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渐浓,他决定找医生看一看。在火车中有过一次丑恶的经验,迫使他做出跟他的性格格格不入的这个决定。当时他心绪不宁,正在郁闷地沉思。车厢里只有一个乘客,他的表情引起了这个人的猜疑和希望。此人身体肥壮,脸上油腻腻的。他做了个猥亵的手势,莫瑞斯没有提防,竟然有所反应。一转眼工夫,两个人都站了起来。那个人眉开眼笑,于是莫瑞斯一下子将他击倒。他尝到了厉害,鼻血流到坐垫上。现在他害怕得不得了,以为莫瑞斯会拽警铃的绳索。他急促而慌乱地道歉,表示愿意给钱。莫瑞斯脸色铁青,俯视着他,从这个令人作呕、不光彩的老头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想到要去找医生,他感到厌恶。然而单凭自己是不可能消灭肉欲的。肉欲是赤裸裸的,犹如在他少年时代那样,然而比当初强烈好几倍,在他那空洞的灵魂中逞凶。他曾天真地打定主意要“离青少年远点儿”,这一点固然做得到,他却无法疏远他们的影像,时时刻刻在心中犯罪。任何惩罚都比这个强一些,他认为医生会惩罚他。只要能康复,什么样的治疗他都情愿接受。即便不能治愈,也会占用并缩短他郁闷地想心事的时间。

该接受谁的诊治呢?年轻的乔伊特是他惟一熟悉的医生。乘火车旅行遭遇了那件事的次日,他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了乔伊特一句:“我说,你在这一带巡回诊治的时候,会不会碰上奥斯卡·王尔德[1]那样的难以启齿的病例呢?”然而乔伊特回答说:“不会的,那是精神病院分内的工作,谢天谢地。”这使莫瑞斯沮丧。也许不如请一位从此再也无缘相见的人来诊治更好。他想到了专科医生,但他不知道有没有专门看他这种病的医生,更不知道倘若他向他们吐露秘密,他们能不能守口如瓶。其他任何问题他都可以向旁人请教,然而惟独在这个每天都折磨他的问题上,文明保持着沉默。

莫瑞斯终于毅然去拜访巴里大夫。他知道自己发窘。然而那个老者尽管盛气凌人,爱捉弄人,却是绝对可以信赖的。自从他使迪基受到礼遇以来,大夫对他也多少有了好感。他们二人决不是朋友,反而用不着挂虑。他轻易不到大夫家去,即便今后永远被禁止上门,也没什么关系。

他是在五月里的一个冷峭的夜晚去的。春季的天气变得很恶劣,估计夏天也会这样。整整三年前,他曾在暖洋洋的天空下来到这里,以便为剑桥那件事挨训。想起那个老人当时何等严厉,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了。他发现老人情绪愉快,正跟女儿与妻子打着桥牌,他想把莫瑞斯拉进来,凑成四人。

“先生,抱歉得很,我有话跟您说。”他这么说的时候感情太激动了,以致觉得自己永远也不能倾诉衷情。

“好的,敞开儿说吧。”

“我的意思是,想请您诊治一下。”

“天啊,我已经退休,六年没行医啦。你去找耶利各或乔伊特好了。坐下,莫瑞斯。很高兴见到你,我从来也没认为你快死啦。波莉!给这朵快要枯萎了的花儿端杯威士忌来。”

莫瑞斯依然伫立着,随后古里古怪地转身而去。巴里大夫跟随着步入门厅,说:“嘿,莫瑞斯,我能为你做点儿正经事吗?”

“我相信您能!”

“我连一间诊室都没有。”

“这是一种涉及隐私的病,不能让乔伊特诊治。我宁愿来找您——您是世上我惟一敢告诉的大夫。以前我曾对您说过,我但愿自己能学会大胆公开地说出来,就是这件事。”

“一个秘密的苦恼,啊?好的,过来吧。”

他们到饭厅去了。桌子上还摆着一盘盘吃剩的甜点心。壁炉架上立着梅迪契[2]的维纳斯铜像,墙上挂着格勒兹的复制品。莫瑞斯试图说话,却说不出来。倒出一点儿水,又失败了,就突然抽泣起来。

“从从容容地谈。”老人十分和善地说,“当然要记住:这涉及我的医德。你所说的,永远也不会传到你母亲的耳朵里。”

这次面谈的丑陋压倒了莫瑞斯,他好像又返回到那节火车车厢里去了。他为自己被迫陷入骇人听闻的境地而流泪。他原来打算除了克莱夫,不向任何人吐露。他找不到恰当的字眼儿,就咕哝道:“关于女人的事——”

其实,自从他们在门厅里交谈以来,巴里大夫就估计是这么回事。他本人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一点儿麻烦,致使他对此抱同情的态度。“我们很快就会使你痊愈的。”他说。

莫瑞斯没等更多的眼泪流出来,勉强将它抑制住了。他感到剩下的泪水堆成一团,痛苦地压迫着他的脑子。“哦,千万为我把病治好吧,”他说着,深深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将双臂耷拉下去。“我快完蛋啦。”

“啊,关于女人的问题!你在学校的讲坛上滔滔不绝地发表演说的日子,我记得非常清楚……我那可怜的弟弟就是那一年死掉的……你目瞪口呆地瞧着一位老师的妻子……我记得当时自己曾想:他有许许多多该学的,人生是一座严厉的学校。只有女人能教咱们,除了好女人之外,还有坏女人。啊,啊!”他清了清嗓子。“喂,小伙子,用不着怕我。只要告诉我真实情况,我就替你把病治好。你是在哪儿染上这脏玩艺儿的?是在大学里吗?”

莫瑞斯没听懂。接着,他的额头冒出了冷汗。“不是那样肮脏的病。”他暴躁地说,“我尽管不健全;却守身如玉。”

巴里大夫好像被触怒了。他边锁上门,边以相当轻蔑的口吻说:“阳痿,是吗?咱们来检查一下。”

莫瑞斯愤怒地脱掉衣服并抛到一边。他受到了侮辱,正如曾经侮辱过艾达那样。

“你是正常的。”这是大夫的诊断。

“先生,正常指的是什么?”

“我说的是,你是个纯洁的男子。在这一点上,丝毫不用担心。”

他在壁炉旁坐下来。尽管巴里大夫对事物的印象是模糊的,却注意到了他的姿势。艺术性不强,然而说得上是精彩绝伦。他像平时那样坐着,身体和脸仿佛都充满不屈不挠的精神,凝视着火焰。他才不会屈服呢——不知为什么,他给人以这样一种印象。他或许迟钝而笨拙,然而一旦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他就会抓住它,直到天地都羞得红彤彤的。

“你是正常的。”对方重复了一遍。“倘若你愿意的话,明天就能结婚。你要是肯接受一个老人的劝告,你会这么做的。现在穿上衣服吧,穿堂风挺厉害的。是什么使你想到了这一切?”

“您根本就没猜到。”他说。虽然非常恐惧,声调里却含着一丝轻蔑。“我是奥斯卡·王尔德那种难以启齿的人。”他闭紧双目,攥住两只拳头,按在眼睛上,一动不动地坐着。他对恺撒所做的申诉已经结束。

他终于听到了审判,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就是:“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他期待大夫会说各种各样的话,惟独不是这一句。因为假若他是在胡说八道,他的人生就是一场梦而已。

“巴里大夫,我还没解释清——。”

“现在听我说,莫瑞斯。永远也不要再让自己的脑子里浮现那样邪恶的幻觉,来自魔鬼的诱惑。”

这个嗓音使他深深感动。难道不是科学在说话吗?

“是谁把这样的谎言塞进你的脑子的?你可是个正派人呀!我瞧得出来,也了解你。咱们再也别提这个了。不——我决不谈,决不接触这个话题。我能为你做的最坏的一件事就是讨论这个问题。”

“我希望得到您的指点。”莫瑞斯说。他对巴里大夫那种盛气凌人的态度进行抗拒。“对我来说,这不是胡说八道,却关系到我的生命。”

“胡说八道。”传来了充满权威的声音。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从记事以来,我一直是这个样子。这是什么呢?我得病了吗?要是病了,我希望能够康复。我再也耐不住这样的凄凉,尤其是最近六个月。不论您吩咐我什么,我都照办。我把自己的要求和盘托出了,请您务必帮助我。”

他又恢复了原先那个姿势,全身心都在凝视那炉火。

“来!穿上衣服。”

“对不起。”他低声说,并且听从了大夫的话。接着,巴里大夫拧开了门锁,呼唤道:“波莉!威士忌!”诊治结束了。

  

[1] 奥斯卡·王尔德(1854—1900)是爱尔兰诗人、小说家、戏剧家。1895年他被指控和青年艾尔弗雷德·道格拉斯搞同性爱,被判入狱服劳役两年。他在狱中写了长信《从深处》,抱怨道格拉斯对他的引诱。

[2] 洛伦佐·德·梅迪契(1449—1492)是佛罗伦萨政治家、统治者和文学艺术保护人。意大利雕刻家米开朗琪罗(1475—1564)就是在他的帮助下到梅迪契园学雕刻的。在15世纪后半叶,由于洛伦佐的鼓励,佛罗伦萨的艺术十分繁荣。梅迪契家族的统治一直延续到18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