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套上衬衫,蹬上及膝内衣。

“哎,吉夫斯,”我问,“怎么样?”

我在回屋路上已经将最新动态通通告知,并让他思量一番,好想出个对策来,我则趁这个工夫匆匆去洗了个澡。现在我满怀希望地看着他,像海豹巴望着鱼吃。

“想到什么没有,吉夫斯?”

“暂时没有,少爷,很抱歉。”

“什么,一点头绪也没有?”

“只怕没有,少爷。”

我闷声呻吟,套上裤子。我早已习惯这个天才随时随地地抖出绝妙的点子,这次他束手无策,完全出乎意料。这下打击重大,我蹬上脚套的时候,手是颤抖的。我浑身涌起一种异样的冻僵感,使脑体活动很不顺畅,就像四肢和大脑在冰箱里冻了好几天放忘了。

“有可能,吉夫斯,”我突然想起来,“是你还没有掌握全部状况。我刚才只是大致讲了一下概况,就忙着去冲刷臭皮囊了。我看咱们不如像侦探小说里那样,说不定有帮助。你读过侦探小说没有?”

“不常读,少爷。”

“这个嘛,书里总有一段是侦探为了理清思路列一张单子,写下嫌疑人、动机、时间线、不在场证明、线索什么的。咱们也试试。吉夫斯,准备纸笔,咱们收集一下事实证据。题头就写‘伍斯特,伯——之情势’。好了没有?”

“好了,少爷。”

“好,嗯,那开始。第一项:达丽姑妈称,我要是不把奶牛盅偷出来交给她,她就禁止我上她家饭桌,从此无缘阿纳托的厨艺。”

“是,少爷。”

“现在是第二项,也就是:我要是把奶牛盅偷出来交给她,斯波德就要把我揍成一摊果冻。”

“是,少爷。”

“还有,第三项:我要是把奶牛盅偷出来交给她,而不是偷出来交给哈罗德·品克,那我不仅要遭遇上文所述的果冻加工过程,而且史呆会把果丝的小本子交给沃特金·巴塞特爵士。这有什么结果,是你知我知。好,说完了,这就是命题。都了解?”

“是,少爷,诚然,情况差强人意。”

我给了他一个眼神。“吉夫斯,”我说,“不要考验我的耐性,别挑这会儿。差强人意,真是!你前两天跟我提过谁来着,就是集天下之哀愁于一身那位?”

“蒙娜丽莎,少爷。”

“哦,要是我遇见这个蒙娜丽莎,我得跟她握个手,安慰她我们是同病相怜。吉夫斯,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正是人家的牛马,备受欺凌。”

“是,少爷。裤子也许该提起四分之一英寸,以裤脚不经意地触及足背最为优雅。如此调整最好不过。”

“像这样?”

“赏心悦目,少爷。”

我叹了口气。“吉夫斯,有时候我不禁想,裤子真的要紧吗?”

“一时的情绪会过去的,少爷。”

“我看不出怎么个过去法。要是你想不出办法帮我摆脱这个麻烦,我看这就到头了。当然啦,”我又燃起一线希望,“你其实还没有时间好好啃这块硬骨头呢。我一会儿去吃饭,你就趁机重新审视一番,任何角度都不放过。说不定就灵光一闪呢。灵光就是这样的吧?闪来闪去的?”

“是,少爷。据传,数学家阿基米德就是在早上沐浴时突然发现了比重原理。”

“哦,那就是了。我看他也不见得是什么鬼机灵。我是说和你相比。”

“相信他是一位天赋异禀之人,令世人叹息不已的是,他后来为一个小兵所害。”

“好惨。不过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是吧?”

“所言极是,少爷。”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支烟,暂时把阿基米德抛到脑后,又想起这个小史呆行事欠考虑,把我卷进这么个讨厌的麻烦。

“知道吗,吉夫斯,”我说,“仔细想想真叫人咋舌,好像异性都不遗余力地要陷我于不义。你记不记得威克姆小姐和热水袋事件?”

“记得,少爷。”

“还有格拉迪斯那个谁来着,把摔断腿的男朋友送到我公寓里住的那个?”

“记得,少爷。”

“还有波利娜·斯托克,深更半夜跑来占领我的乡间小屋,还穿着泳衣?”

“记得,少爷。”

“女人啊,吉夫斯,女人!不过说到比男人要命,女人里头谁也比不上这个史呆,她真是出类拔萃啊。对,那人叫什么来着,‘瞧啊!他的名字名列榜首’,就是见到记录天使的那个老兄?”

“阿布·本·阿德罕姆,少爷。”

“史呆就是这德行,她可真绝了。怎么了,吉夫斯?”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少爷,不知宾小姐威胁要将粉克-诺透先生的小本子交给沃特金爵士的时候,眼中是否闪过一丝慧黠的光?”

“你是说狡猾的光?暗示她只是逗我玩?一点也没有。是的,吉夫斯,我以前不是没见过不闪光的眼睛,我见过多少双呢,不过没有一双像她那样完全没光的。她可不是开玩笑,而是说到做到。她自己心知肚明,这种手段就算以女性标准来说也称得上卑鄙了,可她无所谓。事实就是,现代这套女性解放的玩意儿搞得她们都陷进去了,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在乎。要是在维多利亚时代就不同了。阿尔伯特亲王对史呆这丫头肯定有话说[1],是吧?”

“不难想象,亲王陛下很可能不会赞赏宾小姐的做法。”

“他肯定把她按在腿上抡起拖鞋揍一顿,好叫她明白自己的身份。我看他见了达丽姑妈也是一样对待。说到这儿,我大概得去见见这个老亲戚了。”

“夫人有事与少爷相谈,似乎十分迫切。”

“这可不是彼此双方的,吉夫斯,这迫切劲儿。不妨坦白,我很不想去赴这场‘赛昂斯’[2]。”

“少爷不想?”

“不想啊,你瞧,下午茶前我给她发了封电报,说我不会去偷那个奶牛盅,她一定是没收到电报就出发了。这就是说,她来的时候心里以为侄子正跃跃欲试等她一声令下呢。现在必须通知她这买卖黄了。她不会高兴的,吉夫斯。不妨告诉你,我越想这场谈话,就越迈不动步子。”

“我或许有一个建议,少爷,当然只是缓兵之计。不过经验证明,灰心失望时穿着正式晚装可取得鼓舞士气的效果。”

“你觉得我应该打白领结?斯波德说黑的呀。”

“情况紧急,少爷,稍有违背也不为过。”

“也许你说得有道理。”

他果然有理,不用说。在这种微妙的心理问题上他从来没出过错。我穿戴好全套行头,立刻感到有了显著改善。脚下灵活了,暗淡的双眼有了神采,灵魂舒展开来,好像有人拿着打气筒给我补过气似的。我对着镜子审视效果,一边用纤巧的手指摆弄领结,一边在脑子里复述跟达丽姑妈的说辞,我料她要发威的。这时门开了,果丝走了进来。

看到这个四眼兄弟,一股同情之感油然而生。我一眼就看出,他对临时补发的新闻还一无所知。他的行为举止中完全没有迹象表明史呆跟他透露过计划。看他一副朝气蓬勃的样子,我和吉夫斯迅速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我用眼神说:“他知之甚少!”他也是。

“哟喔,”果丝说,“哟喔!好啊,吉夫斯。”

“晚上好,先生。”

“嘿,伯弟,有什么消息?你见了她没有?”

那股同情之感更浓了。我偷偷叹了口气。可怜必须由我来对这个老朋友当头重重一棒,我心有不愿。

但是,这些事不能不面对,好比手术刀。

“是,”我答,“我见过她了。吉夫斯,咱们有白兰地吗?”

“没有,少爷。”

“去拿一杯来好不好?”

“当然,少爷。”

“还是拿一瓶吧。”

“遵命,少爷。”

他逐渐消失在空气中。果丝大惑不解地看着我。

“怎么回事?这时候就灌白兰地?还没吃饭呢。”

“不是我,是给你预备的,火刑柱上可怜的殉难者。”

“我不喝白兰地。”

“我打赌你喝,没错,而且还不够喝。先坐下,果丝,咱们先闲聊片刻。”

我把他发配到扶手椅中,开始和他漫无边际地谈论天气作物之类的。我不能贸然对他宣布噩耗,得等补药到了再说。于是我一阵神侃,力求举止中带出一种临终关怀的风格,让他作好最坏的打算。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

“伯弟,我看你是喝多了。”

“没有的事儿。”

“那你怎么胡言乱语的?”

“打发时间,等吉夫斯拿饮品回来。啊,吉夫斯,谢啦。”

我从他手中接过满满当当的酒杯,又轻轻地按着果丝的手指握住杯沿。

“吉夫斯,你最好去告诉达丽姑妈说我没办法赴约。我这得要好一会儿。”

“遵命,少爷。”

我转头望着果丝,他现在的表情像一条困惑的大比目鱼

“果丝,”我说,“一口喝干,听我说。只怕我有一个坏消息,关于那个小本子。”

“关于小本子?”

“是。”

“你是说,东西不在她手里?”

“这正是关键,或者说症结所在。她说要交给巴塞特老爹。”

我早料到他反应激烈,果不其然。他双眼如同脱了轨道的星星一样凸出,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打翻了杯中物,我这屋子立刻散发出星期六晚上酒吧雅座间的气息。

“什么?”

“只怕情况就是如此。”

“可,妈呀!”

“对。”

“你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

“可为什么?”

“她自有打算。”

“她是不知道后果吧。”

“她知道。”

“会毁了咱们的!”

“千真万确。”

“啊,妈呀!”

常听人说,大难临头才会彰显咱们伍斯特的本色。我感到出奇的冷静,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勇敢点,果丝!想想阿基米德。”

“为什么?”

“人家被小兵杀死了。”

“那又怎么样?”

“这个嘛,肯定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不过人家无疑是笑着去的。”

我大无畏的态度产生了效果,他镇定了许多。我不敢说此刻我们就像两个法国贵族一样在静候死囚押送车,不过相似度倒是有几分。

“她什么时候说的?”

“不久前在凉台上。”

“她说到做到?”

“对。”

“她有没有……”

“眼中闪过一丝慧黠的光?没,没闪。”

“那,难道就没有办法阻止她?”

我猜他就会提起这茬,他这一提,倒叫我很难过。我预感,一段无果的争论在所难免。

“有,”我说,“倒是有。她说,只要我偷走老巴塞特的奶牛盅,她就摒弃这个邪恶计划。”

“你是指他昨天晚上给大伙展示的那个银制奶牛?”

“正是。”

“可为什么?”

我解释了事情原委。他机警地听着,面露喜色。

“我懂了,全明白了!不过她究竟什么意思我就猜不出了。她这种行为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目的。不过不理她。这就万事大吉了!”

我不忍戳破他洋溢的热情,但实在不得已。

“算不上,因为我断然不会从命。”

“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照做的话,罗德里克·斯波德说要把我揍成一摊果冻。”

“这跟斯波德有什么关系?”

“他好像很以奶牛盅为己任,无疑是出于对老巴塞特的尊重。”

“嗯,不过你又不怕斯波德。”

“我怎么不怕?”

“胡说!我清楚你的为人。”

“你不清楚。”

他在屋里来回踱步。

“可是伯弟,斯波德这种人没什么好怕的,不过就是一堆肌肉和蛮力。他脚下功夫肯定不行,一定追不上你。”

“我也不打算试验他的弹跳力。”

“况且你也不用非得待下去。一得手你就马上走人呗。晚饭后你给这个助理牧师传个字条,叫他午夜时分到指定地点等着,然后开始行动。我看哪,就这么安排。偷奶牛盅,嗯,不如定在十二点十五分到十二点三十分,要么就十二点四十分,以防意外。十二点四十五分,到达车库,开动引擎。十二点五十分,驰骋在宽阔的马路上,大功告成,易如反掌。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好担心的,这事在我看来是小菜一碟。”

“即使如此……”

“你也不肯?”

“没错。”

他走到壁炉台前,拿起一个牧羊女之类的小摆设把玩。“这还是伯弟·伍斯特吗?”他问。

“正是。”

“我上学时崇拜的那个伯弟·伍斯特,咱们大伙口中的‘超胆英雄伯弟’?”

“没错。”

“既然如此,我看也没话好说了。”

“没有。”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小本子从这个宾手里拿回来。”

“你有什么计划?”

他皱着眉头沉思。细胞小灰质似乎复活了。“有了。听着,这小本子对她很重要,是吧?”

“是啊。”

“因此她一定会随身携带,和我一样。”

“应该吧。”

“可能在袜子里。那就好。”

“什么意思,那就好?”

“你没懂我话里的意思?”

“没懂。”

“那,听着。你可以自自然然地跟她嬉戏疯闹,我的意思你明白的,这期间就很容易……呃,好比开玩笑地抱住她。”

我厉声喝止。界限就是界限,咱们伍斯特一目了然。“果丝,你是叫我去抓史呆的腿?”

“对。”

“哼,我可不去。”

“为什么?”

“我的理由不用展开来说,”我冷冷地答,“总之,这不在选项之列。”

他飞来一个眼神,双眼圆睁,满是责备的那种,想必垂死的水螈看他就是这种眼神,怪他忘了勤换水。他倒吸一口凉气。“你彻底变了,再不是我当年认识的同窗,”他说,“你完全不中用了,胆小如鼠、锐气全消、不思进取。我看都是酒精害的。”

他叹口气,摔下牧羊女,和我一起向门口走去。我打开门,他又飞来一个眼神。“你难不成打算这样下去吃饭?打白领结是哪一出?”

“吉夫斯的主意,为了给自己打气。”

“哼,你就等着丢人吧。老巴塞特吃饭就穿一件天鹅绒便服,前襟上还都是汤渍。还是换了好。”

他的话大有道理。太打眼是不好的。我冒着士气受挫的危险,开始脱燕尾服。这时,楼下客厅传来一阵歌声,一听就是年轻人在唱,还有钢琴伴奏。一切迹象都表明这是一首英国传统民歌。耳中只传来好一阵“哎呀哎哎呀”,诸如此类的。

这喧嚣声叫果丝眼镜后的双眼燃起了小火苗,好像他觉得这就是忍无可忍中的那一点。“史黛芬妮·宾!”他恨恨地说,“这时候还有心思唱!”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就走了。我打黑领结的时候吉夫斯进来了。

“特拉弗斯夫人来了。”他很正式地通报。

我不由自主喊了一声“啊,妈呀”。当然,听到这声正式通报,我就知道她要来了。但是,好比某个倒霉鬼散着步,一抬头看到有个开飞机的老兄正朝他扔了一枚炸弹——知道要来了,也不代表能轻松应对。

看得出她十分激动,也许可以说是热锅上的蚂蚁。我连忙殷勤地把她迎到扶手椅坐下,开始道歉。

“真是太对不住啦,没法去见你,我的老姑妈,”我说,“我和果丝正有一事商讨,事关我们两人的共同利益。自从上次见面后,我这边出了点新情况,很遗憾,我的事儿有点纠缠不清了。可以说是天塌地陷了。这话不算夸张吧,吉夫斯?”

“不,少爷。”

她一挥手,没理会我的陈情。“你也有麻烦啦,是吗?哎,我不知道你这头有什么新情况,反正我这边是出现了新情况,还是个大麻烦。我匆匆忙忙地赶过来就是为这个。必须得立即采取措施,不然家里就要乱成一锅粥了。”

我琢磨着蒙娜丽莎估计也不会像我这么忙于应付。我是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怎么了,”我问,“出什么事了?”

她一时哽咽,然后勉强挤出三个字:“阿纳托!”

“阿纳托?”我握着她的手安慰道,“告诉我,发烧的病人,你这是说什么呢?阿纳托怎么了?”

“咱们要是不快点动身,他就要走了!”

仿佛有一只冰凉的手揪住了我的心脏。“要走了?”

“是。”

“就算给他涨了一倍薪水?”

“就算给他涨了一倍薪水。听着,伯弟。今天下午我离家之前,汤姆刚收到沃特金·巴塞特爵士的一封信。我说‘离家之前’,其实我离家就是因为这封信。你猜信里说什么?”

“什么?”

“里面提出用奶牛盅交换阿纳托。汤姆还认真考虑答应了!”

我愣愣地看着她。“什么?不可轻信!”

“是不可置信,少爷。”

“谢了,吉夫斯。不可置信!我不信。汤姆叔叔一秒都不会考虑。”

“不会?你知道什么?你还记得波默罗伊吗?就是赛平思之前那个管家。”

“怎么不记得?是个人物。”

“不可多得。”

“人才啊。我就想不通你怎么把他放走了。”

“汤姆用他和贝桑顿-科佩斯换了个三只涡卷形壶脚的卵形巧克力壶。”

我感到越发绝望。“可是这个老糊涂虫,呃,我是说汤姆叔叔,不会就这么把阿纳托拱手让人吧?”

“他当然会。”

她站起身,烦躁不安地走到壁炉台前。看得出,她想找件东西摔摔,以便疏解涌动的情绪——也就是吉夫斯所说的缓兵之计啦。我于是体贴地给她展示了“祈祷的小撒母耳”,一件陶土雕像。她匆匆谢过我,一把抓起,朝对面墙上猛摔过去。

“告诉你,伯弟,着了魔的收藏家为了得到垂涎的藏品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汤姆给我看信的时候说,他真心希望把老巴塞特剥皮抽筋,再亲手扔进油锅,但是他认为除了满足这个要求,其他别无选择。他之所以没有当即回复买卖成交,是因为我告诉他,你已经专程赶到托特利庄园为他偷取奶牛盅,他用不了一会儿就能拿到手了。伯弟,你这方面进展得怎么样了?想好计策了?计划都安排妥当了?咱们刻不容缓,得分秒必争。”

我感到骨气有点虚弱。我看出现在就该宣布消息,真希望说完就没事了。我这位姑妈一受刺激就威力惊人,我不由回想起刚才小撒母耳的遭遇。

“我正想跟你解释这件事。”我说,“吉夫斯,咱们起草的那份文件呢?”

“在这里,少爷。”

“谢了,吉夫斯。我看你最好还是再去拿杯白兰地来。”

“遵命,少爷。”

他退下了。我把文书递给达丽姑妈,有劳她仔细读过。她瞟了一眼。“什么东西?”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看看题头:‘伍斯特,伯——之情势’。我的情况都写在上面,看完你就明白,”我后退一步准备卧倒,“我为什么坚决不能去偷奶牛盅。”

“什么?”

“今天下午我给你发了电报解释情况,当然,你没有收到。”

她恳求地望着我,像慈爱的母亲望着刚做出什么滑稽壮举的笨蛋儿子。“可伯弟,宝贝,你刚才没听我说话?关于阿纳托的?你还不清楚情况?”

“啊,清楚。”

“那你是突然发疯了?我说‘突然’,其实嘛——”

我伸手制止。“容我解释,老姑妈。你记得我刚才说这边出了点新情况。其中就包括巴塞特爵士已经晓得咱们的窃取奶牛盅计划,正密切留意我的一举一动。此外,他还把疑虑泄露给一个叫斯波德的朋友。你来的时候可能见过斯波德了吧?”

“那个大块头?”

“不错,是个大块头,不过我想‘超级巨人’这个词才是魔语斯特[3]。嗯,沃特金爵士呢,把疑虑泄露给这个斯波德,此人亲口对我信誓旦旦,说要是奶牛盅不见了,就要把我揍成一摊果冻。因此,我是什么建设性的忙都帮不上了。”

好长一段时间大家都没有话说。看得出,她仔细咀嚼过我这番话,最后不情不愿地意识到,伯特伦在危难之中不能向她伸出援手,实在不是因为一时耍小脾气。她深感其进退两难,并且,我要是没有错得离谱——为之动容。

我这位长辈呢,在我少年以及青年时代,习惯于照着我脑袋来这么一下——如果她认为我的某个行为惹得她出手。最近我常常感觉她又要故技重施。不过,她这副赏耳光的外表下跳动着一颗温柔的心,我知道,她对伯特伦的爱是根深蒂固的。她绝对不会希望看到伯特伦被打肿眼眶,或者那秀挺的鼻梁被揍歪。

“我明白了,”她终于开了口,“嗯,这么一来,的确棘手。”

“非常格外的棘手。要是你想说这无异于绝境,我也不会反对。”

“他说要把你揍成一摊果冻,是不是?”

“他的确是这么个措辞。而且还说了两遍,所以不会有错的。”

“哎,我怎么也不想见你被那个大老粗修理。你面对这个大猩猩完全没有希望,他会把你痛打一顿,你连句‘再会’都来不及说。他会把你大卸八块,任残骸随风飘逝。”

我的脸抽搐了一下。“不用这么大作文章,老亲戚。”

“你确定他说到做到?”

“确定。”

“他可能是雷声大雨点小。”

“姑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怅然一笑,“你一会儿还要问他说话的时候眼里有没有闪过一丝慧黠的光。没闪。罗德里克·斯波德在上次会面中对我描绘的蓝图,他是一定会坚持并履行的。”

“那看来咱们无计可施了。除非呢,吉夫斯能想出个对策。”她这话是对着拿酒回来的吉夫斯说的——也该回来了。我想不出他怎么耽搁了这么久。“我们在讲斯波德先生,吉夫斯。”

“夫人?”

“吉夫斯和我已经讨论过斯波德之为威胁了,”我闷闷不乐,“他承认自己毫无办法。这一次,这神奇的大脑没能起作用。他已经思考过了,但是没有对策。”

达丽姑妈感激地鲸吞白兰地,这会儿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你猜我刚刚想到了什么?”她问。

“说吧,我的浓于水,”我仍旧郁郁不乐,“我看是烂点子。”

“才不是烂点子,说不定能解决所有问题。我刚才在想,这个斯波德说不定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你有他什么把柄吗,吉夫斯?”

“没有,夫人。”

“你说秘密是什么意思?”

“我刚才反复琢磨,要是他有什么小辫子给咱们抓住,那就能一举制服他,拔掉他的毒牙。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回瞧见你乔治叔叔吻我的女教师,后来呢,每次她要我下课以后默写什么大不列颠之主要进出口物,我就拿这事儿来缓解情势,百试不爽。我的意思你懂了吧?假设咱们知道斯波德打死过狐狸什么的……你不大看好?”她看到我怀疑地骨朵起嘴。

“我看得出这的确是个主意。但依我看,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就是咱们对他一无所知啊。”

“嗯,那倒是。”她站起身,“哎,好了,反正是想起来随便说说。我现在得回房去往太阳穴上喷点古龙水。我感觉脑袋要炸开花了。”

门合上了。我瘫倒在她刚刚腾出的椅子上,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儿。“啊,总算结束了,”谢天谢地,“她比我预期的冷静,吉夫斯,不愧是阔恩调教出来的女儿。不过,虽然她强自镇定,但可以看出她深受触动,这杯白兰地来得也算及时。对了,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换成圣伯纳犬,肯定花不上一半时间。”

“是,少爷,十分抱歉。粉克-诺透先生跟我聊天,因此耽搁了。”

我一阵沉思。“吉夫斯,我看呢,达丽姑妈说抓住斯波德什么罪证,还真是不错的主意。从根本上来说很有道理。要是咱们知道斯波德的藏尸地点,毫无疑问,他以后的影响力就不足挂齿了。不过你说你也没他的把柄。”

“没有,少爷。”

“而且我怀疑也根本没什么好查的。有些人呢,一眼望去就是正人君子,做事规规矩矩,什么有所不为的,我只怕罗德里克·斯波德就是杰出代表。我看呀,就算把他查个遍,最后发现他最恶劣的不过就是那撇八字胡,而且他明显不惧怕全世界的眼光打量他,否则也不会打扮成那副鬼样子。”

“所言极是,少爷。不过也许值得打探一番。”

“是,可从哪儿下手?”

“我在想少年伽倪墨得斯,少爷。这是家贴身男仆俱乐部,位于柯曾街,我做成员已经有些年头了。以斯波德先生的显赫身份来看,他的私人男仆定然也是成员,因此也一定向书记透露过许多其人其事,以写入会员记事簿。”

“啊?”

“根据俱乐部守则第十一条,凡成员必须向俱乐部提供雇主的全部信息。这不仅是为各位会员提供休闲读物,而且是作为警告,提醒成员若选择的雇主不甚理想将要面对的后果。”

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叫我吃了一惊。没错,我是大惊失色。“你加入的时候呢?”

“少爷?”

“你也讲了我的事?”

“啊,是,少爷。”

“什么,所有的事迹?包括那次我被老斯托克追,不得不满脸涂满黑鞋油好掩人耳目?”

“是,少爷。”

“还有那次参加完胖哥·托森顿生日宴,回家路上我把路灯当成小偷?”

“是,少爷。会员们喜欢在雨天午后读来解闷。”

“哦,是吗?要是某个雨天午后给阿加莎姑妈读到呢?你想过没有?”

“斯潘塞·葛莱森夫人接触到会员记事簿的概率十分渺茫。”

“我敢打赌。不过鉴于最近这屋檐下的各种变故,你应该知道女性的确会接触到什么本子。”

我陷入沉思,想着他揭开了这惊人的冰山一角,叫我知道少年伽倪墨得斯这种组织里的勾当。我以前从来不知道其存在。当然,我知道晚上给我备好清茶淡饭之后,吉夫斯有时会戴上圆顶礼帽消失在街角,可我一直以为他的目的地是附近某间酒吧的雅座间。对于柯曾街上的俱乐部我却是一直蒙在鼓里。

叫我更加蒙在鼓里的是,伯特伦·伍斯特所有可能不算明智的行为中,那些最不登大雅之堂的竟然会写进记事簿。在我看来,这实在很有阿布·本·阿德罕姆和记录天使的味道,叫人浑身不自在。我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不过现在似乎也没有办法,于是我就回到奥茨警官口中所谓的“问题纵点”。

“那你的意思是?去请书记抖露斯波德的底细?”

“是,少爷。”

“你觉得他会告诉你?”

“啊,会的,少爷。”

“你是说,这些信息,这些极其危险的信息,这些落入别有用心之人手中会带来灾难的信息,只要有人问起,他就随随便便地广而告之?”

“只限于会员,少爷。”

“你要多久才能联系上他?”

“我可以即刻打电话,少爷。”

“那就去吧,吉夫斯,可能的话,把费用记在沃特金·巴塞特爵士账上。要是接线员说‘三分钟’,你也不用紧张,你就等着。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务必叫那书记明白,而且是彻底明白,现在凡是壮士都要向我方伸出援手。”

“我应该能够劝他相信情况紧急,少爷。”

“你要是不行,就叫他来找我。”

“遵命,少爷。”

他拔腿去执行善举了。“啊,等一下,吉夫斯,”他出门的时候我问道,“你刚才说在和果丝聊天?”

“是,少爷。”

“他有新消息汇报?”

“是,少爷。他和巴塞特小姐似乎一拍两散,订婚取消了。”

他飘走了。我一蹦三尺高。这很有难度,尤其考虑到我还坐在扶手椅上。但我做到了。“吉夫斯!”我直着嗓子喊。

可他已经不见了,一点影子都不曾留下。

楼下突然轰隆一声,是开饭的锣声敲响了。

[1] 阿尔伯特亲王(1819—1861),维多利亚女王(1819—1901)的伴君。

[2] 法语:séance,意为集会。

[3] 法语:mot juste,意为贴切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