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安·亨特被不由分说地叫出了马斯的包厢,来到门道里花岗岩雕像一样戳在那儿的维利警官面前。他两只眼睛下面垂挂着鼓胀的眼袋,像个大青蛙。两颊格外潮红、神情格外木然,比他平时的状况糟糕多了。

“进来,亨特先生,”奎因警官简短地命令道,“坐在椅子上。”

那对眼泡瘪了下去,眸子飞快地闪动了一下:“不了,谢谢,”亨特说,“我还是站着吧。”

“请便吧。你跟霍恩熟吗?”

“啊?”亨特说,“审讯吗?我亲爱的警官,这是不是有点儿荒唐呀?”

“什么话!”

夜总会老板挥了一下保养良好的手:“明摆着嘛,你们把我看成是谋杀那个——呃——满场子跑马的老先生的嫌疑犯啦!你这么干太愚蠢了,你该清楚。”

“老实点儿,别瞎扯了,亨特。这么卖弄对你没什么好处。”奎因警官严厉地说,“现在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别浪费我们的时间——我们手头还有的是大事要做,我可没耐心跟你耍嘴皮子。好了,说不说啊?”

亨特耸了耸肩:“其实我跟他不怎么熟。”

“这什么也说明不了。你跟他认识多久了?”

“精确地说,一星期。”

“嗯。是在他进城里来筹备马术表演的时候?”

“正是如此,警官。”

“通过谁认识的?”

“托尼,托尼·马斯。”

“在什么场合?”

“托尼把他带到我的夜总会去了……”

“玛拉俱乐部吗?”

“是的。”

“那是你惟一一次见到他吗?我是说,在今晚之前?”

亨特用平稳的手指点燃了一支雪茄:“呃,也不能这么说。”他懒洋洋地吹出一股烟气,“也没准儿霍恩后来又来过夜总会呢。我也不大清楚。”

奎因警官盯着他说:“你在撒谎,肯定是。”

亨特粉红色的脸颊渐渐变得通红了:“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奎因警官低声一笑:“啧!请见谅,亨特先生。我无意冒犯你。我确实不该这么大声说出来。”埃勒里坐在角落里,神情漠然地一笑,“你看,我知道你跟托尼有交易,我猜,肯定是资助霍恩重返银幕吧。那么我想,你们怎么也得聚在一起商量几次呀……”

“呃——”亨特慢慢吸了一口气说,“是啊,当然。这种推测很自然。不过,我说的是真话,警官。而且,我其实并没有像你说的那样,参与什么‘交易’,去为霍恩的复出提供资助。马斯和格兰特他们倒是跟我提过这事儿。我只不过一直犹犹豫豫。你知道,这事儿对我来说有点出圈儿。”

奎因警官拿出鼻烟壶,郑重其事地拈了一小撮,神情虔敬地吸了进去:“这么说,你在观望,等着看清霍恩这次在竞技场露面后的反响如何?”

“是嘛,是嘛!一点不错。”

“噢!这么说,你是无可挑剔的喽,嗯,亨特先生?”奎因警官微笑着把鼻烟壶送回衣袋里。

房里静了下来。亨特喉咙里咕哝着的什么突然大声爆发出来,太阳穴上的青筋也跟着横突暴现,他厉声吼道:“如果你们真的把我当成……对啦,警官,整个晚上,我都跟你坐在同一个包厢里的!我怎么可能……”

“当然,”奎因警官安慰道,“当然,亨特先生。别让自己这么激动。这些问话只不过是例行的程序。现在你回到马斯的包厢去等着吧。”

“等着?我可不能老等着,难道我不能……?”

奎因警官做无可奈何状地摊开双手:“我们不过是执法人,你该理解,亨特先生。我很抱歉,但是你只能等着。”

亨特深吸了一口气:“哼。好吧,我也看出来了。”说完,他嚎着烟卷转身朝外走。

“等一下,”埃勒里从角落里踱了出来,“你跟霍恩小姐——吉特·霍恩——熟吗,亨特先生?”

“哦,霍恩小姐呀。不,不能说很熟。我见过她一两次——我想,一次是在好莱坞,是通过亨特太太——我应该叫她盖依小姐——我的夫人……也就这样。”

他等在原地,似乎在等着下一个问题。但是没人再搭理他。过了一会儿,他轻微顿了一下头,走出了办公室。

奎因父子俩相视一眼,诡异地偷笑。

“警官大人这回是怎么啦?”埃勒里问,“我还从没听说过你对证人如此温柔呢!”

“谁知道,”老人闷声说,“我想大概是直觉吧。那个鸟人肯定知道些什么,等我弄清楚再收拾他。”他把头伸出房门看看过道,“托马斯!把那女戏子叫来——那个叫什么‘嘎嘎·盖依’的女人!”他转回头来咧着大嘴笑了,“对了,你刚才想问什么,关于吉特·霍恩的事,嗯?”

“我也不清楚,大人。我猜,大概也出于直觉吧。”埃勒里诡笑着,直到简陋的门道里走来了婀娜多姿、香气四溢的玛拉·盖依。

那女人摇摆着苗条的腰身进了门,端着女王一样尊贵的架子坐下,脸上做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气。她用美杜莎[美杜莎,希腊神话中蛇发三姐妹怪物之一;看见她们的人都会变成石头。]一样怨毒的目光盯着奎因警官。

“好哇,”她嗤了一下鼻子,高昂着精心梳妆的小脑袋说,“这也太过分啦!实在过分得叫人无法忍受!”

“怎么过分了?”奎因警官不动声色地说,“哦,是盖依小姐!请别用那种腔调讲话,求你了。我要……”

“你要!”好莱坞的这株幽兰咆哮了,“你也用不着‘求’我,这位没听说过的警官!我想用什么腔调就用什么腔调,听懂了没有!现在……”她一口气儿不歇地抱怨个没完。

奎因警官诧异地望着她,刚想做出一点抗议的表示就被她霸道地斥了回去。

“请你给我解释清楚,用这种卑鄙、专横的方式对待我,究竟是什么意思!把我关在那个令人恶心的地方好几个钟头,还不让我离开——连厕所都不准上!不,别打断我。你知不知道这会有损我的公众形象?倒不是说我对这个有多么在乎,可,可它毕竟有它的用处啊。然而……”

“甜蜜的用处是……”埃勒里低声念叨着莎士比亚的一句台词。

“什么?它本来就有用嘛,可是现在——现在成什么啦!瞧瞧那些记者,事儿一出,立刻就往报社打电话了。明天我就会发现自己被张贴得满世界都是,而且是跟一桩——我的上帝呀——跟一桩谋杀案裹在一起!我的新闻代理人倒是乐啦,可他算什么,一个粗俗的家伙!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但你必须马上放我出去——马上,懂吗?——我得给我的律师打电话了,还有——还有……”

她停了下来,大口喘着气。

“还在这儿胡扯!”奎因警官正色道,“现在你给我听好:关于这桩凶杀案你都知道些什么?”

那双非常撩拨人的戏子美目的盯视或许能烫着不少人,却奈何不了心附老茧的奎因警官,何况那老茧还是石棉做的。于是她从手袋里翻出一支镶着钻石的口红棒,用挑逗的姿态大涂红唇:“我什么也不知道,亲爱的警官。”

埃勒里咧嘴窃笑,奎因警官恼怒得红了脸。

“别跟我来这套!”他厉声道,“你什么时候见到巴克·霍恩的?”

“那个演马戏的?容我想想。”她做思考状,“上星期。”

“不是在好莱坞吧?”

“警官!他离开那儿有十几年啦!”

“哦。我估摸着,那时候你还是个吃奶的孩子呢,”奎因警官挖苦说,“那么,你究竟在哪儿遇见的霍恩?”

“在玛拉俱乐部,我丈夫的那块小地盘。你知道。”

她丈夫的“小地盘”至少有大竞技场的六分之一那么大,光是装潢的大理石和金箔就比百老汇最堂皇的电影宫用的还要多。

“你见到他的时候还有谁在场?”

“朱利安——我丈夫,还有那个大家伙,柯利的父亲,还有托尼·马斯。”

“你早就认识霍恩小姐吧?”

“就那个狂妄的小马妞?”她不屑地嗤了一声鼻子,“在海岸排戏的时候他们带她来给我看过。”

“带来给你看,哈?”奎因警官讥讽地说,“她居然会——叫你看。好啦,盖依小姐,就到这儿吧,我忙得很。”

她怀疑奎因警官这是在向她做出某种可怕的暗示,顿生恐惧之感,更喘不上气来了:“怎么,你,老——”

维利警官用两根手指卡住她的胳膊,把她从椅子上拽起来,带出了房间。

埃勒里跳起身:“这么问来问去的也该差不多了吧?”

“见鬼,还不行,我还得见——”

“你呐,”埃勒里决断地说,“见谁都不如见见那位科比少校,那个指挥拍摄新闻纪录片的家伙。”

“科比?见他干吗?”

“依我看,眼下我们最要紧的是找到个熟悉枪支弹药的人物——想想我们此刻的处境吧。”

奎因警官嘟囔着说:“你想找个武器专家,于是就挑了个拍电影的,嗯?什么逻辑!”

“我听说那少校不仅是个神枪手,而且在某些领域还是个权威人物——我猜是指兵器。这是从托尼·马斯故弄玄虚的奉承话里听出来的,记不记得事发之前科比来拜访我们的包厢?行了,派人把他叫来,我们很快就能发现马斯这家伙的话是不是可靠”

维利警官当即出发去找少校了。

“可是,我们找个枪械专家来干什么呢?”奎因警官皱着眉问道。

埃勒里叹了口气:“老爸,亲爱的老爸,今儿晚上你的脑筋出什么事儿啦?我们找到了子弹,是不是?”

奎因警官显然恼火了:“有时候,儿子……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从专业角度该请个武器专家好好鉴别一下那颗子弹,而且把它与其他子弹做做对比吗?可这有什么可着急的?干什么非得……”

“你看,我们得尽快检查一下所有那四十五支枪——不能拖延,必须立刻办,爸!”

“哪儿来的四十五支枪?”

“呃,他们一共有四十五支枪,我估算的。”埃勒里不耐烦地说,“我注意到跟着霍恩骑马的那群牛仔几乎都佩带着一个枪套,这就意味着每人一支枪,这就有四十支了;然后再加上泰迪·莱恩斯带着的三支枪——一支点二五全自动和两支从枪械库里偷拿的点四五长筒枪。现在四十三支了;最后加上疯狂比尔的那支以及霍恩自己的那支——一共四十五支枪。有什么可争执的?难道你看不出,爸,我们必须查清楚吗?”

奎因警官的火气消了:“你是对的。而且,这事儿越快办越好……你有什么事,赫塞?”

走进来的是奎因警官的一个警卫,一个结实的斯堪的纳维亚人,两只小眼睛激动得发红:“长官,看台上暴动啦!兄弟们都在拼命拢住那些人!他们闹着要回家。”

“我还想回家呐,”奎因警官咕哝了一声,“传下话去,赫塞,警员们可以使用警棍,看在上帝的分上,必要的话就用!在接受完彻底搜查之前,一个人也不准离开这里。”

赫塞大睁了双眼:“给两万人搜身?”他惊得直喘。

“我知道,这是件巨大的工程。”奎因警官阴郁地说,“但是看起来我们也不得不这么干。现在,赫塞,先把瑞特叫来……”

奎因警官送他出了门,走到过道里,详细交待着对所有人进行搜查的任务。这也是他这位功名卓著的老警官拥有的一项特权。到这会儿,他几乎有点高兴了。

“得用上一夜的功夫,”返回来的时候奎因警官说,“估计到了明天早上,我就得趴在地上了,那倒无所谓!只能如此啊……哦,进来,少校!”

科比少校显得很疲惫。他试图让自己打起精神,结果看上去反而滑稽可笑。他瞥了一眼埃勒里。

“摄影机还在拍吗?”

科比摇了摇头:“早就停了。好家伙,我们头儿要是发现我们用了多少胶片非打起架来不可!幸好我自己带的足够。得啦,先生,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你的警官说你要特别召见我。”

“可不是我,”奎因警官说,“我儿子要见你。说呀,埃勒里。”

“现在,有些事得靠你了,少校,”埃勒里突然说,“今天傍晚我听说,战争期间你因为高超的射击技术很受敬仰啊,这是真的吧?”

少校小而黑亮的眼睛顿时呆滞得像两颗乌黑的小煤球:“也就那样吧。”他飞快地说,“可你提它是什么意思?”

埃勒里张大了眼睛,继而大笑起来:“天呐,我可没诈唬你,把你当个嫌疑犯!我对你感兴趣完全出于另外的原因。现在告诉我那是不是真的。”

科比缓过神儿来,轻松地笑了:“我还以为真是那样。呃,我的确得过几枚奖章。”

“我还听说你在军械方面是个专家。也是真的吗?”

“我倒是研究过弹道学,奎因先生。不是专业,只不过出于兴趣。我可不敢自诩为什么——专家。”

“谦虚本身就意味着本事啊,”埃勒里笑着说,“给我做做顾问,你看怎么样?”

科比少校下意识地捋了捋小胡子:“乐意效劳,当然了,”他又嘀咕道,“可是你也知道,我还得负责我那班子人马呢。而且我们拍好的胶片也得……”

“这算什么问题!我们会为你安排好的。你们台子上的工作人员中有个陆军中尉,不是吗?”

“是呀,我的首席摄影师,名叫霍尔,他能行。”

“太棒了!假设……”

“我得先跟霍尔交待清楚。今晚我们在这儿挖到了独食儿,奎因先生,就是拍出的那些片子,你知道,时效是我们这行的命根子。”他琢磨起来,“这么跟你说吧,如果你能放我的人尽快出去,我就撂下一切事情帮你干。那些胶片得赶快冲洗、印制、剪接,还得配上音效和解说,然后一大早送到百老汇的剧场去。它必须得送出去,能通融吗?”

“可以通融,”奎因警官出乎意料地答应了,“但是你和你的人必须接受例行检查,少校,然后我们才可以放人。”

少校冷了下来:“这有必要吗?”

“我倒希望没有呢。”

科比耸了下肩膀:“也好,哪行有哪行的规矩。好吧,奎因先生,就随你吧。”

奎因警官温和地吩咐维利警官:“托马斯,给你个特殊任务。到平台上去,搜查科比少校和他那伙人,每件器材也都要仔细检查。”

少校似乎很吃惊:“我说,这是……”

“走个形式,少校,仅仅是个形式,”奎因警官显得很殷勤地说,“继续吧,你们俩。我要干我的去了。”

二十分钟之内清查工作就完成了。在这个都市的警界中论起执法的不讲情面,没人能跟维利警官相比。在他的监督下,平台上的所有人员器械通通过了一遍筛子。包括身材瘦小的科比少校本人、他的衣物、他手下那群怨气冲天、牢骚不止的摄影师、音效工程师们以及科比少校的摄影机、科比少校的胶片箱、科比少校的电流控制器……一句话,凡是与科比少校跟他那小部队沾边的东西统统接受了搜身检查,甚至连电线卷儿都给拉开来,接受检视、触摸、捏弄、穿刺、剖开或是干脆解体了。

结果是一无所获。平台本身、平台上的人和平台上的器材工具都没有可疑物件藏匿其中,也不存在可供组装任何可疑物件的任何零部件。于是,那个新闻摄影小队在众多警员的严密监视和押送下仓皇撤出了运动场,带着科比少校仓促间反复叮吩的嘱托径直回去找他们制片公司的总编去了。

少校是最后一个受到检查的。在确信清白之后,他被接力传递般地护送出了体育场的侧门,来到埃勒里的面前。埃勒里此时正在人行道上等着他,脚边堆着一只巨大的警业专用口袋,里边鼓鼓囊囊地装着四十五支形态各异的杀人武器和数百发大小不同的子弹。

奎因警官也出来为他们两人送行。

“一旦找到线索,你会立即朝总部这边放上一枪,通知我们的吧?”埃勒里一本正经地问。

“等着瞧吧。”

奎因警官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的出租车渐渐远去,然后坚定地返身回到运动场内去亲自监督那场声势浩大的对两万人的大清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