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抵彭杰后,莫瑞斯觉得很有趣儿。因为他发现,这对年轻夫妇正要离家去从事二十四小时的选举运动。而今他对克莱夫的关怀竟然比克莱夫对他的关怀还少了。那一吻使他不再抱幻想了。那是何等浅薄无聊、过分拘谨的吻啊。唉!况且又那么有代表性。克莱夫曾教导他说:你拥有的越少,越会被认为拥有的多。非但一半比全部要大——剑桥时代的莫瑞斯会囫囵吞枣地接受——然而现在表示愿意给他的是四分之一,却告诉他这比一半还要大。难道这小子认为我莫瑞斯是纸做的吗?

克莱夫解释说,倘若莫瑞斯早让他知道自己会回来,他是不会走的,并表示,反正举行板球赛的时候他将返回。安妮悄悄地问:“运气好吗?”莫瑞斯答道:“马马虎虎。”于是,她决定把他放在自己的庇护下,主动邀请那位年轻小姐到彭杰来。“霍尔先生,她非常妩媚吗?我确信她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褐色眼睛。”然而,克莱夫把她喊走了。莫瑞斯留下来,跟德拉姆太太以及博雷尼乌斯先生共度傍晚。

莫瑞斯感到异常焦躁不安。这使他想起初进剑桥,自己到里斯利的房间去的那个夜晚。他奔赴伦敦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他想在傍晚到处走走,观看日落,倾听树木的滴水声。月见草像幽灵似的,然而尽善尽美,在灌木丛中绚烂盛开,漫天铺去,香气袭人,使他怦然心动。以前,克莱夫让他看过月见草,却从未告诉他花儿这么香。他喜欢待在户外,与知更鸟和蝙蝠为伍,光着头到处走。及至敲了锣,又得穿上礼服去吃另一顿饭,随后赤褐屋的帘子就拉严了。不,他跟原来不一样了。他的整个身心开始重新调整,犹如在伯明翰死神把视线移开的那次一样真实。一切都应归功于拉斯克·琼斯先生!他所起的变化源于有意识地做的努力,走运的话,可能会把自己送到汤克斯小姐的双臂中。

他正闲逛的时候,当天早晨他申斥过的那个人走到跟前来,伸手摸了一下便帽,问他明天打不打猎。他不会去打猎,这是明摆着的事,因为第二天要举行板球赛。但对方是为了给道歉铺平道路才问的,形式如下:“我肯定我感到非常对不起,没能让你和伦敦先生十分满意,老爷。”莫瑞斯已不再记仇,便说:“没关系,斯卡德。”斯卡德是新雇来的——政治与安妮来到彭杰后,随之扩大了的生活的一部分。他比总管家艾尔斯老先生聪明,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他暗示五先令太多了,所以他没接受。他却没说为什么接受了那十先令!他补充说:“很高兴看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老爷。”莫瑞斯觉得这话有点儿不对劲儿,于是重复了一遍:“没关系,斯卡德。”就进了屋。

由于只有三个人,晚饭不必穿燕尾服,只消穿无尾晚礼服。尽管多年来他一直尊重这样一些规矩,他却突然发现这一切都是荒谬的。只要你有东西吃,同席者个个有教养,服装又有什么要紧呢?何况同席者还可能不是什么正经人呢!当他戴上礼服用衬衫的活领时,一种耻辱感袭上心头。他觉得自己没有权利批评在野外谋生的任何人。德拉姆太太看上去多么枯燥——她就是没有了生气的克莱夫。还有博雷尼乌斯先生——何等枯燥!不过,说句公道话,博雷尼乌斯先生有着令人惊奇的方面。凡是牧师,莫瑞斯一概瞧不起,对这一位也没怎么理会。吃完了正餐后的甜食,这位先生做了给人以深刻印象的发言,使他大吃一惊。莫瑞斯认为,作为教区长,博雷尼乌斯先生会在这次的选举中支持克莱夫。然而他说:“我不投拒绝领受圣餐者的票,德拉姆先生也清楚这一点。”

“激进派正在攻击你的教会呢,你知道的。”莫瑞斯只想得出这么一句话。

“因此我不投激进派候选人的票。他是个基督教徒,所以本来我是当然应该投他一票的。”

“请原谅,先生,你有点儿过于苛求了。凡是你想要做的事,克莱夫都会为你做。他不是个无神论者,算你走运。这一带有一定数量的无神论者,你知道的!”

听罢,他边微笑边说:“无神论者离天国比古希腊文化崇拜者要近一些。‘除非你们改变,像小孩子一样,’[1]——无神论者不就是小孩子吗?”

莫瑞斯看了看自己的手,然而他还没想好该怎样回答,男管家进来了,问他对猎场看守者有何吩咐。

“吃饭前我已经见到他了,西姆科克斯。什么事都没有,谢谢。明天要举行板球赛了,我已经跟他这么说过了。”

“明白了。但是他想知道在两场比赛之间,您想不想到水池里去沐浴,因为天气转晴了。他刚刚把小船里的水舀出来。”

“他太受累啦。”

“如果那是斯卡德先生的话,我能跟他说句话吗?”博雷尼乌斯先生问道。

“你能告诉他吗,西姆科克斯?还告诉他,我不去沐浴。”男管家走后,他说:“你不如在这儿跟他谈吧?让他进来好了,我没关系。”

“谢谢你,霍尔先生,然而还是我去吧。他宁愿在厨房里。”

“敢情,他宁愿在那儿。厨房里有俏丽的年轻女子。”

“啊!啊!”从博雷尼乌斯先生的神情来看,他是初次想到性的问题。“你知道他有没有结婚的对象,知道吗?”

“我恐怕不知道……我刚到的那天,曾看见他同时吻两个姑娘,这也许有助于你了解情况。”

“外出打猎的时候,这种人间或会吐露心里话。旷野里的空气,伙伴关系的感觉——”

“他们可不会对我吐露心里话。说实在的,昨天阿尔赤·伦敦和我都对他相当不满。他太急于发号施令了,我们发现他有点儿贪鄙下流。”

“我不该问你这个,向你道歉。”

“有什么可道歉的?”莫瑞斯说。由于教区长自以为是地提到旷野里的空气什么的,从而触怒了他。

“坦率地说,要是能看到这个特定的年轻人在远航之前找到一位终身伴侣,我会感到高兴的。”教区长温和地微笑着,补充一句,“以及所有的年轻人。”

“他为什么要远航?”

“他要做移民。”教区长是以特别惹人生气的语调拖长声音说出“做移民”一词的,随即到厨房去了。

莫瑞斯在灌木丛里漫步了五分钟。食物和酒使他浑身热乎乎的,浮想联翩。就连老查普曼年轻时都放荡过。惟独他——在克莱夫的谆谆告诫下——将高深的思想与主日学者[2]的操行结合在一起。他并非玛土撒拉[3]——他有权尽情地放纵一下。哦,那宜人的芳香,那些可供你藏身的树丛,跟树丛一样黑沉沉的天空!它们都避开他。室内才是他的住处,他——可敬的社会栋梁。从未有机会行为不端——将在那儿朽烂。他正沿着一条小径踱去。穿过一道旋转门,就能进入园林。然而,那里的湿漉漉的草可能会把他穿的这双黑色漆皮鞋损坏了,所以他觉得非折回去不可。刚掉过身去,就跟一个穿灯芯绒衣裤的人撞了满怀,被一双胳膊抱住片刻,那是从博雷尼乌斯先生跟前脱逃出来的斯卡德。斯卡德松开手后,他继续沉湎于幻想。昨天的狩猎,当时并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而今开始依稀发出光辉。他领悟到,尽管猎兔时觉得无聊,自己却是充满活力的。他追忆到初抵之际的往事,例如搬钢琴。又推进到今天发生的事,始于五先令小费,以现在这件事告终。当他想到“现在”的时候,一股电流仿佛穿过了那一连串无足轻重的事件,于是他让思考戛然而止,听任它撞回到黑暗中。“该死,这是什么夜晚啊。”他重新往回走,一股股空气触着了他,并相互碰来碰去。旋转门在远处丁零零地响了一会儿,“砰”的一声好像把自由关在外面了。他走进了屋子。

“哦,霍尔先生!”老夫人大声说。“你的头饰[4]多么精美呀。”

“我的头饰[5]?”他发觉自己的头发被月见草的花粉统统染黄了。

“啊,别把它掸掉。我喜欢它配在你的黑头发上那副样子。博雷尼乌斯先生,你看他长得活脱不是个巴克斯[6]吗?”

教区长抬起了眼睛,视而不见。他是谈着严肃的话题时被打断的。“然而,德拉姆太太,”他继续说下去,“我从你嘴里清清楚楚地听说过,府上的仆人全都受过坚振礼。”

“我以为是这样的,博雷尼乌斯先生,我确实以为是这样的。”

“可我到厨房里去一问,马上就发现了西姆科克斯、斯卡德和韦瑟莱尔大嫂还没受过。我可以为西姆科克斯和韦瑟莱尔大嫂做些安排,斯卡德的情况就严重了。即便我能说服主教,也没有工夫在他远航之前帮他正规地做好准备。”

德拉姆太太试图显得庄重一些,但她相当喜欢的莫瑞斯却乐不可支。她向博雷尼乌斯先生建议道,他应该交给斯卡德一封致海外的牧师的信——那里肯定会有牧师的。

“不错,但他肯交给对方吗?他对教会没有表现出敌意,然而他肯费这点劲儿吗?倘若你告诉过我,你的仆人当中,谁受了坚振礼,谁没有受,就不至于引起这么严重的后果了。”

“仆人是极不会体谅人的,”老夫人说,“他们什么也不告诉我。唔,斯卡德也是一样,突然向克莱夫提出要辞工,他哥哥邀他去,于是他就撂挑子了。霍尔先生,我们听听你对这件事的看法吧。你会怎么做呢?”

“我们的年轻朋友跟整个教会较量,斗志昂扬,充满胜利的喜悦。”

莫瑞斯振奋起精神来了。教区长若不是奇丑无比,他绝不会和他一般见识。但是他不能容忍那张怀着偏见嘲笑青春的脸。斯卡德收拾猎枪,搬手提箱,从小船里舀出雨水,移居海外——反正他在干着点儿什么。这时,社会地位高的人悠然自得地坐在椅子上,挑他灵魂的刺儿。要是他索取小费的话,这是很自然的事。要是他没有索取,要是他所做的辩解属实的话——那么他就是个好样儿的。无论如何他要说一说。“你怎么能知道只要他受了坚振礼,他就会去领圣餐呢?”他说。“我并不领圣餐。”德拉姆太太哼起歌曲来了,这话说得太过火了。

“然而,你是被给过机会的,牧师为你尽过力。他却没有为斯卡德尽力,因此教会该受责备。所以我才如此予以重视,而在你看来必定是琐事一桩。”

“我笨得厉害,但我认为我明白了。你想确保不让教会将来受责备,却不是惟恐他会受责备。唔,先生,这也许是你对宗教信仰的概念,我可没有这样的概念,基督也没有。”

这是迄今所说过的最辛辣的一段话。自从被施过催眠术以来,他的头脑一阵阵地异常敏锐。然而,博雷尼乌斯先生是无懈可击的。他和颜悦色地说:“不信教的人对于信仰该怎样,永远有着非常清楚的概念,我但愿自己有他一半的信仰。”说罢,他起身告辞,莫瑞斯送他穿过菜园子,抄近路而行。他们所讨论的对象正倚墙而立,无疑是在等候女仆中的一位。这个傍晚,他们二人似乎频频地狭路相逢。而今已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莫瑞斯是什么也不会瞧见的。倒是博雷尼乌斯先生低声招呼道:“晚安,先生。”于是从对方嘴里也说出了同样的话。空气中弥漫着沁人的果香。可以推测,小伙子恐怕偷吃了一个杏。尽管这么冷,当晚到处散布着香气。莫瑞斯是穿过灌木丛折回去的,以便深深吸入月见草的芳香。

他再度听见了谨小慎微的声音:“晚安,老爷。”由于对这个被上帝摈弃者怀着友好的感情,便回答说:“晚安,斯卡德,他们告诉我,你将移居海外。”

“有这个想法,老爷。”传来了这么个声音。

“喂,祝你成功。”

“谢谢你,老爷,我觉得心里怪怪的。”

“我料想是加拿大或澳大利亚吧?”

“不是,老爷,是阿根廷。”

“啊,啊,是个好国家。”

“你去过吗,老爷?”

“我宁可不去,我还是喜欢英国。”莫瑞斯边说边往前走,又和那个穿灯芯绒衣裤的人撞个满怀。乏味的谈话,无足轻重的邂逅,这一切却与晚间的黑暗和静寂协调,很中他的意。当他离开斯卡德一路走去的时候,产生了一种健康、幸福的感觉,一直持续到抵达房屋。隔着窗子,他瞧见了德拉姆太太,十分自在,松弛丑陋。他一进去,她的脸一下子绷紧了,他的脸也是这样。关于他当天的伦敦之行,他们交换了几句社交辞令,这才回到各自的寝室。

一年来他为失眠所困扰。刚躺下来他就知道自己会彻夜从事肉体劳动。这十二个小时发生的事使他感到兴奋,在他的脑子里相互冲突着。一会儿是清早启程,一会儿是与伦敦一道旅行,接受诊治,然后是归途。这一切的背后潜伏着一种畏惧:接受诊治的时候,是否有什么该说的话他没有说呢?他写给大夫的书面材料中,是否遗漏了什么重要问题呢?但那又是什么呢?他是昨天在这间屋里写出那份材料的,当时感到满意。他开始着急起来——而拉斯克·琼斯先生是禁止他自寻烦恼的。因为对思想感情等进行过分内省就更难以治愈了。按说他应该让脑子变成一片空白,接受施催眠术时的暗示疗法,决不琢磨播下的种子是否会发芽。然而他不禁忧心忡忡。彭杰非但未能使他变得麻木不仁,好像比任何其他地方都更刺激着他的神经。彭杰给他的印象虽然错综复杂,却又何等鲜明啊。鲜花和果实怎样纷乱地缭绕在他的脑际!他从未见过的事物,诸如从小船里舀出雨水,今天晚上他却能看见,虽然严严实实地拉上了窗帘。啊,但愿能外出,到它们当中去!啊,到黑暗中去——不是把人拘禁在家具之间的房屋里的黑暗,而是他能够自由自在的黑暗!虚妄的愿望!为了把帘子拉得更严实一些,他付给了一位大夫两畿尼,不久,在这样一间屋子的褐色立方体中,被囚禁的汤克斯小姐会躺在他身旁。催眠术的酵母继续发酵,莫瑞斯的眼前浮现出变来变去的肖像幻影,忽而遂愿,忽而违背他的意愿,从男性变为女性,蹦跳着朝他正在那儿沐浴的足球场冲下来。……他半睡半醒地发出呻吟声。按说人生拥有比这无聊的事情强一些的东西,倘若他能够弄到就好了——爱情——崇高——辽阔的空间,在那儿,激情热烈地紧紧拥抱着安宁。任何科学也够不着那些空间,然而它们永远存在,有的空间充满了森林,有的顶着苍穹,那里还有个朋友……

他确实睡着了。突然一跃而起,拉开窗帘,叫喊:“来吧!”这个行动使他醒过来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雾气笼罩着园林的草,树干从雾中耸起,活像是他往时那座私立学校附近的港湾里那些水道标志。真够冷的,他打着哆嗦,攥紧拳头。皓月当空。他的房间下面就是客厅,那些仆人将开间顶棚上的瓦修补一番后,梯子仍搭靠在他这屋子的窗台外面。他们干吗要这么做?他摇晃了一下梯子,眺望森林。然而,一旦能够到森林去了,想去的愿望就消失了。有什么用呢?他的岁数已经太大,在湿漉漉的地方找不到乐趣了。

然而当他回到床上的时候,传来了一个声音,那声音亲密得仿佛是从他本人的身体内部发出的。他似乎噼噼啪啪地响着燃烧起来了。只见梯子的顶端在明月的空气中颤动。一个男人的头部和双肩浮现出来,歇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一杆枪戳在窗台脚下的地板上。他几乎不认识的那个人朝他凑过来,跪在他身旁,低声耳语:“老爷,你喊我来着吧?……老爷,我懂……我懂。”并且开始抚摩他。

  

[1] 这是耶稣对门徒说的话。下一句是:“你们绝不能成为天国的子民。”见《新约·马太福音》第18章第3节。

[2] 主日学是为了对儿童和青少年进行宗教教育而开办的学校。现代主日学运动的创始人雷克斯(1736—1811)认为,利用星期日使青少年受到宗教教育可以防止他们走向犯罪。主日学者是作者杜撰的词,指循规蹈矩。

[3] 据《旧约·创世记》第5章第27节记载,玛土撒拉在世969年,是传说中最长寿的人。

[4] 原文为法语。

[5] 原文为法语。

[6] 酒神巴克斯是罗马神话中的神祇,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酒神狄俄尼索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