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五行政区作为首都重地的这个城市里,某个碌碌如常的下午。机构庞大、人员松散的刑侦部和刑警部共议要案,但除了用那条警界不朽的口号宽慰自己外,众人一筹莫展。那句老话是: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在古英语中这句话具有非常良好的语义。但在他们的业务上意味着一个无可奈何的等待时期。然而,正是由于行动毫无结果、探查一无所获,这个所谓的“等待时期”实际上是一个充满疯狂、激烈、锲而不舍的侦查行动的时期。这种行动往往是被动的;但同时,那个即将“水落石出”的真相也正潜行在它自己特定的时限之中——或许就是所谓的心理限期吧。大多数明智的警探处在这种狂乱而无效的行动期间往往采取一种保守的平静心态——类似听天由命的状态。行动也就是纯粹的体能付出,满足一下尽职尽责的职业要求而已。

埃勒里·奎因对这种状况心知肚明,加之他没有例行的职责,于是也静下心来,耐住性子等待。然而那位令人尊敬的奎因警官身负维持城市治安的大任,为此每年从财政厅领取五千九百美元的薪金,岂能坐等机缘;何况头上还顶着来自那位凶神恶煞般的警局现任局长的高压。局长大人原本正惬意地在阳光灿烂的佛罗里达沙滩上度假,突然被四处流传得耸人听闻的霍恩惨案勾回了警察局,一个美妙的假期就这样泡汤了,满腔怒气不撒在奎因警官头上才怪。

雷霆怒吼之下,奎因警官无言以对,只有灰着脸听训的分儿。回到他的刑侦部,他才恢复了流畅的谈吐和红润的脸色。对这个故事涉及的所有角色来说,这段日子都是一个艰难的适应期。

例行的公事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巴克·霍恩遇害前几周内的活动情况被反复调查,以致刑侦组的探员对频频书写这种报告已经不耐烦了,“干脆就写一份,复制它一打子算了。”瑞特抱怨道。瑞特自然是个动不动就牢骚满腹的家伙,然而这次公平地说,罪不在他;因为第十二份报告与第一份没有多大差别。受害者在他最后几个星期里的生活单纯得就像丹麦女王玛蒂尔塔;他所有的通信都被详查过,内容清白,无懈可击,像被榨干的柠檬;他在东部的老朋友和老熟人们也都逐一盘问过,供词一概稀松平常,无关紧要;怀俄明与纽约之间以及好莱坞与纽约之间的电话热线飞速串接着问问答答,而最终收获还是一个零。

看来问题至少可以这样定论——天地之间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存在向巴克·霍恩索命的动机。当然,独臂伍迪是个昭彰的例外,而他的残废又使他干干净净地被从惟一嫌疑人名单上划去了。

至于霍恩遭枪杀的当晚那位到巴克雷旅馆探访他的神秘人物,经艰难查寻仍无下落,至今还是一个谜。

椭圆形运动场的所有出口仍然被挂锁封门。这种封锁之所以迟迟不撤销正是由于奎因警官的顽固坚持和华尔斯局长日渐强烈的愤怒。因为那支射出了导致霍恩心脏停跳的可恶子弹的自动手枪还没有找到,运动场内的搜索还在继续进行。疯狂比尔·格兰特在记者招待会上挥泪咒骂,发誓说永远不再带着他的骑术团到纽约这块是非之地上来了。奎因警官尽职地如实向局长反映了艺术家的不满,局长听后只是无动于衷地耸了耸肩膀。

侦查还在继续。他们对与霍恩案件相涉的市民进行了穷其所有的立项调查、交互调查、重复调查……不一而足,看似工作量巨大,实际上全无收益。惟一稍有进展的一项调查是在巴克·霍恩的钱财状况方面。当新闻记者问及这个问题时,奎因警官变得语焉不详。他不想回答(或不能回答),尽管他手下的探员们还在这一领域进行着种种神秘的调查。记者的问题是这样的:究竟为什么被害者在事出两天前从银行里提取三千元小面额的现金?而至今这笔钱仍然下落不明?

这个问题可谓切中要害,但是(似乎)非常难以回答。

等待期间的埃勒里似乎真的逍遥起来,一下子扑到轻松自在的社交活动中去了。这或许是他自毕业以来第一次尝试一种放纵自我的生活方式。他穿上散发着樟脑味儿的燕尾服,晃到光可鉴人的舞池里去啦。洗衣店的账单因为大量浆洗西服背心和小领衬衫而数额大增。他回家越来越晚,经常在凌晨时分带着满身刺鼻的酒气撞进位于西八十七街的奎因公寓的宅门。由于体力消耗巨大,他睡得异常安稳和充足。这当然也得益于酒精的效力。早晨起来他则靠灌下大杯浓咖啡恢复大脑的清醒和舌头的灵活。本分而规矩的迪居那看不惯了,禁不住生出怨言。

“我已经够循规蹈矩的了,”埃勒里负气地哼着说,“上帝呀,我们简直都成了殉道者了!”

正忙着剥鸡蛋的奎因警官气得嗤了一下鼻子;用做父亲的特有的忧虑目光望着儿子。

“天天这么折腾到半夜,你到底要干什么?”他严厉地问道,“想给我当个花花公子吗?”

“论目的嘛,也是,也不是,”埃勒里回答说,“论初衷嘛——理由一大堆。我对那些人物越来越了解了。多么富于戏剧性,爸!就拿亨特夫妇来说吧……”

“你提他们做什么?”奎因警官斥道,“我懒得听他们的事儿。”

但不管怎样,事实上埃勒里已经开始接近他在马斯包厢里遇到的那些人了。他花了不少功夫凑在吉特·霍恩周围;后者穿梭于种种社交活动之间,脸上造作着生硬的微笑,强作温柔的顾盼之间泄露着拒人千里的冷漠和深不可测的思索。埃勒里经常陪着吉特进出夜总会;而格兰特父子不在左右的时候很少。几个人最常光顾的则是妙不可言的玛拉夜总会。在那里可以有得天独厚的机会就近观察那位好莱坞幽兰——即雍容华贵又略带病态的玛拉·盖依,以及她那个大老板丈夫——朱利安·亨特。埃勒里甚至有好几次还撞见了托尼·马斯。另外,还有两次意外地发现格兰特骑术团的几个牛仔扎帮结伙地到这里来狂饮——朱利安·亨特的侍者端出多少他们就喝光多少。这个时期,夜总会日夜呈现出一种融融乐乐的假象,人为地掩盖着某种残酷而真实的东西。埃勒里日复一日地在这里浪掷光阴、吞云吐雾、谈笑风生,举手投足皆如梦游。

然而,他的理智暗暗潜行在表面的浮浪之下。他不可能把分分秒秒都用在这个新友聚集的圈子里。每天清晨他的身影便悄然出现在警察总署,仔细阅读各种针对吉特·霍恩和疯狂比尔·格兰特的侦查纪录,留做日后的参考。

在格兰特的日常跟踪报告中,他有点恼火地发现这位西部老汉几乎可以说是一派天真、无可挑剔。他指望通过对格兰特设置各种刑侦手段收集其日常活动、人员往来和对外联络等全方位的信息掌握其蛛丝马迹,但现在看来都是徒劳。格兰特也就是喝喝酒,管管骑术团——那当然不是件省心的事——然后就是紧盯着儿子柯利和吉特是否规矩;惟一的麻烦就是不断纠缠奎因警官和警察局长,要求重新开放体育馆,让他的骑术团恢复演出。

关于吉特的报告倒是有些值得一看的内容。那姑娘拒人千里的眼神经证实的确是另有内涵而且居心叵测的。某位被派去监视她的探员在报告中陈述道,该天早晨突然出了件怪异而有趣的事情:凶杀案发生几天后的一个夜晚,便衣侦探跟踪吉特从巴克雷旅馆到了玛拉夜总会。苗条黝黑的吉特穿着一件雪白的晚礼服,冷淡而生硬地劈头就问领班:“亨特先生在里边吗?”

“是的,霍恩小姐。他在办公室。要不要我去……”

“不必了,谢谢。我自己会找到他。”

她沿着一排排私密雅座,走到吧厅的后面亨特专门保留的豪华包间门口。探员存好衣帽,跟足潜踪,尾随着她到了后面,在距那个包间最近的一圈桌椅旁坐下,叫了一杯掺冰水的威士忌。时间还早,夜总会里就已经顾客云集;亨特那支有名的爵士乐团已经开始演奏具有非洲野性韵味的乐曲;一对对情侣也脸贴脸地滑入幽暗的舞池;热闹而昏暗的环境正好为探员的观察提供了良好的掩蔽。

他从桌边站起身来,继续监视吉特·霍恩。

他看见她抬手去敲一扇门楣上标有亨特先生私用字样的房门;不一会儿,门开了,屋里射出的灯光反衬着亨特衣着笔挺的身影。

“霍恩小姐!”他听见亨特兴奋地叫了一声,“请进,请进。见到你太高兴了。我——”接着门就关上了。

探员四下看了看。周围几乎没有服务生的影子,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于是他把耳朵贴到那扇门板上凝神细听。

听不清具体的对话,只能听出一点儿语调的抑扬顿挫。

这名探员也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专门人才,窃听是他的看家本事;他声称自己可以在人们对话极难听清或根本无从分辨的情况下根据对方的神情手势准确判断他们交谈的内容。于是他的报告索性写成了一份主观的心理分析。

“一开始只是一般的寒暄,”他在报告中写道,“霍恩小姐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好像在等待着什么,而且像是有备而来,胸有成竹。亨特高喉大嗓,听得出态度还算友善,但也显得虚伪和居心叵测。声音有点嘶哑,他使劲儿咳了咳嗓子。我感觉他们在兜圈子,似乎不知如何切入正题。后来霍恩小姐急了,嗓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尖。字字铿锵,掷地有声。似乎在就什么事对亨特摊牌。亨特顾不上友善态度了,语气变得冰冷生硬,不时还发出冷笑。话越说越急,忽然慢了下来,接着又变得飞快,间或的冷笑似乎是想掩盖自己的窘迫。她似乎没有察觉,因为她自己也很冲动。我很快判断了一下,觉得他们可能要打起来了。我正想冲进去,突然听见他们停止了争吵。于是我赶快躲到离门稍远一点的暗处听着动静。不一会儿门突然大敞而开,霍恩小姐冲了出来。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脸,很苍白,两眼气得冒火,嘴唇紧闭,呼吸急促。她怒气冲冲地从我身边走过,但没有发现我。亨特在门口站了一两分钟,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黑暗中。他的脸我看不到,但借着他侧面透过的灯光能看见他的拳头攥得关节都白了。然后他返身回了办公室。霍恩小姐叫了辆出租车回了巴克雷旅馆,下半夜再也没有出来。”

奎因警官伸手拿起一个电话听筒:“总算有动静了,”奎因警官恨恨地说,“我非得查清楚这里到底耍的什么把戏!天哪,那个弄得你神魂颠倒的西部小妖精!”

埃勒里冲过去按住了他拨电话的手:“爸!先别!”

奎因警官惊愕地问,“什么?这是干什么?”

“求你先别打电话,”埃勒里急急地说,“你会把事儿搅黄的。看在老天的分上,放下电话。先等一等。我们可输不起……”

奎因警官折回身来,气吁吁地问:“这叫什么?派出侦探,全天盯梢,到底有什么神圣的用场,啊?发现了情况,却——却不采取行动?”

“有点语无伦次了吧,”埃勒里笑了——他知道这一回合是自己赢了,“但尽管如此,你问的还是很有道理。原因是这样的:在我要求你对吉特实行监视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亨特与吉特·霍恩之间会有纠葛。”

“就算像你说的这样,”奎因警官嘲弄地说,“那么话说回来,你也会有料不到的事情呀?那么好吧,眼下我们发现了亨特与那姑娘有某种冲突,干什么还要坐失良机?也许从中会挖出新的线索呢?”

“我告诉你为什么吧。我并不低估那两人这种出乎意外的关系可能具有的重要性,”埃勒里说,“暂缓行动有两个理由:其一,你不大可能从他们任何一方口中了解到实情;其二嘛——目前这是成败攸关的顾忌——那样会泄露我们的底牌。”

“什么底牌?”

“事实上,吉特·霍恩正处于监视之下,对吧?”埃勒里耐心地说,“一旦那姑娘知道有人盯她的梢,我们可就失去了……”

“什么?”

埃勒里耸了耸肩:“非要钻进去查这点事儿有什么用?我承认我们有可能失去一些浮出水面的线索,但是现在所有对枝节问题的侦查都应该给那个主要线索的出现让出道路——这样主体事件的冰山浮出的时候我们才不致措手不及。”

“你也是进过大学的人了,”奎因警官咕哝着说,“怎么说起话来像个肿着腮的肯塔基山民似的!”

另有一件事使奎因警官的恼火又添了几分。有天早晨吃饭的时候,一份电报送到了埃勒里的手中;奎因警官很清楚,在这个时候一份电文有可能承载着照亮全部混沌案情的重要信息;然而埃勒里草草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把那张电报纸扔进起居室的壁炉烧成灰了。奎因警官的自尊大受伤害,但他还是强忍着好奇心一声没问。埃勒里不可能感觉不到父亲的反应,但他就是缄口不语。假如奎因警官洞悉到那份电文是来自加利福尼亚的好莱坞的内线消息,他无疑会弃尊严于不顾地拼命问出实情。然而不幸的是,老人家直到最后才发现了那张电报的内容。[JJ注:奎因先生经常遭遇读者指责,在他与父亲协同办案的过程中常常没心没肺地不与父亲好好合作。心理分析学家会轻而易举地发现问题的症结所在。只好请感兴趣的读者回忆一下《希腊棺材之谜》,事情就好理解了:那是奎因先生最早参与探案的经历之一,他在智力上的自信反复遭到一名极为刁钻的罪犯的伤害,他数次自认为可的判断被证实为谬误。故此日后他心生忌惮,没有把握绝不妄言。]

泰迪·莱恩斯还在兴致不减地翻炒着与霍恩案件沾边儿的各种小道消息。

在这个期间,另一件麻烦事发生了,让托尼·马斯平添了不少白发,惹来疯狂比尔·格兰特更多的咒骂,也在奎因警官的脸上多刻了几道皱纹。格兰特与马斯之间曾经订下契约,把椭圆形大运动场租给格兰特四个星期作演出场地使用。根据合同条款,目前格兰特仍然持有这座运动场的使用权,而且应减除发生凶杀案的那一天。然而三个星期过去了,运动场仍然被警方封闭着。假如托尼·马斯没有其他安排,这个问题并不难解决;可是早已在日程之中的汤米·布莱克重量级拳王挑战赛渐渐迫近了。一应文件早已在数月前签署,日期岂可随意变更。开赛的日期刚好排在疯狂比尔·格兰特骑术团演出闭幕式后的那个星期五晚上。

现在离这两个活动的交接日期还有仅仅一个星期了,马斯感到自己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入场券早就印制好了,各方经纪人和各界相关人士起哄似的不肯让步;格兰特则坚持自己的权利——一旦警方撤出封锁,他的演出必须继续举行到足够的场次……中央大道成了一条绷紧的危弦,而警察总局就在这条弦上颠来荡去。

这又是一段令新闻界忙得炸窝的日子。上蹿下跳闹得最火的当数那个像领了头衔的将军一样神气活现的小报记者泰迪·莱恩斯。在挤干了马斯——格兰特——中央大道三者之间口舌大战的所有消息之后,他又把目光投向了即将登上擂台的汤米·布莱克。

这天早晨,在事先丝毫没有预警信号的情况下,莱恩斯的专栏突然像天降飞弹一样爆出了一个新热点:“瞧那个让老拳王胆战心惊的人!”他写道,“世道真是变了……那个风头正盛的拳王挑战者,怎么把赛前训练课上到人家的后花园里去了?恐怕科目也换成爵士乐入门儿、风流之道、尤其是栽培兰草了吧?那株好莱坞幽兰现阶段的本主儿——开句玩笑——就是那个被前面提到的粗野拳师奉送了一顶绿帽儿的大佬儿干什么去啦?脑筋正常的人可都看出来了。回来吧,回来吧,先生,你家后院儿起火啦!”

这场爆炸在冲击过摩天楼宇之间人烟稠密的街区后,仅半个小时其回波就荡进了警察总局。

朱利安·亨特走进了莱恩斯那份小报的编辑部,斯文地把他的帽子和手杖放在一台闲置的打字机旁边,接着一脚踢开了莱恩斯工作间的门。狂嗜玩笑的职员们见此阵势心花怒放,纷纷聚拢来抄着手看热闹。亨特脱去大衣,邀请专栏作家那双舞文弄墨的手过来跟他比划比划。莱恩斯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若论拳脚功夫,他跟大师才肯交手呢。他悄悄按下了桌子边上的警铃按钮,于是亨特很快就发现自己已经被扔到了房间外的地板上,旁边站着一个块儿大膘肥的警卫。亨特先生匆忙地收集起自己的衣物,满眼含恨地离开了。第二天一早,莱恩斯的专栏加强火力,更加肆无忌惮地向对方实施刻薄而凶猛的扫射。

第二个回波于当天夜晚到达。而该冲击波就源自玛拉夜总会这块风雅之地。

奎因警官很见老。霍恩案件的线索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埃勒里的消沉和冷漠越来越叫人受不了;媒体起着哄地叫嚣着催促警方行动;中央大道涌动着一股潜流,有口皆道,“干点儿什么嘿!小子们,来点儿真的!”心灰意冷的警官绝望之中把突破点设在了朱利安·亨特的身上。眼下莱恩斯正把丑闻吹得昏天黑地,狗屎淋头的亨特也正穷凶极恶。

“我早就跟你说了吧,”那天傍晚奎因警官对埃勒里抱怨道,“亨特知道的事情远比他承认的要多——我是指关于霍恩的交易。埃勒里,无论如何,我们总得干点儿什么了。”

埃勒里的目光含着些怜悯,但仍然固执:“我们必须等待。现在没什么可干的。时间,老爸,只有时间能化解这个谜局。”

“今天晚上我就要到那个鸟人的俱乐部去!”奎因警官恨恨地说,“你跟我一起去。”

“去那儿,目的是什么?”

“我正调查亨特呢,这就是目的。”

午夜前一个小时,奎因父子来到玛拉俱乐部排场的门阶前。身材高大的维利警官在马路对面的暗处监视着四周的动静。奎因警官精神矍铄,平静如常;埃勒里则如芒刺在背,很不自在。两人进了门,奎因警官要求见亨特。开始他们竟遭到阻挠——显然是因为老先生没穿晚礼服(尽管埃勒里衣着适度);但是奎因警官一掏出闪亮的盾形警徽,谁也不敢再讨没趣。

在靠近舞池的一张大酒桌旁,他们看见亨特正坐在那里独自喝着闷酒。那家伙的脸像山羊一样苍白,眼眶凹陷得把眼袋都绷紧了。他死死盯着手中的酒杯,侍者像机器人一样反复为他斟满威士忌。

他的神情像是置身世外。同桌另外两个人——风情万种的玛拉和黝黑粗壮的汤米·布莱克——也对亨特视若无睹,情侣似的并坐一处,头挨头、腿碰腿、脸贴脸、眼对眼,亲亲热热地说笑。拳击手那双毛茸茸的大爪子还摸着那女人白皙的小手儿。两人当着亨特的面儿打情骂俏,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一样。还有一个人也坐在同桌的一个角上,那就是托尼·马斯。他穿着件邋里邋遢的晚礼服,焦灼地盯着手中的雪茄,似乎那就是警察局长攥着的权柄。

奎因警官走到桌边,埃勒里别扭地跟在他身后。奎因警官用非常友好的口吻招呼道:“各位晚上好啊。”

马斯有点惊讶地站起身来,继而又坐了回去。玛拉·盖依止住浪笑,娇嗔地望着小个子奎因警官:“哦,瞧瞧谁来啦!”她尖声尖气地叫道。她略带醉意,两眼放光,丰满的身段在低胸晚礼服的衬托下尽展妖娆,“歇洛克·福尔摩斯也来啦!快来跟我们乐乐,歇洛克——你也来,老爷爷,嘻!”

朱利安·亨特放下手中的杯子,压着气说:“闭嘴,玛拉。”

布莱克把攥着拳的两只大手放到面前的桌布上,肩膀上粗壮的肌肉群耸动了一下。

“你好啊,警官,”马斯粗声大气地说,“稀客呀,见到你很高兴咧。我整天算计着给你打电话呢。什么时候能给我把运动场的封条撤掉哇……”

“看情况吧,托尼,”奎因警官微笑着说,“啊——亨特,我想跟你聊上几分钟。”

亨特抬头看了看他,很快又低下头去:“明天再说吧。”

“我明天恐怕没空。”奎因警官和气地说。

“跋扈。”

“倒是有人这么说我,亨特。你能不能找个地方咱们单独谈谈,或是就在这儿说?”

亨特冷冷地说:“随你的便吧。”

埃勒里冲动地上前一步,被奎因警官悄悄拦住:“好吧,那就当着你朋友的面儿谈。我一直在调查你呢,亨特。而且,我发现你有一些挺有意思的事儿呀。”

亨特微微晃了一下脑袋:“还在倒腾那件谋杀案呐?”他嗤了一下鼻子,“干脆把我当做凶犯抓起来得了,大家省事儿。”

“把你当做谋杀霍恩的凶手?你怎么会这样想呢?不,不是为这个,亨特,”奎因警官云山雾罩地说,“你另有问题,开赌场的问题。”

“什么?”

奎因警官吸了一撮鼻烟:“你楼上开着赌场呢,亨特。”

亨特抓着桌子边,费力地站了起来:“你再说一遍?”他噎着口气低声说。

“你在楼上筹建了本市规模最大的赌场,别看你戒备得滴水不漏。”奎因警官不急不火地说,“哦,我知道提这事儿我可能会丢了饭碗,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你们的勾当不就是有市政厅那几个恶棍给撑着腰吗?”

“喂,你这老蠢货。”亨特吼叫起来,混浊的两眼似乎要冒出烟火来。

“不仅如此,亨特,你还是参与拳王争霸赛背后黑箱操作的大腕儿之一。你一手操纵了摩非与塔马拉的假拳赛,跟帕格李兹联手控制摔跤比赛的胜负,甚至还有人说马斯也听你的指使——只不过我并不信以为真,因为马斯是个正派人。现在人们都在议论,说你已经给哈克与布莱克的比赛定下输赢。而托尼是不会参与这种下作事的……老实坐着,布莱克!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在这儿占不了什么便宜。”

攻擂拳手一对小黑眼珠死死盯着奎因警官的脸。马斯不声不响地坐着。

“喂,你这多管闲事的小耗子!”亨特吼道,伸着爪子朝前扑去。马斯急忙站起来把他推回座位。玛拉·盖依面无人色,呆若木鸡,酒倒是醒了大半。

汤米·布莱克凶横地瞪着眼叫道:“嗨,我非叫你从警署滚出去不可……你这老家伙……叫你不得好死……”

奎因警官微笑着推开护驾的儿子,冷冷地说:“我以为你是喝多了,现在看起来你是疯了。你是自己把话收回去,还是想等我收拾你?”

一时间众人不知所措,尴尬地呆住了。侍者纷纷闻讯而来。乐队慌忙胡乱吹打起来,尽力掩盖这边的喧哗。大厅里的顾客们也都朝这边探头探脑,唏嘘一片。布莱克站起身来,抓住玛拉的手臂,一声不响地拉着她走了。亨特顿时心散神乱,口水从耷拉着的嘴角流了出来,两眼瞪得几乎爆出了眼眶。他朝布莱克的背影尖叫道,“还有你,你这没良心的!你……”马斯一把捂住他的嘴巴,把他按到座位上。

埃勒里伴着父亲走在通向百老汇大街的人行道上,心中愤懑,对自己、对现世、对所有一切都感到厌恶。奎因警官却莫名其妙地还在微笑。维利警官悄然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

“听到里面的暴乱了吗,托马斯?”奎因警官笑着问。

“暴乱?”

“差不多吧,这世道!”奎因警官解嘲地说,“冷血的家伙!揭开华丽的罩子,你会发现这帮上流社会的大佬实际上有多恶心。亨特……呸!”

“发现什么没有?”维利警官问。

“没有。但是那鸟人肯定与案子有牵连,我敢拿老命打赌。”

埃勒里哼吟了一声:“就算你指望从他嘴里掏出点什么,这么干也适得其反。”

“你这么看吗?”奎因警官讥讽到,“就像你了解那号人儿似的!我跟你说吧,我已经把他的外皮掀了。不错,他会偃旗息鼓一阵子。可是,记住你老爸的话吧,用不了多久,他就又会张扬起来,这种人不长记性。我们很快就能知道全部真相了,埃勒里,记着我的话,记着我的话!”

不知是给奎因警官侥幸言中,还是老人家真的明察秋毫,总之,踟蹰不前的案件调查有了进展。

受了刺激的亨特气急败坏,反而更加肆无忌惮,于是一连串的事件发生了。

一开始就有两件事相互裹挟而来。第一件事发生在次日清晨,警察局长华尔斯下令解除了大运动场的封锁。

另一件事是当天的晚报登出了这样一则消息:

根据既定日程,汤米·布莱克与重量级拳王杰克·哈克的拳王挑战赛将于下周五晚在椭圆形运动场隆重举行。其后,在下周六,据马斯先生对本报记者透露,拳击赛的一应设备,诸如拳击台、周边座椅、媒体工作台等,将“以鬼斧神工般的速度”被拆除;继而,疯狂比尔·格兰特的牛仔骑术团的演出将继三周的停演后于周六重新开幕,以满足对“西部传奇”乐此不疲的观众的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