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早饭,我往门前花园里一坐,练起了班卓里里,一边弹,一边觉得有什么声音在我耳边低语,责怪我不该这么兴兴头头的,尤其考虑到此时不过是翌日清晨。一夜之间陡生变故,家门不幸。不到十个小时前,我眼睁睁地看着一段恋情惨淡收场。我素以善解人意自居,果真如此,此刻应该备感生活索然无味才对。一对有情人——其中之一还是我从小学到牛津的同学——当着我的面大打出手,彼此咬得千疮百孔,最后一怒之下发誓——根据目前日程安排——后会无期。可我呢,这会儿还无忧无虑、麻木不仁地拨弄琴弦,大弹《我手指一竖说啧啧》。

太不合时宜了。我换了一首《全心全意》,这下一股哀恸之情油然而生。

不能袖手旁观,我这么琢磨。必须采取措施,多方想辙。

但我也不能自欺欺人:这局势着实错综复杂。凭以往的经验,每次我某位哥们儿同未婚妻断绝“外交关系”(或反之),双方基本都住在同一所乡间别墅,或者至少同住在伦敦,所以安排双方相见,再慈悲地笑着牵起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总不至于太费力气。至于扎飞和玻琳·斯托克呢,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女方身陷游艇,跟深宅大院差不多;男方则住在三英里开外的公馆。要想帮他们牵牵手,本人实在没有出入自由的能力。不错,老斯托克是一夜之间对我有所改观,但他也丝毫没有将游艇指挥权托付于我的意思。要和玻琳传递消息,还要劝她回心转意,只怕毫无胜算,跟她待在大洋彼岸的美利坚也没什么区别。

总而言之,问题很棘手。我正左思右想,只听花园栅栏嘎吱一声,我抬眼望去,只见吉夫斯沿着小径朝我走来。

“啊,吉夫斯。”我招呼道。

他大概会觉着我有些淡淡的,我这是故意做给他看的。一想起他跟玻琳说的关于我心智水平的那番不着边际、有欠考量的评语,我就异常不爽。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我也是有感情的人。

也不知道他察觉我的傲气没有,反正他视而不见,依然是那副沉着冷静不为所动的样子。

“先生早。”

“你从游艇那边过来?”

“是,先生。”

“斯托克小姐在吗?”

“是,先生。小姐出来用过早餐。我见到她倒有些诧异,我以为她会留在岸上,和爵爷取得联络。”

我干笑两声。

“他们联络上了倒是没错。”

“先生?”

我放下班卓里里,冷眼望着他。

“你倒是厉害,昨天晚上什么有的没的都往我这儿送!”

“先生?”

“你以为光说‘先生’就没事了?昨晚斯托克小姐要游泳上岸,你干吗不拦着?”

“先生,小姐明显心意已决,我实在不好贸然阻挠。”

“她说你连说带比画地怂恿她。”

“并非如此,先生,我仅仅表示理解其心意而已。”

“你还说我会很乐意留她过夜。”

“小姐早已决定暂时到先生这里落脚,我只不过顺着她的意思,表示先生会竭尽所能,助她一臂之力。”

“那,你可知道招来了什么样的后果——或者说祸患?警察都上门了。”

“果然,先生?”

“可不是。屋子里旮旯犄角塞满了可恶的大小姐,我自然没地儿睡,只好移居车库。结果不出十分钟,沃尔斯警长就现身了。”

“我和沃尔斯警长尚缘悭一面,先生。”

“还带着多布森警员。”

“多布森警员我认得,一位可亲的年轻人,他与公馆的客厅女侍玛丽来往频繁。玛丽是个红头发丫头,先生。”

“吉夫斯,你克制一下,别有事没事就评论人家客厅女侍的头发颜色,”我冷冰冰地说,“这无关宏旨。说重点,也就是我被‘尖头曼’追来追去,一整夜都没合眼。”

“我深表同情,先生。”

“最后扎飞也来了。他对情况的理解和事实差了十万八千里,非要扶我回房,帮我除下鞋子,哄我睡觉。他正忙里忙外的,斯托克小姐突然迈着方步进来了,她还穿着我那套黛紫色睡衣裤。”

“着实令人烦恼,先生。”

“可不是。小两口吵翻了天,吉夫斯。”

“果然,先生?”

“眼睛喷火,扯开了嗓门,最后扎飞滚下楼梯,闷闷不乐地消失在夜色中。现在的重点——也就是症结所在——该如何是好?”

“情况复杂,需要从长计议,先生。”

“你是说,你暂时没有一点头绪?”

“我也是刚刚才得知其中曲折,先生。”

“那倒是,我都忘了。你早上和斯托克小姐通过消息没有?”

“没有,先生。”

“嗯,我看你也不必跑去公馆劝扎飞回心转意了。经过我一番深思熟虑,很明显,吉夫斯,需要劝服的倒是斯托克小姐。要对她温言相劝、据理力争,总之一句话,嘴皮子功夫。昨天晚上,扎飞深深地伤了她的心,要让她改变心思,非得费一番力气不可。相比之下,扎飞那边就容易多了。我估计这会儿他都在猛扇自己嘴巴,骂自己做了这种糊涂事。让他安安静静地反省一下,顶多一天,就该醒悟自己错怪了人家。所以跑去跟扎飞讲道理呢,纯粹是浪费时间。别理他,顺其自然,他就好了。你最好还是立刻回游艇去,看那边厢能帮上什么吧。”

“先生,我上岸来并非是想见爵爷。恕我重复一遍,直到刚才先生跟我讲清来龙去脉,我并不清楚两人生了罅隙。我之所以来,是替斯托克先生给先生送一张字条。”

莫名其妙。

“字条?”

“先生请看。”

我茫茫然打开来,读了一遍,还是半懂不懂。

“怪了,吉夫斯。”

“先生?”

“这是一封请帖。”

“果然,先生?”

“绝对是。说请我去赴宴。‘亲爱的伍斯特先生,’斯托克老爹是这么写的,‘敬请今晚赏光上船,备下粗茶淡饭,不胜乐和。无须打扮。’这是大意。怪吧,吉夫斯。”

“的确出人意料,先生。”

“忘了告诉你,昨天晚上诸多访客之一就是这位斯托克。他硬是闯进来,嚷着他女儿藏在我这儿,还到处搜了个遍。”

“果然,先生?”

“嗯,当然,他半个女儿也没找着,因为人家早动身回游艇去了。斯托克好像意识到自己失礼,走的时候那叫一个锐气全消,跟我说话居然也客客气气的。我本来还愿意打赌,他根本没这个本事。可他突然好客起来,难道就因为这个?我看不见得。昨天晚上他也就是略感歉意,绝对说不上友好。要说他打算开启一段伟大的友谊,可没有一点迹象。”

“或许是今天早上我和老先生的那番话,先生……”

“哈!是你让他产生了亲伯特伦的想法,对不对?”

“先生,用过早饭,斯托克先生特地叫我过去,问我是否曾在先生手下做事。他说依稀记得在先生纽约的寓所见过我。得到确认之后,他提了几件旧事,问我其中缘故。”

“卧室里的猫?”

“以及热水袋一事。”

“被偷的礼帽?”

“还有先生爬排水管那一桩。”

“你就说——”

“我解释说,罗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对上述意外事件看法有失偏颇,然后一一讲述了来龙去脉。”

“那他——”

“似乎心中大悦,先生,大概觉得过去误会了先生。他说早该知道,罗德里克爵士的话不可信,还说对方不过是一个谢顶的老王什么,具体用词我一时记不起了。想来他写信请先生去用晚饭,应该是在这不久之后。”

我心满意足。每当伯特伦·伍斯特看到古老的忠仆精神发光发热,他总是衷心赞许,并且将赞许宣之于口。

“谢了,吉夫斯。”

“先生言重了。”

“你做得很好。不过,从某个角度来看,斯托克老爹认为我疯了也好,没疯也罢,我并不以为意。我是说,他自家亲戚里就有一位喜欢倒立走路的先生,这种人哪有资格评论人家是不是心智健全,还敢端着架子,自以为……”

“Arbiter elegantiarum[1],先生?”

“不错。因此,从这方面看来,老斯托克怎么看我,我根本无所谓。耸耸肩就完事了。但这个先放在一边不提。我得承认,他改变初衷,倒是好事,所谓事有凑巧,我决定赴约,这封请帖正是……”

“Amende honorable[2],先生?”

“我想说橄榄枝来着。”

“抑或橄榄枝。这两个词词义几乎相差无几,私以为,法语表达用在此处或许更加恰当,其中暗含了愧疚之情、弥补之意。不过,先生喜欢‘橄榄枝’一词的话,也并无不是之处。”

“谢了,吉夫斯。”

“先生客气。”

“想必你知道,你这么一打岔,我已经忘了说到哪儿了。”

“抱歉,先生,恕我多嘴。如果记得不错,先生说到有意接受斯托克先生的邀请。”

“啊,对,很好。我决定赴约,管他是橄榄枝还是‘阿曼达’,根本无关紧要,都是鸡毛蒜皮的小破事,吉夫斯……”

“是,先生。”

“至于为什么决定赴约,我这就告诉你。因为这样我就有机会见到斯托克小姐,替扎飞说情。”

“明白了,先生。”

“当然这并非易如反掌。我压根不知道从何做起。”

“先生,我倒有个建议。假如小姐听说爵爷抱恙,想来会为之动容。”

“她知道扎飞身体好着呢。”

“自从两人分手之后,爵爷心力交瘁,因而抱恙。”

“啊!我懂了。悲痛欲绝?”

“先生所言甚是。”

“只想一死了之?”

“先生说得恰到好处。”

“她会起恻隐之心,是吗?”

“十有八九,先生。”

“好,那我就走这个路线。请柬里说晚上七点开席。是不是早了点?”

“我想此番安排是为了方便德怀特小少爷。这场宴会是他的生日宴,昨天我跟先生提过。”

“对呀,过后还有黑脸艺人表演,他们会到场吧?”

“是,先生。艺人班子会如期到场。”

“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跟班卓琴手聊两句。我有几个指法方面的问题想请教请教。”

“应该不难安排,先生。”

他口气好像有点僵硬,看得出,提起这个话题,他还是有些尴尬。我是说,触到了旧伤口。

那,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开诚布公直截了当,这是我的一贯看法。

“吉夫斯,我的班卓里里水平大有进步呢。”

“果然,先生?”

“要不我弹一首《爱情是什么呢》给你听?”

“不必了,先生。”

“你对我这件乐器仍然坚持己见?”

“是,先生。”

“唉,好吧。真可惜,咱们在这个问题上意见相左。”

“的确,先生。”

“算了,勉强不得。别往心里去。”

“不会,先生。”

“虽然很遗憾。”

“着实遗憾,先生。”

“好了,告诉老斯托克,我七点钟准时挽起秀发出席。”

“是,先生。”

“用不用写张客气的便条?”

“不必,先生。老先生吩咐说带句口信就可以。”

“那好咯,你去吧。”

“遵命,先生。”

晚七时整,我如约登上游艇,把帽子和轻便的外套随手交给经过的水手哥。此时此刻,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各种情绪都在胸中激荡。一方面,扎福诺·里吉斯清新的臭氧让我食欲大增;回想起纽约的经历,我知道J.沃什本·斯托克从不亏待餐桌上的客人。但另一方面,有他在场,我从来就没办法所谓地处之泰然,尤其是这会儿,我心里更是没底。不妨这样说吧:肉体的或者物质方面的伍斯特对这桌酒宴翘首以盼,但精神方面的他却有点打怵。

根据经验,上了年纪的美国先生分两种。第一,心宽体胖、架着角质框眼镜型。这种是友好的代名词,把你当成最钟爱的孩子,还没等你反应过来,他已经摇晃起鸡尾酒调酒器,一边爽朗地大笑,一边灌你两盅,重重地拍你后背,再讲一个关于派特和麦克两个爱尔兰佬的方言笑话,总之一句话,让人如沐春风、陶醉不已。

第二种,即眼神冷峻阴郁、下巴见方型,这种人好像对英国亲戚总放不下心。他们可不是活泼鬼。永远心事重重,惜字如金,嘶嘶吸气,仿佛忍着剧痛。你一不留神和他四目相投,就如同磕到了生牡蛎。

在这第二类人士或者物种里,J.沃什本·斯托克可是终身副主席。

但是我很快发现,今天晚上,他收敛了几分。这让我放下了心头大石。他虽然说不上和蔼可亲,至少让人觉得努力了。

“伍斯特先生,一家人安安静静地吃顿团圆饭,希望你没意见吧?”他跟我握过手后寒暄道。

“怎么会。多谢您好心请我。”我连忙回答。礼貌上咱们可不能输了人家。

“就你、德怀特和鄙人。小女偶感头痛,正卧床休息。”

情况不妙哇。这么一来,可以说是白来一场了。

“哦?”我问。

“只怕是昨天晚上出去有点累到了。”斯托克老爹眼中又浮现出那种狡狯。我听懂了言外之音:玻琳给“晚饭别吃了,回屋去!”了,一点不给面子。老斯托克可不是那种思想开明的现代派父亲。我以前就发现,他骨子里隐隐有种古老的清教徒式的郑重其事、顽固不化。简而言之,此君的家教观念就是严父出孝子。

在他那眼神的注视下,我想表示关切,又不晓得如何开口。

“这么说您……呃……她……呃……”

“不错。伍斯特先生,你猜对了,她果然是去游泳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再次注意到那种狡狯的眼神一闪而过。看得出,玻琳今天晚上是失宠了,我很想替那个可怜丫头说两句好话,可惜想了半天只想到一句“女孩子家嘛”,也只好放弃。

正犹豫间,有个乘务员模样的人宣布开饭,我们鱼贯进了餐厅。

这一顿饭吃的。我时不时犯寻思,之前的意外状况导致公馆一干人等无法到场,真是可惜。对此大家可能要表示异议,想当然地以为,宴会成功的必要条件就是没有罗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扎福诺老夫人及其公子西伯里到场。话虽如此,我还是要坚持己见。晚宴笼罩着一种叫人如坐针毡的气氛,害得我吃什么都味同嚼蜡。要不是这位斯托克老先生煞费苦心地邀请我,我准会以为他把我视为眼中钉呢。他往那儿一坐,大部分时间里一语不发,面色阴沉,光听见咀嚼的声音,仿佛有心事。等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明显是有一股子那什么。我是说,虽然不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但也差不多了。

为了避免冷场,我只好变着法子想话题。一直到小德怀特下了桌子,剩下我们两个人点起雪茄,才终于让我碰上一个对他脾胃,令他开怀,讨他欢心的话题。

“真是一艘好船,斯托克先生。”我客气道。

他脸上第一次有了点表情。

“再好的只怕寥寥无几。”

“我没怎么出过海。除了那年在考斯,就没登上过这种型号的船。”

他喷出一口雪茄,眼神滴溜溜转向我,又很快移开了。

“私人游艇有不少便利。”

“哦,可不是。”

“地方大,足够朋友留宿的。”

“多的是呢。”

“而且一旦留下来,可不像在岸上一样,说溜走就溜走。”

这个角度倒是独特,不过想来斯托克这种人留不住客人也是理所当然的。我是说,他从前应该是有惨痛的经历吧。对主人家来说,最丢脸的事莫过于请人到乡下别墅久住,结果第二天午饭时分却发现,人家早就偷偷溜出门奔向火车站了。

“想不想到处看看?”他问。

“好。”我回答。

“我很乐意带你转转。咱们现在这间是主客厅。”

“啊。”我说。

“我带你去看看特等舱。”

他站起身,带着我穿过走廊什么的,最后走到一扇门前停下,他打开门,扭亮了灯。

“这是特等舱里面积比较大的。”

“的确不错。”

“进去瞧瞧吧。”

其实站在门口就将一切尽收眼底了,但这种情况下不得不客气一下。我迈过门槛,走过去戳了戳床铺。

就在这一刻,门“嘭”一声关上了。等我回过神来,那老小子却不见踪影。

有猫腻,我如是想。不错,猫腻简直是大大的。我奔到门口,一拧把手。

这破门居然锁死了。

“喂!”我大喊一声。

没人应。

“嘿!”我接着喊道,“斯托克先生。”

只有沉默,无尽的沉默。

我只好折回床边坐下。这事可得好好琢磨琢磨。

[1] 拉丁语,意为美之仲裁,形容古罗马皇帝尼禄手下的官员佩特罗尼乌斯(Petronius)。

[2] 法语,本意为对重罪犯人公开羞辱以示惩戒,后指公开道歉、承认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