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照老样子下起来了,砸在一百万个房顶上,偶尔还捎进屋里。雨把烟浇得消散了,以致使石油的臭气与湿衣服的气味相混合,弥漫在伦敦的大街小巷。它连续不断地降在博物馆那宽敞的前院,笔直地泼在脏了的鸽子和警察的钢盔上。下午暗得厉害,博物馆内部已经点燃了几盏灯,宏伟的建筑物使人联想到一座坟墓,奇迹般地被亡灵照亮。

阿列克先到了。他没再穿灯芯绒衣服,却身着崭新的蓝色三件套礼服,头戴圆顶硬礼帽。这是他为了前往阿根廷而添置的旅行装的一部分。正如他所夸耀的,他出身于一个体面的家庭——客栈老板、小生意人——他一度看上去像是个森林中未开化者之子,那仅仅是出于偶然。他确实喜爱森林、新鲜空气和水,比对任何东西都爱。他还喜欢保护或杀害野生动物。然而森林里没有“好机会”,凡是想发迹的年轻人必然撇下森林。现在他莽撞地下定决心努力发迹。命运使他掌握了一只罗网,他打算将它布下。他大步流星地跨过前院,跳跃着迈上台阶,到了有圆柱的门廊下,他就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在那里,惟有一双眼睛仍眨巴着。像这样突然改变动作是他的癖性。他总是犹如一名散兵似的向前挺进。克莱夫在推荐书上写道,他老是“在现场。阿·斯卡德被我雇用的期间,我发现他既敏捷又勤勉”。眼下他打算将这些本领露一手。当猎物乘汽车抵达时,他感到冷酷、恐惧参半。他了解绅士,也了解伙伴。这个曾经说过“管我叫莫瑞斯”的人,到底属于什么类型呢?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缝,伫立在那儿,就像在彭杰的正面门廊外边听候吩咐一般。

莫瑞斯忐忑不安地走向平生最危险的一天,然而心中不断地泛起涟漪,犹如在健康的皮肤下面颤动的肌肉似的。他没有被自尊心所支撑,但是感觉确实良好,急欲光明正大地比试一番。正如英国人之常情,他希望对手也感觉良好。他想要行为得体,毫不畏惧。当他透过肮脏的空气瞧见阿列克那红润的脸蛋儿时,他自己的面颊也泛起了一丝红晕。他下定决心,在遭到攻击之前,决不攻击。

“你来啦。”他边把拿着一副手套的手举起来扶扶帽子边说。“雨太大了,咱们进去谈吧。”

“你愿意去哪儿都行。”

莫瑞斯用略微带点儿友善的表情瞅着他,两个人就走进馆里去了。刚一进去,阿列克就抬起头,像头狮子似的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吗?全怪这雨天。”

“这地方都是些什么呀?”他问。

“属于国家的古老的东西。”他们在罗马皇帝的回廊里停下脚步。“是啊,天气糟透啦。只有过两个晴天和一个美好的夜晚。”他顽皮地补上一句,连自己都吃了一惊。

然而阿列克没有理会。像这样的开头,可不是他所想的。他等待着对方露出害怕的样子,这下子他身上的奴仆劣根性就可以进行讹诈了。他假装没听懂莫瑞斯转弯抹角提及的事,再度打了喷嚏。震耳的喷嚏声响彻回廊,他那张抽搐得变了样的脸,突然露出饥饿的神色。

“我很高兴你第二次给我写信,你的两封信我都喜欢。我没有见怪——你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不对的事。关于板球赛等等,统统是你的误会。我坦率地告诉你吧,我跟你相处感到愉快。难道你以为我不愉快吗?是这样吗?我想要你告诉我,我不明白。”

“这儿放着什么?这是不会弄错的。”他意味深长地摸了摸胸前的兜。“你的信,还有你和那位乡绅——这是不会弄错的——有人希望那是个误会。”

“别把那件事扯进去。”莫瑞斯说,然而他并没生气。他突然想到,真怪,自己怎么一点儿也没生气。就连剑桥的克莱夫也失掉了神圣的不可侵犯性。

“霍尔先生——我猜想,要是有些事传出去了,对你可不大方便啊。”

莫瑞斯发现,自己正在试图探索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他谨慎地继续说下去,以便牢牢地控制住莫瑞斯。“而且你为了自己找乐子,把我叫进你的屋子里之前,我一直是个体面的小伙子。一个绅士就这样把我的身体拖垮,好像一点儿也不公正。至少我哥是这么看的。”他是结结巴巴地说出最后这段话的:“当然喽,这会儿我哥在外边等着呢。他原先想要来当面跟你谈,他把我骂得狗血喷头。可是我说:‘不,弗雷德,霍尔先生是一位绅士。可以信得过他,会像个绅士那样来做人。所以你就听任我来对付他吧。’还说:‘还有德拉姆先生,他也是一位绅士,一向就是,以后也一直是。’”

“关于德拉姆先生,”这时,莫瑞斯觉得应该插嘴了,就说:“我确实一度喜欢过他,他也喜欢过我。但是他变了,现在他再也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

“我们的友情。”

“霍尔先生,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你说的话,我句句都听见了。”莫瑞斯若有所思地回答,并用完全一样的语气继续说下去,“斯卡德,你为什么认为既喜欢女人又喜欢男人是‘自然’的事呢?你在信中是这么写的。对我来说,这并不自然。我确实不得不认为‘自然’只意味着自己。”

那个人好像很感兴趣。“那么,你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吗?”他粗鲁地问。

“为这事,我去找过两个大夫。两个都无济于事。”

“那么,你不行喽?”

“嗯,我不行。”

“想要一个吗?”他问,好像怀有敌意似的。

“想要,大概也没用吧。”

“我要是愿意的话,明天就有能力结婚。”他大言不惭地说。他边说边瞧见一头带翼的亚述公牛,脸上的表情变了,露出天真的惊奇之色。“他真够大的,不是吗?”他说。“他们准有一部奇妙的大机器,才造得出这么个东西。”

“我想是这样的。”莫瑞斯说,公牛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也说不清楚。这儿好像还有一头。”

“可以说是一对儿喽。这些是用来做装饰品的吗?”

“这一头有五条腿。”

“我这一头也是,古怪的主意。”两个人站在各自的怪兽旁边,相互望着,面泛微笑。他再度板起面孔来了,说:“不行,霍尔先生。我看破了你在耍花招儿,可我不会再一次上你的当。我告诉你,与其等着弗雷德出面,你还不如跟我亲密地谈一谈呢。你找了个乐子,就得付出代价。”他这么威胁的时候,显得很英俊,就连他那凶狠的眼神也包括在内。莫瑞斯温柔地然而目光锐利地凝视着他。他发泄了一通,没有见到任何成效。那些话语犹如干了的薄泥一般飘落下去。他边咕哝什么“你好好考虑一下吧”,边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过了一会儿,莫瑞斯挨着他落座。就这样过了约二十分钟,他们仿佛寻找什么东西似的从一间屋子马不停蹄地踱到另一间。他们拿眼睛盯着一座女神像或花瓶,犹如商量好的那样,凭一时冲动离开。他们采取一致行动是不可思议的,因为表面上二人彼此不和。阿列克重新隐隐约约地进行起卑劣的恫吓,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停顿时候的沉寂并没有被感染。既没让莫瑞斯害怕,也没惹他生气,他只是由于一个人竟然陷入这样的困境而感到惋惜。当他愿意回答的时候,他们的目光就相遇,他的微笑有时招致对手也含笑了。他越来越相信,实际上他们是在玩弄障眼法——差不多是恶作剧——隐藏着两个人都渴望着的真正的东西。他继续站稳脚跟,既真诚又和蔼可亲。倘若他不曾采取攻势,那是由于他尚未激动起来。必须有外界的冲击才能开始行动,机缘凑巧,问题迎刃而解。

他在卫城的模型上面俯下身去,前额稍微皱起,咕哝着:“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附近的一位绅士听见了他的声音,吃了一惊,透过深度近视眼镜盯着看他,并且说:“千真万确!我可能把长相忘掉,可绝不会忘掉嗓音。千真万确!你是我们学校的一个毕业生。”那是杜希先生。

莫瑞斯没有回答。阿列克悄悄地侧身挨过来凑热闹。

“你肯定在亚伯拉罕校长的学校里待过。且慢!且慢!别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想要自己回忆出来,我会记起来的。你不是桑德,也不是吉布斯。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叫温布尔拜。”

居然把姓名搞错了,杜希先生从来就是这个样子!倘若叫出了他的姓,莫瑞斯会正正经经搭腔的,但是眼下他倾向于扯谎。他对于没完没了地被误会已经厌烦了,这使他吃尽了苦头。他回答说:“不,我姓斯卡德。”头一个浮现到脑际的假姓脱口而出,它好像早已准备成熟,只等着他来使用。当这个姓从嘴里冒出来的时候,他明白了个中原因。但就在他恍然大悟之际,阿列克本人发话了。“不对,”他对杜希先生说,“我要认认真真地控告这个绅士。”

“是啊,极其认真。”莫瑞斯说罢,将一只手搭在阿列克的肩上,于是手指头就触着了他的后颈。他仅仅是心血来潮,忘乎所以,没有别的原因。

杜希先生浑然不觉。他不是个多疑的人,只当这是在粗野地闹着玩儿呢。这位深色头发、绅士派头的小伙子既然说自己不是温布尔拜,那就决不是喽。他说:“我非常抱歉,先生,我是轻易不会弄错的。”接着,他决定显示一下自己并不是个老傻瓜,就跟这两个默不作声的人大谈大英博物馆。说它不仅收集了古董,人们还可以领着那些无知的人在这儿转来转去——呃——可不是嘛——这是个使人振奋的地方——甚至连学童的脑子里都会冒出各式各样的问题——我们就为他们解答——毫无疑问,不能胜任。这时,传来了一个有耐心的嗓音:“本,我们等着你呢。”杜希先生就回到他妻子身边去了。同时,阿列克猛地走开,悄声说:“一点儿不错……现在我不打搅你啦。”

“你要到哪儿去认认真真地控告?”莫瑞斯说,他的声调忽然变得令人生畏。

“这就很难说了。”他回头看了看。他的脸涨得通红,跟那些英雄形成鲜明的对照。他们尽管完美无瑕,然而苍白无生命,从未被弄得不知所措过,也没有过不光彩的行为。“你别着急——现在我决不损害你了——你的胆量太大,我算是服了。”

“让胆量见鬼去吧。”莫瑞斯说,他勃然大怒。

“决不再闹下去了——”他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霍尔先生。我不想损害你,我从来都没这么想过。”

“你讹诈我。”

“没有,先生,没有……”

“你就是这么做的。”

“莫瑞斯,听着,我只是……”

“叫我莫瑞斯吗?”

“你叫过我阿列克……我和你是一样的。”

“我不觉得你跟我一样!”莫瑞斯停顿了一下,这是风暴之前的一瞬。接着,他爆发了:“向上帝发誓,倘若你向杜希先生告密,我就会把你揍趴下。我可能得花费几百英镑,然而我出得起,而且警察一向给我这样的人撑腰,对付你这种人。你哪儿知道这些。我们会以讹诈罪让你去坐牢,这之后——我就用手枪打穿自己的脑袋。”

“把你自己杀了?死吗?”

“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我原是爱你的。太迟啦……凡事都总是太迟。”一排排古老的雕像摇摇欲坠,他听见自己补充道:“我说这些没有什么用意。咱们还是出去吧,在这儿没法谈话。”他们离开这座暖气烧过了头的大厦,从那个据说什么样的书籍都无所不藏的图书馆前走过去,寻找黑暗和雨。来到有圆柱的门廊里时,莫瑞斯停下脚步,用不痛快的口气问:“我忘了,你哥哥呢?”

“他在爹那儿呢——我哥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过是吓吓你——”

“——为的是讹诈。”

“你要是能明白就好了……”他把莫瑞斯所写的短笺拽了出来。“你愿意的话,就拿去吧……我不会利用它的……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打算……我猜想,这下完了。”

毫无疑问,并没有完。他们既分不了手,又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就怒气冲冲地阔步向前走,从肮脏的一天那最后一抹微弱的闪光中穿行。夜幕,永远一成不变的夜幕终于降临。莫瑞斯恢复了自制力,能够审视激情为他弄到手的这块崭新的料了。在一个空寂无人的方形广场,他们倚着圈起几棵树的栅栏而立,开始讨论自己面临的危机。

然而莫瑞斯越冷静下来,阿列克的感情就越变得强烈。杜希先生仿佛在他们二人之间设置了激怒人的不平衡,于是,莫瑞斯刚一累得打不下去了,阿列克就开始进攻。他凶猛地说:“在船库里,雨下得比这还大呢,冷得也更厉害。你为什么没来?”

“糊涂。”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要知道,我的头脑一年到头都是糊涂的。我没有到你那儿去,也没写信,因为我想逃避你,尽管这是违心的。你是不可能理解的。你一个劲儿地把我往后拖,我吓得要死。当我在大夫那儿试图睡一会儿的时候,也感觉到了你,你对我的吸引力太强烈了。我知道有个邪恶的东西,可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因此一直把它假想成是你。”

“那是什么呢?”

“唔——境遇。”

“我听不懂这个。你为什么没有到船库来?”

“我害怕——你也是由于害怕才烦恼的。自从板球赛以来,你就听任自己怕我。正因为如此,咱们两个人至今仍互相厌恶。”

“我连一个便士也不会向你讨,我决不伤你的一个小指头。”他咆哮道,并且“咯嗒咯嗒”地晃悠着将他和树丛隔开来的栅栏。

“但是你依然努力地试图伤我的心。”

“你为什么说你爱我?”

“你为什么管我叫莫瑞斯?”

“哦,咱们别再说下去了。喏——”于是他伸出手去。莫瑞斯攥住了这只手。此刻,他们赢得了普通人所能获得的最大的胜利。肉体之爱意味着反应,从本质上看,就是恐怖。莫瑞斯这时才明白,他们二人在彭杰的那次原始的放纵会导致危难,是何等自然的事。他们相互间了解得太少——而又太多。恐惧由此而来,残酷由此而来。通过他本人的丑事,他了解了阿列克的寡廉鲜耻,从而感到高兴。这不是第一次了,他窥视到潜藏于个人那备受折磨的灵魂中的天赋。他挺身而出,顶撞对方的恫吓之词,并非作为一名英雄,而是作为一个亲密的伙伴。他在恐吓背后发现了稚气,在稚气背后又发现了某种其他的东西。

少顷,阿列克开口了。一阵阵的自责与谢罪使他心平气和了,他仿佛是个扔掉毒品的人。于是,他抖擞起精神。他再也不感到难为情了,开始对朋友打开天窗说亮话。他谈到自己的三亲六眷……他身上也深深地打上了阶级的烙印。谁都不知道他在伦敦——彭杰那些人只当他在自己的爹那儿,他爹则以为他在彭杰——这事可难办了。这会儿他得回家去了——去见他哥哥。他将和回阿根廷去的哥哥同行,他哥哥是做生意的,还有他嫂嫂。其间还夹杂着几句自吹自擂的话。凡是没受过多少教育的人,非这么做不可。他重复说,自己出身于体面的家庭。他不向任何人低头,决不低头,他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事实上不比任何一个绅士差。然而他正吹牛的时候,已经和莫瑞斯相互挽起了手臂。对这样的爱抚,他们是受之无愧的——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话语渐渐消失了,出其不意地又重新开始,是阿列克冒昧地提出来的。

“跟我一起过夜吧。”

莫瑞斯转过身来,两个人拥抱了。目前他们已经有意识地相互爱着了。

“跟我睡一夜,我知道一个地方。”

“我不行,我有个约会。”莫瑞斯说,他的心剧烈地跳着。有个为公司拉生意的正式晚餐会等待着他,那是无论如何不能缺席的。他几乎忘记有这么个晚餐会了。“现在我得离开你,去换衣服。听着,阿列克,要讲道理。换个晚上再见面吧——随便哪一天都行。”

“我再也不能到伦敦来了——我爹或者艾尔斯先生会说的。”

“他们说,又有什么关系?”

“你的晚餐会又有什么要紧?”

他们又不吭声了。接着,莫瑞斯用亲切然而沮丧的语气说:“好的,让晚餐会见鬼去吧。”他们双双冒着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