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这会儿最好走掉呢,老爷?”

莫瑞斯羞怯到了极点,假装没听见。

“不过,咱们可不能睡着了,要是什么人进来了,就糟了。”他一边愉快地窃笑着,一边接下去说。莫瑞斯虽然感到亲切,同时又胆怯悲哀。他好歹回答道:“别叫我老爷。”再一次传来了笑声,好像对这类问题表示漠视似的。对方仿佛有魅力与悟性,然而他越来越不自在了。

“请问你的大名?”他笨嘴拙舌地说。

“我叫斯卡德。”

“我知道你姓斯卡德——我指的是你的名字。”

“就叫阿列克。”

“好名字。”

“我就叫这个名字。”

“我叫莫瑞斯。”

“你头一次坐马车来,我就看见你了,霍尔先生。记得那是星期二,我觉得你看我的时候,又生气,又和气。”

“跟你在一块儿的都是谁呀?”莫瑞斯踌躇了一下才问。

“啊,就是米尔呗,还有一个是米利的表妹。你记得吗?那天晚上钢琴淋湿了,你费了很大劲儿去找一本中意的书,可你并没有读。”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读我那本书?”

“我看见你从窗口探出身去。第二天晚上,我也瞧见你了。我待在外面的草坪上来着。”

“你的意思是说,下着倾盆大雨,你竟然还到外面去了吗?”

“是啊……守望着……哦,这不算什么。你得守望着,不是吗……你知道,我在这个国家待不了多久了,所以得好好看看。”

“今天早晨我对你太粗野了!”

“哦,没什么——请原谅我这么问:那扇门上锁了吗?”

“我去把它锁上。”他正这么做的时候,胆怯的感觉重新袭上心头。他在朝什么方向走?离开克莱夫,要去跟什么人做伴呢?

他们二人旋即入睡了。

起初他们是分开来睡的,好像一挨近就会受到骚扰似的,然而天刚蒙蒙亮动作就开始了,醒来的时候已经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我是不是最好这会儿就走掉呢?”他一遍遍地说。尽管上半夜莫瑞斯梦中的思路是:“某件事有点儿不对头,随它去吧。”然而他的心情终于完全平静了,于是附耳私语:“不,不。”

“老爷,教堂的钟已经敲了四下,你得放我走了。”

“莫瑞斯,我叫莫瑞斯。”

“可教堂——”

“管他妈的教堂呢。”

他嘴上说:“为了板球赛,我还得帮助把球场碾平呢。”但是一动也不动,在灰色微光下,似乎面带自豪的笑容。“我还得照料那些雏鸟——小船已收拾停当了——伦敦先生和费瑟斯顿先生一个猛子扎到荷花当中去了——他们告诉我,所有的年轻绅士都会潜水——我从来也没学会。不让头进到水里,好像更自然一些。我把这叫做没到寿数已尽的时候就淹死。”

“有人教我说,如果不把头发弄湿,我就会生病。”

“啊,人家教给你的不是那么一回事。”

“敢情——这不过是其中的一桩而已。这是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一向信赖的老师教给我的。我至今记得跟他一道沿着海滩散步的事……天呀!潮水冲过来了,四下里暗得要命……”当他觉察出伙伴正从他身边溜走的时候,就战栗了一下,清醒过来了。“你为什么要走?”

“板球那件事——”

“不,不是板球——你要到海外去。”

“唷,我动身以前,咱们还能另外找个机会。”

“你要是待在这儿,我就把我做的梦讲给你听。我梦见了我那个老外祖父,他是一位别有风趣的怪人。我倒想知道,倘若你见了他,会作何感想。他向来认为,人死后就到太阳那儿去。然而,他对待手下的雇员很苛刻。”

“我梦见博雷尼乌斯大师试图把我淹死。这会儿我真得走啦。我不能谈什么梦,你难道不知道吗?不然的话,艾尔斯先生就会骂我的。”

“阿列克,你梦见过自己有个朋友吗?仅仅是‘我的朋友’,别的什么都不是,相互帮助。一个朋友。”他重复了一遍,突然充满了柔情。“彼此间的友情持续终生。我料想这样的事是不可能真正发生的,除非是在睡梦中。”

然而,聊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阶级在呼唤,随着日出,地板上的缝儿又裂开了。当他走到窗口的时候,莫瑞斯喊道:“斯卡德。”他就像是一头训练有素的狗似的转过身来。

“阿列克,你是个好样儿的,咱们两个人都感到非常满足。”

“你睡会儿吧,你这方面用不着匆匆忙忙的。”他和善地说,并拿起彻夜保护过他们的那杆枪。梯子的顶端在曙光中微微颤动,随后一动也不动了。踏在沙砾上那轻微的“咯吱咯吱”声,把庭园与庄园隔开来的那道篱笆“喀嗒”一声响了。随后,绝对的静寂充满了赤褐屋,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似的。过了半晌,新的一天的噪声划破了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