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夫斯每年都要告个假——这个懒鬼,通常是趁8月初,跑到什么海滨胜地休养两个星期,留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话说今年又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忙着讨论怎么安置他家少爷的问题。

“我似乎有印象,少爷,”吉夫斯说,“少爷本来打算接受西珀利先生的邀请,前往他在汉普郡的居所。”

我哈哈一笑。是那种干巴巴的苦笑。

“不错,吉夫斯,本来是。谢天谢地,我及时探听到了小西皮的阴谋。你猜是怎么回事?”

“猜不出,少爷。”

“我手下的探子回报,西皮的未婚妻莫恩小姐也在。此外还有他未婚妻的母亲莫恩太太以及他未婚妻的弟弟莫恩小少爷。你瞧,他请我过去,背后还不是存了歹念?你说,这家伙还不是别有用心?显然,我到时候要负责陪着莫恩太太和小塞巴斯蒂安·莫恩消遣,让他们有事可做,这样西皮和他讨厌的未婚妻就可以跑出去玩儿,在宜人的林地里漫步,谈天说地。我这次险象环生,只怕没人比我险呢。你还记得小塞巴斯蒂安吧?”

“是,少爷。”

“他那双金鱼眼?那头金色鬈发?”

“是,少爷。”

“说不出为什么,反正我从来就受不了眼前有金色鬈发晃来晃去。每次遇见,我都有种冲动,要么想踹他,要么想从高处往他头上摔东西。”

“多少秉性坚毅之士都深受其扰,少爷。”

“所以chez[1]西皮没戏。是不是门铃响了?”

“是,少爷。”

“外面有人。”

“是,少爷。”

“还是去看看是谁吧。”

“是,少爷。”

他翩然而去,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封电报。一读之下,我的嘴角不由得泛起浅浅的笑意。

“真奇妙,说什么就有什么,吉夫斯。电报是达丽姑妈拍的,她邀请我去伍斯特郡的别墅小住。”

“再理想不过,少爷。”

“不错。真不明白,刚才寻找避难所的时候怎么把她给忘了。自家以外,就数在那里最松快。风景如画、酒水不限,还有全英国最好的厨子。阿纳托你没忘吧?”

“没有,少爷。”

“最重要的,吉夫斯,是达丽姑妈那儿,可恶的孩子几乎是稀缺之物。诚然,有她儿子邦佐[2]在,估计他这会儿放假在家,不过邦佐我还无所谓。那你跑一趟回个电报吧,‘却之不恭’。”

“是,少爷。”

“再搜罗些必要的衣物,记得带上高尔夫球杆和网球拍。”

“遵命,少爷。最终安排尽如人意,我很高兴。”

我以前好像说过吧,达丽姑妈在我的姑妈军团中独树一帜,是个好好夫人,并且深谙小赌怡情之道。大家或许记得,她嫁给了汤姆·特拉弗斯,后来曾经在吉夫斯的帮助下,成功将炳哥·利透太太的法国厨子阿纳托挖角,招揽在自己麾下。我一向喜欢到她家串门,不仅因为她常常邀请同道中人来家里做客,而且向来不搞乡间别墅的恶劣习俗,不用可悲地起床用早膳。

因此,我揣着一颗轻松愉快的心,把两座车小心地泊进伍斯特郡布林克利庄园的车库,取道灌木丛、网球场,绕了一圈才进门,通报客到的消息。刚跨过草坪,只见吸烟室窗口探出一张面孔,眉开眼笑的。

“啊,伍斯特先生,”只听这张面孔说道,“哈、哈!”

“嘿、嘿!”我急忙回礼,礼貌上不能输了人家。

我一时想不起这张面孔是谁,过了几秒钟才记起,这位年逾古稀、老态龙钟的先生姓安斯特拉瑟,是达丽姑妈亡父的故友,从前我在她伦敦的居所见过一两次。老先生挺好相处,但有点神经衰弱的毛病。

“刚到吧?”他继续眉开眼笑。

“说话的工夫。”我也眉开眼笑。

“我想咱们可敬的女主人这会儿在客厅。”

“好的。”说完又是一阵眉开眼笑你来我往,然后我才进门。

达丽姑妈的确在客厅,见到我,她热情洋溢,着实暖心窝。她也是眉开眼笑。今天还真是眉开眼笑诸君的大日子。

“哟,丑八怪,”她说,“来啦。谢天谢地你能赶来。”

这个语气才对嘛,在家族圈子里是多多益善,此处特指阿加莎姑妈。

“盛情难却,姑妈,荣幸之至,”我诚恳地说,“我相信一定会住得轻松又愉快。我见到安斯特拉瑟先生也在。还有别人吗?”

“你认得斯内蒂瑟姆勋爵吧?”

“在赛马会上见过。”

“有他们夫妇。”

“自然还有邦佐咯?”

“对。还有托马斯。”

“你说姑父?”

“不是,他去苏格兰了。是你表弟托马斯。”

“难道是阿加莎姑妈那个招人厌的儿子?”

“当然。你以为还有多少个表弟叫托马斯啊?笨蛋。阿加莎去了洪堡,走之前把她儿子塞给了我。”

我的不安溢于言表。

“可是姑妈!你可知道自己招惹了什么?你往家里引来了什么样的祸害,你可有一点头绪?凡是小托所到之处,好汉也心生怯懦。他可是英国数一数二的大魔头。说到胡作非为,没有他做不到的。”

“根据成绩册,我也是这么想的,”姑妈表示同意,“但这个臭小子现在言行举止活脱脱是从主日学校课文里出来的。是这样的。可怜的安斯特拉瑟先生近来身子不大舒坦,一发现同一屋檐下住着两个小男孩,就当机立断,立了个规矩,规定哪个孩子在他逗留期间表现得最好,就能获得5镑奖励。结果,打那以后,托马斯的肋下就生出一对洁白的翅膀。”她脸上似乎罩上了一层阴云,好像又气又恨的样子。“见钱眼开的小浑蛋!”只听她说,“这辈子就没见过有这么规矩的孩子,真叫人作呕。足以见得人性本恶,叫人绝望啊。”

我没听懂。

“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不,才不是。”

“怎么不是?装模作样、油嘴滑舌的小托,总比到处作恶、为害人间的小托好吧?是这个理儿吧?”

“胡说八道。听着,伯弟,因为这场‘品行比赛’,情况变得有点复杂。这其中另有玄机。斯内蒂瑟姆勋爵夫人得知以后自然手痒起来,坚持跟我赌一把。”

我突然眼前一亮,明白了她的意思。

“啊!”我说,“这下我懂了,我明白了,我一清二楚了。她赌小托赢,是不是?”

“对。而我呢,既然深谙他的底细,自然以为自己稳操胜券。”

“当然。”

“我当时觉得能输才怪呢。老天做证,我对我的宝贝儿子没有任何幻想。邦佐是个小祸害,自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是。但赌他在品行比赛里胜出托马斯,还不是手到钱来的事?”

“绝对的。”

“要是比胡作非为,邦佐不过是个资质平平的劣马。托马斯可是水平一流的良驹。”

“说得好。所以姑妈你完全没理由担心,小托坚持不下去的,迟早要露出马脚。”

“话虽如此,但只怕等不到那个时候,就有人做手脚了。”

“做手脚?”

“没错,伯弟,前路有人搞鬼,”达丽姑妈严肃地说,“我下赌注的时候,对斯内蒂瑟姆夫妻丑恶的黑心肠并没有清醒的认识。直到昨天我才得知,杰克·斯内蒂瑟姆竟然怂恿邦佐爬到屋顶,对着烟囱鬼叫,吓唬安斯特拉瑟先生。”

“不!”

“可不是。安斯特拉瑟先生年迈体衰,可怜的老先生,准会吓得半死。等他恢复意识,第一句话准是取消邦佐的比赛资格,宣布托马斯自动胜出。”

“但是邦佐并没有去鬼叫?”

“没有,”达丽姑妈声音里满是为人母的自豪,“他严词拒绝了。谢天谢地,他这会儿恋爱了,因此性情大变。他对诱惑嗤之以鼻。”

“恋爱?和谁?”

“丽莲·吉许[3]。上星期,村里的‘星光梦’影院放了一部她的老电影,邦佐第一次得见佳人。出了影院,他脸色苍白神情坚定,打那以后,就努力要做到尽善尽美,所以这桩诡计才没有得逞。”

“那敢情好。”

“是。不过,现在轮到我出手了。你以为我会逆来顺受不成?对我客气,我自然待之以礼;但是谁敢毒害我的种子选手,那我就以毒攻毒。既然这场‘品行比赛’不规矩,那也别怪我不留情面。这次事关重大,不能畏首畏尾,整天想着当年母亲把我抱在膝头灌输的那些大道理。”

“押了不少银子?”

“银子事小,这可重要多了。我押了阿纳托,简·斯内蒂瑟姆押的是她家的帮厨女佣。”

“老天爷!要是姑父回家以后发现阿纳托不见了,那可有的说了。”

“他可不是闹个没完!”

“你们的赌注也太不平等了吧?我是说,阿纳托可是远近闻名的厨房大拿,手艺无人能及。”

“那,简·斯内蒂瑟姆的帮厨女佣可也不容小觑。听说这是位奇女子,而且如今好的帮厨女佣世上罕见,堪比霍尔拜因真品。况且我出的赌注总得比她高那么一点,不然她怎么肯轻易答应。好了,继续说刚才的事。要是敌方在邦佐的路上设置诱惑,那托马斯的路上自然也有诱惑等着他,而且多多益善。所以呢,快按铃叫吉夫斯,吩咐他开动脑筋。”

“可我没带吉夫斯过来啊。”

“你没带吉夫斯过来?”

“是啊。他专挑每年这个时候休假,这会儿正在博格诺捕小虾呢。”

达丽姑妈深深地忧虑起来。

“那还不立刻叫他回来!没有吉夫斯,你以为自己能派上什么用场?你这个可怜的榆木脑袋!”

我挺了挺胸——挺胸抬头收腹做了全套。说起吉夫斯,没人比我更尊重他,但这话伤了伍斯特的自尊。

“有头脑的人不只有吉夫斯一个,”我冷冷地说,“此事就交给我,姑妈,预计今天晚饭前,我就能制订出一个全面可行的方案,交与姑妈过目。要是我治不住这个小托,那我就把帽子吃了。”

“要是阿纳托走了,你也只能吃帽子了。”达丽姑妈一副此生无望的样子,我看在眼里,很不是滋味。

我告退的时候已经努力思索开来。我从前就怀疑,虽然达丽姑妈对我总是和善可亲,好像很享受有我陪她,但她内心深处对我的智力却是不屑一顾,和我所喜闻乐见的要差一截。她习惯性地称我是“笨蛋”,而且每次跟她提个小想法、小主意、小灵感什么的,她也常常一阵大笑了之,虽然透着宠爱,但也十分刺耳。刚才这场谈话中,她更是露骨地暗示,像眼下这种需要决断和手腕的危急关头,我根本不是她考虑的人选。因此,我打定主意,要让她看看,过去是如何低估了我。

为了让诸位对我有一个了解,我不妨透露一下:走廊才走了一半,我就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点子。接着我用一根半香烟的工夫斟酌一遍,发现全无纰漏,只要——哎呀,只要安斯特拉瑟先生对于坏品行的看法和我一致。

碰到这种情况,首要就是对个体心理大略有个底——不信去问吉夫斯。对个体研究充分,就能马到成功。话说我对小托研究多年,对他的心理更是了如指掌无所不知。他就是那种绝不“衔怒到日落”的孩子。我是说,要是做了什么事刺激、开罪或是惹毛了这个未成年恶徒,他准保看好一切机会,第一时间下狠手报复回去。就说去年夏天吧,他得知某位内阁大臣举报他抽烟的事儿,就把此人困在阿加莎姑妈赫特福德郡居所的湖心岛上——注意了,当时下着大雨,而且岛上陪他的只有一只天鹅,而且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凶狠的一只。瞧,明白了吧!

因此我认为,只要斟酌几句讽刺或者奚落,针对他最敏感的地方,必然能让这个小托动起邪念,计划对我施以惊天动地的暴行。要是各位怀疑我是否甘愿做如此大的自我牺牲,成全达丽姑妈,我只有一句话:伍斯特家风如此。

只是还有一点有待确认:如果罪行是对伯特伦·伍斯特犯下的,安斯特拉瑟先生是否会认为足以凭借此罪将小托踢出比赛队伍呢?抑或他老人家只会呵呵一笑,咕哝着男孩子哪有不淘气的?要是后一种情况,那就没戏了。我决定先跟他打个招呼,问明状况。

他还在吸烟室里没走,这会儿正在读《时代晨报》,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我开门见山。

“哦,安斯特拉瑟先生,”我说,“好啊!”

“美国市场发展趋势很不好啊,”他说,“这股强力熊市很不好啊。”

“是吗?”我说。“那,不管怎么样,话说您这个‘品行’奖?”

“啊,你也听说了?”

“我不大清楚您的评分规则。”

“哦?其实相当简单。我每天计一个分数。每天先给两个孩子各自计20分,然后根据他们行为的恶劣程度酌情扣减。举个简单的例子吧。一大早在我卧室门外大喊大叫,扣3分;吹口哨,扣2分。如果失德性质严重,那么失分相对地就更多。晚上休息之前,我在小笔记本里统计当天的总分。我想这样既简单,又十分巧妙,你说呢,伍斯特先生?”

“绝对的。”

“到目前为止,结果叫人相当满意。两个小朋友谁也没丢一分,我的神经系统安然无恙。当初我得知做客期间府上还有两个少不更事的男孩,坦白说,我哪敢有这种奢望。”

“明白了,”我说,“了不起。那么,对于所谓的一般性道德败坏,您又如何处置呢?”

“什么?”

“哦,我是指那些没有影响到您个人的恶行。假设他们有谁对我做了什么事,给我布了一个陷阱什么的?或者假设——往我床上放了一只青蛙什么的?”

他听到这句话震惊不已。

“要是出现这种情况,我一定给肇事者扣整整10分。”

“才10分?”

“那就15分。”

“20分多整装呀。”

“那,或者就扣20分。我对恶作剧一向深恶痛绝。”

“我也是。”

“伍斯特先生,要是果然有谁做出这种恶劣的行为,你一定会通知我吧?”

“第一个就告诉您。”我向他保证。

于是乎我一踏进花园就四处寻找小托。这会儿我胸有成竹,伯特伦再无后顾之忧。

没费多少工夫,就让我在凉亭里找到了。他正捧着一本增长见闻的书。

“嗨。”他面露微笑,圣人一般。

话说这个人类祸害是个小胖墩,都怪人民太过迁就,使他得以危害祖国达14年之久。他生就一管朝天鼻、一对绿油油的眼珠,总体形象就是一个未来的小流氓。我以前就讨厌他这副面孔,如今添了这圣人般的微笑,更加觉得目不忍视。

我在脑海里迅速挑选了几句冷嘲热讽。

“哟,小托,”我说,“你在这儿啊。瞧你胖得,都要赶上猪了。”

这句做开场白应该不错。根据经验,要说有哪个话题他不可能乐呵呵地甘之如饴,听任挖苦,那就数他腰间的游泳圈了。记得上次我偶尔提起,他立刻回嘴。别看他一个小孩子家,我要是能有他那些词汇量,都要为之骄傲的。但是现在呢,只见他眼中的渴盼一闪而过,继而露出一个笑脸,越发像圣人了。

“是啊,我体重好像的确是长了点。”他心平气和地说,“趁在这儿的这段日子,我得多运动运动。你要不要坐下,伯弟?”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你赶了这么久的路,肯定累了。我去给你拿个垫子来。你有烟吗?那有火吗?我去吸烟室给你拿。那要不要我给你端点喝的?”

不夸张地说,我大惑不解。虽然刚才达丽姑妈跟我讲过,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个小无赖对同类的态度真的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实质性转变。可眼下呢,听了他这一席话,仿佛他已化身童子军加送货车的结合体,我千真万确是大惑不解。尽管如此,我再接再厉,不改斗牛犬本色。

“你还在念那所破烂小学呢?”我问。

他或许对腰围的问题刀枪不入了,但有人出言侮辱母校,他总不至于也听之任之吧?为了钱这般丧尽天良,那也太不可思议了。可惜我想错了。显然,金钱欲已经把他紧紧攫住。只见他摇摇头。

“我这个学期就毕业了,下学期要去佩文赫斯特。”

“那儿是不是要戴学位帽?”

“是啊。”

“垂着粉红流苏?”

“是啊。”

“你戴在头上不知是什么蠢样子呢!”我嘴里说着,心里却没抱多少期望。我还纵情大笑。

“估计是吧。”他笑得比我更加纵情。

“学位帽!”

“哈哈!”

“粉红流苏!”

“哈哈!”

我只好放弃。

“唉,突突。[4]”我闷闷地道别,转身走了。

几天以后我发现,这小子中毒之深远超过我的预料。小托利欲熏心,已经无药可救。我是从安斯特拉瑟老先生口中得知这个坏消息的。

这天我刚在卧室里用过早饭,焕然一新,下楼梯的时候碰见了他。

“哦,伍斯特先生,”他说,“你之前对我组织的这个小小的品行奖很感兴趣,我很高兴。”

“哦,啊?”

“当时好像给你解释过计分标准。不过呢,今天早上,我不得不做点小改动。我觉得这是情况需要啊。当时我正巧遇见咱们女主人的侄儿小托马斯。他刚进门,一脸疲惫,看来风尘仆仆的。我于是问他,这么一大早的,他去哪儿了——当时还没开早饭——他说前一天晚上听你感叹离开伦敦前忘了安排把《体育时报》寄到这儿,所以他特地跑去火车站,徒步走了3英里多路,帮你买了一份。”

我眼前一花,视线一片模糊。眼前仿佛出现了两位安斯特拉瑟先生,两个轮廓都有些闪烁不定。

“什么!”

“我理解你的激动,伍斯特先生。我感同身受。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居然如此无私善良,实在难得一见。从这件小事中足见他一片赤子之心,我分外感动,因此打破了原来的规矩,给小朋友额外加了15分。”

“15分!”

“现在想想,还是加20分吧。就像你之前说的,这个数字才整装。”

他迈着方步走了,我火速去找达丽姑妈。

“姑妈,”我说,“情况大大地不妙。”

“还用你说,”达丽姑妈动情地说,“你知道刚才出什么事了?斯内蒂瑟姆那个小人跟邦佐说,要是他早饭时在安斯特拉瑟先生背后拍纸袋子响儿,就给他10先令。这种人,就该把他赶出赛马场,逐出俱乐部!再次感谢爱情的力量!我可爱的邦佐听了以后瞥了他一眼,不屑地走开了。但由此可见咱们的对手有多可怕。”

“还有比这个对手更可怕的,姑妈。”我说着跟她解释了情况。

她目瞪口呆。甚至可以说呆若木鸡。

“托马斯真这么做了?”

“千真万确是小托。”

“为了给你买报纸,走了6英里路?”

“6英里还多一点。”

“卑鄙无耻!老天,伯弟,你想过没有,他或许会继续日行一善——甚至两善?就没有办法阻止他吗?”

“我是无计可施了。姑妈,不得不承认,我一筹莫展。眼下只有一个办法。咱们得叫吉夫斯出马了。”

“也是时候了,”我家亲戚暴躁地说,“一开始就该叫他过来。上午就给他拍电报。”

吉夫斯实在难得。他总是善解人意,什么严峻的考验都不在话下。在享受例行年假的当间儿,要是被一纸电报召回来,许多人都要大发脾气的,但吉夫斯不是这种人。第二天下午他就赶回来了,只见他晒成了古铜色,身强体健的样子。事不宜迟,我立刻交代了情况。

“就是这样了,吉夫斯,”我概述过后总结道,“这个难题,只怕要你穷尽智慧。这会儿你先好好歇着,晚上用过清淡的饮食,找个安静没人的角落,集中精神思考。你晚饭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想喝的酒水?有没有什么你觉得能额外刺激大脑的东西?有的话尽管说。”

“多谢少爷。我已经想到了一个计划,想来应该能奏效。”

我凝视着他,一股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这么快?”

“是,少爷。”

“怎么可能这么快。”

“是,少爷。”

“是根据个体心理吧?”

“正是,少爷。”

我不禁失望地摇摇头,心头兜起一阵怀疑。

“那,说来听听吧,吉夫斯,”我说,“不过我看希望不大。你刚到,不可能知道小托发生了多可怕的变化。你依据的大概还是上次见面时对他的那点了解吧?白费劲,吉夫斯。这个小兔崽子不肯让这5镑逃脱自己的魔掌,如今是一派道貌岸然,做得滴水不漏。我嘲讽过他的腰线、挖苦过他的学校,他也只是淡然一笑,像只半死不活的鸭子。你明白了吧。不过呢,咱们还是听听你的建议吧。”

“少爷,我想为今之计,最好是由少爷去请求特拉弗斯夫人,让夫人邀请塞巴斯蒂安·莫恩小少爷前来小住。”

我又一阵摇头晃脑。我觉得这个计策简直是臭鸡蛋,而且还是顶级臭鸡蛋。

“那有什么鬼用?”我不是没有一点尖酸的,“干吗要请塞巴斯蒂安·莫恩?”

“他有一头金色鬈发,少爷。”

“那又怎样?”

“性格再和善之人,对长长的金色鬈发也要忍无可忍。”

嗯,这倒是有点道理。话虽如此,我也没有为之雀跃。或许一见塞巴斯蒂安·莫恩,小托钢铁般的意志防线就会崩塌,继而对其人百般摧残迫害。但我还是没抱太多希望。

“或许吧,吉夫斯。”

“我自认没有过于乐观,少爷。少爷应该记得,莫恩小少爷除了一头鬈发,性格上也并非讨人喜欢。他常常肆无忌惮、口无遮拦,我想托马斯小少爷见到比自己小几岁的男孩子如此,大概会心生厌恶。”

我之前隐约觉得有什么疏漏来着,这会终于知道是什么了。

“慢着,吉夫斯。假设小塞巴斯蒂安真是像你说的那样五毒俱全,他对邦佐的影响难道不是和小托一样吗?要是咱们的选手对他动起手来,那咱们不是傻眼了。别忘了,邦佐已经落后了20分,而且胜算越来越低。”

“料想不会发生这种状况,少爷。特拉弗斯小少爷心有所爱。在13岁的年纪,爱会产生极强的束缚力。”

“嗯,”我心下沉吟,“那,不妨试试,吉夫斯。”

“是,少爷。”

“我叫达丽姑妈今天晚上就写信给西皮。”

小塞巴斯蒂安两天后就到了,不得不说,一看到他,我之前的悲观顿时消减了大半。有种人脸上就写着找打,叫有正义感的男孩子看了,忍不住把他引到僻静的角落拳脚相加。塞巴斯蒂安·莫恩就是这种人。我看他像极了小公爵方特洛伊。我密切留意小托和他相见时的反应,只见小托眼中精光一闪,就像印第安酋长——譬如说钦加哥或者“卧牛”[5]吧——马上要拔出剥皮刀。就是那种准备动手的气势。

握手的时候,小托显得很拘谨,这是不假,只有目光如炬的旁观者才能察觉到他已经心乱如麻。反正我是发现了,并且立即传唤吉夫斯。

“吉夫斯,”我说,“要是当初不看好你的计划,我现在收回意见。我相信你找到了门路。我在撞击发生时一直留意小托,发现他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

“果然,少爷?”

“而且站都站不好,耳朵也呼扇呼扇的。总之,他就是一副意志竭力抵抗、奈何身体太虚弱的样子。”

“是吗,少爷?”

“是的,吉夫斯。我切实感到了那种一触即发的张力。明天我叫达丽姑妈带这两个累赘去乡间玩儿,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任他们撒野,剩下的就听凭本性咯。”

“好主意,少爷。”

“何止是好,吉夫斯,”我说,“简直是绝了。”

知道吗,随着年纪渐长,我越来越深信,世上其实根本不存在什么“绝了”。我已经无数次地目睹看似板上钉钉的事鸡飞蛋打,以至今日,我坚持这种超然物外的怀疑论,已很难被说动。偶尔有人在“螽斯”等场所神神秘秘地凑过来,怂恿我投资某匹好马,据说是无论如何不会输,就算刚起跑就被雷劈也不怕。但伯特伦·伍斯特只是摇头作罢。他看惯了世事无常,知道不可百分之百地相信任何事。

要是有人事先对我说,我那小托表弟和塞巴斯蒂安·莫恩这种顶级烦人精相处一段时间下来,非但没有摸出小刀剪掉对方的一头鬈发、一路紧追把对方逼近泥塘,反而因为对方脚上磨起了泡而把那个可恶的小子一路背回家,我准会嗤之以鼻。我晓得小托,见识过他的作品,还亲眼看到他下手。哪怕是为了5镑奖金,他也不会犹豫,对此我深信不疑。

可是结果呢?就在黄昏的静谧中,小鸟温柔地呢喃,自然万物低吟浅唱着幸福与希望,打击从天而降。我当时正在凉台上和安斯特拉瑟老先生聊天,突然间看到车道转角处冒出两个孩子的身影。只见塞巴斯蒂安由小托背在背上,摘了帽子,金色鬈发在风中飘来荡去,哼唱一首歌词残缺不全的滑稽歌曲;而小托呢,虽然因为重负弓着腰,却是毅然决然,迈动沉重的步子,脸上还是那个可恶的圣人般的微笑。他走到台阶前,卸下塞巴斯蒂安,过来和我们说话。

“塞巴斯蒂安鞋里露了个钉子,”他声音低沉,满是仗义,“走起路来脚很痛,所以我背他回来了。”

只听安斯特拉瑟老先生倒吸一口凉气。

“一直背到家?”

“是,先生。”

“就这么顶着大太阳?”

“是,先生。”

“那他不沉么?”

“有一点,先生,”小托说着,又亮出圣人招牌,“可是让他走路的话会很痛的。”

我起身就走。真是忍无可忍。要说有哪位古稀之人眼看又要给人加奖励分,那就是安斯特拉瑟老先生无疑。奖励分的形状都在他眼中闪闪发光。我进了屋,看到吉夫斯在我的卧室里,正瞎捯饬领带之类的玩意儿。

他得知消息以后,微微撇了撇嘴。

“情况严重,少爷。”

“非常严重,吉夫斯。”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少爷。”

“你担心?我可没有。我全心全意地以为小托会把小塞巴斯蒂安宰了。我对此寄予厚望啊。由此可见,金钱欲是多么强大。这是商业化的时代啊,吉夫斯。我小时候,可是心甘情愿放弃5镑,让塞巴斯蒂安这种臭小子得到应有的教训。我会认为这钱花得值。”

“少爷只怕是误会了托马斯小少爷的动机。他之所以忍住本能的冲动,并不只是为了这5镑奖励。”

“呃?”

“他洗心革面的真实理由,我已经打探到了,少爷。”

我一头雾水。

“是宗教,吉夫斯?”

“不,少爷,是爱。”

“爱?”

“是,少爷。午饭后不久,这位小绅士和我在前厅里简短地交谈过,并对我吐露了心事。我们谈了一会儿无涉好恶的话题,然后他突然脸泛红晕,微微犹豫之后,问我是否觉得葛丽泰·嘉宝是世上最动人的美女。”

我眉头一皱。

“吉夫斯!你是说,小托爱上了葛丽泰·嘉宝?”

“是,少爷。只怕这的确是实情。据我理解,这种感情已经积累了一段时日,而她最新的影片终于让他死心塌地。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绝没有错。从他的言语间可知,他打算穷尽一生,努力使自己配得上心中所爱。”

这真是致命的一击。大局已定。

“大局已定,吉夫斯,”我说,“邦佐这会儿落后整整40分了。除非小托犯下什么破坏江山社稷的滔天大罪,才有可能把这个差距拉平。而现在呢,这种情况是门都没有。”

“可能性看来的确微乎其微,少爷。”

我一阵沉思。

“等姑父回来发现阿纳托不见了,肯定大发雷霆。”

“是,少爷。”

“达丽姑妈可有的苦头吃了。”

“是,少爷。”

“还有,从纯私人的角度出发,除非斯内蒂瑟姆夫妇请我去吃顿家常便饭,否则这辈子尝过的最可口的美食从此就跟我诀别了。他们请我吃饭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是,少爷。”

“现在也只能挺直腰板,直面不可避免的结局了。”

“是,少爷。”

“像法国大革命中的贵族爬上囚车,啊?英勇无畏的笑。绷紧嘴唇。”

“是,少爷。”

“那好啦。衬衫饰钮系好了?”

“是,少爷。”

“领结也选好了?”

“是,少爷。”

“硬领和内衣都准备妥当了?”

“是,少爷。”

“那好,我这就去沐浴,去去就来。”

说什么英勇无畏的笑啦、什么绷紧嘴唇啦,说起来容易,但根据经验——我敢说其他人也有同感——真不是说安就能安上的。接下来的几天,坦白说,虽然我百般努力,脸上却常常是一股阴郁之色。除此以外,好像故意添乱似的,阿纳托的厨艺偏偏在这个节骨眼突飞猛进,从前的拿手好菜也为之黯然失色。

日复一日,我们坐在晚餐桌上,任美味在舌尖融化,我和达丽姑妈彼此对望心照不宣,而斯内蒂瑟姆男方则得意扬扬地问女方,有没有尝过这般佳肴呀?斯内蒂瑟姆女方则会回男方一个奸笑,说这辈子都没有。我和达丽姑妈再次彼此对望,姑侄二人眼中都噙着泪花儿——这意思大家明白吧。

与此同时,安斯特拉瑟老先生的归期越来越近。

可以说,时间之沙就要流失殆尽。

就在他即将启程的那天下午,终于出事了。

那是一个暖洋洋的、让人昏昏欲睡的宁静下午。我在卧室里忙着处理拖延了好一阵子的信件;从窗户望去,可以见到阴凉的草坪,草坪边缘是五颜六色的花畦。有一两只雀儿蹦蹦跳跳,一两只蝶儿飞来舞去,还有一群蜜蜂黄蜂之类的嗡嗡作响。安斯特拉瑟老先生在花园躺椅上,睡他的八小时美容觉。这派景色直叫人心旷神怡,奈何我满腹心事。唯一一处败笔就是斯内蒂瑟姆勋爵夫人在花畦间漫步,大概心里在盘算着日后的菜单。我诅咒她。

就这样,大家各行其是。雀儿继续蹦跳,蝶儿接着飞舞,蜂儿依然嗡嗡,安斯特拉瑟老先生鼾声如故——可谓相安无事。我笔下给裁缝的这封信也做好了铺垫,打算好好说道说道我那件新外套右手袖子松垂的问题。

一阵敲门声响起,接着吉夫斯走进来,送来当日的第二批信件。我接过来,胡乱撇在身边桌子上。

“唉,吉夫斯。”我郁郁地说。

“少爷?”

“安斯特拉瑟先生明天就走了。”

“是,少爷。”

我望着窗外尚在梦中的古稀之人。

“年少时,吉夫斯,”我说,“无论我爱得多深,只要见到躺椅中睡了这样一位老绅士,我都情不自禁要对他动点手脚,不论代价如何。”

“果然,少爷?”

“不错,很可能是用豌豆枪。但如今的男孩子实在道德尽丧,气概全消。这么美好的下午,我估计小托正躲在屋子里,给塞巴斯蒂安展示集邮册之类的东西呢。哼!”我的语气充满不屑。

“托马斯和塞巴斯蒂安两位小少爷应该在马厩院子里玩耍,少爷。不久前我遇见塞巴斯蒂安小少爷,他说要去那边。”

“电影啊,吉夫斯,”我说,“是这个时代的祸根。要是没有电影,让小托逮到机会和塞巴斯蒂安这种臭小子单独在马厩院子里——”

我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只听西南方向我视线不可及的地方爆发出刺耳的尖叫。

这声尖叫如同一把匕首划过空气,安斯特拉瑟老先生一跃而起,仿佛大腿被刺中了。接着,小塞巴斯蒂安闯入了视野,他一路狂奔,身后不远处是小托,比他奔得可还要狂些。小托右手提着一只饮马用的大水桶,行动颇不方便,但他脚下生风,眼看着就要追上小塞巴斯蒂安了。这时后者慌不择路,一蹿躲到安斯特拉瑟先生背后。有那么一瞬,似乎尘埃落定了。

但仅仅是一瞬。小托明显大受刺激,也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只见他敏捷地跨到一边,托起水桶,用力泼开去。而安斯特拉瑟先生偏偏也跨到同一边,于是乎,就我目光所及,这一桶之物尽数泼在他身上。不出一秒钟的工夫,他毫无经验或训练,就已然高居伍斯特郡湿人之榜首。

“吉夫斯!”我忍不住喊道。

“是,确实如此,少爷。”吉夫斯应道。我觉得他这句总结可谓恰到好处。

楼下园中,情势愈演愈烈。别看安斯特拉瑟老先生年迈体衰,偶尔也不乏惊人之举。我很少见到他这般年纪的人行动起来如此敏捷如此放纵不羁。躺椅旁边有一根棍子,他顺手捡起来,迈开步伐,一如两岁的娃娃。不一会儿,他和小托你追我赶,已经消失在视野之外,转到屋子一侧去了。小托虽然跑出了竞赛的风范,但从那痛苦的号叫中不难听出,速度还是不足以甩掉对手。

混乱和叫喊声逐渐平息了。我心满意足地望着斯内蒂瑟姆夫人,只见她呆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提名人的胜算一落千丈,好像胸中吃了一记。我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对付吉夫斯。我不动声色,心里却觉得打了一场胜仗。我很少有机会数落他的不是,这回逮到机会,我毫不留情。

“瞧,吉夫斯,”我说,“我对了,你错了。血性是骗不了人的。一时小托,就是一世的小托。豹岂能变其斑乎?古实人岂能变其那什么乎?上学那会儿学过一句名言,讲撵走本性的,怎么说的来着?”

“是‘你能用叉子撵走天性,但是它还会一路奔回来’[6],少爷。拉丁语原文是——”

“别管什么拉丁语原文了。重点是我跟你说过,小托看到鬈发肯定克制不住,果不其然吧。你可没这么想。”

“我想这次突如其来的意外并不是鬈发导致的,少爷。”

“怎么可能?”

“不,少爷。我想起因是塞巴斯蒂安小少爷言语间唐突了嘉宝小姐。”

“呃?他好端端的怎么会说这种话?”

“是我建议的,少爷。就在不久前,他往马厩院子走的时候。他很愿意照做,因为在他看来,嘉宝小姐无论从样貌还是才华方面,都远不及克拉拉·鲍小姐。他仰慕鲍小姐已久。从刚才的情况看来,我想塞巴斯蒂安小少爷一定是一有机会就提起了这个话题。”

我跌坐在椅子里。伍斯特的神经系统无力承受了。

“吉夫斯!”

“少爷?”

“你的意思是说,塞巴斯蒂安·莫恩这个乳臭未干、这个顶着一头鬈发晃来晃去又没招致人人喊打的小子,竟然爱上了克拉拉·鲍?”

“听他的意思,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少爷。”

“吉夫斯,这一代人真叫人匪夷所思。”

“是,少爷。”

“你当年也像这样吗?”

“不,少爷。”

“我也不是,吉夫斯。14岁的我曾写信给玛丽·劳埃德[7]讨签名,但除了这一件,我的私生活清清白白,随便谁来查。不过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吉夫斯,我要再次重重向你致谢。”

“多谢少爷夸奖。”

“你再一次挺身而出,不失男儿本色,播撒甜蜜与光明,毫不含糊。”

“但求少爷满意罢了。少爷是否还有别的吩咐?”

“你是想回博格诺捕小虾了吧?去吧,吉夫斯,只要高兴,不妨再多留半个月。祝你网到成功。”

“多谢少爷。”

我定睛观察他。只见他后脑勺凸出,眼中闪着纯粹的智慧之光。

“我真心可怜那些小虾,凭那点智商还想跟你斗,真是白费力气,吉夫斯。”我说。

这可是肺腑之言。

[1] [法]意为在……家里。

[2] Bonzo,美语意为疯子;“邦佐狗”是20世纪20年代流行的卡通形象。

[3] Lillian Gish(1893—1993),美国早期著名影星,有“美国银幕第一女士”之称,初期常扮演纯洁的弱女子角色。

[4] 年轻人经常以模仿汽车喇叭的拟声词做告别语,如toodle-oo等;文中为法语对应词teuf-teuf。

[5] 钦加哥,詹姆斯·库柏小说《最后的莫西干人》中的主角;卧牛(1831—1890),印第安苏人部落首领、重要政治领袖。

[6] 古罗马诗人贺拉斯名言。

[7] Marie Lloyd(1870—1922),英国歌舞剧场演员、谐星,一度有“歌舞剧场女王”的美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