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地下大厅里,此起彼伏的喷鼻声与马蹄声在呛人鼻息的腥躁气团中响亮地回荡。大厅一角,坚实的混凝土筑成的冶炼蹄铁的壁炉正红焰烈烈,火星飞蹿。一个侏儒正在炉边忙活。此人半身赤裸、皮肤乌亮、筋肉暴耸、神形滑稽,像个雷神的小兄弟。随着他有节奏的敲击,臂膀上的二头肌突突乱跳,砧铁上的工件顺从地弯曲变形。这是一间房顶低平、墙面粗糙的宽大石室。旁边的马厩里,大概是皮噶苏斯[皮噶苏斯:希脂神话中诗神缪斯的飞马。]正响亮地咀嚼饲料——那匹脖颈曲线优美的雄性种马,那个仍然像出生时一样通体光鲜的漂亮畜牲。

远近围候着它的母马们暗暗嘶鸣,或哀婉幽怨,或相互讥笑,竞相向它邀宠。它不时以优雅的姿态在铺着干草的地面上腾挪几下轻蹄,紫色的明眸中熠熠散射着它那来自高贵的阿拉伯祖先的傲慢。

马,几十匹马,布满视野的马;温顺的,狡黯的,狂野的;被套上鞍具从此循规蹈矩的以及野性难驯死不就范的。马粪的腐臭以及马的鼻息、汗液的腥躁混杂在潮热的空气中,形成一层蛋白色的雾气,笼罩着昏暗的空间。马厩外悬挂着的马具洁净闪亮;油润的皮革上,铜制配件灿灿发光;棕色的马鞍光泽如缎;白金一般的马蹬耀人眼目;周遭的缀绳像黑檀木一样光滑油亮。柱子上的套马索有条不紊,来自印度的毛毯情调不凡……

马房主人的威仪也赛得上一个国王。华美的斯泰森阔边高顶毡帽[斯泰森阔边高顶毡帽:即美国西部牛仔帽。]就是他的王冠,长筒科特式自动手枪就是他的权杖,而美国西部烟尘滚滚的荒原便是他辽阔的疆土。

他的禁卫军是一群罗圈儿腿的骑士,像人马座的徵像一样终日人不离马,蹄声不绝。这群人长于用灵巧的手法卷着纸烟,用拖沓、轻柔而逗趣的语调交谈,用围着细碎皱纹的棕色眼眸温情地扫视漫天星斗,收获来自无边苍弯的安详与宁静。至于他的宫殿——那是在数千英里之外坦延着的大牧场。

然而,马房的主人,那位顶着古怪的王冠、提着独特的权杖、簇拥着神奇卫队的国王,并没有把他的皇城建在风吹草滚的乡野平川上。既没有建在得克萨斯、亚利桑那或是新墨西哥州,也没有建在适合他这类君王叱咤风云的任何具有传奇色彩的地方。他的宫邸就在美国最为世俗的结构层之下;没有气势磅礴的高山峡谷或幽林绿地,更不用说一望无际的荒原大甸了。屈居摩天大楼、地铁网络的重重包围之中,熏染在歌舞升平、灯红酒绿的氛围里,四处是影剧院、广告牌、霓虹灯、贫民窟、俱乐部、电讯发射塔、文化论坛、传媒小报,不一而足。这一切距离英格兰乡村茅舍里或绿油油的日本稻田间自在的生存状态过于遥远了。一箭之外的地方坐落着荒诞不经的百老汇,不时传出纽约城毫无幽默可言的莫名其妙的哄笑。在这间地下室顶面三十英尺以上、五十英尺以东和五十英尺以西的地方,便是轰鸣咆哮着的大都市的领地了。建筑物像一座座巨人,彼此的缝隙中每分钟都有上千辆汽车飞掠而过。而椭圆形露天赛场,可以说是纽约最庞大、崭新的,体育运动的神殿……

至于马,它们是野外广阔世界的来客,无论是来自东部或西部的,统统像兔子一样被拘到一起关在栏中,只剩下委屈地低喑嘶鸣。

在英格兰,这种事是绝无仅有的。教化早已植根于他们不温不火的心性之中,无须再追溯早已消散了的先哲训条。圣泉只有在美国才会倒流。很久以前,辽远西部强壮的男子会偶尔一聚,过节一样地喜气洋洋,比试他们的驯马术和骑术。那真可谓西部的狂欢,只属于西部的盛典。如今,这种传统被从西部碱性的土壤中连根拔起,马匹啦,马术啦,牛仔呀以及所有的一切,一股脑地移植到东部坚硬的地面上来啦。那种原型的称谓——骑术竞技会——被保留了下来,而其目的——服务于纯粹的娱乐——使其风采蒙尘纳垢。观众排着队从围着铁栏杆的通道掏钱买票进入竞技场,一窝蜂地扑向具有敏锐眼光的开发商们设置的诱惑。

这真可谓文化拓荒的硕大果实啊,一个具有园艺学色彩的传奇——横跨东西部文化移植的最新示范——疯狂比尔·格兰特麾下的牛仔骑术团!

此刻,在那匹血统高贵的骏马的围栏旁边,不动声色地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身材较矮,形容怪异,右臂粗壮发达,左臂只有肩肘之间的一小段残肢吊在打了结的衣袖里。

他脸颊消瘦,气色晦暗,而这种晦暗很难判断是灼热阳光涂抹的成果还是本性饱受煎熬的痕迹。与那匹马有点相似,此人气宇间潜藏着某种与生俱来的霸气,很薄的嘴唇带着轻蔑的神情。这就是心智机敏,锐不可当的人物——“独臂伍迪”——一个古怪的称谓,一种对于高贵的最为荒诞的诊释!而广为人知的是,这个称号所代表的是骑术团里第一流的骑技师;也就是说,疯狂比尔·格兰特手下最出色的艺人——伍迪,琥珀色的眼眸发散的是令人战栗的寒光,强壮有力的筋骨昭示着神话的不朽。

另一个人物截然不同,却也有着非同寻常的特质。这是个高大魁梧的骑术师,随意地站着,像一棵久经荒山骤风吹掠的老树,给人一种内华达的山峰一样苍老而永恒的感觉;白发衬托着一张深褐色的脸膛,明眸皓齿,目光如炬,顾盼间一副阅尽沧桑的稳健。脸相并无醒目之处,但与他魁伟结实的体魄合起来看就有种史诗中英雄人物的感觉,浑然一尊穿过岁月的幽暗迷雾呈现于俗世的战神雕像。厚重的深褐色眼皮总是懒洋洋地覆盖着那双阔目,只留下一条狭窄的长缝,锐利的目光从中须臾不断地扫射出来。这位来自另一世界的英雄,却入乡随俗地穿着一身东部流行的衣裳,看上去有点儿不伦不类——老巴克·霍恩!残酷的荒原与浪漫的好莱坞共同创造的尤物。

是啊,好莱坞,那个吞噬任何送到嘴边生灵的摩洛神[摩洛神:古腓尼基人信奉的火神,以儿童为祭品;寓意为引起重大牺牲的可怕力量。];令当代美国青少年心驰神往的圣殿,其感召力就如同昔日牛仔、野牛比利之类的西部传奇之于大势已去的上一代毛头小子。而就在这个圣殿里,他,巴克·霍恩把西部的历史风貌活生生地带到了现世。不是现在这个到处跑着福特车、拖拉机,到处竖着加油泵的西部,而是七十年代沉甸甸的六发左轮枪逞威的时代,是詹姆斯·博依斯和吉特·霍恩的天下,是充斥着盗马贼、印第安醉汉、牲畜贩子、小酒馆、木条地板、靠暴力维持和平的警长和枪声屡屡不绝的西部。巴克·霍恩借助摄影机和放映设备完成了重现那段辉煌历史的奇迹,而他本人作为一个真正从往昔尘埃中走出来的人物,把一切栩栩如生地搬上银幕,实在也浪漫得登峰造极。如今健在的昔日热血青年没有一个不是在巴克·霍恩在银光闪烁的幕布上挥舞着套马索、放着枪、策马狂奔的激越中战栗着长大的。数以千计的拷贝曾发往全国各地,不同种族的和众国公民共享了同一个神话的震撼。

有了两种颜色:独臂伍迪,老巴克·霍恩。

轮子依然静止不动。

独臂伍迪挪了挪两条弯曲的腿,把一张刀削似的瘦脸嗖地一下凑近霍恩暗褐色的脸膛,在离他一英寸的地方盯着他。

“巴克,你这叫人恶心的老家伙,你就该滚回电影厂去,跟那些花花公子呆在一起。”他拖着含混不清的长腔说。

巴克·霍恩没有做声。

“可怜的老巴克,”伍迪摆了摆那小半截残臂说,“路都走不利索了吧!”

巴克阴沉地问:“你什么意思?”

独臂人眨了眨贼亮的眼睛,右手摸住腰带的铜头:“你这老不死的,在这儿挡什么横!”

一匹马喷了个响鼻。两人谁都没有回头去看。身材高大的老者兀自轻声念叨了几句。伍迪的五官拧作一团,嘴巴嘲弄地歪扭着,筋肉暴突的右臂也举了起来。老巴克俯身躲闪……

“巴克!”

两人闻声立即站直了身子,像是被突然拉起来的牵线木偶,齐刷刷地一起转过头来。伍迪举着的手臂也悄然垂下。

吉特·霍恩站在马房的门道里,目光来回扫视着他俩——老巴克的宝贝女儿!一个孤儿,并非出自霍恩灰暗的血系,却由他老婆丰沛的乳汁喂养起来,又由他一手抚养长大。可怜的老婆早已命归黄泉,所幸吉特长伴左右。

这姑娘身材硕长,个子直追老巴克。有着阳光染就的红褐色皮肤以及像倔强的母马一样刚硬结实的轮廓;眼眸呈灰蓝色,小巧的鼻翼微微颤动;装束不俗——那身纽约式长裙正赶时髦,而活泼的无边帽也是第五大道最新的款式。

“巴克,你不害躁么,居然跟伍迪斗嘴!”

伍迪皱了皱眉,挤出一个笑脸,用指端捅了捅他的牛仔帽缘,重新皱起眉头,嘴里无声地叨咕着什么,迈着他那两条弓形腿,步态滑稽地踱了开去,绕过埋头干活的铁匠,没影儿了。

“他说我老!”老巴克·霍恩委屈地抱怨道。

她把他古铜色的大手拉到自己手里:“别往心里去,巴克。”

“可恶的东西!吉特,他该不是要跟我说……”

“理他呢,巴克。”

他忽然笑逐颜开了,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吉特·霍恩在年轻一代人心目中的地位像她那位闻名遐迩的养父十几年前一样了不得。在广阔的牧场上生长,追着马群奔跑,终日与强悍的牛仔们嬉戏,叼着单刃猎刀就如同现代女孩叼着牙齿矫正圈,在无垠的天地间撒野,同时又戏剧性地拥有个在银幕上大红大紫的养父——于是好莱坞的发行代理人纷纷向她聚拢来,想利用她制造一个更为精彩的神话。巴克的制片人自有主张。巴克是越来越老啦。而吉特显现的男子气远远盖过她身为女性的娇柔,但又比纯粹的女巫型人物妩媚得多。无疑她可以取代她的养父打出个新高潮。那是九年前的事。那时的吉特十六岁,是个矫健、挺拔、野味十足的顽皮姑娘……孩子们为她都疯啦。她能骑善射、绝活不穷,小嘴儿里粗话连篇、妙趣横生;而且,故事里总要有男性英雄,她顺便也把亲亲吻吻、搂搂抱抱的色情戏演得如火如茶。于是她的大名吉特·霍恩便无人不晓了——了不起的牛仔女星!轰动性的票房效益!

老巴克自然静悄悄地从银幕上淡出了。

他们走出马房,沿着坡道穿过狭窄的混凝土走廊,进入一个排列着许多化妆间的长厅。其中一个小门上方悬挂着一个金属打造的星形饰物。巴克一脚踢开了那扇门。

“什么他妈明星!”他吼了一声,“进来,吉特,进来,把门关上……我早晚得把那盗马贼的嘴撕烂!坐下,我跟你说。”

他像个赌气的孩子,重重地把自己投到沙发上,眉头紧锁,棕色的大手又摸又松地忙个不停。吉特亲昵地抚弄着他苍白的头发,一脸笑容;但是她灰蓝色的眼眸深处却深藏着某种忧虑。

“我的天哟!”她柔声细语地说,“这可不像你,巴克,这么小心眼。你得管着点儿自己的脾气。难道这不是……别动那么大的气,你这老山猫!……这么激动对你可不好。”

“你别跟我装傻充愣,吉特。”

“你敢肯定……”

“闭嘴,吉特!我没什么毛病。”

“队医不是给你看过了么,老顽固?”

“今天是看了,说我没事儿”。

她从他坎肩口袋里掏出一根火柴,很在行儿地在椅背上划着了火,举到他卷好的纸烟前头:“你都六十五岁了,巴克。”

他透过缭绕的烟雾斜视着她笑道:“你是说我到头了。吉特,尽管我已经三年不上电影了……”

“是九年。”吉特温和地说。

“三年嘛,”巴克争道,“我叫全民族重温了历史,那是我干的吧?很好,我现在跟那时候一样棒。摸摸这腱子肉!”他曲起粗壮的右臂,她顺从地拍了拍那上面隆起的二头肌。真硬得像石头。

“怎么回事,吉特?这么浮皮蹭痒的,用力捏捏看!骑骑马,打打枪,玩玩绝活儿,这都不算什么——你该知道我过去十来年一直坚持活动来着。这个竞技场,还吹什么‘疯狂大比尔’,那点把戏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比尔也就是抬抬我的架子,让那些混账制片商乖乖回来找我,签上几个像样的大合同……”

她吻了他前额一下:“得啦,巴克。你只是要……当心一点,好吗?”

走到门口时她回过头来,巴克已经把他的两条长腿翘到化妆台上去了。透过淡淡的烟雾,从对面的镜子里可以看到他依然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

吉特像个成熟的女人那样叹了口气,关上了房门。然后她挺直高高的身板,迈起男人一样干脆利索的大步,穿过走廊朝坡道另一侧走去。

砰砰!远处隐约传来枪声。她脸上顿时恢复了快活的生气,她加快步伐循着枪声传来的方向走去。许多人与她擦肩而过——老熟人们、戴着牛仔帽和皮绑腿的小伙子们以及穿着皮衣和牛仔裙的姑娘们。空气中弥散着皮革的气味、人们轻柔的谈笑声和自制卷烟的清香……

“柯利!嘿,真会玩儿呀。”

她站在枪械库的门道里。库房里层层叠叠的架子上放着许多枪支和器械——温彻斯特步枪、烤蓝左轮枪、训练用枪靶等等。吉特朝里望着,脸上带着梦幻般的微笑。柯利,疯狂比尔·格兰特的毛头小子,穿着一条满是泥土的灯心绒裤子,宽肩窄腰,壮实而灵活。柯利放下冒着烟的左轮枪,转过头来,一声欢叫:“呼啊。”

“吉特,你这老枪迷!看见你真叫我高兴!”

吉特更痴迷地笑了。柯利对大都市、百老汇的浮华造作很看不上眼,这倒是与吉特颇为合拍。而且,吉特暗自求证了上千遍,确认柯利还是中看的。柯利呼地一下扑到她面前,抓住她的两只手。咧着嘴,脸儿对脸儿地朝她笑着。吉特心中寻思,不知眼下这个新的环境——充满各种神奇诱惑和美丽陷阱的城市——是否最终也会把这小子弄得庸俗不堪。他身上并不具备浪漫英雄的特质,而且总体来看也并不是个经得起推敲的美男子。鼻梁嘛,用传统审美眼光来看有点过于弯曲;不过,那头闪闪发亮的卷曲的棕色头发,总是被他弄得乱蓬蓬的,倒是显得很有趣;然而他的目光,无可置疑,总是直率和诚实的。

“看着啊。”他叫道,嗖地一下又蹿了回去。

她默默看着他,淡淡地微笑着。

他把右脚登在一个古怪的小装置的踏板上——那该是个投掷器吧;他用脚掌踩了踩那踏板,咔的一声扳开了长筒左轮枪的机头,熟练地装上几粒又大又亮的筒形弹药,啪的一声合上了弹仓;又往投掷器的弹槽里放了几个小玻璃球,站直了身子。接着他猛地一踩踏板,几个玻璃球刷地飞向半空。他望着它们在空中飞得越来越远。在那些小球近乎消失踪影的瞬间,他手腕潇洒流畅地一抬,漫不经心地轻扣扳机,一举射下了几个变成小点的玻璃球。

吉特乐不可支,雀跃着鼓掌。柯利刷的一声把枪顺进枪套,摘下宽边帽,向吉特躬身行了一个礼。

“打得还行吧,啊?每次我玩这个小把式都会想起野牛比尔。我爸老跟我提他。那家伙也玩过打玻璃球,那是他在‘荒野西部风情展’上表演的。不过他是个无赖,用的又是打狗熊用的铅弹,所以才次次打中……又一个被吹得神乎其神的混账!”

“你的身手好歹也能赶上巴克了。”吉特笑着说。

他又抓住了她的手,热切地望着她的双眼,“吉特亲爱的……”

“说到巴克,”她有点儿脸红了,迟疑地转了话题,“可怜的巴克,我正为他担心呢。”

他轻轻把她的手松开:“就那老蛮牛?”说着他不禁笑了出来,“他才不会有事呐,吉特。那帮老家伙都是生皮和钢铁做的。你看我爸,你若敢跟他说他和当年的疯狂比尔有什么不同,那可……”

“他们毕竟不比当年了呀,柯利。”

“‘毕竟不比当年了呀’,”柯利温和地学着她的腔调,“无论如何,别着急,吉特。刚刚我还看见他排演,走完了全场的戏路呢。”

“出过差错吗?”

“一点儿没有。你根本看不出那老活宝都六十多岁啦!马骑得像印第安红番一样棒。今晚他又得露一手啦,吉特。而且大众都……”

“我才不管大众怎么想,”她悄声问道,“他跟伍迪有什么过节吗?”

柯利愣了一下:“跟伍迪?哪儿来的事儿……”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两人转过头来。一个女人走近枪械库的门口,朝他们投来暖昧的笑容。

没有圈里人熟悉的鹿皮装束,那女人一身绸缎,佩带着兽毛装饰,散发着刺鼻的香水味。这个长着一对荧荧猫眼、肌肤光洁如雪、周身曲线毕露的美女名叫玛拉·盖依。

好莱坞的大众情人儿,高产的色情电影的主星,已有高达三次的离婚纪录……如此种种,都是千百万普通阶层女子崇拜、嫉妒的辉煌,也是千百万男人们又甜蜜又痛苦的无望梦想。

玛拉·盖依主宰着一个没有地理界限的王国,国民都是她卑下的奴隶,而她自己便是被禁忌的梦想中玫瑰色肉体的化身。然而,不少人都被她欲盖弥彰的下贱弄得望而却步。这是不是人们在不断调整焦距后终于看清楚的结果呢?

眼下,她正在东部享受两部片子拍摄之间的空闲时光。这是个令人腻烦、贪得无厌而又对神话传说以及卡贝尔廉·亚奈蒂斯的诱惑胃口无量的女人。她正陷于对周身肌肉发达、雄风不可抗拒的男性的强烈饥渴之中。此刻她身后就站着三个男人:穿着精细讲究,脸颊刮得溜光,其中一个还抱着一只叫闹不止的波美拉尼亚种的小狗。

众人一时无语,玛拉·盖依走过石板台阶,痴醉地盯着柯利,放肆地打量他的身架,他窄小的臀部,宽大的肩膀,他卷曲的乱发以及他满是尘土的衣装。吉特绷起了小脸,笑容荡然无存,她警觉而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站定。

“噢——是玛拉,你好啊,”柯利勉强地笑着说,“啊——吉特,你认识这位玛拉吗?玛拉·盖依?也是从好莱坞出了名的。嚯,嚯!”

猫眼毫无表情地盯视了一下对面那双灰蓝色的眸子。

“是啊,我认识盖依小姐,”吉特沉稳地说,“我们在好莱坞撞到过好几次。可我不知道你也认识盖依小姐,柯利。这么说,我该走啦。”

她平静地走出了枪械库。

一阵难耐的寂静。女戏子身后那三个西装革履的大块头男人仍然不声不响地戳在原地,不时翻着白眼。那只波美拉尼亚小狗习惯了城市气息的鼻子捕捉到马厩里传来的牲畜气味,兴奋地叫个不停。

“瞧那副狂相儿,”玛拉·盖依说道,“真够抬举我的!还认得我,那丫头,不过会点儿小马戏而已嘛。”她晃了晃精心修饰的脑袋,朝柯利献媚地微笑着,“柯利,我亲爱的,你真神气呀!你打哪儿弄来这么一头鸟儿窝似的卷发?”

柯利皱了皱眉,两眼始终望着吉特走出去的方向。突然,玛拉的话语在他头脑里有了反映,“看在上帝的分儿上,玛拉,”他咕哝着说,“说话别那么损,行吗?”他那一脑袋头发真给他添了不少乱;他多年来对它们频频下手,试图把它们彻底弄直,但是一切徒劳,那些发丝还是顽固而活泼地卷曲起来。

女戏子温情地搓揉着他的臂膀,故作天真地大睁着双眼:“这儿可真吓人哪!这么多可怕的枪支弹药……这些枪你都会打吗,柯利亲爱的?”

他巧妙地躲闪开她身体的偎贴:“会不会打枪?上帝,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简直就是神枪手迪克他本人!”他飞快地重新往枪膛里填上子弹,又把投掷器设置好。玻璃球漫天散射出去,柯里举枪把它们统统消灭了。

女戏子兴奋地拼命鼓掌,继续朝他贴过去。

走在外边的吉特停了一下脚步,两眼变得暗淡冰冷。

她听到了枪声、玻璃球粉碎的声音以及女戏子尖厉、夸张的喝彩声!她咬起下唇,甩过头来,漫无目的地大踏步走去。

枪械库里,女戏子聊兴正欢:“瞧,柯利,别那么冷冰冰的……”某种占有欲已经从那双猫眼中泄露出来;她突然变得凌厉,转头对身后站着的三个男人说,“到外面去等着我好了。”

那些人顺从地鱼贯而出,她转过脸来,对着柯利微笑。那是一种比起她浪漫王国里最著名的色情表演还要动情的微笑。她绵绵地对着柯利低语:“吻我呀,柯利亲爱的,哦,吻我吧……”

柯利警觉地轻轻朝后退了一步,跟刚才吉特的举动如出一辙。他眯起眼睛,收起了笑容。她仍然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听我说,玛拉,你忘了自己是谁了吧?我可不想碰别人的老婆。”

她又朝他贴进一步;现在她的确离他非常近了,身上的香水味直冲他的鼻腔。

“你是说朱利安吧?”她轻声说,“哦,我们之间早就达成共识啦。柯利,这就是现代婚姻的模式!柯利,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有五百万男人都恨不得离开他们甜蜜的家,好能让我哪怕就这么看他们一眼呢……”

“饶了我吧,我可不想被算在里边。”柯利冷冷地说,“你丈夫现在干什么呢?”

“哦,就在楼上什么地方,跟托尼·马斯在一起……柯利,求你啦……”

如果说椭圆形大赛场是体育竞技的辉煌象征,那么它的策划人托尼·马斯便是这种体育竞技形式的推动者。正像巴克·霍恩,马斯也是个现世的传奇人物,只是神话的内容不同罢了。是他把竞技大奖的数额提到了百万元的惊人价位。也是他把粗犷的摔跤运动带上了万众瞩目的大雅之堂——他才不理会什么社会伦理,那玩艺儿真能赚钱呐——重新扶正这项运动和运动员的声誉,而他们填满了他的钱包也大大资助了他兴办的事业。又是他,为惩罚拳击运动协会,愤而把历史上约定俗成在纽约举行的重量级拳击赛一气挪到了宾夕法尼亚。还是他,使曲棍球、室内网球、自行车六日赛等竞技项目在和众国飞速普及。椭圆大赛场是他生命中梦想成真的顶峰,他竟创建了全世界规模最为宏大的体育场馆。

他的办公室就设在这座庞大建筑物的最高层上,四部电梯接力攀升才能到达那个高度。这个上升的通道已经成为那些阿谀奉承的攀附之辈——好莱坞已经给这帮家伙搞得声名狼藉——惟一能接近他的途径。就在这个办公室里,他稳稳地坐着,居高临下——他,托尼·马斯,年事已高,老谋深算,肤色健康,鼻若鸟喙,是个彻头彻尾的纽约佬儿。

他本人就是“运动”这个字眼在语义上最具肯定意义的诊释。在百老汇他稍一露面,便立即被盛赞为“最随和的”也是最强硬的人物,谁也甭想逼着他接受什么。圆顶礼帽一直扣到鼻梁上,两只穿着蒙着灰尘的鞋子的大脚搭在胡桃木纹贴面的老板台上。两美元一只的雪茄烟叼在熏黄了的牙缝里,他就这么深思熟虑地应付来访者。

眼前这位来访者也不是个没名没分的小人物。穿着讲究,姿态文雅,扣眼上还插着花枝的这位朱利安·亨特正是玛拉·盖依的丈夫;他可不是只靠一点雕虫小技才声名鹊起的。他有钱,拥有十多家夜总会,堪称花花公子一族的鼻祖,前身也曾是个运动健将,马球、赛艇样样精通;而所有这些都不算什么,最了不得的,他是个百万富翁呢。社会向他敞开大门正是因为他原本来自这个社会。然而这个社会也挑剔地把他划分在上流社交界之外。他长着一双松垂无神的眼睛,老像刚挨了打似的粉红色脸颊,永远是一副提不起精神的城里人的模样。只有在社会较低层——或许较高层——一个家伙才会弄得像朱利安·亨特那么怪模怪样:带着一张印第安木雕图腾一样毫无表情的脸。这是一张不可救药的赌徒的脸。在这点上,他和木头台子后面坐着的那个人倒是如出一辙。

托尼·马斯用喑哑的男低音说道:“我可以把它直截了当交给你,亨特,可是你得听我的。只要涉及巴克嘛——”他突然停住了。他的脚在地板上那块精美的丝制脚垫上碾了碾,嘴角现出令人宽释的笑。

朱利安·亨特懒洋洋地转过身去。

门道里站着一个男人——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个子高得非同寻常的年轻人,颧骨突出的脸上长着粗重的黑眉,两只小眼睛又黑又亮。他咧嘴笑了,露出很白的牙齿。

“进来,汤米,进来吧!”托尼·马斯热情洋溢地说,“就你一个人?你那个守财奴经纪人呢?”

汤米·布莱克,拳击界的重量级新秀,轻手轻脚地关上了房门,一声不响地站在原地微笑着。那笑容后面隐伏着一种杀手特有的凶残;这种表情,据说,跟杰克·丹普西在托雷多拳王大赛上一举将杰西·维尔拉得打得几乎成肉酱之后的神情毫无二致。专家们认定这是一种杀手的本能,而且,对拳击手来说,是制胜所不可或缺的素质。在汤米·布莱克身上,这种素质可谓绰绰有余了。

他从地毯那边直蹿过来——几乎是滑行了过来。像只山猫一样轻捷。他坐到椅子上,脸上带着不变的微笑。难以置信的是,他身量如此巨大,讲起话来竟像铁水倾泻一样柔和流畅。

“你好啊,托尼,那些事情都怎么样了?”嗓音很有魅力,“进城逛一天。医生说了,我已经好多了。麻烦过去啦!”

“汤米,认识朱利安·亨特么?亨特,来跟这位自马拉萨·茅勒之后最他妈厉害的拳击手握个手吧。”

于是,花花公子亨特与拳击杀手布莱克的手握在了一起;亨特有点儿爱答不理,而布莱克捏着他就像捏着一条大蟒。两人的眼光快速接触了一下,布莱克就飞快地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了。托尼·马斯没有吱声,似乎全部注意力都在指间的烟头上。

“你要是忙,托尼,我就开路啦。”拳击大赛赛手谦恭地说。

马斯露出了笑脸:“先别走开,孩子。亨特,你也是。麦基!”他提高嗓音叫了一声。一个粗壮的家伙把子弹头一样的尖脑瓜探近门来,“我正有个会晤——不想让人打扰。

“明白啦?”门咔嗒一声关紧了。布莱克和亨特一动不动地坐着,甚至没朝对方瞄上一眼。

“现在听着,汤米,事关拳击大赛。所以我想尽一切可能把你从训练营召回来。”马斯若有所思地喷了一口烟,而亨特显得有点不耐烦,“你自己感觉怎么样?”

“谁?我么?”拳击手裂牙一乐,挺了挺他那宽阔的胸膛,“好得很,托尼,没法儿再好了。那些窝窝囊囊的对手吃我一拳就得趴下!”

“我听说你的对手过去也相当厉害呢。”马斯冷冷地说,“你训练得怎么样啦?”

“功力大长。那医生把我调理得浑身是劲儿。”

“很好,好极了!”

“惹了一点儿小麻烦,是跟陪练的人。上星期打坏了大乔伊·比德森的下巴,那群小子好像不肯罢休。”他又露齿一乐。

“是啊,报刊记者也正跟我谈论这件事。”马斯盯着雪茄上燃出很长的白色烟灰;突然他朝前弓下身去,小心地用一个银质的小碟子接住了那缕灰,“汤米,我想你会打赢那场比赛。只要没什么意外,拳王就应该是你了。”

“谢谢,托尼,谢谢啦。”

马斯慢悠悠地说:“我是说,你应该打赢那比赛,汤米。”

一阵风暴袭来之前的寂静。亨特了无声息地坐着。马斯露出一丝笑容。

布莱克从座位上站起来,眉毛狠狠地拧了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托尼?”

“别激动,孩子,冷静点儿。”布莱克舒了口气。马斯用温和的语气继续说下去,“我听到一点风声。你知道么,这里头的事儿不那么简单。他们都盯着呢。现在我得像个严师——或者不如说,像个父亲那样待你,因为孩子,你正需要这么个人!你那个糟糕透顶的经纪人早晚得把你搞得一无所有而他自己则大发其财,那个老骗子。孩子,你可正如日中天呀。不少小伙子有过这种机会,却给机会打趴下了——因为他们不够聪明!明白么?你知道我的为人——公正规矩!那是我的处世之道。你照我说的做,我们可以一起赚大钱呢。要是你不听劝——”他停了下来,好像已经结束了长篇大论。这番话似乎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挂着厚重挂毯的四壁间回荡不已。

他平静地吞吐着雪茄烟。

“好吧。”布莱克说。

“那就这么说定了,汤米,”马斯说,“有人在下大赌注,认定你会赢呢。这可是玩儿真的——没什么猫儿腻。从形体、力量、年龄以及成绩各方面看,你都合乎新拳王的标准。这是大势所趋。可是你一不留神也许就失去机会——千万别天真到以为拳王的腰带唾手可得——拿到手里才能算数。明白吗?”

布莱克站了起来:“噢,我真搞不懂你中了什么邪,托尼,”他拖着委屈的腔调说,“你用不着这么对我泼凉水!我有自知之明,你该相信我!……唔,这位亨特先生,很高兴见到了你。”

亨特抬起眉眼看了他一眼,算是回了个招呼。

“再见啦,托尼。两个礼拜后再见。”

“一定。”

门轻声关闭了。

“你瞧啊,”亨特懒洋洋地说,“你是不是太把那杂种当回事儿了,托尼?”

“我怎么想嘛,”马斯轻松地说,“那是我自己的事。可是我得告诉你一点:镶在我嘴里的金牙,谁也甭想抠了去。”他两眼看定亨特,亨特耸了耸肩膀。

“现在嘛,”这位竞技运动的倡导者换了种语气,同时又把双脚举到他的胡桃木台子上去了,“回过头来说说巴克,也就是那个霍恩吧。那真是上帝送给孩子们的礼物。我跟你说,亨特,你也许要错失良机了——”

“我也会守口如瓶的,托尼,”运动健将低声笑着说,“顺便问一句,那个格兰特是打哪儿起家的?”

“疯狂比尔么?”马斯斜晚着他的雪茄,“你到底指望些什么?早在那大名鼎鼎的野牛带着喀斯特骑马遛弯儿的时代,他就跟巴克在一起,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亨特咕哝着说:“那么,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我也犯不着去得罪那个疯子比尔了……”

疯狂比尔·格兰特坐在托尼·马斯为他精心设置的办公室里。从这个神殿发出的每一个神秘或暖昧的指令都会使机制复杂的牛仔竞技运动整个发生变动。办公桌上乱糟糟的:无数熄了火的香烟头儿、半截子雪茄棒躺在桌面上,活像尸横遍野的战场。格兰特对此全无意识,吸完烟就随手一丢,日日堆积在那儿,而备在一边的半打烟灰缸却一直干干净净。

格兰特跨坐在办公桌后转椅的扶手上,好像那是匹马。

左半个屁股悬在外边,左腿僵直地朝前伸着,整个看上去还真像侧骑在马鞍上;他矮矮胖胖,四方大脸,留着老式的海象须一样的胡子。一双灰眼睛暗淡无光;砖红色的脸皮像多孔的岩石,坑坑洼洼,凹凸不平。裸露的双臂上纵横着强劲的肌腱,周身上下没有一点赘肉,这使他看上去像个蜗牛一样坚硬。脖子上打着一个花哨的领结,灰白掺杂的脑袋上惊世骇俗地扣着一顶古董级的老西部帽。这就是那位年轻时代挥师征战印第安疆域的和众国将军——疯狂大比尔·格兰特。这么个人物坐在托尼·马斯崭新的办公室中间,就像爱斯基摩人出现在英国茶屋一样突兀。

他眼前堆着许多纸张——合同啦,账单啦,订单啦,不一而足。他不胜厌烦地一边乱翻那些令人头疼的文件,一边苦艾艾地伸手到处摸索还能再利用一下的烟头儿。

一个姑娘走了进来——伶俐、整洁、修饰得体;典型的纽约淑女,他的速记员。

“有个先生想见你,格兰特先生。”

“放马仔?”

“对不起,请再说一遍?”

“流浪仔吧——想找个活计?”

“好像是吧,他说他带着一封霍恩先生给你的信。”

“哦!快让他进来,小姐。”

她扭着小巧的屁股出去了,不一会儿又把门大敞开,引进一个衣着破旧的西部大汉。

来访者那登着高跟牛皮靴的大脚重重地踏进来,木头地板一阵山响。这人把一顶破烂的墨西哥宽边帽攥在手里,身上穿着件久经风吹日晒而褪了颜色的方格呢衫,皮靴则已经磨烂了“请进!”格兰特热情地说,他用赏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来访者,“那么,巴克让你带来的信呢?”

来访者刮得溜光的脸有点不对劲儿,甚至有点吓人——左半个脸的皮肤是紫褐色的,而且疤痕累累。这片疤痕自下巴一直延伸到眉骨一下一英寸的地方。右侧腮上有个同样颜色的点子。似乎是给他遭受的火焰或酸液烧伤划上了一个句号。牙齿很烂,布满褐色的牙垢……比尔·格兰特微微耸了下肩膀,把目光移开了。

“是这样,先生。”此人嗓音粗哑,“巴克跟我,我们是老相识啦,格兰特先生。二十年前就在得克萨斯一起逮长角野牛。巴克,他是不会忘了朋友的。”他在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皱皱巴巴的信封,递给了格兰特,接着就焦灼地盯着后者的表情。

格兰特读出声来:“‘亲爱的比尔,到你那儿去的这位是本杰明·米勒,一个老朋友,需要找个事儿做……”,信上还有一些内容,格兰特兀自看了下去。而后,他把信放在桌子上说,“坐下吧,米勒。”

“你真好,格兰特先生。”米勒小心翼翼地坐在皮椅的边上。

“来支雪茄吗?”格兰特的眼里有种同情的神色;面前这个人看上去就令人同情。沙黄色的头发虽然还没掺进多少白发,但无疑这人已过了中年。

米勒露出黄褐色的牙齿笑了:“瞧,你真客气,格兰特先生。不介意的话我就要一根。”

格兰特从桌子那头递过一只雪茄;米勒接过来嗅了嗅,继而塞进胸前的衣袋里。格兰特按了一下桌子边上的按钮,速记员闻声而来。

“去把丹努——布恩找来,年轻人,醉鬼汉克·布恩。”

她含糊地问:“把谁找来?”

“布恩,布恩!除了那个浪荡矮子谁会老是醉醺醺的!这会儿说不定在哪儿胡聊神侃呢。”

姑娘走出去,照旧扭着小屁股;格兰特很欣赏地从后面望着她。

他叼着雪茄问:“在马术团里干过吗,米勒?”

米勒的肩膀耸了一下:“没有,先生!我一辈子都在牧场过的。没干过什么新鲜事儿。”

“打过枪吗?”

“打过几枪。年轻的时候我还行,格兰特先生。”

格兰特的声音有点低沉了:“会骑马么?”

那人的脸刷地红了:“听着,格兰特先生——”

“我并不是存心叫你难堪,”格兰特和缓地说,“瞧,我们这儿的人够用了,米勒,况且,这儿也没地方放牧,不需要赶牲口的……”

米勒一字一顿地说:“这就是说,你不能给我找到活计了?”

“也不能那么说,”格兰特抢过话头说,“你既是巴克·霍恩的朋友,我当然得罩着点儿啦。你可以参加巴克他们晚上的活动。怎么样?穿用的东西还都有吗?”

“没了,先生。我、我把大多数东西都扔在图克森了。”

“呜——呦。”格兰特依然斜睨着烟头上的灰烬;门开了,一个枯瘦的小个子牛仔摆着两条罗圈腿晃了进来,脖子上歪歪斜斜地用一条花手绢胡乱系了个结。

“哦,丹努,你这样子活像那个斗鸡眼疯子的崽子。快到这儿来。”

小个子牛仔还是醉醺醺的。他把帽檐儿掀到头顶,跌跌撞撞地朝办公台迈过去:“疯——疯狂比尔,鄙人前来听命啦……你,有什么吩咐,比尔?”

“你怎么又喝成这样,丹努?”格兰特厌恶地看着他,“丹努,这位是本杰明·米勒——巴克的朋友。就要参加演出了。带他去看看马具——去马房转转,还有,他的铺位,还有场子……”

布恩醉眼迷离地看着那个寒酸的来客:“巴克的朋友?很荣幸见着你哩,米勒!家什——我们这儿还真有点儿家什,伙计。我们——”

他们走出了格兰特的办公室。格兰特沉吟半晌,把霍恩的来信放进了衣袋。

两人脚步零乱地沿着狭长的引道朝大竞技场的表演区走去。布恩一路蹒跚,米勒好奇地问:“他怎么管你叫丹努?我好像听他跟那姑娘说你叫汉克。”

布恩嬉笑起来:“聪明——又聪明又调皮的小丫头,是不是?就像一袋子新鲜草料!对啦,我告诉你,米勒。我生——生来就叫汉克,可我那个老子,他居然说:”你给他起名叫汉克,跟你妈第二个丈夫的老兄弟用同一个名儿,这像什么话!我偏要叫他丹努,跟那个取下过印第安人首级的、最他妈棒的布恩叫同一个名字!‘打那儿以后,我就成了丹努了。吁,往左拐,往左拐!“

“听你口音,你像是从西北什么地方来的。”

小个子牛仔收起笑容,点着头说:“听得出来?说实话,我爸在怀俄明放过牛。老山姆·胡克常对我说:”丹努,永远也别给你的家乡丢脸呀。‘他就这么絮叨,’不然的话,我和你的老子都饶不了你。‘所以,我一直给鬼魂到处追赶——没完没了……好了,米勒老小子,我们到啦。挺大吧,嗯?“

这是个宏大的露天体育场,几千只聚光灯把场内照射得如同白昼。两万个座位层层排列在椭圆形看台上,眼下还空无一人。表演场总体的长宽比大约是三比一。阶梯形看台与表演场之间用混凝土墙高高地分割开,墙下便是十五英尺宽的跑道。围在椭圆形跑道内侧的就是平坦的表演场了。这正是身怀绝技的马术师们的舞台,可表演各种马上技巧,驯套烈性野马,也有的是地方纵马飞奔。椭圆形场地的两极——东、西两侧各有一个宽大的门道通向后台,此刻米勒和布恩正站在其中一个门口。那一圈混凝土围墙上还星罗棋布地设置了许多小暗门,以满足不同的表演需要。

看台后上方,巨大的钢铁拱梁拔地而起,支撑着高阔的一圈顶檐。在这天穹般的背景下,看台通道上的人物就显得无限渺小——那是一些工作人员来回忙碌着,为这一晚将要举行的盛大活动做准备——疯狂比尔·格兰特的牛仔骑术团在纽约的演出就要在这里正式开幕了。

表演区中央平整的地面上有几个人,都是西部人松散随意的穿着,正站在那儿吸着烟说笑。

布恩一边大摇大摆地向场子中间走,一边转过头来用神情伤感的小眼睛望着同行的人问:“你也是玩儿马术的,米勒?”

“没玩儿过。”

“正走背字儿,嗯?”

“时运不济呀,做牛仔的不好过。”

“没错儿!得啦,在这儿,你只需哄那些疯子观众乐乐,好日子就拿下啦。有好几个弟兄都是大老远从纽约那边过来的呢。”

那一伙人见布恩领着个人过去,让开地方叫他们站入圈子,很热乎地跟他们打招呼。丑陋矮小的布恩似乎很受大家的青睐,他们一直对他亲昵地动手动脚,开着粗俗的玩笑。好一阵儿热闹,米勒似乎叫众人给忘了,一声不响地等在一旁。

“啊——我他妈差点儿失礼啦!”布恩突然叫道,“伙计们,来见见巴克·霍恩的老朋友。叫做本杰明·米勒,来咱们这儿入伙儿的。”

十来只眼睛直勾勾地盯了那新来的好一会儿,谁也不再说笑了。他们打量着他的破衣烂衫,咧嘴的鞋跟儿,以及他那张疤痕累累的吓人的脸。

“这位是苏格兰来的兰塞。”布恩郑重其事地指着一个大块头、长着兔唇的牛仔介绍道。

“幸会。”两人握手。

“这位是得克萨斯来的乔伊·哈力沃尔。”——那人点了一下头,转而去卷他的纸烟了——“得州佬儿可是上帝送给女人们的礼物哇,米勒。这边这位是苗条的哈维斯。”——哈维斯是个矮胖的牛仔,一副笑脸,一双冷眼——“这是雷夫·布朗,这是矮子当斯。”布恩不厌其烦地一一作着介绍。都是些马术界的名角儿。这些人都是带着自家用惯了的行头,辗转于各大马戏团之间,走南闯北的艺人。靠玩儿命换钱,又靠血汗钱果腹,职业生涯带给他们的积蓄只有满身伤痕和由此而生的恐惧,囊中却永远羞涩。

一阵短暂的沉寂过后,雷夫·布朗,那个穿着花哨汗衫的壮汉笑了笑,把手指伸进衣袋摸索片刻:“怎么样,自己卷一棵吧,米勒?”他递过一小袋烟草。

米勒的脸红了:“我想,行吧。”他接受了这个“活计”,动作缓慢、漫不经心却轻而易举地卷好了一支烟卷。

一时间众人开了话匣子;米勒就这样被大家接受了。

有个人朝他裤子上一划,擦着了一根火柴,把它举到他卷好的烟卷前;米勒燃着了烟,悠悠地喷云吐雾起来。众人便更围近了他;他则融入了他们,消隐在这个小团体里了。

“现在你听我一条忠告,”矮子当斯用鹰爪一样的长指甲指点着布恩说,“有他在身边转游,你就得系牢裤带。不然你老得丢裤子,丹努会偷的。他老子就是个盗马贼呀。”

米勒谦恭地赔笑;他们正尽力让他自在一点儿呢。

“问一句,”“苗条的”哈维斯诡异地插进话来,“有个争吵不休的难题,就是驯马笼头和一般的马嚼子,你觉着哪个最好使,米勒?”

“对付野马驹子当然得用笼头啦,这是常识。”米勒抿着嘴儿笑道。

“真人来啦!”众人哄笑道。

“枪法还没露呢,我敢打赌!”

“露一手吧!”有人哄道。

当斯举起手来:“等等,”他慢条斯理地说,“丹努有点儿不对劲儿。嘴让什么堵住啦,丹努?一下子变了个人似的?”

“我么?”小个子牛仔叹了口气,“怪啦,真的。他妈的我那个印第安箭头今儿早上没了。”

顿时一片死寂降临,笑声消失了;众人都像孩子似的瞪圆了眼睛。

“我那杂毛儿马今儿早上发疯,又叫又闹,把我那宝贝踩碎啦!凶兆呀,伙计们。很快就要出大事儿啦!”

“我的上帝!”几个人同时抽了一口冷气说道。当斯飞快地碰了碰衣衫下面的某个物件,神情极为专注;其他人的手也都伸进裤兜里探摸。每个人都疑神疑鬼地悄悄检查自己的护身符是否还在。这件事非同小可,他们齐刷刷用大祸临头般惊恐的目光看着布恩。

“悬了,”哈力沃尔嘀咕道,“真的悬了。今儿晚上最好躺倒不干,丹努。天哪,我兜儿里就算揣着护身符也不想碰那印第安驹子一下儿啦!”

兰塞摸到裤子后兜儿,掏出一瓶烈酒来,同情而忧伤地递给布恩。

本杰明·米勒黑紫色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他朝场子对面搭建的木头台子上望去;那上面有几个穿工作服的城里人正在一堆乱糟糟的特殊器材中忙活着。

那些人显然是拍电影的。三脚架、摄像机、录音箱、电子器材以及许多大大小小的箱子堆了一台子。木台就架设在表演场边上离地十英尺高的地方:有人正铺展开成卷的裹着橡胶皮的电缆,并把各种缆线连接到地板上一个庞大、复杂的机器上去。每台设备的侧面板上都用白漆喷着几个字母,显然是某个有名气的新闻纪录片制作公司的名称缩写。

一个穿深灰色衣装的瘦小男人站在台下的地面上指挥着众人的操作;那人有一副军队里流行过的黑色大胡子,修剪得精致得体,梳理得纹丝不乱。他根本不费心瞥一眼场地对面这一伙奇装异服的西部人。

“长距离拍摄的设备都准备好啦,科比少校。”台上一人叫道。

台下的小个子又对着头上正扣着一架耳机的家伙叫道:“录音设备调好了吗,杰克?”

“还凑合,”那人咕哝着,“场地效果就这样,少校,听听这见鬼的回声!”

“尽量调好点吧。等观众席坐满了人也许能好点儿……我要拍到尽可能多的活动,孩子们,录到所有疯狂的声响。总部就是这么交待的。”

“好吧。”

科比少校把他那贼亮的目光投向空旷的看台和光秃秃的混凝土墙,点燃了一支烟卷……

“到此为止,”埃勒里·奎因思索着朝天花板上喷着烟圈,“轮子还处在静止状态、接下来就看看轮子转起来会怎么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