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半小时后,我拄着手杖,戴着帽子,套着柠檬黄的手套,走上伦敦街头的时候,心情是有些沉重的。我不敢去想没有吉夫斯的日子,但我绝不妥协。等拐进皮卡迪利广场时,我已经一身钢筋铁骨,觉得用不了一会儿工夫,鼻子里就要哼上一声,甚至大吼伍斯特家族的战斗口号了。但就在此时,我注意到远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熟悉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童年伙伴,扎福诺男爵五世是也。诸位或许还记得,前一晚我看到和格洛索普那只地狱恶犬相谈甚欢的,就是他婶婶默特尔。

一看到扎飞,我立刻想起自己正琢磨找乡间茅舍的事儿,他简直是送上门来了。

不知道我以前有没有讲过扎飞的事儿?要是讲过,诸位可一定要打断我。可以说我从有记忆以来就认得他了。我们一起念私立小学、伊顿、牛津,可惜现在不常来往,因为他大半时间都泡在萨默塞特郡沿岸的扎福诺·里吉斯,他那儿有一座恢宏的公馆,房间不下一百五十间,周围草场连绵数英里,都是他的地儿。

但是听我这么一说可千万别误会,扎飞并不是我那类富可敌国的哥们儿。这个可怜虫手头紧得厉害,和一般的地主阶级无二。他之所以要住在扎福诺公馆,不过是因为没钱住别处。要是有人主动提出买下他那座房子,他一定会献上热吻。可是这年头儿,哪有人乐意买下那么大一座房产?连租都没人要。于是扎飞一年大半时间都拘在那儿,想找人聊个天,也只有当地医生、神父,还有住在庭园里的孀居小舍[1]的默特尔婶婶和她十二岁的公子西伯里。扎飞的日子过得相当惨淡,想当年在大学混的时候,他也是前途大好的青年呢。

其实扎福诺·里吉斯整个村庄都是他的地盘,不过他也并没有捞上什么好处。我是说,房产税啦,修缮费啦,种种花销算下来,他收的那点租金就见底了,所以这块地有没有都没区别。不过话说回来,他总算是个地主,名下有数间茅舍是不消说的,估计他也乐得把其中一间脱手,何况租客是我这么可靠的青年。

“见到你正合我意啊,”一阵寒暄后我直奔主题,“咱们一块儿去‘螽斯’吃两口午饭,我有桩生意跟你谈。”

他摇了摇头,为之神往的样子。

“不行啊,伯弟,我约了人,五分钟后在卡尔顿见面。”

“推掉嘛。”

“推不得。”

“呃,那干脆带他一块过来,咱们来个三人行。”

扎飞惨然一笑。

“伯弟,你不会乐意的,我约的人是罗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

我目瞪口呆。这种事总是有点震撼力的——刚辞别甲君,遇到乙君,而乙君又突然提到甲君。

“罗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

“对。”

“没想到你也认识他。”

“不大熟,只见过几次面。他跟我婶婶是好朋友。”

“啊!怪不得呢。昨天晚上我看到他们俩一起吃饭来着。”

“哈,要是你一会儿来卡尔顿,就能看到我们俩一起吃饭了。”

“慢着,扎飞老兄,这样明智吗?这样谨慎吗?和这位先生掰一块面包可是天大的折磨呀。我最明白了,这是我的经验之谈。”

“话虽这么说,我可得硬着头皮上。昨天他来了一封加急电报,叫我无论如何都要来见他,我心里琢磨着,八成是他想租下公馆消暑,或者是他认识谁想租的。除非是要紧事儿,不然他不可能拍这种电报啊。伯弟,我非去不可。不过这么着吧,我明天晚上跟你一起吃饭好了。”

这种安排我本来会欣然奉陪,可惜情况有异,我只有拒绝。我已经想好计划、做好安排了,不能说变就变。

“抱歉了,扎飞,我明儿要离开伦敦了。”

“真的假的?”

“真的。我们公寓的管理员叫我要么立刻走人,要么就别弹班卓里里。我选择前者。我正要在乡下找间茅舍,刚才说有生意跟你做就是这个意思。你有没有哪间茅舍能租给我的?”

“五六间都有,随便你选。”

“一定要安安静静、远离尘嚣的。我要好好练班卓里里。”

“正好有一间,绝对合适你。临着海湾,方圆几里内只住了沃尔斯警长一家。他会弹小风琴,你们正好二重奏。”

“那敢情好!”

“对了,今年附近还来了一班黑脸艺人[2],你可以跟他们切磋琴技。”

“扎飞,这简直是天堂啊。而且咱们终于可以常常见面了。”

“你可别到公馆弹你那个破烂班卓里里。”

“不弹。我会常常过去陪你吃午餐。”

“你太好了。”

“别客气。”

“对了,吉夫斯怎么想?我还觉着他不会乐意离开伦敦呢。”

我身子一僵。

“吉夫斯对此事以及其他事都没有任何看法。我们已经分道扬镳了。”

“什么!”

我就料到这个消息会吓他一跳。

“是的。从今往后,吉夫斯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他居然胆敢威胁我,说我不放弃班卓里里他就不干了。我于是接纳了他的辞呈。”

“你真辞了他?”

“没错。”

“啧、啧、啧!”

“这种事无法避免,”我若无其事地摆了摆手,“我不会自欺欺人,故作高兴,不过我能挺过去。出于自尊,我无法接受他的条件。我们伍斯特家的人是有底线的。于是我说:‘很好,吉夫斯,事已至此。我会特别留心关注你未来的事业发展。’就这么着。”

我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

“这么说,你真和吉夫斯一拍两散了?”扎飞好像若有所思,“啧啧啧!我去和他道个别,你没意见吧?”

“怎么会。”

“这都是出于礼貌。”

“可不是。”

“我一向佩服他智慧过人。”

“我也是。没人比我更懂了。”

“我吃过午饭就去你家走一趟。”

“你知道路。”我一副若无其事,甚至漠不关心的样子。其实和吉夫斯分道扬镳,让我觉得有点像刚刚踩中了炸弹,正在惨淡的世界里努力把自己拼回原形,但咱们伍斯特就是有本事绷紧嘴唇。

我在“螽斯”吃过午饭,一直泡到晚上。需要思考的事儿太多了。扎飞刚刚说扎福诺·里吉斯海滩有一班黑脸艺人表演,无疑给“利”的那端天平增加了砝码。想到能结识那帮大师,或许还能跟班卓乐手讨教一点指法和表演技巧,我不禁平添了勇气,面对不得不与扎福诺老爵爷未亡人母子时常照面的前景。我常想,有这两个毒瘤时进时出的,扎飞的日子得多艰辛啊。我这话是特别针对西伯里说的,这孩子真该给扼杀在摇篮里。我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却坚信,上次我在公馆小住,在我床上放蜥蜴的罪魁祸首就是他。

不过,我已经准备好忍受这对母子,因为刚才说过,我有机会和真正懂行的班卓琴手密切交流。要知道,大多数黑脸艺人的弦上功夫都无人能比。因此,我返回公寓换晚餐正装的时候,觉得异常闷闷不乐,原因并不在他们。

不错。咱们伍斯特从不自欺欺人。我之所以窝火,是因为想到吉夫斯就要淡出我的生活了。吉夫斯可是前无古人——我一边闷闷地套三件套一边想——后无来者呀。一阵感情在胸中激荡,这并非英雄气短。我感到一丝苦楚。梳妆完毕,我站在镜子前,目光掠过那熨得笔挺的大衣、那无可挑剔的裤线,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冲进客厅,按响电铃。

“吉夫斯,”我说,“我有话说。”

“是,少爷?”

“吉夫斯,关于咱们早上的对话。”

“是,少爷?”

“吉夫斯,我前前后后又考虑了一遍。我觉得,咱们俩都太草率了。咱们把过去忘了吧,你可以留下。”

“多谢少爷美意,只是……少爷是否仍然坚持继续学习那件乐器?”

我不禁一愣。

“不错,吉夫斯。”

“那么只怕,少爷……”

足以。我高傲地点了点头。

“很好,吉夫斯,没事了。当然,我会替你写一份绝佳的介绍信。”

“多谢少爷好意。但其实已无必要,今天下午,我已经答应了扎福诺勋爵。”

我吓了一跳。

“下午扎飞偷偷跑过来把你挖走了?”

“是,少爷。估计一周之内,我就要动身随他前往扎福诺·里吉斯。”

“是吗?那好,不妨告诉你,我明天就动身到扎福诺休养。”

“果然,少爷?”

“不错。我在那儿租了一间茅舍。吉夫斯,咱们就在腓利比相会。”

“是,少爷。”

“我的地点引用错了吗?”

“没错,少爷,正是腓利比。”

“很好,吉夫斯。”

“好的,少爷。”

就这样,经历了一连串的变故,7月15日清晨,伯特伦·伍斯特就站到了扎福诺·里吉斯“海景小舍”门前,隔着袅袅飘散的烟圈,若有所思地眺望着眼前的景色。

[1] Dower House,一般坐落于庭园中,用于安置前任一家之主的遗孀。

[2] 黑人演出团(Minstrel show),于1830年出现于美国,20世纪40年代风靡英国。白人演员用炭灰(burned cork)将脸和手部涂黑,模仿美国南部黑人,节目混合歌舞、说笑等;美国著名作曲家史蒂芬·福斯特(Stephen Foster, 1826—1864)创作了大量此类歌曲。后由于这种表演中含有种族歧视意味,因此逐渐式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