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睡过凉亭?要是没有,还是不要轻易尝试的好。总之我是不会跟朋友们提倡的。对于睡凉亭,我要勇敢地大声疾呼。就我个人的体会,这一壮举并不存在哪怕一条吸引人的特点。除了脂肪部位不适不可避免之外,还很冷;除了很冷,还有精神的煎熬。从前读过的那些鬼故事一一浮现在脑海中,尤其挥之不去的是那些第二天被人发现死得结结实实,浑身上下却没有一点异样,只有脸孔扭曲目露惧色,搜救队一看,立刻倒抽一口凉气,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地“哎呀”一声的故事。周围事物吱吱嘎嘎,仿佛有人潜着脚步走来走去。你觉得黑暗中有数只骨瘦如柴的手伸向你。还有就是刚才说过的,彻骨地冷,以及脂肪部位很不舒服。总而言之,这滋味不好受,有识之士要尽量避免。

对我来说,尤其叫我心有不甘的是,假若我有胆量跟大无畏的格洛索普一起去车库,那就省得困在这个臭烘烘的建筑里,听着狂风呼啸着钻进木头缝了。我是说,要是去了车库的话,我这会儿不仅已经洗干净面孔,而且已经跳上跃跃欲试的两座车,嘀嘀一声扬长而去,哼着吉卜赛小调,开在回伦敦的路上了。

可我无论如何也不敢放手一搏。我以为,车库地处危险地带,在沃尔斯和多布森的包围圈内,万一又撞上沃尔斯警长,被他扣下问话,这个险可冒不得。昨天晚上和他几场交锋下来,我的士气土崩瓦解,在我眼里,这位执法恶犬不眠不休,到处巡逻,布下天罗地网,专门趁你不留神,从意想不到的地方跳出来。

所以我只有按兵不动。我换成四十六号睡姿,希望和前四十五号睡姿相比能让脂肪部位舒服一些,再次试着进入黑甜乡。

我一直想不通,这种情况下究竟怎么才能睡着。反正我老早就放弃了希望。当我察觉有只豹子开始试探性地朝我臀部下口时,正要躲开,却猛然惊醒,发现这不过是一场梦,此时我的讶异程度绝对不在任何人之下。放眼四周,不仅没有什么豹子,只见旭日东升,开始了新的一天,室外绿草茵茵,早起的鸟雀已经开始用早饭,而且还闹得天翻地覆。

我走到门口,向外张望,简直不敢相信真的是天亮了。但是天亮了不假,而且这是个美好的早晨。空气清新凉爽,草坪上笼罩了一片长长的阴影,总体气氛让人为之雀跃,估计很多人就要甩掉袜子,跑到露水地里,跳起节奏明快的舞蹈了。我虽然没行动,但精神却也为之一振,或者可以说,此刻的我灵性大发,肉体已不复存在了。但忽然之间,肚皮从恍惚中腾地惊醒,接着我只觉得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都不重要了,我只要一夸脱咖啡、一盘子满满登登的鸡蛋熏肉。

说起早餐,也是奇怪。要是你一按铃就有下人匆忙进来服侍,什么麦片粥、果酱、橘子酱、罐头肉应有尽有,你反而没什么胃口,只想来一杯苏打水、一块面包干。可要是没的吃,那感觉就像动物园里的大蟒蛇听到午饭的锣声,眼巴巴地盼着饲养员分配午饭。个人来说吧,一般情况下,都得人家好说歹说我才想到吃。我是说,用过早茶、思考一下人生之后,我才会产生所谓的早餐意识。但此时此刻,我的想法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最佳例证就是,看到不远处一只幼年禽鸟从土里挖出一只肉粉色的胖虫子,我很乐意凑过去跟它分而食之。没错,我甚至愿意跟秃鹫凑合着吃两口。

因为手表停了,所以也不知道几点钟。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吉夫斯打算什么时候赶去“孀居小舍”赴昨日之约。他可能这会儿就出发了,但到时候发现我不在,大概会心灰意冷,返回公馆,躲到谁也找不到的什么偏僻角落,一想到此处,我心里就一哆嗦。我急忙出了凉亭,取道灌木丛,一路披荆斩棘,像狩猎的印第安人,生怕暴露行踪。

我绕到屋子一侧,正准备迅速穿过空地,这时,透过晨室的落地窗,一样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一时间让我深受触动。简直是直指灵魂深处。

晨室中,一位客厅女侍正将一大只托盘摆到桌上。

阳光透过落地窗,打在这位女仆的头发上。根据那耀眼的赤褐色,我判断,这一定就是多布森警员的心上人玛丽了。换作其他时候,我一定大感兴趣。但此时我却没心情仔细观察她,继而评断警员的眼光究竟如何。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只托盘上。

这托盘上应有尽有。咖啡壶、数量可观的烤面包,外加一只扣了盖子的盘子。这是最让人心动的。盖子下面或许有鸡蛋,或许有熏肉,或许有香肠,或许有腰子,也或许有腌鱼。说不好。不管有什么,伯特伦都不介意。

我已经订好计划、排好步骤了。这会儿女仆正出门,据我估算,我大约有五十秒时间完成这一艰巨的任务。二十秒溜进屋,三秒抄起东西,再用二十五秒奔回灌木丛。手到擒来。

门一关上,我立刻行动起来。会不会被人看见的问题,我几乎没考虑,因为就算有证人在场,估计他们也只会看到一团黑影闪过。第一步在预计时间内顺利完成,我正要伸手端起托盘走人,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种情况需要当机立断,也就是这种情况最能突显伯特伦·伍斯特的本色。

对了,我得纠正一下,这间晨室并不是德怀特和西伯里展开世纪之战的那间。说起来,我管这间屋子叫晨室,是有点误导公众了。这其实是一间书房,或者叫办公室,平时扎飞用它来打理地产业务、核算账目、犯愁农具涨价、数落上门来请求宽限租金的农户。处理这种事,没有一张大号的书桌可不行,所幸扎飞的确就有一张。这张书桌霸占了整整一个角落,此刻它似乎在召唤我。

两秒半过后,我已经藏到书桌后面,伏在地毯上,尽量只通过毛孔呼吸。

我刚藏好,门就推开了,有人进了门,径直走过房间,直走到书桌前才停下脚步。只听“咔嗒”一声,一只看不见的手拿起了电话听筒。

“扎福诺·里吉斯,两——勾——四。”只听一个声音说。我认出此人正是过去多少次和我患难与共的人,心头大石立刻放下了。简而言之,是友非敌。

“哦,吉夫斯。”我探出头来,一如弹簧玩偶。

吉夫斯可是吓不到的。纵使帮厨女佣歇斯底里,诸位爵爷跳脚的跳脚,哆嗦的哆嗦,他只是恭恭敬敬、不动声色地望着我,礼貌地道声先生早,又接着忙手头的活去了。他做事喜欢讲究先来后到。

“扎福诺·里吉斯,两——勾——四?是‘海景酒店’吗?请问罗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是否在房里?……一直没有回去?……谢谢。”

他挂上听筒,这才有空关注一下前任少爷。

“先生早,”他又道了一遍早安,“没想到先生会来这里。”

“我知道,不过……”

“记得昨天约好在孀居小舍碰面的。”

我忍不住打个冷战。

“吉夫斯,”我说,“对孀居小舍我只说一句,之后永远也不想再提。我明白你一片好意,也明白你没掺杂一点不纯的心思。但事实不容辩驳,你是把我送到了最前线啊。你可知道,恐怖屋里藏了什么人?是布林克利,还配着砍肉刀。”

“很不幸,先生。这么说,先生昨天晚上并没有在那边睡下?”

“没有,吉夫斯。我睡在——如果那也叫睡的话——凉亭。我刚才正要穿过灌木丛溜到后门找你,就看到女仆在屋里摆吃的。”

“是爵爷的早餐,先生。”

“他人呢?”

“爵爷很快就到,先生。机缘巧合,夫人吩咐我致电海景酒店,否则要遇见先生恐怕就难了。”

“没错。对了,海景酒店是什么情况?”

“夫人因为罗德里克爵士忧心不已,想必是思来想去,认为昨天晚上亏待了爵士。”

“今儿早上母爱没那么汹涌了?”

“是,先生。”

“所以又是一个浪子回头尽释前嫌的故事?”

“不错,先生。只可惜罗德里克先生至今不知所终,也一直音信全无。”

这我自然有责任加以解释和澄清,于是当仁不让。

“他没事。和布林克利一番斗智斗勇之后,他去我家车库找汽油了。他说汽油和黄油一样都能洗干净脸,没错吧?”

“没错,先生。”

“那我估计他这会儿已经到了伦敦了,要么就是在回去的路上。”

“我即刻通知夫人,先生。相信会令她大为宽心的。”

“你觉得她还爱着对方,愿意伸出‘阿曼达’?”

“抑或橄榄枝?是的,先生,至少从夫人的态度看来如此。她给我的印象是,爱意和敬意再次复苏了。”

“我很高兴,”我恳切地说,“吉夫斯,不妨告诉你,自上次会面之后,我对格洛索普彻底改观了。我相信,他有不少可取之处。在夜深人静之时,我们可以说是结下了美丽的友谊,互相发掘了对方的优点,他走的时候一个劲说请我吃午饭。”

“果然,先生?”

“千真万确。从今往后,格洛索普家里会时刻为伯特伦备下刀叉,而伯特伦家里,罗叔永远不愁没饭吃。”

“听来令人欣慰,先生。”

“诚然。所以呢,要是你待会儿和扎福诺夫人聊起来,不妨告诉她,我对这段姻缘给予百分之百的支持和肯定。不过吉夫斯,”我话锋一转,回到现实问题,“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迫切需要给养,我要那个托盘。快递过来,麻溜的。”

“先生打算吃爵爷的早餐?”

“吉夫斯。”我一阵激动,正要说假如我对这份早餐的打算他还有任何怀疑,大可以闪到一旁看我行动,包他疑虑全消。话还没出口,就听见走廊里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因此我咽下了这段话,脸唰地白了——如果脸上涂满黑鞋油的情况下还能发白的话,忍不住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我发觉,必须再次立即消失。

有必要说一句,外面的脚步声是结实敦厚的十一码的脚。我自然以为来人是扎飞。不用说,和扎飞碰面,完全违背我的原则。我展示得应该够清楚明白的:他不认同我的目标和计划。根据前一天晚上的会面,我认为他根本是反对派、敌对势力、危险分子。要是让他发现,他准会立刻把我锁起来,秉着他那股侠义心肠,派人送信给老斯托克,请他来领人。

因此,在门把手转动前,我早已如同鸭子扎猛,消失在深处了。

门开了,说话的是个女子,估计是未来的警员多布森太太。

“斯托克先生。”只听她通报道。

扁平的大脚重重地踏进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