工场的玛格莱特是个乐天派,喜欢唱歌,大声嚷嚷,绾起满头金黄发卷。她穿得总是非常整洁,身上不时佩戴些漂亮而好看的小玩意儿,不是一条天蓝的缎带,就是几支鲜花,她从来不舍得花一分钱,手头一有芬尼,便送给她家里的继父,她的继父终日酗酒,从未谢过她一声。后来,她生活十分艰苦,就草率地结了婚,否则她哪会碰到这许多不幸和灾难!但是,尽管如此,她每次来时,都显得轻松而美丽,并保持着她的纤尘不染和韵绝风姿,虽然很难见到她的笑容,然而她的楚楚动人却胜于往昔。

不论哪一位,她们的命运是差不离的,她们很少有欢乐、金钱和友谊,可她们更多的却是活儿、忧虑和苦恼,她们闯过了艰难险阻,从底层挣扎上来,几乎毫无例外地成为无所畏惧而坚韧不拔的女战士!她们在这几个自由自在的钟点里,毫无顾忌地欢笑和快活,时而讲个笑话,唱支歌曲,时而握着一把胡桃,执着一段残余的红色缎带!她们只要谈及备受折磨的残暴故事,即使在欢声笑语之际,也会变得瑟瑟发抖!她们共唱哀歌,她们一起呻吟,她们秀气的眼睛里,滚落下偌大的泪珠!

她们之中也有那么好几位,说实在的,也爱好挑剔,有时达到令人讨厌的程度,她们经常满腹牢骚,说长道短。但是,只要有必要,巴勃脱便会老实不客气地打断她们的话头。不错,她们也曾干过繁重的活儿,很不轻松。格莱特·封·别朔普艾克就是其中的一个不幸者。她生活艰辛,她的伟大贞操也曾受到蹂躏,甚至在妇女协会里,对她也不够温暖和严格,因此面对每句尖锐的评语,她只好付之深深的叹息,并紧咬嘴唇,低声地说:“格莱特是命中注定要吃苦头的。”年复一年,她是受尽磨难,最后却发育得很好,不过,当她买长统丝袜,过多地支付了她省吃俭用下来的钱,她就十分激动,不免号啕大哭起来。她先后与两位师傅结婚,但不久就分道扬镳了,因为,一个是位浮滑浪子,另一个倒是品格端方和气质高尚的,可她呆在他身旁,却觉得对他无法了解,以致终日长吁短叹。

她们一起坐在黑暗院子中的一个角落里,互相交谈着她们的心事,并耐心地等待着,黄昏会给她们带来美好和欢乐的情趣。她们的谈话和神态在知书达礼青年的第一个印象里,似乎不够聪颖和文雅,然而,要不了多久,由于他的窘迫心情已消失殆尽,就显得比较自由和适应,如今他一眼看到聚首在暗处的那些姑娘,觉得她们俨然是一幅大有异趣和别开生面的油画了。

“不错,这位先生是拉丁语学校的学生,”说着,巴勃脱就想把他忍饥挨饿的可怜情况作个介绍,可是,他却露出乞求的形状,扯了扯她的衣袖,她脾气可好,对他颇为体谅。

“您肯定学习了许多课程?”来自扎花圈工场金黄发卷的玛格莱特问道,她接着又说:“您在那儿念些什么来着?”

“是呀,还没最后决定。也许是医学吧。”

大家听了肃然起敬,十分注意地观看着他。

“那您首先要蓄起小胡须来,”药房工作的蕾妮脱口而出地嚷道,她们听了,有的扑哧一声掩口而笑,有的则放声哈哈大笑,过后却又与他打趣和调侃,要没有巴勃脱从中调停,怕要搞得他啼笑皆非。最后,她们提出要求,给她们讲个故事。就是他书念得再多,一时能想起来的无非是那些听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童话而已;但是,等他尚未真正开口,她们忍俊不禁地嚷了起来:“这些故事我们早已知道了,”格莱特·封·别朔普艾克瞧不起他说:“这本是小孩子听听的。”他讲不下去了,却涨得满脸通红。巴勃脱马上代他许下诺言:“下回他将另外讲个故事,他家里反正有的是书本!”她这番话儿,他认为讲得合乎情理,于是,他向她们保证,下次一定会让她们感到满意。

这时,天际已失去了最后一抹蓝色的光芒,在沉沉的黑暗去处,有颗星星在闪烁。

“现在你们可以回家去了,”巴勃脱提醒大家说,她们一起站起身来,先把发辫摆动一下,挪了挪正,又将她们的裙子掖掖好,然后互相点了点头离开了。她们有的走后面院子的小门,有的则通过过道,直穿大门而去。

卡尔·鲍埃尔也说了声晚安,径自咚咚上了楼梯,来到自己的房里。对她们这难以理解的感情,他感到满意,也感到遗憾。因为,深受青年妄自尊大和拉丁语学生愚蠢意识的影响,他真的察觉到,厮混在这班他的新伙伴中间,与他的实际生活显然是格格不入的,而且所有这些姑娘都为繁忙日常生活的坚固铁链所禁锢住的,内心都有充沛的精力,也懂得许多在他像童话那样陌生的事物。他要以研究者的小小狂妄性,不遗余力地深深思索,来考察她们幼稚生活中诙谐有趣的那些诗歌,来考察远祖民族的街头曲艺的以及军士之歌的那个世界。然而,他却发现,她们那个世界从某些事物上看,远远超越了他这个世界,他害怕她们的世界,怕它们会专政和统治他的一切。

不过,类似这种险象目前尚未被人察觉,而婢女们晚间的聚首时间却已变得越来越短暂,因为眼下早进入隆冬季节,即使天气温暖如春,然而对第一场大雪的降临,她们每天还要有充分准备。卡尔老是在寻找机会,来讲述他的故事。这些故事他都是从《小首饰盒》上读到的,内容不外乎楚恩特海姆和楚恩特弗利特等人物。每次讲完,他都得到不绝于耳的掌声,连作为结束的道德评语,他也只好忍痛割爱。但是,巴勃脱却根据自己的需要和能力往往为他作一些补充。除格莱特外,姑娘们对这位讲故事者交口赞誉,并对故事的主要情节不止一遍地反复议论,最后恳切要求,希望他下回再把最动听的故事说出来。他答应了,不料第二天天气骤然冷了下来,这样,谁还想去这空旷的地方愣愣呆着。后来,临近圣诞之夜,他也有了新的计划和乐趣。

到了晚上,他为爸爸用木刀做了只烟盒子,盒子旁侧雕刻上一行拉丁语诗句。由于这诗句没达到经典性的高品位,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作品,他末了只好在烟盒盖上,用旋涡形的大写字母,刻上了“请用!”字样,又把木刀在下面拉出一道横线,最后用浮石和石蜡把烟盒擦得晶亮。过后,他便心安理得地来到野外散步。

正月里的天气,寒冷而晴朗,卡尔只要有空,就来到溜冰场上滑冰。有一天,也在滑冰时,对那位美貌的城市姑娘他本有一种痴心妄想的恋情,这时怕早已消失殆尽。然而,他的伙伴们却赔小心地殷勤追求着她,他呢,一一都看在眼里,只见她对待任何一位,态度都很冷漠,还不时流露出那股谦恭有礼和故作媚态的俏皮劲儿。这时,他终于壮大了胆,求她陪伴滑冰,他没半点儿脸红和口吃,只是心头在扑扑乱跳而已!她伸出戴着柔软皮手套的纤细左手,按在他冰冷的右手里,与他一起滑行起来,她在一次非常得体的交谈中,对他这反应迟钝的助跑行动毫无隐瞒地大加讪诮。最后,她轻轻地说了声谢谢,返身滑行而去,他却立即听见,她同她好几个敏捷地从他身后翩然滑走的女友,发出了响亮而可恶的笑声,正如所有妖冶而娇惯的小姑娘能干出来的那样。

这种现象他屡见不鲜,从此,他只要看到这片虚假的热情,就怒火中烧,而且,不论在冰场上,还是从大街旁,每每遇见被他斥之为笨蛋的她们,他一概不予理睬,还佯装着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为了砸碎由拘泥和殷勤所造成的那种有失体面的精神枷锁,尽可能显示和提高他的快活心情,他便在黄昏时分,偕同两三个粗莽的家伙,专门搞些损人的惊险活动。他们时而嘲笑警察,敲打火烛通明的牧师窗户;时而用火柴棒紧紧扣住电铃,惹得锁住在庄院里的狗儿狺狺狂吠;他们走到市郊冷清的街道上,吹吹口哨,摔摔鞭炮,还放小型烟火吓唬姑娘和妇女。

每逢寒冬腊月的夜晚,卡尔·鲍埃尔惹是生非地干上一阵子这种蠢事,然后总觉得非常愉快;他这种忘乎所以地寻找欢乐,再加上拥有恐吓他人的虐待狂,使他的性格不久便变得十分粗野和胆大妄为,也为他酿成了一种滑稽可笑的心悸病,可他对此从未对谁坦率承认过,因此便对它们心醉神迷,不能自拔。过后,他回到家里,拉一会儿小提琴,或者埋头读一段引人入胜的作品,他觉得,自己俨然是一位劫后凯旋的强人骑士,把他的砍刀拿下,挂到墙上,然后点旺一支明晃晃的松木火炬。

但是,当这种重复进行着的黄昏漫游,渐渐变成一种一成不变的小型恶作剧和逗人发笑的歹事,而且,恰恰与大家暗中期望着的那些正确的冒险义举始终南辕北辙,这种所谓的娱乐,开始使他扫兴了。于是,面对这些调皮捣蛋的同伙,他表示失望得很,并准备跟他们慢慢疏远开来。偏偏就在那个黄昏,也是他参与其事的最后一回,虽然他只是三心二意地随之而去,却碰巧出了点小小的乱子。

四个少年在布吕海尔巷里步来踱去,手中玩弄着小小的拐杖,伺机寻求做点损人事儿。其中的一个鼻尖上还架着副白铁夹鼻眼镜,所有四人全是荡检逾闲的家伙,帽儿和便帽都斜斜地戴在后脑勺子上。不多片刻,他们被一个疾步而来的婢女撵上了,她轻捷地打他们四人面前飘然掠过,臂上还挽着个有柄的大提篮。从篮子里掉下的一长段黑色带子,一会儿欢乐地随风飘舞,一会儿已被弄脏的梢头不时触及地面。

什么后果都没有考虑,卡尔·鲍埃尔肆无忌惮,一手抓起她的带子,紧紧握住不放。年轻的婢女漫不经意地继续往前走去,那松开的带子却变得越来越长,少年们看到后便爆发出一阵幸灾乐祸的欢笑。这时,姑娘突然掉转身躯,像闪电一样地站在笑声朗朗的年轻人面前,她看来既美丽,又年轻,一头金黄色的秀发;她二话不说,狠狠地赏了鲍埃尔一记耳光,伸手捡起落在地下的带子,回身匆匆而去。

这时,这批胡作非为的家伙还发出一阵嘲笑之声,但是,卡尔却默默无言,一路走到最后一个街角,他与众人三言两语地告辞走了。

他心里感到非常别扭。那姑娘的脸蛋,在那半暗不明的街上,他只看了一眼,觉得非常俏丽和可爱,而给她用手狠狠地这么一下,他深感惭怍,心头与其说痛苦,不如说舒坦。可是,当他想起,他对这可爱的宠儿玩了如此愚蠢的恶作剧,使她在生他的气,且必然把他当作一个头脑简单的开玩笑家伙,他不由得追悔莫及,羞愧难当。

他慢腾腾地走回家去,步在陡陡的阶梯上没有哼歌,只是静悄悄地拾级而上,迅速地进入了他的房间。足足有一个小时,他坐在昏暗而冰冷的小屋里,额头抵在窗户上。过后,他取出了提琴,奏起他孩童时代的那些柔和而古老的曲子,其中也有他四五年来从未唱过或奏过的歌曲。他不由得想起了他的姐姐和家乡的花园,想起了阳台上的栗子树和红色的花朵,还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等到他疲倦不堪,有点迷离恍惚的样子时,就上了床,但却无法一下子入眠,这位倔强的冒险家和街头的英雄汉这时开始轻轻地哭泣起来,过后,依旧静静地哭泣,直到进入梦乡。

在晚间漫游的那些旧时的同伴间,卡尔已有了胆小鬼和叛离者的名声,因为他把那种活动早就置之脑后。取而代之的是,他接连读了《唐·卡洛斯》1、埃曼努埃尔·盖贝尔2的诗歌以及哈利希·封·别尔那斯基的作品,还开始撰写日记,而且,也很少要求好心的巴勃脱对他继续给予支持。

她不免有个印象,觉得在这年轻人心中,肯定有什么事情在作祟,因为,她既然接受了照顾他的任务,所以有一天,她出现在他的房门口,来探访这位正直的人。她没有空手而来,而是带了一串新鲜的吕奥纳香肠;她连连催促,要卡尔当着她的面,马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啊,搁着吧,巴勃脱,”他说,“现在我真的一点也不饿。”

可是,她却认为,年轻人嘛,随时都吃得下去,便死不肯让步,直到他满足了她的要求。有一回,她听说,拉丁语中学的青年们,念书负担过重,却不了解她的那位保护者,在学习上是否过分紧张。现在,她见到他的食欲锐减,还开始有病痛的样子,就满脸严肃对他劝了一番,接着又打听了他生活起居的详细情况,最后给了他一帖民间常用的泻药。然而,卡尔却哈哈大笑起来,向她解释说,他的身体完全健康,他胃口欠好,主要是因为脾气和情绪不佳的缘故。这样一说,她就安心了。

“你的口哨声,我几乎已经听不到了,”她毫不含糊地说。“说真的,世上是没有人为你而死的。说,你果真有了恋人了?”

卡尔一时控制不了,脸刷的一下涨得通红,不过,他也十分生气,强烈地驳斥了她的这些质疑,说自己有的是可作消遣的事情,目前只是心头感到烦闷罢了。

“这样我也明白了你的种种现状,”巴勃脱快慰地说。“明天是‘下角’的小莉丝大喜的日子。她订婚已久,对象是个工人。她肯定和他能成为和睦的一对,这是可以想像得出的,她男友为人很随和,只是金钱,似乎不很充裕。这大喜的日子你应该去参加,你对莉丝本来是熟悉的,你去,说明你没有架子,大家都为之高兴。安娜·封·格吕恩·鲍姆和格莱特·封·别朔普艾克她们都去,否则人就不会太多。谁都要送礼!我认为,这是一个悄然进行的婚礼,在家里举行,不摆酒宴,也没跳舞等类似场面。没有这些节目,人们照常十分快活。”

“可是我却没被邀请呀,”犹豫不决的卡尔说,因为他觉得这婚事对他没多大诱惑力。然而,那巴勃脱对此只付之一笑。

“啊,这算什么话,我早已有所安排,充其量在晚上多花费你一两个小时罢了。我还设想了一个最佳方案!你把你的提琴带去。——为什么不呢!哎哟,多愚蠢的借口!你把它带去,效果一定很好,这平添了一个娱乐活动,为此大家会对你感谢不迭呢!”

没坚持多久,这位年轻的先生终于答应了。

第二天傍晚时分,巴勃脱专程赶来接他;她穿上妥善保管的华丽服饰,显然这是她年轻时代的衣服,却把她裹得紧紧的,浑身都在发热。她非常激动,红喷喷的脸儿,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可是,她却很不耐心,硬是要卡尔换过衣服,并围上一条崭新的领子,尽管自己身上穿着礼服,还是马上为他的靴子刷去了尘土。然后,他们做伴来到了郊区一座窳陋的房屋,那对年轻的新夫妇,在那儿租赁了一幢带厨房和卧室的房屋。卡尔随身携带了他的提琴。

他们走得又缓慢又小心,因为,打昨天以来,天气已经开始解冻,他们在光顾之前,务必保持他们靴子的整洁。巴勃脱的腋下还挟了一把结实的大雨伞,双手把她那件棕色上衣高高提起,免得被人看到有点难为情的卡尔,跟她在一起有多开心!

在那座十分简陋却又粉刷一新的新婚房子里,有七八位客人,围坐在一张冷杉木制的餐桌的四周,桌子铺设得干干净净,他们除了这对夫妇之外,还有两位结婚的傧相以及年轻夫人的几位表姊妹和女友等。一大块生菜垫底的烤猪肉,显然作为宴会之用,还有一个盆子,里面放着一尊大蛋糕,旁边的地上搁着两大壶啤酒。等巴勃脱和卡尔抵达时,大家先后站起身来,主人满脸含羞,深深地鞠了两个躬,伶牙俐齿的夫人接受了他们的问候和介绍,客人们对新来的人一一递过了手去。

“请用蛋糕吧,”女主人说。丈夫默不做声地传来两个新杯子,并斟上了啤酒。

这时还未上灯,在互相寒暄一番之后,除格莱特·封·别朔普艾克外,卡尔一个人也不认识。在巴勃脱的示意下,他把巴勃脱事先准备好用纸裹得紧紧的礼物,塞进了女主人的手中,还添了句祝福的客气话。接着,有人给他推来了一张椅子,他才在啤酒杯前落座。

这时候,他不觉大吃一惊,就在自己的身旁,发现那位年轻少女的脸儿,就是最近曾在布吕海尔巷里赏给他一个耳光的那位姑娘。她似乎与他并不相识似的,至少她是非常漫不经意地对他的脸儿扫视了一下,而且,即使眼前在主人的建议下,大家互相碰杯祝贺,她也照样和蔼可亲地把杯子向他递来。由此,卡尔比较定心了,堂而皇之地瞧着她。就在最近,甚至每天,他都花足够的时间,在琢磨着这张脸,因为,那天他仅仅瞧了一眼,此后再也没见到过。眼下,他觉得奇怪,她的模样跟那天竟判若两人。她是温存可亲,柔情脉脉,体态风韵而轻盈,犹如一幅图画似的。她长得超凡脱俗的标致,也有出类拔萃的妩媚,在他看来,她的芳龄几乎还没有他大。

当其他的人,如巴勃脱和安娜等,都讲得很起劲的时候,唯独卡尔却一声不吭,一眼不眨地瞧着这位金发少女。他想起,他经常有种迫切的要求,最好把这朱唇亲一下,因为他这时感觉到,看她的时间越长,这要求也变得越强烈越大胆,他害怕这完全是不可能的。

他一时不由得收敛起来,有好一阵子不发一言,只是闷闷不乐地坐着。这时,巴勃脱唤他,让他拿提琴来,好好演奏一番。青年首先有点推三阻四,尔后又忸怩作态,但是,末了还是从箱子里取出提琴,拨弄了几下,把音校正,然后奏起了一支爱情歌曲,尽管他的音调校得较高,全体人员仍立即和着音符齐声高唱起来。

这样,大家显得十分融洽,四座洋溢着一片欢乐的气氛。一盏崭新的小落地灯,推到了大家的跟前,灌满了油,就点旺了,歌曲在房里一首接着一首地吟唱,有人这时换上了一壶新鲜啤酒,等卡尔·鲍埃尔奏出他不很熟悉的一支舞曲,三对舞伴马上出现在这窄窄的场地上,欢快地翩翩起舞。

九点左右,客人们都一一离席而去。金发姑娘跟巴勃脱和卡尔两人有一整条街是同路的,走在这段路上,他终于壮大了胆,与姑娘攀谈起来。

“您在这儿哪家干活?”他腼腆地问道。

“在商人科尔特勒家里,就在萨尔茨巷的尽头。”

“原来这样。”

“不错。”

“不错,是这样……”

接着,大家沉默了好一阵子。然而,他终于又大胆地开始问道。

“您来这儿很久了吧?”

“半年。”

“我始终认为,我曾与您见过一回。”

“不过,您,我可没见到过您。”

“见过一回,那是黄昏时分,在布吕海尔巷,可不?”

“对此我一点也记不起了。天哪!我怎会把街上的行人都端详得这样仔细。”

他高兴地喘过一口气来,想她对日前的恶作剧者,没有从他的脸上认出来;他本来已决定,恳求她原谅他。

这时,她已来到她居住的大街拐角上,便站停了身躯,准备道别。她给巴勃脱递过手来,回头又对卡尔说:“再见啦,大学生先生。万分感谢。”

“感谢什么呢?”

“感谢演奏的乐曲呗,多动听的乐曲。好,晚安。”

她刚要转身,卡尔向她伸过手去,她很快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然后,她便走了。

后来,来到巴勃脱家门前楼梯的平台上,他说了声晚安,她就问道:“怎么,玩得可好,还是欠好?”

“好得不能谈,太妙啦,真的,”他快活地说,看到天色已晚,心头暗自高兴,因为他觉得,体内的热血这时已涌到了自己的脸上。

白昼一天比一天长。天气逐渐转暖,也变得清朗起来,就是在最隐蔽的沟壑和院子角落里隔年的灰色冰层也开始消融了,一到明亮的下午,早春的预兆,已在微风中吹拂不已。

巴勃脱在院子里所举办的晚间团聚会眼下重又开始了,待等暮色降临,她就坐在地窖的入口处与她的女友们和保护者絮絮聒聒地谈开了。可是,卡尔跟她们却变得疏远了,他为了做好他的爱情之梦,终日忙碌不息。他终止了在房内喂养任何小动物,也不干雕刻和其他木工活儿,取而代之的,他却购置了两个又大又重的铁铸哑铃,只要手中放下提琴,就用这两个哑铃来锻练身体,直到疲惫不堪才在房内踱步。

后来,他在那条小巷里又有那么三四回遇见那位金发姑娘,她每次都显得非常可爱和俏丽。可是,他再没有跟她谈过任何话儿,看来他对她已没多大希望了。

那是三月里第一个星期天的中午,他刚走出家门,就听到毗邻的小院子里有聚首在一起的姑娘们议论声音,由于突然激发的好奇心,他走到虚掩的门后,从门缝里往外窥视。他望见了格莱特和来自扎花圈工场的乐天的玛格莱特两人正坐在那儿,在她们的背后还有一个满头金黄秀发的脑袋,就在这时,那脑袋稍稍抬了起来。卡尔一眼便认了出来,这分明是他的姑娘,金发的蒂恩妮,他又惊又喜,一时连气也给憋住了,在他还未破门而入,走到这个小团体跟前,自己先得把精神振作一下。

“我们早认为,这位先生可能会自视清高的,”玛格莱特笑呵呵地嚷了起来,她第一个把手向他递来。巴勃脱威胁性地用手指点了点他,回身却为他撤空了一个位置,唤他坐下。过后,她们又把刚才的话题接续下去。可是,卡尔却很快离开了他的那只座位,来回踱了许久,最后站在蒂恩妮的身旁。

“怎么,您也在这儿吗?”他轻轻地问道。

“当然,为什么不可以呢?不过,您必须随时抓紧学习。”

“哦,学习嘛,可没有如此严重,不过是要让人多加督促的。如果我早知道您在这儿,我保证经常来这儿报到。”

“啊哈,这不过是您瞧得起我!”

“这是事实,完全肯定的。您要知道,在结婚那天,大家都感到非常美好。”

“是呀,真是好极啦。”

“只是因为有您在场,正因为如此。”

“请您别提这些了,您真是喜欢开玩笑。”

“不,不。您别生我的气了。”

“为什么这也算生气?”

“我害怕得很,唯恐再也见不到您了。”

“是吗,那么后来又会怎么样呢?”

“后来——后来嘛,我完全不知道,我该怎么样才好!也许我干脆往水里一跳算了。”

“哦,怎么啦,要不真为您的皮肤可惜,它们将变得水淋淋的。”

“是呀,要是这样,您当然要哈哈大笑了。”

“这可不会的。不过,您也在胡说八道,把我搞得晕头转向。请您要多加注意,要不我真会相信您的话的。”

“您可以相信我的话,我可没别的意思。”

说到这儿,格莱特粗野的谈话却把他的声音给盖没了。原来,她用又尖又响的嗓音,正在数说某个可恶的东家那些惊人的行迹:说这东家对待一个婢女刻薄得很,给她的膳食非常粗劣,自从那婢女病后,他就悄悄地把她打发走了。还没等到格莱特把话儿讲完,其他的人已大声喧哗地哄了起来,直到巴勃脱从中调停为止。在这剧烈的争吵时,蒂恩妮贴身的一位女邻座伸出了她的胳膊,在她的腰肢下一搂,卡尔·鲍埃尔注意到,自己暂时别去加入到她们喋喋不休的对话中去。

他也不去接近她们,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直到过了两个小时左右,玛格莱特表示要走之时。眼看天色已暗,也变凉了。他便简单地说了声再见,径自捷步而去。

一刻钟过后,蒂恩妮来到离家不远的地方,跟最后的那位同路人分了手,只有她孤单一人正在那段短暂的路上行走,谁知从一株槭树的背后闪出了这位拉丁语学生,他挡住了她的去路,摆出一副羞涩而恭敬的样子,向她深深问好,她不觉大吃一惊,便横眉竖目地瞧着他。

“你到底要干什么?”

话音刚落,她却发现这位年轻人脸色惨白,又有点畏怯的神态,她声色俱厉的模样顿时有所收敛。

“那么,你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一时口吃得厉害,连意思也表达不清了。不过,她却明白了他的意图,也了解他这行为是极其严肃的,她似乎看到这位一筹莫展的青年已控制在自己的手掌中,因此她也对他表示抱歉,当然,由于她这份胜利,心头不免产生一种自豪和喜悦感。

“别干这傻事,”她与人为善地说。当她隐约听到,在他的谈话中却充斥着呜咽的抽泣声,便补充说:“我们另外找个时间,彼此交谈一下吧,现在我要回家去了。请您别这样激动,可不是?好吧,再见啦!”

说罢,她点了点头,转身便走。他慢慢地离开了那儿,暮色渐浓,黑夜已经降临。他在大街上踽踽独行,穿过大街和广场,路过鳞次栉比的房屋和连绵不断的围墙,又行过大小菜圃和缓缓流淌的水井,才来到城脚下的田野间,他却又转身进了城,从市政府拱形门下穿过,沿着上面的市场一路行去,然而,这一切看在他的眼里,觉得十分亲近,却又好比是一个陌生的寓言国家。他喜欢这位姑娘,便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了她,她对他表现得多么友好亲切,却又对他说了声“再见”!

他漫无目的地走了好长时间,因为他感到有点凉意,便把双手插入裤袋里,等他拐弯转入自己的小巷中,举目一望,把家门认了出来后,这才如梦初醒,便不管深更半夜,开始嘹亮而激越地吹起了口哨。他的声音响彻在晚间的街道上,最后在库斯特勒寡妇清静的过道里消失了。

对这两心相悦之事将会产生怎样的后果,蒂恩妮为此在反复推敲,因为不管怎么说,他不啻是个恋人,由于热情奔放的憧憬和放任不羁的激情,他就来不及作出郑重的考虑。姑娘觉得,如果把这事持续和思考得越久,对这位漂亮的孩童应有的谴责就越少;何况对她来说,知道了有这样一位文雅而有造诣的纯洁无邪的青年,居然把她也爱上了,这显然是一个新鲜而令人欢欣的感受。然而,她却没有一点时间去考虑这个恋爱关系,因为这个关系只会给她造成困难,或者极大的损害,无论如何,无法达到一个圆满的目的。

与此相反,她很不愿意用生硬的答复或者干脆不置可否,为这可怜的少年制造痛苦的现实。最为理想的是,通过半姊妹式半母亲式的口吻,又以与人为善和插科打诨的方式给他指明正确的方向。在这种年头里,姑娘比男孩更为成熟,她们的性格上也更为坚定。再说,一个自谋生计的婢女,就世故练达而言,远远凌驾于一个中学生,乃至大学生之上,特别是他们已堕入情网,更会毫无意志地听任她们的摆布。

这些举棋不定的思想和决断,在这位困惑的姑娘心中反反复复地折腾了两天。最后她才作出决定,认为严厉而明确的拒绝是正确的举措;然而她也要对良心负责,她对少年固然没有爱恋之心,可是,对他不免产生了一种助人为乐的友好和同情的心理。

最后,正如大多数人处于类似困境中所作的处理那样,她决定让自己的决断自始至终徘徊于反复推敲之中,直到它们变得精疲力竭,依旧在犹豫不决中彷徨,跟一上来的情况没有两样;等到该磋商的时刻来临,她准备对事先的那些思想和决断一言不发,而是完全由卡尔·鲍埃尔一手处置。

第三天晚上,她较晚才出门,来到离家不远地方,就碰到了他。他拘谨地向她问好,很有点小声小气的样子。这两位年轻人相对而立,彼此不知该怎样开始交谈才好。蒂恩妮害怕有人发现,疾步躲进了一个大门洞开乌黑沉沉的入口处,卡尔胆怯地尾随着她而去。旁边的厩舍里,有骏马在不断地长嘶,某处毗邻的院落和花园里有个还未入门的业余爱好者在初试他的笛子。

“他在胡乱吹些什么!”蒂恩妮低声说,脸上露出强作欢笑的神态。

“蒂恩妮!”

“喏,到底怎么啦?”

“啊,蒂恩妮——”

这位腼腆的青年,不知她将作出怎样答复,不过,他总觉得,就是这位金发少女对他发恼,也不是不可和解的。

“你是这样的可爱呀!”他讲得很轻,心头却不免慌做一团,想他居然自作主张地将她称之为你。

她犹豫了片刻,没有答话。这时,他感到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也显得有点六神无主,心想握住她的手。他果真这样胆怯地干了。握住了她的手是个非常大胆的行为,因此他恳求她给他应有的责备,尽管在她是非常不可能的。她却觉得更加高兴,伸出她空着的手,柔和地抚摩着这可怜求爱者的头发。

“你对我真的不发恼?”他问道,一脸的诚惶诚恐。

“不,你这孩子,你这小家伙,”蒂恩妮亲昵地笑着。“不过,我现在就要上路了,有人在家里等着我呢。我还得把香肠带回去。”

“不允许我陪伴你同行?”

“不,你还在想什么!你先走,回家去吧,别让任何人看到我们!”

“那好,晚上好,蒂恩妮。”

“是呀,你只管去吧,晚上好!”

他还有许多事想问,也要求得到她的答复,可是,眼下他无暇想到这些,就高高兴兴地走了,他的脚步多么轻松和安稳,仿佛石板铺设的大街,一下子变成了软绵绵的草坪,即使他眼前一片漆黑,也仿佛来到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国土。他几乎没跟她讲几句话,然而,他却用你称呼了她,她呢,也是如此,他还握了她的纤手,她又用纤手抚摩他的头发。这似乎使他有足够的受用,就是在往后的好多年里,每逢他想起这个夜晚,一种幸福感和一种感激不尽的亲切感,就像一道炫目的光芒,充盈在他的灵魂深处。

当然,当蒂恩妮事后对这情景再三思考之后,也完全领悟不出,这到底是怎样形成的。但是,她也许觉得,卡尔这天晚上是过得很幸福的,为此她要受到感谢,而他那种幼稚的羞怯,她也永记在心田,而且,直到最后,在发生的事情中,她也没察觉有多大的不幸。这位聪明伶俐的姑娘,从今往后心里明白,自己必须为这位幻想者负责到底,因此,她开始不遗余力,不管本身多么紧张,也要非常温柔和稳当地把他引导到正确的康庄大道上去。因为一个人的初恋,本来是神圣和快活的,但往往需要有人帮助和走些弯路,这过程对她来说虽然为时不算太长,但毕竟是个人生活中一个沉痛经历。如今,她只希望能帮助这青年为此别遭到不必要的痛苦。

第二次的会面,是约好在星期天,他们来到了巴勃脱的家里,蒂恩妮向中学生亲切地问好,并从自己的座位上几次对他点头微笑,又有好几次扯着他谈心,好像他俩并肩而立的时间比往时要多。然而,他把她每次的微笑都当作珍贵的礼物,对她每次流盼的秋波,又当作由光和热把自己包围起来的火焰。

可是,几天之后,蒂恩妮终于与青年坦率地谈了一次话。那是放学后的一个下午,卡尔又在她家周围某处守候着,这是她很不乐意的。她引他穿过小花园,来到她屋后的木材仓库,那儿散发着一股木屑和干木的气息。她在那儿先把他唤到跟前,首先不允许他今后再跟踪或者守候她,又向他说清楚,像他这样一个青年求爱者,应采用一个适当的方式。

“你每次在巴勃脱家里碰到我,如果愿意的话,你不妨随时都可以和我做伴,然而,只要有人跟我同行,你就不必陪伴我走完全程。不允许你单独同我一人走路;在他人面前,你很不留神,又不小心,这可不行!到处都有眼睛,他们只要看到有人抽烟,就会大声呼唤救火的!”

“不错,但愿我能成为你的情人就好!”卡尔泣不成声地说道。她却禁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我的情人!现在要用这称呼干吗呢!要是在巴勃脱这儿,或者你父亲家里,或者到你教师面前,你可以这么称呼。不错,我十分喜欢你,也高兴跟你平等相处。但是,在你成为我的情人之前,你必须先要自立,吃你自己赚取的面包,这恐怕要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吧!你现在暂时还很单纯,只是个一往情深的孩童,我没有真心诚意地对待你,这句话我可从来没对你说过。因此,你别垂头丧气,这可改变不了的。”

“那么叫我怎么做才好呢?你不喜欢我吗?”

“哦,小家伙!有关这方面的问题别再提了。你一定要重理智,像你这样的年纪,别去要求轮不上你操心的事,我们只是好朋友,事物都有规律,要耐心等待时机的到来。”

“你认为这样?可是,你,我还想跟你讲些——”

“什么事?”

“不错,瞧——就是——”

“讲吧!”

“——是不是你可给我一个吻儿。”

她注视着他涨得通红而又狐疑不决的脸儿,注视着他稚气可掬、秀气十足的嘴儿,过了片刻,为了使他如愿以偿,她好像有点俯允的样子。接着,她却立即责备自己,并把长着金发的脑袋摇个不停。

“给你一个吻?到底为什么?”

“就为了这。你一定不会生气吧?”

“我不生气。不过你也别太孟浪行事。往后找个机会我们不妨对此再谈一下吧。你还不了解我。你要马上接吻,这类事情可不是开玩笑的,好吧,现在要振作精神,星期天我再来看你,那时你也再把提琴带来,好不?”

“好吧,我很愿意。”

她让他回去,看他在深思熟虑,又带着不很高兴的样子匆匆而去。她觉得,他毕竟是个正直的小伙子,她绝不可给他制造任何痛苦。

蒂恩妮的婉言相劝对卡尔来说,只是一颗苦涩的药丸而已,但他是真的心悦诚服的,没感到有什么不舒服。固然,他从这恋爱活动中获取了一点其他的想法,而且一上来就有点失望,但是,他不久就发现了传统的真理:付出比获得更为幸福,爱人比被爱也更妙不可言和更为幸福。他并不隐瞒他之所爱,也并不感到羞愧,而是对此要承认,即使初次没见成效,却也给了他一种快乐和自由的感受,把他从迄今为止无足轻重的狭小的生存圈子里提将出来,投入了拥有伟大的感受和意识的较高层次的世界里。

每次与姑娘见面,他总是演奏几曲提琴。

“这仅仅是为了你呀,蒂恩妮,因为,要不我就没什么好给你了,就是为了得到你的快活。”

春天转眼就要来临,蓦然间已是春回大地了,嫩黄的紫菀开遍在绿草如茵的牧场上,重重远山的林木间,吹来阵阵的热风,在高低参差的桠枝上的片片嫩叶中,已蒙上了薄薄的雾霭,还有不少早已飞回的候鸟。家庭主妇在她们窗户前那块摆花的绿漆木板上放满了盆栽的天竺葵和风信子。男士们在中午时分来到门口的通道上,耐心地在侍弄他们的衬衣,准备到了晚上,在空场上玩九柱戏去。年轻人却心不在焉,一味醉心于狂热的谈情说爱之中。

那是一个星期天,绿匝地的河谷上空,碧蓝如洗,阳光和煦,蒂恩妮偕同一个女友漫步走来。她们准备花一个小时直抵艾曼纽斯堡,寻访林间的遗迹。然而,当她们来到城外,刚从一个洋溢着欢声笑语的店主东花园的前方经过,耳畔便忽地闻得乐曲声,在一个圆圆的草坪上,有人在跳缓慢的三拍子农民舞,她们不顾这种诱惑,径自往前走去,然而脚步却慢腾腾的,有点徘徊不前,才走到街道的一个弓形所在,她们想在这拐弯去处再聆听一下远处传来的音乐声,不想她们却走得更加缓慢,最后干脆不走了,她们偎身在街道边绿草地外的栅栏旁,侧耳倾听,过了一会,她们才省悟过来,正想继续走去,谁知那欢乐而令人思慕的音乐,比她们更有力,扯着她们往原路折了回去。

“古老的艾曼纽斯堡我们还是找到了,”女朋友说,她这么说,使她俩得到了自我安慰,她们涨红了脸,低垂着目光跨进花园,通过纵横交叉的桠枝和褐色而壮硕的栗子,她们看到了蔚蓝的天空。那正是晴好的下午,等到薄暮时分,蒂恩妮回城去时,她不是孤单一人,却有一位健康的美男子,彬彬有礼地陪伴着她。

这一回,美丽的蒂恩妮找到了一位理想的丈夫。他是个木匠徒工,他不久将要晋升为一个师傅,然后再跟蒂恩妮缔结良缘。他闪烁其辞和结结巴巴地叙述了对她的一片钟情,又清楚而流利地讲明了他的社会关系和今后的希望。情况是这样的:他在彼此不熟悉的时候,跟蒂恩妮相见了多次,发现她是一位值得追求的对象,而且还觉得,如与她结合,她显然是一位快乐的终身伴侣。一个星期里,她天天来看他,从而日益爱上了他,与此同时,他俩把一切必要的事项都已谈妥,然后,他们取得一致意见,就是在介绍人的支持下订了婚约。

由于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梦幻似的兴奋,蒂恩妮深深体会到,这是件悄无声息又是非常庄重的天大喜事,为此她把其他一切都忘记干净,也包括那位可怜的学生卡尔·鲍埃尔,而他在这些时间里,却白白地等待着她的回音!

等她重又回忆起那位被她疏远已久的年轻人时,心里不免感到十分内疚,同时马上想到,把那件订婚的事暂时隐瞒过去。然而她又认为,这样做怕不很妥当,也是不允许她干的,如果考虑的时间越长,她觉得这事对他越难打发过去。而且,对这心中无底的人,突然把事实公开,她又十分害怕;不过,她也知道,对这善良的人只有推心置腹,才是唯一的途径;目前,她开始领会到,她跟这孩子所开的善意玩笑是有多大的危险性!无论如何,如果这年轻人从他人那儿获悉了她的订婚之事,那非闹出乱子不可!一旦他对她产生不良的想法,她可也受不了。她觉得,如果把自己恋爱的第一印象和想法对这青年作全面交代,从而使她的欺骗性在他面前暴露无遗,那他心中会受到极大的创伤,进而使他的现实生活变得万念俱灰,因此,这些情况还是不让他知道的好。她万万没料到,与这孩子的交往之中,竟会给她添上这许多麻烦!

最后,她显得束手无策,只好去找巴勃脱了,当然,巴勃脱对这种相亲相爱的事绝不是个最有资格的女法官。但是,她却了解,巴勃脱很喜欢她的拉丁语学生,也关心他的身心健康,因此,她宁可遭到巴勃脱的责备,也不愿让那位年轻人无人照顾地形影相吊。

责备是无法避免的。当巴勃脱全神贯注而又默不作声地听姑娘谈了这事之后,生气地把地板踩得咚咚直响,她怒气冲冲地狠狠训斥了这个熟悉的少女。

“没有一句好听的话!”她声色俱厉地嚷道,“你简直是在愚弄他,开这种伤害人心的玩笑,你就是针对他,针对巴勃脱,旁的什么也不是。”

“光诅咒,解决不了什么,巴勃脱。你要知道,假使我认为这仅仅是为了开开玩笑的话,我眼下决不会心急火燎地赶往你这儿来,并向你承认我的责任。我认为,这不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是这样?那么目前你是怎样想的呢?目前叫谁把这碗汤一下子喝光,嘿?也许是我喽?是呀,这一切都与那个孩子,那个可怜的孩子有密切关系的。”

“不错,我对他是够抱歉的啦。不过,请听我说。我认为,我现在想与他当面谈一下,与他本人把一切都谈开,我无法原谅自己。我只是在想,对此你要全面了解,这样往后你可顺便照顾他一下,如果这事把他折磨得太过分的话——你是否愿意——?”

“我能有其他办法?孩子,愚蠢的孩子,也许你在与他来往时,对他已有所了解。我认为,爱慕虚荣和该死的开玩笑是有内在的联系的。这会没有损害?”

这席谈话,得到的结果是:老姑娘就在同一天安排这两位在院子里会会面,至于她知道的内情,绝对不能先向卡尔吐露一丝一毫。到了黄昏,小院上方的那片天空映着一片淡淡的金黄色。然而,门角落里却依旧是黑沉沉的,如果这儿有两个年轻人呆着,却谁也不会发现对方。

“不错,我必须告诉你一些情况,卡尔,”姑娘开始说。“今天我俩彼此要说声再见啦。干脆说,一切都将告一个段落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已有了一个未婚夫——”

“有一位——”

“请安静,好吧,首先听我说。瞧,你本来就非常喜欢我,可我总不能用嘘嘘之声把你撵走。因此我也得马上向你说清楚,你知道,因此你不能把我当作你的情人,是不?”

卡尔不置可否。

“是不是?”

“是的,那好吧。”

“现在我们俩必须告一个段落了。你也别把这事看得太严重,来往于街头的姑娘多的是,我对你来说,并非是唯一的姑娘,也并非是合适的姑娘,你还要继续学习,今后将成为绅士,甚至成为医生。”

“不,你,蒂恩妮,别这么说!”

“我认为事实就是这样明摆着的。我还要跟你讲清楚,每个人的初恋,从来都是不正确的。这样年纪轻轻的,自己需要什么,你是完全不了解的。这样,你什么也得不到,过后再回头一看,一切都是事与愿违,你这才领悟到,以前自己干的全都不合情理了。”

卡尔正想反唇相讥,而且有很多话儿要讲,可是,由于内心的痛苦,他连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你想讲什么?”蒂恩妮问道。

“哦,你,你是无法了解的——”

“什么,卡尔?”

“啊,没什么。哦,蒂恩妮,叫我该怎么办才好?”

“什么也别干,只是安静地呆着。这时间持续不会太长的,今后等到你碰上了好事,怕你连高兴也来不及了。”

“你说的,不错,你说的——”

“我只是说,事情是有其规律的,你将看到,我完全是对的,哪怕你目前还不很相信。是呀,对你我是非常抱歉,你,我真的是非常抱歉。”

“你抱歉?——蒂恩妮,我什么也不想说,我说,你是完全正确的——但是,你我之间的一切,突然都宣告结束——”

他说不下去了,她便伸出手去,搁在他的肩头,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哭声缓和下来。

“听我的,”她接着果断地说。“你现在必须答应我,你要勇敢和聪明起来。”

“我说什么也聪明不起来!我宁可去死,宁可去死,总比——”

“你,卡尔,别这样粗野!瞧,你过去曾要我给你一个吻儿——可还记得么?”

“记得。”

“好吧。就现在,但愿你勇敢起来——瞧,往后你只想到我的坏处。我可不愿意你这样;我高兴与你好聚好散。如果你能勇敢起来的话,我今天就给你一个吻儿。好吗?”

他听了只是连连颔首,一筹莫展地望着她。她便更加走近了他,吻他一下,他却毫无声息,也不贪婪,接受了她的吻儿。同时,她又拿起了他的手,轻轻地握了一握,然后穿过大门,进入过道疾步而去。

卡尔·鲍埃尔听见她咚咚的脚步声在过道里逐渐消失;他听见她离开了屋子,踩过屋前的石阶,走到大街上。他听着,可是,他想到了另外的事情。

他回想到那个隆冬的夜晚,一位金发的年轻姑娘,在小巷里赏了他一记耳光,又回想到那个早春的黄昏,在一个小院入口处的阴影里,姑娘的纤手在抚摩着他的头发,这个世界令他心驰神往,这个城市的大街使他感到既陌生又美好。他又想起了日前他所演奏的那些乐曲,想起了在市郊那个新婚的夜晚,还有那些啤酒和蛋糕。他觉得,光是啤酒和蛋糕,本来是个令人可发一笑的宴会安排,可是,这时他却无法想像下去了,因为,不错,他已失去了他的情人,他受到了欺骗,被人遗弃。当然,她给了他一个吻——一个吻……哦,蒂恩妮!

这时,他疲惫不堪,来到了院子里,在一只乱放着的空箱子上坐了下来。他头顶上一方小小的天空,先是红彤彤的,后来是银白的一片,最后全都消失了,看去黑沉沉的,又过了几个小时,竟射来一道月光,卡尔·鲍埃尔依旧坐在箱子上,他那缩短了的身影,黑幽幽地扭曲地躺在前面不平整的石板地上。

年轻的卡尔,用稍纵即逝和偶尔为之的旁观者的目光投向那恋爱的王国,可是,这目光留给他的,乃是毫无安慰和情爱的生活,显得一片哀伤,毫无价值。因此,他目前生活在空虚而忧郁的日子里,而对日常生活中的事务和义务,他置若罔闻,本人好像已不属于这个范畴的人物。他的希腊语教师,把劳而无功的告诫白白浪费在他这个怠慢的梦魂者身上;哪怕忠诚的巴勃脱,拿来可口的食品对他也起不了作用;她苦口婆心的劝说也等于白费口舌。

倒是校长一番异乎寻常的严厉训斥,再加一次羞人的禁闭惩罚,倒显得大有用处,促使这放荡不羁的青年重新在工作和理智上纳入了正轨。他省悟到,如果再这样愚蠢和叫人讨厌,怕这最后一个学年也有留级的可能,于是,他便趁这白天变得越来越长的黄昏,埋首苦读,直念得头晕目眩为止。这便是他恢复原状的开始。

有时候,他还到蒂恩妮居住的萨尔茨大街去走走,却不了解,为什么他竟一次也没遇见过她。这原来是有它一定的原因的。那姑娘与卡尔最后一次谈话后不久,便动身回到了自己的家乡,筹备她的嫁妆去了。他认为,她呆在家乡,有意避开他。有关她的情况,他也不打听不问讯,连巴勃脱那儿也是如此。每回白跑后,他回到家中不是发怒,就是悲伤,他态度变得十分粗野,疯狂地拉着提琴,否则就双目发愣,久久地透过窗户眺望着鳞次栉比的屋顶。

他就这样把日子一天天地打发过去,有时巴勃脱也来陪伴他。只要她注意到,他过得不很舒坦,就往往到了黄昏便拾级登楼而来,举手叩响了他的房门。过后,虽然她不让他知道,她已了解他的痛苦根源,她却依旧有耐心地坐在他的身旁,循循善诱地对他规劝。她并不提及蒂恩妮,然而,她却给他侃了许多诙谐可笑的趣闻轶事,也给他带来半瓶果子酒或者葡萄酒什么的,又要求他和着提琴唱歌,或者朗诵一首诗歌。夜晚的时间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流逝而去,如果时间已晚,而巴勃脱却又来了,卡尔便更加安静,睡觉也不做恶梦。当老姑娘每次告别时,为了有这愉快的夜晚她还表示感谢。

久而久之,这位相思病者,重又获得了旧时的乐天的天性,却万没料到,蒂恩妮在给巴勃脱所有的书信中,老是在打听他的近况。他近来变得有点男子汉气概,也逐渐成熟了,对过去校中长期的旷课也逐一得到了弥补,如今与年前一样,他生活得怡然自得,只是收集蜥蜴和捕捉小鸟的事,他开始不干了。通过已进入毕业考试阶段的最高班级学生们的彼此交谈,一些有关大学的严肃而诱人的话语不意撞进了他的耳膜,他觉得,自己与这天堂相去不远,所以开始对未来的暑假高兴得有点不耐烦了。现在,他从巴勃脱那儿得知,蒂恩妮很久之前已离了城市,尽管他的创伤还在微微抽搐,还有轻轻的灼痛,但这是处于痊愈过程中的现象,结疤已是眼前的事了。

即使后来没发生什么意外,卡尔对他初恋的缱绻之情也会永远蕴藏于良好而感激的思想深处,始终未曾忘却!但是,事后为此而产生的那个不愉快的短短余波,他还很少忘却。

暑期前的八天,在他那可塑性较强的心灵中,对假期来临的喜悦早盖过和排除了他残余的伤感。他开始收拾行囊,把学校旧时练习本付之一炬。对林间散步,河中游泳和泛舟湖上的憧憬,对欧洲的越橘,雅各布日的苹果和无所拘束、喜不自胜的遨游的向往,他感到快活极了,因为他已好久没过这样的日子了。他兴高采烈地奔波于炎热的街道上,对蒂恩妮来说,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了。

一天下午,他锻炼过后,一路踏上归途,正迈上萨尔茨巷时,不期遇到了蒂恩妮,这不免使他心头怦怦剧跳起来。他站停身子,窘迫地把手递给了她,支支吾吾地向她问好。但是,尽管他这样尴尬,却马上注意到,有种惘然若失的悲哀神色,不意显露在她的脸上。

“好吗,蒂恩妮?”他羞怯地问道,一时还捉摸不定,对她的称呼究竟用“你”还是“您”好。

“不好,”她说。“你能陪我走一阵子吗?”

听罢,他掉转身来,慢慢地同她并肩折回了原路,他这时却在暗自思忖,昔时她曾极力抵制与他同行。当然,她眼下已订了婚约,他想,为了找些话题,他便主动打听她未婚夫的近况。谁知,蒂恩妮听了却悲从中来,浑身抽搐不已,这使他也不免染上了痛苦的感觉。

“难道你还不知道?”她轻声说。“他现在躺在医院里。他能不能活下去,还很难说。”——“他生什么病?”——“他从一幢新房子顶上失足掉下来,从昨天起还未曾醒过。”

说罢,他们沉默无言地继续行去。卡尔这时找不到一些使她宽慰的关心话,仿佛做了个恶梦似的,他陪着她一起在街上行走,一股同情心不禁油然而生。

“你现在去哪里呢?”他最后问道,因为对这沉寂的气氛他再也忍不住了。

“再去看他。中午时分他们把我撵了出来,因为我伤心得很。”

他陪伴着她直抵一幢高大而幽静的医院,它坐落在参天的林木和囿于樊篱的花园之中。他有点战战兢兢的,随着她一道进去,登上宽阔的台阶,穿过纤尘不染的过道,一阵药品的气息扑鼻而来,使他有点畏怯而压抑。

这时,蒂恩妮独自走向标有号码的房门。他悄无声息地等候在通道上,呆在这样的房子里他还是破天荒第一遭呢,许多恐怖和悲痛的想法统统隐藏在这灰白油漆的房门后面,这时却极端可怕地揪住了他的心。他几乎不敢越雷池一步,直到蒂恩妮重新出来。

“有了一些转机,他们说,也许今天晚上他能苏醒过来。好吧,再见啦,我现在要到病房里陪他,非常感谢。”

说罢,她回身又进房去了,随手把门带上,这门上的第十七号数字卡尔已下意识地念了百来遍。怀着少有的激动心情,他离开这幢阴森森的房子,刚才的那分欢乐情绪在他的心头一下子消失殆尽,不过,他目前所感觉到的再不是旧时的爱情苦痛,乃是自己被禁锢和包围在一个更宽阔更巨大的现实感受和经历之中。他看到自己那种从恋爱上招致拒绝的悲伤,跟使他感到意外的这种病痛现象相比,是何等渺小和可笑。蓦然间,他也领悟到,他这小小的命运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也没有什么严重例外,只不过是在他个人认为是幸福的波浪上来回滚动而已。

然而,他必须更加埋首苦读,而且要读更加伟大更加重要的著作。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不时到医院里去探望蒂恩妮,不久,甚至那位病人,也允许卡尔偶尔来探望他,卡尔却又一次经历到新鲜的事物。

他逐渐认识到,哪怕是百折不挠的命运,也绝不能达到它的顶点和极端,而软弱的,胆怯的,甚至卑躬屈节的人倒反而控制和支配得了自己的命运。一个人还无法知道,就一个失恋者而言,难道他要比一个久病不愈的人或者一个跛子,在他们日后绝望的痛苦生活中,有更多的挽救余地?但是,除这充满害怕的忧虑之外,卡尔·鲍埃尔观察到,这两位可怜人对他俩的恋爱王国,依旧怀有极大的乐趣,他观察到这位疲于奔命备受忧虑熬煎的姑娘,依旧自强不息,并看到从他俩的身上,依旧向四周散逸出喜悦和光芒,又看到身受重伤的男子的苍白脸上,不顾满身病痛,依旧闪耀着欢欣和光泽,还带有一股温情脉脉的感激之情。

假期开始以后,他还是留下来好多日子,直到蒂恩妮本人一再劝他动身离去。

在病房的通道上,他向她告别,那同当时在卡尔住处院子里的告别相比,是别有一番异趣,也显得更加美好。他只是握住了她的手,默默地感谢她,她噙着泪珠对他不停地点头。他但愿她一切都好,对自己却没有更好的愿望,除非他也有一次神圣的恋爱,而他这恋爱,最好要跟这位可怜的姑娘及其未婚夫拥有同样的感情!

(1905)

1 德国作家、诗人席勒的一部诗剧。

2 埃曼努埃尔·盖贝尔(1815-1884),德国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