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典礼圆满落幕。

干得漂亮!真想犒劳自己。不过,新娘不是桃子,是桃子的同事理惠。她比桃子小一岁,是个二十九岁的新娘。桃子扮演的,是新娘的好朋友这一角色。因为演过很多次,对于这个角色,桃子本是驾轻就熟,今天却有点不对劲儿。因为,坐在新娘席上的,本来有可能是桃子。

“新郎关口,在我们编辑部一直是二把手,但在女孩子中间最受欢迎。二流大学毕业,又是家中次子,人低调谦逊,正合适。算不上美男子,这一点也让女人自信满满。新进社的女同事靠年轻,父母靠得上、家里有土地住房的女孩有固定资产,我这样剩下来的真不好过。说起来不害臊,我之前可是很有希望。是这样的,那天晚上加班回家路上,喝得醉醺醺的关口在情人旅馆门口紧紧握住我的手。但是我叫着‘哇,好大的力气!’糊弄过去了。要不然今天披着白纱坐在新娘席上的,可能是我吧……”

如果桃子此刻发表这样一番讲演,结婚典礼会变成怎样呢?一想到这里,桃子的身体就“哗”地温度升高,当然,这番讲演她只是在昨晚准备祝词前,在自己脑子里演练了一遍。

实际上,桃子是用去年年底在超市抽奖时中奖得到的三分钟沙漏练习的。她精心准备了演讲,装作新郎、新娘忠实的支持者,兴高采烈地在众人面前舌灿莲花,赢得了不少掌声。演讲时装出的快乐情绪感染了自己,她真的变快乐了,感动得结尾时话语都颤抖起来。这一点,桃子自己都觉得奇怪。

新娘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眼看就要到三十岁大关,总算泅渡到彼岸,在喝交杯酒的时候,已经泪眼婆娑了吧。宾客中这样想的人不在少数,不过,这是他们自作多情了。其实,在化妆间刚发生了一场骚动。

仪式后脱下白色礼服换装,虽然也是租的和服,长罩衫也不能少。假发套和发髻都拜托给了酒店的化妆间,就不再请专人化妆。这是桃子的建议,新娘理惠其实有点不乐意。

“化妆的花费不过千元,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人家想请专业的化妆师。”

“正因为一生一次,才应该自己来。让别人来,就不是自己的脸了。”

应该如何如何,是桃子的口头禅。

“是吗?”

“你的脸自己最熟悉啊。陪伴了自己三十年的脸,在这个最重要的日子里交给别人,这可不行。”

“二十九年,人家明明是。”

“随便你,变成结婚典礼广告里出现的千人一面的新娘也行,我绝对不会这么做。”

替别人操心时,桃子往往把自己当成了当事者,分外强势。

理惠没有女性亲属,为了她,当天桃子一大早去陪伴照料。化妆室里,脖子上卷着白布,手、脚停不住的理惠“啊”地大叫一声,一只手像跳阿波舞一样摆动。

“糟糕,忘记了!”

她忘记带卷睫毛器了。

桃子哧哧笑着,从自己的包里掏出卷睫毛器,放在镜台前。

“我就想着你可能会忘,还好能帮上忙。”

理惠一张脸涂得像白色的羊羔,看着桃子:

“真是从头到脚都要靠你啊!”

“好了,快点吧。”

半张开嘴,脸快要贴到镜子卷着睫毛的理惠,又“啊”地大叫一声,这次的叫声比刚才还惨。

理惠的睫毛,一只眼睛上已经变得光秃秃。睫毛完全粘在了桃子借给她的卷睫毛器上。卷睫毛器的橡胶垫不知是老化了还是氧化了,黏黏的。理惠用力卷着睫毛,睫毛直接粘在上面了。

“怎么办,这样子怎么出去见人?”

理惠趴在镜台上哭起来,桃子“啪”的一下拍拍理惠的后背。

“我就不道歉了,有道歉的工夫,不如去地下的商店街,买假睫毛来。”

她跑出化妆室,这种时候男人应该骂一声“活该”吧。看来神还是存在的,横刀夺爱的人,神会出手惩罚她。

这个念头只在脑中闪现了一瞬,接下来,她又全力跑起来。

桃子第一次得知,假睫毛是分左右的。桃子和理惠平时都只化淡妆,不知道怎么装假睫毛。最后,还是化妆室的化妆师帮了她们的忙。

“您早说啊,假睫毛,我们这里也有。”

化妆师说。最后桃子只好塞了千元红包给化妆师。

桃子总是这样。

她总是给别人帮倒忙。本来是一心拼命为了别人好,最后往往适得其反。越是这样,她越想弥补,最后总是吃亏。就拿这回来说,买假睫毛的一千八百元就是桃子掏的。

“晚上,没问题吧?”

“什么?”

“假睫毛,不会取不下来吧?”

“是特殊的胶水粘上的,没问题吧。而且,都已经是夫妻了,坦白告诉他,不是更好?”

她本来可以告诉理惠让她自己决定,夫妻晚上关上房门的事,竟然一本正经地来向自己征询意见。

这件事说起来真是从头到尾傻兮兮。还好,总之桃子没有泄露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情绪。在东京站,平安无事地送走了出发去新婚旅行的新郎、新娘。

编辑部的同事们,准备接下来去卡拉OK吧。

“我就告辞了,要去另一个地方。”

故意压低声音,装作若无其事地宣布,效果最好。

“又是莺谷啊。”

“参加完结婚仪式,后脚就去男朋友家啊。”

桃子不置可否,似有深意地眯了眯眼睛,就跟大家分了手,这也是最近学会的。现在,桃子已经坐在莺谷站的站台上。

想不开的时候,或是感到紧绷的弦快要断的时候,桃子就会来莺谷站的长椅上坐坐。

她当然没有男朋友。

这里有的,是步行十分钟的地方,和年轻女人住在一起的父亲。

三年前,桃子的父亲离家出走了。

父亲在一个中等大小的药品公司勤勤恳恳干了几十年。家里还有母亲、桃子、弟弟和妹妹。一家五口,从没尝过奢侈的滋味,不过生活倒也并不捉襟见肘。

然而,某一天,父亲像往常一样出去上班,就再也没回来。他不是那种会通宵打麻将,或是彻夜不归的人。担心父亲出了事,第二天母亲打电话去公司,才发现一个月前父亲上班的公司已经倒闭了。

“爸爸从不表露软弱的一面,就算宿醉也会捂住嘴巴第二天一早去公司。公司倒闭了,很难说出口吧。”

“都是妈妈不好,动不动就说看看你们爸爸,搞得爸爸无路可退。”

母女俩现在吵架,也无济于事了。

父亲有三个月杳无音信。眼看母亲日渐消瘦,走投无路的桃子去拜访父亲曾经的下属都筑。

“也有自杀的可能,是不是应该申请失踪搜索呢?”

这是一家冷清的咖啡店。

冷掉的咖啡上结了一层膜。

都筑比父亲年纪小一轮,马上就快四十岁了,他不停地抽着烟。

“三田村部长还活着。”

最后,他似有难言之隐,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他说,父亲住在莺谷破破烂烂的公寓里。

怎么会去那里——像是要堵住叫出声的桃子的嘴,都筑吐出一串烟圈,又低声说:“不是一个人。”

都筑背后挂着一张雷阿诺的画。这是一张廉价的复制品。裸露着丰满胸部的年轻女人,一脸呆滞地望向这边。画框有点歪了。

“年纪三十五六岁。说是开了个佃煮店,其实就比露天摊子好一点点,那里的老板娘。”

雷阿诺好像就是娶了女佣当老婆。画里就是那位女佣吗?头顶微秃、步入老境的画家深夜偷偷潜入女佣的房间,这幅画面似乎历历在目。老画家的脸,不知不觉间跟父亲一模一样。

桃子拜托都筑带她去父亲的公寓。

“我看还是不去为好。男人要面子,三田村部长比旁人更在乎脸面。还是不要撕破脸皮,等待好的时机,不是更聪明吗?”

桃子紧咬不放,再三承诺自己只是想知道公寓的地址,绝对不会闯进去。

“爸爸血压高,万万中之一,临死的时候,还是想去送送。”

都筑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把地址写在账单上。

这栋木造砂浆公寓有年头了,桃子站在公寓前,已经是日暮时分。大门口放着小学里的那种大鞋箱,土地上散乱摆放着孩子们的运动鞋和凉鞋。

好了,走吧,都筑拍拍桃子的肩膀。桃子甩开都筑的手,走向楼前只容一人通过的空地。

第一个房间的玻璃窗打开了。

一个男人的手腕伸出来,取下晾在窗上的女人胸罩和内裤。

“爸——”

板壁遮住脸,看不见,桃子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当时还是叫了出来。

那只手拉下内裤,玻璃窗大声关上了。

“对不起,请问——”

桃子大声叫着,敲打板壁。都筑一把拽住她,说:“今天回去吧。”

桃子扑到都筑怀里,抵住脑门,让自己平静下来。回去的时候,回头看,玻璃窗里面褪色的窗帘拉上了。

一旦发生什么事,桃子总是如临大敌,紧张万分。那天晚上更是如此,她当时如同“进入了战争状态”。

在目黑站下了车,桃子用公共电话往自己家挂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初中三年级的妹妹阳子。

“晚饭吃了吗?”

“等着姐姐呢。肚子都饿了,正准备吃。”

“正好。有件高兴的事,姐姐请你吃鳗鱼,等我。”

“什么高兴的事?”

“边吃边说。”

自从父亲不再坐到餐桌旁,餐桌上的菜越来越简单,连鳗鱼也很少吃了。

“工资涨了吗?”

母亲嘴里嘀咕着:“妈妈不要,真浪费。”一边慢慢地嚼着菜。

考大学连续两次落榜的弟弟研太郎狼吞虎咽地把饭扒进嘴里,挺着肚子打着饱嗝。

妹妹开玩笑说:“真让人起鸡皮疙瘩。深更半夜一家人自杀,还真耸人听闻。”

桃子装出开朗的样子,大声说:“爸爸,挺精神的。”

大家停下了筷子。

“应该是准备等找到工作,就回来吧。”

母亲放下鳗鱼盒饭。

“他在哪儿?”

“在棚户区。”

“棚户区?”

“爸爸,不是一个人。”

桃子大口嚼着菜,哧哧地笑着。

“和一个女人在一起。爸爸一直以来目不斜视,循规蹈矩。公司倒闭了,一下子受不了打击,走岔路了。经受过挫折,出轨呀,乱搞的人有抵抗力,我们家老爸,可没有免疫力。”

桃子说不下去了,在这段沉默里,她最担心母亲。

母亲勤勤恳恳,没有自己的爱好,把一切奉献给了家务、丈夫和孩子,即将迎来更年期。就算不是更年期,碰到这种事情,谁都会满腹怨言,情绪不稳。

鳗鱼是母亲的最爱。只要她能吃得一口都不剩,那就不用担心。她总能走出来。

“妈妈应该很生气吧。不过,就当是给爸爸放假吧。要是沉不住气,就输了。大家打起精神来,等爸爸回来吧。”

后来想起来,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但当时桃子真的是这样想的。

“来点茶吧?”

母亲忽然说,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动。

鳗鱼已经吃完了。

“啊?吃完鳗鱼不能喝茶吧。”

“笨蛋,鳗鱼不能配梅干。”

母亲笑着,猛然站起身来快步走向厨房。

一阵呕吐声,桃子闻声赶去,母亲抓住水槽沿正在大口喘气,刚吃下去的东西已经全都吐出来了。

“这种事,有必要当着研太郎和阳子的面说吗?”

母亲嘴角垂下白涎,盯着桃子。桃子第一次注意到,母亲是上三白眼。

“对不起,我以为他们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桃子知道应该先告诉母亲,但这样的话,气氛肯定会变得很凄惨。说不定母亲受到刺激,会说,你知道他在哪儿吧,快带我去,结果反而更糟。从今以后,悲伤的事反而要大声快乐地说出来,不然的话,就撑不下去了——桃子这样想着,抚摩着母亲的背安慰她。

母亲像是要避开桃子的手,低声说:

“你妈我奉献了一切,你爸有什么不满的吗?”

桃子很想说,也许就是不该毫无保留奉献一切吧。

“这个家里,有人半点不懂幽默啊。”

忘了是什么时候,吃晚饭的时候,父亲曾经说过这么一句。

父亲自己,就是一个和幽默无缘,既没情趣又放不开的人,桃子当时觉得奇怪。从厨房里拿出酱油瓶的母亲听了,按捺不住,生了气。

“是在说我吗?”

“没说你。”

“那是说谁?”

“不说了行吧?”

“不行,说清楚吧。”

“真烦,这就是不懂幽默。”

桃子冷眼旁观,这也算是一种讽刺吧,失意的父亲开始逃避回家,也许就是因为这些点点滴滴吧。

母亲是个事无巨细都要操心的女人。最喜欢收拾家里,每天都在提醒大家,是谁拉开抽斗没关上,不害臊吗?家里的账本,也是记得清清楚楚,一元都不差。日常琐事,都要分个黑白曲直,最讨厌话不说清楚。连穿和服的时候,领口也从来都是紧绷的,从不会松松垮垮。

和父亲住在一起的佃煮屋老板娘,不至于像咖啡店里雷阿诺画里的女人那样袒胸露乳,但领口肯定不会整整齐齐,看起来就不正经吧。

起居室里,弟弟、妹妹都一脸不安。

母亲再次用肝肠寸断的声音呕吐起来。桃子一面摩挲着她骨架突起的背,一面在自己心中画了条中止符。再争一口气就能看见果实的恋情,精致易碎的女人。就像结算时的账簿,这天,她画上了一条红线。

必须把弟弟送进大学。父亲只有夜校学历,吃了不少苦,就算是啃石头,也要让研太郎进一个正经大学。上高中的阳子,也不能让她在钱上犯愁。

没关系,有姐姐在呢。桃子模仿猩猩首领的滑稽模样,咚咚捶着自己的胸口。

幸福不会自己走来

那我就自己走过去

桃子从前根本没听过水前寺清子的歌。她一直觉得这个歌手衣着过时,唱法土气。

但是,他们必须马上搬出公司宿舍。申请了公共住宅,但轮不上,只好去找便宜的房子,要去开印章证明,这种时候德彪西或是井上阳水的音乐,都显得软弱无力。

换上平底鞋,挺起胸膛勇敢迈步走,这时才知道水前寺清子的好处。

一天一步三天三步

走三步,退两步

……

就这样过了三年。

有道是狮子奋进(勇往直前),猪突猛进(埋头苦干)。桃子一天是狮子,一天是野猪。

父亲离家出走的事,她没有告诉公司里任何一个人。

她比以前笑得更开心了。

笑容满面、行动利落的桃子,编辑部的同事都在背后讨论着:

“发生什么好事了?”

去滑雪或是海边,要在外住宿时,只有桃子总是不去。

“我有点……”

她意味深长地微笑着,塞给大家巧克力,自己却不去。

所以也有这样的传言:

“三田村小姐好像有对象了。”

有了恋人的女孩,对父母假称是去参加公司旅行,私下却和恋人一起去滑雪或是去海边晒太阳。

不过,这只是桃子小小的虚荣心和微弱的自尊。

穿着起毛球的旧毛衣的时候,要露出快乐的笑脸,才不显得那么悲惨。哪怕是不怎么好笑,能笑的时候就要笑出声来,她要笑着鼓励自己。

她不能带着假装的笑容去旅行,是心疼费用。有去玩的工夫,还不如去给母亲搭把手,帮她打零工,缝缝裙边。

真是寸步难行,四处碰壁。

等了又等,父亲还是没有回家。

桃子每天回家,远远看见公寓的窗户,总觉得自己家的灯光最暗。她在门前深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叫声“我回来了”,才走进门。

有时,她会提着便宜的蛋糕,或是一包糖炒栗子回家,母亲喜欢吃甜食。不能带回好消息,那就带着温暖的、甜蜜的东西回家吧。

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母亲才会暂停抱怨。吃东西并不能封住她的嘴,母亲却还是越来越贪吃。

母亲其实胃口并不大,但她总是一边嘀咕着“真咽不下这口气”,一边打开电冰箱,“你爸不回来拉倒。”

夜里,她也会打开一小瓶啤酒。一年过去以后,母亲开始嘀咕着:“腰带好像变短了。”不是腰带变短了,是母亲胖了。

弟弟研太郎在母亲的缝纫机声中塞上耳塞,专心应付考试,他考进了一所大学的工学部,虽说只是二流大学。

除了物理、化学,研太郎一窍不通。吃烤西太公鱼的时候,会大惊小怪地说:

“这是西太公鱼啊?我还以为是小鹭鸶呢。(1)”

“又不是第一次吃。”

“我还以为是长大的小沙丁鱼。”

有什么心事跟他谈,简直是对牛弹琴。

上课之余,他挤出时间去做兼职。没有机灵到能助姐姐一臂之力,倒也与学生运动、风花雪月无缘,给桃子省了不少麻烦。

妹妹阳子也不能指望。她还是高中生,桃子本来就没有指望,但这个妹妹,却一刻不能掉以轻心。

说是不可救药太过分了,但这个孩子确实不成体统。想要什么东西就控制不住自己。小时候经常从点心店的冰激凌盒子里偷两三只带回家。母亲总是要拿着钱去赔礼道歉。她还曾经跟在卖金鱼的人屁股后头走丢了,要劳烦警察出马才找回来,在学校里的成绩更是一塌糊涂。

“要是有人愿意娶她,那就是万幸了。趁还没闯出什么大祸,早点把她嫁出去。”

父亲曾经对母亲说过这样的话。

为了给这个妹妹做榜样,桃子也必须品行端正。

唯一能让桃子喘一口气的,是每次去向都筑打听父亲近况的时候。

“莺谷那边到底准备怎么办?”

第一年,她还叫他父亲。第二年变成了“那个人”,到了第三年,变成了“莺谷那边”。

“莺谷那边啊。”

都筑也不再提“三田村部长”了。他失业了大半年,在一家外资的制药公司找到了职位,生活也安定下来。桃子一提起父亲,他总是拿出一支烟点上。

“有桃太郎在,他觉得很放心吧。”

父亲常常把桃子叫作“桃太郎”。也许,他内心希望桃子是个男孩。

“什么桃太郎,怪怪的……”

“真的是桃太郎啊。带着狗、猴子、野鸡,辛苦了。”

“扎着白头巾——”

“辛苦了,真了不起。”

听到都筑的夸奖,桃子心里像喝了一杯白开水,热乎乎的。

“你也想过放下一切,什么都不管吧。”

有种保温瓶只要轻轻一按,就能出水,都筑就是按下的那根手指。一句轻声的安慰,就能让桃子内心涌起无限炽热的暖流。

每到月底,都筑都会打电话到编辑部来。

“今晚有空吗?有空的话,谈谈那件事。”

电话的留言,每次都是这句话。

“那件事”是指父亲的事。但只是在第一年,桃子需要跟他商量。

父亲的公寓在哪里,一开始两人商量好,就说桃子也不知道。母亲无论如何都想知道,曾找到都筑工作的新公司,在第一年里,曾经发生过情绪失控的一幕。桃子自己也曾拜托都筑,请他周旋,让父亲见自己一面,但最后都没有成功。

“没脸见你们。”

“对不起,就当作我已经死了吧。”

父亲只是托都筑带回来这两句话。

如果怕家里人找上门来,可以搬走,但父亲似乎仍旧住在莺谷那个老地方。一起生活的女人开的佃煮屋就在那附近不远。

那大概是父亲离家出走半年后的事了。

桃子抱着去找父亲当面谈判的决心,瞒着都筑,一个人去了莺谷。

将近黄昏,正要转过车站前的大路,桃子迎面碰见了父亲。

父亲抱着购物筐,从一家小超市出来。

桃子呆立原地,在她面前,穿着运动衫的父亲也停下脚步。旧成蜜糖色的购物藤筐里,探出葱和厕纸。

以前,父亲在家里的时候,连自己的内裤都没有自己买过。桃子差点跳起来,拉过购物筐。

“我来拿。”

父亲不肯递给她。眼睛里像是快要哭出来,脸上却木木的,紧紧抱住购物筐。他甩开桃子,无视正在变红的交通信号灯,跑过人行横道。大路中央,他落下了一只拖鞋,但没有回头捡。

拖鞋是胭脂色的女式拖鞋。

眼见那只拖鞋被两三辆车卷到轮下,桃子才迈开脚步。

在莺谷站前,她往都筑的公司打了电话,把他叫出来。桃子主动给他打电话,以前没有,后来也没有,只有这一回。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和都筑两人一起喝酒。

以前他们都是在咖啡馆喝咖啡。从那天晚上起,都筑会请她吃饭、喝酒。不仅是喝酒,那天晚上,她也第一次在都筑面前流下了眼泪。

“爸爸,找到工作了吗?”

“说是去了一家灭火器公司,应该是假的。”

也就是说,靠那个女人养着。

桃子觉得,父亲不会再回来了。被女儿看见自己那副样子,除非自己身体最后不行了,是不可能回来了。

“我做错了。”

“没有那回事,桃子小姐总是正确的。”

“但是,好像事与愿违,我做了这种事以后。”

都筑笑了,桃子也跟着笑了。她笑着笑着,眼前浮现出弓着背踩着缝纫机的母亲的身影,大颗眼泪像太阳雨一样掉落下来。

一旦暴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就轻车熟路了,以后再在他面前掉眼泪,也不觉得害羞了。每个月她都期待着跟他见一次面,在他面前流流眼泪。

坐在都筑面前,她就感到自己心情柔和下来,卸下了坚固的盔甲。这时,她不再是抱着必败的觉悟坚守城堡的勇敢军官,带着帮不上忙的狗、猴子、野鸡一起对抗鬼退治的桃太郎,可以变回一个没用的恨嫁女子。

“喜欢什么就点什么。”

知道桃子的工资要供养家庭,都筑总是自掏腰包请客。

“看起来过得还不错。到这地步了,也只能静观其变了。”

桃子点点头,关于这件事,他们已经无话可说了。

“之前提的那件事,怎么样了?有个做翻译的男人约你。”

“那……那件事就不提了。我不合适,有更合适他的女孩,我介绍给他了。正好手里有两张比赛的门票,就转手给他们了。”

“怎么,又撮合别人了?”

“这样更好,这方面我很有天赋。只要是我撮合的,中间就算有波折,最后也都进展顺利。”

都筑不作声,往桃子杯里续上啤酒。

这个人什么都看在眼里。自己拖着沉重的负担,如果因此最后落个悲惨下场,还不如一开始就躲开。她这样告诫自己,表面上故作轻松,慢慢地自己也深信不疑了。

“因为桃子条件一般才不行啊。”

“什么意思?”

“如果是绝世大美人,不管小桃怎么逃,就算后面老爸追着要杀人,男人也紧追不舍。”

“那倒也是。”

“如果真的相貌丑陋,就会更低声下气,用尽心计。小桃这种普通人,最后最难办。”

被他说中了,桃子咧开嘴巴大笑起来。

普通人,都筑也算是个普通人。

不管是外表、才能,还是钱财,都再平凡不过。

“都筑先生,有过外号吗?”

“没有,从小就没有。”

“还真无聊。”

“有外号的人还是少数。高峰时间的电车上看一看,抓着手环晃来晃去的,都是看上去连外号都没有的上班族。”

“说起来,我家——”

桃子差点说出“爸爸”两个字,又改了口。

“家里人也都没有外号。”

她给都筑斟了一杯酒,若无其事地问道:“都筑先生的太太,有外号吗?”

“也没有。”

没有外号的平凡妻子,没有外号的两个平凡孩子,普通的商品房。三年间,把都筑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拼凑起来,大概可以得出这样一幅图画。

“只有小桃你有外号。”

“桃太郎?”

“越来越合适了。”

桃子也同意。

“没办法,吃饭的时候,我可是坐在以前爸爸坐的椅子上的。”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现在桃子也想不起来了。围着圆桌,只有父亲的位子孤零零地空着,桃子看不下去,自然而然就去填补了空缺,坐上了父亲的位子。

盛饭的时候,桃子也成了第一个。不管大事小事,要拿主意的时候,大家也都自然地看桃子的眼色。

听到台风要来的消息,她会命令母亲:

“把手电筒的电池先换好。”

决定红白喜事时红包里包多少钱的,也是桃子。不光是对弟弟、妹妹,对母亲,她也开始指手画脚。

“哭哭啼啼,不回来的人也还是不会回来。有这工夫,还不如去睡觉、去干活!”

不如干这,不如干那,是离家出走的父亲的口头禅。

弟弟研太郎考上大学时,桃子单独请弟弟吃饭。

她带着弟弟去了工作时去过一次的高级牛排店。自己只点了沙拉,给弟弟点了一份厚厚的牛排,举杯庆祝,吃完后还准备带他去酒吧喝一杯。

如果把全家都带来,花销承受不了。但这种时候,如果不像过去的父亲那样庆祝,就太可怜了。

然而,研太郎说不想吃牛排。

“我的胃不太好,还是吃汉堡吧。”

研太郎很坚持。吃汉堡的话,就不用到这么贵的餐厅了。桃子憋了一肚子气。菜上来了。

汉堡加煎蛋。

桃子忽然想起了在百货商店的食堂看到的情景。

年轻工人模样的父亲和中学生儿子在吃汉堡。盘子端上来后,父亲把自己那份煎荷包蛋方方正正切出蛋黄部分,放到儿子的盘子里。

“那就是父亲啊。”

桃子像那位父亲一样,把蛋黄切成方方正正的四边形,放到研太郎盘子上。研太郎吃了一惊,抬头看姐姐的脸,又怕姐姐看见自己湿润的眼睛,赶紧低下头,跟当时那个少年一样,默默吃起了两人份的蛋黄。

大概是因为扮演了父亲的角色,桃子会把鞋子脱下来乱扔在玄关正中央。走路的时候,也渐渐有点外八字了。

她说给都筑听,都筑笑出声来。

“没听说过有内八字的桃太郎啊。”

“一点也不好笑……”

两人大笑着,肩膀碰在了一起。大概是暖酒入肠,都筑和桃子都没有马上缩回身体。

那天晚上,都筑罕见地醉了,唱起了《桃太郎》的歌。那是祖母经常唱的以前小学生的歌谣。

桃太郎,桃太郎

腰里带着糯米团

给我一个吧

都筑轻轻敲打着桃子放在吧台上的手指甲,打着拍子唱起来。

“给我一个吧”,唱到这里,他的手留在桃子手上。

桃子轻轻抽回手。

都筑开始唱第二段。

给你,给你

跟我去打妖怪

就给你

唱完了,都筑又抓住了桃子的手。

走吧,走吧

当你的随从

跟你海角天涯

桃子感到,自己的身体发热了。

都筑想要的糯米饭团,就是我吧。给我饭团,我会跟你到天涯海角,变成你的仆人,这是他的告白吗?

每个月见一次面,对老上司的女儿,除了同情,更悄悄滋生了另一种感情吧。

这么说来,每到都筑会打来电话的那几天,桃子也会换上新洗的内衣。

两人一直用“商量父亲的事”为借口自欺欺人,这应该算是男女约会了吧。

这三年间,一旦有爱情的萌芽探出头,桃子就会亲手把它掐掉。她一直装作自己另有恋人,故作轻松地把爱情拱手让给别人。装作见过大世面的样子,给向自己表示出好感的男人介绍别的女孩,甚至在两人吵架时充当调解的角色。桃子坚强地撑到现在,是为了自己的家人,为了母亲和弟弟、妹妹,也许也是为了每个月一次能袒露心声的都筑。

都筑闭上眼睛,又回到第一段,低低哼唱着。如果桃子像第一次去莺谷父亲的公寓时那样,扑到他怀里,用额头抵住他的胸口,会怎么样呢?都筑会只是像当时那样拍拍自己的后背,还是会带我去别的地方?

已经当了三年桃太郎了,有点累了。

她想变回桃子,靠在这个人胸前。

不知不觉之间,她好像看到了他家的格局。

一进门看见的是八铺席大的餐厅,里面是六铺席大的夫妻房、浴室和厕所,二楼是四铺席半两间的儿童房,这是都筑的家。放钢琴的地方,最近出气不太顺的煤气管的位置,她都似乎在哪里看见过。

这个人有老婆、孩子了。

踩着缝纫机做副业的母亲的脸浮现在桃子眼前。她一心指望的大女儿,竟然跟有妻子的男人——

那就等于原谅了离家出走的父亲,原谅了夺走他人丈夫的女人。母亲肯定会气急攻心——也许会像父亲刚离家出走时那样,衔着煤气管,大闹一场。

桃子抽开手,挪开身体。

还有一年,要撑到研太郎毕业。

一直唱着同一句的都筑,好像好不容易想起了歌词,接着往下唱下去。

好吧,前进,好吧,前进

一鼓作气,攻下那妖怪岛

真有趣,真有趣

妖怪都打败

收获满满战利品

万万岁,万万岁

伙伴们,狗、猴子和野鸡

嘿哟嘿哟拉战车

胜利的日子似乎毫无指望,但桃太郎不能一个人临阵脱逃。

八幡宫里森严寂静。

这是星期天的下午。

这间神社久负盛名,但却疏于打理,处处一派荒凉。无人的社务所脏脏的玻璃窗上,贴着呼吁捐赠的纸。桃子去买东西,和去交做好衣服的母亲一起出了门。路上经过八幡宫,桃子也陪母亲进去了。

母亲往香资箱里投进一百日元的硬币,大声击掌。

母亲本来就节约,父亲离家出走后,收入没了,更加小气。桃子吃了一惊,本来以为,母亲投进的香资最多是十日元硬币。

母亲祈祷了很久。

桃子也合着掌,她在想母亲在祈求什么。

是祈求父亲回来吧?还是诅咒和父亲生活在一起的年轻女人遭遇不幸呢?

有一件事情,桃子不想向神明忏悔,却想祈求母亲的原谅。

她曾经瞒着母亲和都筑去偷偷看过和父亲同居的佃煮屋的那个女人。她没有告诉母亲那家店在哪里,还嘱咐母亲说,千万不要去,去了妈妈就输了,自己却忍不住偷偷去看了打乱父亲和自己家庭命运的那张脸。

那是一家开在车站背后小巷子里的小店。热气模糊的玻璃门拉开一条小缝,就听到一个精神饱满的声音叫着:

“欢迎光临!”

出乎意料。

站在吧台内侧的,想必就是那个女人了。不像个老板娘,更像个清洁女工。

她脸上不施脂粉,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显老,像个滑稽的女漫才师。颜色暗淡的上衣外面披着一件朴素的羊毛衫,头巾紧紧包住头发。

见只有一个女人,对方也有些意外。

“对不起,店里坐满了……”

吧台坐上七个人就没有位置了。工人模样的男人一个挨一个挤得满满当当。

“没关系,下次……”

桃子含糊地嘀咕着,话不成句,正要拉上玻璃门,女人忽然叫了一声:“啊!”

她忽然一脸严肃,扯下头巾,对桃子鞠躬致意。佃煮锅都要碰到她的头了,她看起来非常真诚。

这说明她知道桃子是谁。

这个女人,她既不是雷阿诺画里的女人,也不是妖艳美女,更不是恶女,桃子带着被人背后偷袭的奇妙心情回家了。

这件事令她感到对不起母亲,但自己在和都筑的事上,已经对母亲做出了补偿。

当时如果沉溺恋情,最痛苦的是母亲。都筑那天晚上若无其事地回家了。如果他因此远离了自己,那也是无可奈何。

为了家人,自己千万不能踏错一步。心情低沉时,就像一直以来那样,到莺谷站的长椅上坐一坐,就平静下来了。

对父亲的愤怒和怨恨,三年的岁月中已经大半风化,但这个诅咒仍未解除。

母亲轻轻拍了两次掌。

母亲比三年前胖多了,像换了一个人。胖了以后,皮肤反而变得细腻了。她俯下身时,脖颈在树影间斑驳的阳光照耀下,竟然分外动人。

有一段时间,母亲的脸上和一举一动里都写着落魄和怨恨,让桃子都觉得看不下去。这半年来,母亲好像看开了。

“死了心,在离婚书上盖章,重新开始新的人生,不好吗?”

等母亲心情好的时候劝劝她吧。桃子望着母亲的后颈,这样想。

不知道母亲求了什么,一百日元的香资完全没有效果。

弟弟研太郎从家里搬出去了。

以前,研太郎就嫌缝纫机太吵,跑去朋友家复习,准备考试。说是朋友,大家都以为是男生,谁知是个女生。彻夜复习,就是住在外面了。

“不能等毕业后吗?”

母亲说。

“省了我的伙食费,不是正好吗?”

听说他只带了书和换洗的衣服就搬出去了。

桃子气得浑身发颤。她埋伏在大学教室前,抓住弟弟,拖着他去了校门前的餐厅。

大概是不到吃饭的时候,店里空荡荡的。

桃子对点菜的女服务生说:

“要两份汉堡,上面放煎荷包蛋。”

她的视线碰上了研太郎的视线。

“你忘了那天吗?”

她没有翻旧账,只说眼前的事。

她很想对研太郎大叫:我想穿的穿不起,恋爱也不敢谈,当你们的父亲当了三年,你以为容易吗?

带煎荷包蛋的汉堡来了。

研太郎拿起刀叉,跟两年半前的姐姐一样,切下方方正正的蛋黄,放到姐姐盘子里。

“还给我就算完了?”

研太郎默默地把汉堡切成小块。

“我不是要让你报恩,也不是让你还我花在你身上的工资。你倒是开心了,妈妈太可怜了。”

“是吗。”

“是吗?你不觉得吗?”

放下刀叉,研太郎看着姐姐的脸。

“与其担心别人,不如为自己多着想,不好吗?”

“什么意思?”

“大家都在过自己的日子。”

和人约在涩谷八公像前会合,研太郎无意中在人群里看到了母亲等待的脸,吃了一惊。更吃惊的是,父亲的身影出现了。父亲什么也没说,走在前面上了道玄坡。母亲慢两三步,跟在他后面。

“虽然这么做不太好,我还是跟上去了。接着……”

研太郎说不下去了,低下头。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旅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半年前左右。”

像气球被针戳破了一个洞,桃子觉得身体里的空气全都漏出去了。

桃子后脚就去了美容院剪了头发。她心疼钱,从三年前开始,就一直不敢烫头发,头发已经长到肩头了。

不做点什么,她就无法安置自己的情绪。这个状态去质问母亲,不知道她会说出什么话来。

她仰面躺着,让店员给自己洗头发,怒火再次升起来。

半年前的话,她还记得。

那段时间,母亲开始注意打扮,说是做副业的朋友介绍了离婚的人谈谈,经常外出。

原来是在外面跟父亲幽会。她比以前父亲在家的时候,更显得妩媚动人。

这样一来,母亲不是变成第三者了?这三年来,我到底干了些什么?

人生要懂得出拳,更要懂收手。

一个女人,却把自己当成了父亲,像个军官一样,发号施令——

真好笑,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把女儿心事深藏起来,身心都披上坚固的盔甲,这三年。

剖开核桃壳,壳中却现空房间。(2)

忘记了是在哪里看到的,桃子读到过这句俳句。作者不详,却拨动了桃子内心隐秘的琴弦。

她爱嫉妒,也爱撒娇,情绪甚至比别人都强烈,却要装作自己天生没有这些感情。然而,在薄薄的一层膜背后,隐藏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真正的情绪。现在才察觉为时已晚了吧?果实已经萎缩了?包裹在内皮里面,洁白如玉脂的核桃仁,就是母亲的后颈。

如果父亲没有离家出走,母亲终其一生,都会是一个干瘪枯瘦的女人。胖得鼓起来,急急忙忙赶着去和父亲幽会的母亲,已经踏进了那个从未迈足的房间。

理发师的剪刀抵上桃子濡湿的头发。桃子下定决心,让他剪到耳朵底下。紧贴头皮的童花头,跟桃子小时候在图画书上看到的桃太郎一模一样。

 

(1) “西太公鱼”与“小鹭鸶”在日文中发音相同。

(2) 这首俳句的作者是鹰羽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