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特伦·伍斯特的知己说得好:不管他平时如何逃避各种赛事活动,在“螽斯”俱乐部的年度高尔夫锦标赛上,保准能看见他奋力杀向16差点的身影。但今年有些例外:比赛场地安排在海边宾利,坦白说,我当时听了消息就一阵犹豫。开幕日的这天早上,我站在“斯普兰德”酒店套间里凭窗远眺,心情实在算不得小鹿乱撞——这意思大家明白吧?我反而觉得这次可能是草率了。

“吉夫斯,”我说,“虽然咱们来都来了,但我开始寻思,这次来是不是不太明智呢?”

“这里景色宜人,少爷。”

“风光秀丽堪夸美,”我表示赞同,“但纵然暖风滋花终年,咱们可不能忘了,此地有我阿加莎姑妈的挚友梅普尔顿女士。她打理这儿的一间女校。要是姑妈知道我来了,肯定会叮嘱我去拜访一下。”

“所言极是,少爷。”

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我和她只有一面之缘,吉夫斯。那是在一个夏天的晚上,在我的营帐里,就在我征服纳维人的那一天。哎,其实那是一年前快到收获节前夜,在阿加莎姑妈家里,我们一起吃午餐的那一天。这种经历我可不想有第二次。”

“果然,少爷?”

“还有,你还记得我上次误闯女校的下场吧?”

“是,少爷。”

“因此,讳莫如深、三缄其口。我此行务必低调。要是阿加莎姑妈问起我这个星期去哪了,就说我去哈罗盖特做水疗了。”

“遵命,少爷。抱歉,请问少爷,是打算这身打扮出门见人?”

截至目前,谈话一直友好又融洽,这会儿我发现,一个不和谐的音符蹦出来了。我就琢磨着,他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拿我这条簇新的高尔夫灯笼裤做文章了。我下定决心,要像虎妈保护虎仔那样,跟他奋战到底。

“当然,吉夫斯,”我回答,“怎么?莫非你不喜欢?”

“是,少爷。”

“你觉得颜色太艳?”

“是,少爷。”

“在你看来,是有点扎眼?”

“是,少爷。”

“那,我是喜欢得不得了,吉夫斯。”我坚定地说。

空气中已然弥漫起一股刺骨的寒意,因此我决定,干脆趁机把另一条隐藏了一些时候的秘密暴露给他。

“呃——吉夫斯。”我说。

“少爷?”

“前两天我碰见威克姆小姐来着。我们聊了一阵子,后来她说约了一群人去昂蒂布消暑,还邀请我同去。”

“果然,少爷?”

这会儿他绝对是在挤眉弄眼。这个问题我应该讲过:吉夫斯不看好伯比·威克姆。

一阵剑拔弩张的静默。我默默给自己打气,力求展现伍斯特的决心意志。我是说,时不时地总得表明立场吧。吉夫斯的毛病就是偶尔会忘乎所以。就因为他偶尔出谋划策——我大方承认——的确是有那么一两次拯救少爷于水火,他仗着这个,就常常露骨地表现出伯特伦·伍斯特在他心中就是个弱智儿童之类的,以为没了他,走两步就要摔跤。我对此分外反感。

“我已经答应了,吉夫斯。”我冷静地轻声宣布,一边还没事儿似的一抖手腕,点了一支烟。

“果然,少爷?”

“你会喜欢昂蒂布的。”

“是吗,少爷?”

“我也会。”

“是吗,少爷?”

“那就这么定了。”

“是,少爷。”

我很得意。看来采取坚定立场效果显著。很明显,他给铁蹄碾成了灰——就是给威慑住了,这意思大家懂吧?

“那行啦,吉夫斯。”

“遵命,少爷。”

本来我以为从竞技场下来怎么也得大半夜了,但所谓成事在天,还不到3点,我就打道回府了。我正在码头来回踱步,闷闷不乐,这时却瞄见吉夫斯款步向我走来。

“午安,少爷,”他说,“没想到少爷这么早回来,不然我就留在酒店了。”

“我也没想到自己这么早回来,吉夫斯,”我有些叹息,“第一轮就给刷下来了,倒霉。”

“果然,少爷?真遗憾。”

“而且更叫人没面子的是,把我打败的那厮在午饭桌上毫不节制,明显醉得不轻。今天好像什么都不顺啊。”

“也许是少爷没能一丝不苟、目不转瞬地盯着球?”

“应该是这么回事吧。反正我是下来了,一败涂地,众望所归……”我住了口,饶有兴趣地望着地平线,“老天,吉夫斯!快看走过来的那个人!不可思议!简直和威克姆小姐一模一样。你说两个人为什么会长得这么像?”

“单就这个例子看,我想少爷觉得像,是因为那正是威克姆小姐。”

“呃?”

“是的,少爷。少爷请看,她正在摆手。”

“她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恕我一无所知,少爷。”

他声音透着寒意,好像是说,不管伯比·威克姆来海边宾利有何目的,在他看来,绝对没有好事。他退到一侧,显得忧心忡忡悲观失望,我则脱下洪堡帽,亲切地挥动。

“好啊!”我说。

伯比靠拢过来,泊在我身边。

“嘿,伯弟,”她说,“没想到你也在。”

“正是在下。”我向她保证。

“奔丧来了?”她瞧着我的裤子。

“潇洒不?”我顺着她的目光,“吉夫斯不喜欢,不过他在裤装的问题上一向是个老顽固。你来宾利做什么?”

“我表妹克莱门蒂娜在这儿念书。今天她过生日,我就惦记着过来看看她。我正要过去找她。你今天晚上不走吧?”

“不走,我住在‘斯普兰德’。”

“那你可以请我吃晚餐,如果你愿意。”

吉夫斯站在我身后,我虽然看不见,但却能感到他警惕的眼神齐刷刷打在我后脖颈上。我明白这眼神的含义——和伯比·威克姆搅在一起,即便是请她吃两口饭吧,也都无异于逆天而行。真是荒谬,我下了判决。乡下别墅的生活错综复杂,要是和小伯比瞎掺和,那出什么事还真说不定,这我不否认。但说到坐在一块舀两勺晚饭能潜藏着什么大灾还是大难,那我就不懂了。我于是没理他。

“当然了,好,行,没问题。”我说。

“那太好了。我今天晚上还得赶回伦敦,去伯克利参加庆祝活动,不过迟到一点也没关系。那我们大概7点半过去,之后你可以带我们去看电影。”

“‘我们’?你们?”

“我和克莱门蒂娜呀。”

“你是说,你打算带上那位讨厌表妹?”

“那当然了。过生日还不让她享受点乐趣吗?况且她才不讨厌,她是人见人爱,绝不会麻烦你,只要你过后把她送回学校就行了。又不让你伤筋动骨,这点事总办得到吧?”

我敏锐地盯着她。

“有什么名堂?”

“名堂,什么意思?”

“上次我不小心掉进女校的陷阱,那位眼如钻子的女校长非要我给那帮女土匪讲讲《理想和未来生活》。今天晚上不会吧?”

“当然不会。你走到大门口,按响门铃,看她进去就好了。”

我一阵沉思。

“这似乎在咱们的活动范围以内。哎,吉夫斯?”

“想来如此,少爷。”

听声音是阴阳怪气,我瞧了他一眼,只见他一副“为何不听我一劝”的表情,叫我好生气恼。有时候,吉夫斯活脱脱就是一位姑妈。

“好。”我再次不理他——这次表现得很尖锐。“我7点半恭候你们。别迟到。另外,”我得让她明白,好好先生的外表之下,我可是铁石心肠,“叫那小姑娘把手洗干净,不可以抽鼻涕。”

坦白说,对于和伯比·威克姆的小表妹克莱门蒂娜套近乎一事,我并没抱着太多期许,但不能否认,她并没有想象的糟糕。我发现,通常情况下,小姑娘一遇见我就爱咯咯咯笑个没完,一边窃笑一边盯着我。每次我一抬眼,就发现她们眼光仿佛黏在我身上,脸上写着不可置信,好像不肯相信我是真人。我怀疑她们是在默记我举手投足的各种小怪癖,以供过后模仿给同学们取乐。

但克莱门蒂娜这孩子却没有这些缺点。她约莫13岁——对了,既然是她的生日,那是刚好13岁——安安静静的圣人模样,只用目光默默崇拜我。她一双手白白净净,也没有着凉;饭桌上,她的表现更是无懈可击,善解人意地听我借着一只叉子和两粒豌豆演示当天下午如何在第十洞被对手置于死地,一直盯着我的嘴唇不放——打个比方。

至于看电影的时候,她同样无可挑剔,散场之后,还感谢我请她出来玩,明显很动情。我对这小姑娘格外满意,替伯比开车门的时候还赞不绝口。

“对嘛,我就说了她人见人爱,”伯比发动起动机,准备奔回伦敦了,“我一直说,学校对她有偏见。他们总是对人有偏见。我上学的那会儿,就对我有偏见。”

“对她怎么个偏见法?”

“哦,各方各面。但话说回来,圣莫尼加这种烂地方,又有什么可指望的?”

我心头一惊。

“圣莫尼加?”

“就是学校的名字。”

“你是说,她念的是梅普尔顿女士的学校?”

“难道不行?”

“可梅普尔顿女士和我阿加莎姑妈是老交情啊。”

“我知道。我来这儿念书,就是你姑妈给我母亲出的主意。”

“我说,”我紧张地问,“下午你过去的时候,没提到我来宾利的事吧?”

“没有啊。”

“那就好,”我松了一口气,“瞧,要是梅普尔顿女士知道我来了,我总得去拜访一下。我明天就走,那就没问题了。可该死,”我发现一处漏洞,“那今天晚上呢?”

“今天晚上怎么了?”

“那,我不是得去见她吗?总不能门铃一按,把小姑娘一扔就走人吧。阿加莎姑妈准跟我没完。”

伯比望着我,神色诡异,仿佛在想事情。

“说到这儿呢,伯弟,”她开口道,“我之前就想跟你说来着。我觉得,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按门铃。”

“呃?怎么了?”

“哦,情况是这样的。听着。克莱门蒂娜呢,应该乖乖在床上睡觉的。我下午去接她的时候,她刚刚被罚。想象一下!人家过生日呢——一定非得偏要在生日当天——而且不过是因为她把冰果子露放进墨水里看它冒泡泡!”

我脚下直打跌。

“你是说,这厌恶孩子没请假偷偷出来的?”

“是,一点不错。她趁没人看见,下床溜了出来,铁了心要好好吃一顿。其实我真应该一开始就告诉你,可我不想破坏你晚上的心情啊。”

按规矩,和娇生惯养的女孩家打交道,我向来秉持慷慨的骑士精神——温文尔雅、不失亲切、言行得体。但有时候,我也忍不住出口伤人,这一次就是。

“哦?”我说。

“不过不要紧。”

“是,”我答道——如果记得不错,我这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再妙也没有了,是吧?这种情况,无论如何也担心不起来,啊?我就带着小姑娘回去,让梅普尔顿女士透过银边眼镜打量一番,兴致勃勃地寒暄5分钟再请辞,等着这位梅普尔顿回到书桌前,把事情前后事无巨细地写封信报告给我阿加莎姑妈。至于之后的情形,我想都不敢想。我充分相信,阿加莎姑妈会打破以往的纪录。”

这位小姐啧啧两声,表示苛责。

“伯弟,别这么小题大做的。你得学会不能庸人自扰。”

“我得学,啊?”

“事情会顺利解决的。我不是说送小克莱回学校完全不费劲,还是需要动用一点小手腕的,不过特别简单,我这就教你,你听好了。首先,你得找一条结实的长绳子。”

“绳子?”

“绳子。绳子你总认识吧?”

我傲然一挺胸。

“怎么不认得,”我说,“绳子嘛。”

“不错,绳子。带好——”

“用来变戏法,讨梅普尔顿的欢心,是吗?”

语气尖酸,我知道。我这不是正在气头上吗?

“带好绳子,”伯比耐心地说,“等你走进花园,一直走到尽头,就会看见学校旁边有一座玻璃暖房。暖房里面有一堆花盆。伯弟,看见花盆,你有几成把握能认出来?”

“我对花盆再熟悉不过。要是我猜得不错,你指的是用来栽花的那些盆一样的玩意儿吧?”

“我指的就是那个。那好。你捡几只花盆抱着,绕过暖房,走到一棵大树前面。爬上树,用绳子把花盆绑好,选一根正对着暖房的树枝,把花盆摆上去,之后,把小克莱送到大门附近,退到适当的距离,一扯绳子。这样花盆就会掉下来,砸碎玻璃。学校里会有人听到响动,出来查探。趁着大门敞开,附近又没人,小克莱就能溜进去回寝室啦。”

“假设没人出来呢?”

“那你就再拿一只花盆,原样重复。”

听上去挺可靠的。

“你保证这招管用?”

“屡试不爽。我在圣莫尼加那会儿,每次被锁在外面,都是这么进去的。好了,伯弟,你确定都记清楚了?咱们再迅速过一遍,然后我可得走了。绳子。”

“绳子。”

“暖房。”

“即温室。”

“花盆。”

“花盆。”

“大树。爬上去。树枝。爬下来。一扯。碎了。然后就上床安安啦。懂了?”

“懂了。但是,”我严肃地说,“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来不及了,我赶时间。写信告诉我吧,限一页纸的单面。再见啦。”

她开车走了,我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渐渐远去,然后才回去找吉夫斯。他正在一边教小姑娘克莱门蒂娜用手绢叠兔子。我把他拉到一旁。这会儿我心情舒畅了几分,因为我发觉,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让他以此为训,摆正自己的身份,纠正错误观念,别再把自己当成府里唯一有脑筋有手腕的成员。

“吉夫斯,”我说,“你一定会很惊讶,事情出了个小岔子。”

“没有,少爷。”

“没有?”

“不错,少爷。但凡有威克姆小姐涉足——请恕我冒昧直言,我总会留心出‘岔子’。少爷或许记得,我常说,威克姆小姐虽然楚楚动人,却——”

“是是是,吉夫斯,我知道。”

“不知这一次具体是什么麻烦,少爷?”

我做了一番解释。

“这个小姑娘擅离职守。她因为往墨水里放果子露,被罚回房思过,所以按理说晚上应该待在寝室里。但是呢,她却跑出来找我,大嚼八菜套餐,吃完又跑到海洋广场,坐在大银幕前一番消遣。因此,咱们的任务是趁别人不注意把她送进校门。吉夫斯,不妨告诉你,这个小烦人精服刑的学校,正是阿加莎姑妈的老朋友梅普尔顿女士打理的那间。”

“果然,少爷?”

“麻烦啊,吉夫斯,啊?”

“是,少爷。”

“或者可以说,麻烦大了?”

“无疑,少爷。我或许有个办法——”

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我立刻举手制止。

“我不需要你的办法,吉夫斯。此事我自有主张。”

“我不过是想建议——”

我再次举手制止。

“休再多言,吉夫斯。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和以前一样,我有了个主意。或许你有兴趣听听我的脑筋是怎么转的。我当时左思右想,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像圣莫尼加这种地方,旁边很可能有座玻璃暖房,备有花盆那种。之后,电光火石之间,计划成型了。我打算找一些绳子,系在花盆上,再摆到树枝上——暖房旁自然会有一棵树遮盖——然后退到远处,握好绳子一端。你呢,就带着那个小姑娘在大门前候着,小心着别叫人看见。我一拉绳子,花盆掉下来砸碎玻璃,就会有人闻声出来,趁着大门敞开,你赶紧把小姑娘送进去,剩下的就看她的造化啦。瞧,在这项行动中,你的任务再简单不过,走过场而已,不用担心操劳过度。怎么样?”

“这,少爷——”

“吉夫斯,我以前就跟你说过这个陋习,每次我一提什么计谋策略,你动不动就是一句‘这,少爷’。每听一次,我就越不高兴。不过呢,你要是能有什么批评意见,我倒是乐意洗耳恭听。”

“我只是想说,少爷,这个计划似乎失之繁复。”

“这地方密不透风,不繁复是不行的。”

“未必,少爷。我之前想说,或许可以另辟蹊径——”

我叫他收声。

“不需要另辟蹊径,吉夫斯。咱们就按我列的步骤走。我给你10分钟的准备时间,足够你在大门前找好位置、我去找绳子的了。时间一到,我就去执行那些技术性的部分。什么也别说了。抓紧行动,吉夫斯。”

“遵命,少爷。”

我精神抖擞地爬上通往圣莫尼加的小坡,同样精神抖擞地推开前门,踏进幽暗的花园。但是,就在踏上草坪的一瞬间,我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全身的骨头都给换成了面条,脚步不由止住了。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过这种经历:开始的时候浑身是劲儿,蠢蠢欲动——是这个词儿吧,接着,莫名其妙地,这种感觉突然消失了,就像有人伸手把闸给拉了。此时此刻,我就是这种感受,极其不痛快——好比你在纽约那种摩天大楼顶层搭直达电梯,到了第27层才发觉,刚才不小心把心肝脾肺都落在第32层,再回去取是来不及了。

如同一块冰掉进后脖颈,我大彻大悟。是我太冲动了。就为了摆吉夫斯一道,结果把自己害了,揽上了这辈子最糟糕的差事。眼看离学校越走越近,我越发后悔,刚才不该对他那么傲慢,不肯听他陈述那个另辟的蹊径。我此刻觉得最需要的就是另辟蹊径,并且越另辟我越欢迎。

这会儿我突然意识到已经走到了暖房门口,片刻工夫,我就深入其中捡花盆去了。

再之后,向大树进发:冰雪中举起旗帜,旗上有一句古怪的题词:“更高的目标!”

说到这棵树,好像它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故意长在那儿的。对于在阿加莎姑妈密友的花园的树上跳来跃去,我的总体基本原则仍然不可动摇,但也得承认,要做这件事,还非这棵树不可。这大概是棵雪松还是什么的;我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已然置身世界之巅,脚下熠熠发光的就是那暖房棚顶。我把花盆放在膝头,开始绑绳子。

话说我手上忙着绑,思绪却不由自主,闷闷地开始思考“女人”这个题目。

当然了,这一刻,老好的神经正遭遇相当大的压力。现在回想起来,想法未免有些极端,但就在那种传说中的黑沉沉、万籁俱寂的时候,对于一位有识之士,越是思考女性,就越深觉不可思议:怎么能容许这个种群繁衍于世上呢?

在我看来,女人就是岂有此理。就说搅和在眼下这桩麻烦里的这几个女人吧。出头鸟就是我阿加莎姑妈,即臭名昭著的“庞特街公害”,披着人皮的食人鳄。此其一。她的密友梅普尔顿女士呢,这么说吧:在我们唯一的那次见面中,我立刻看出,她这种人不是阿加莎姑妈的密友才怪呢。此其二。伯比·威克姆,到处引诱清心之人,帮她做眼下这种勾当。此其三。伯比·威克姆的表妹克莱门蒂娜,本该一心只读圣贤书,研习贤妻良母之道,却白白辜负大好青春,只知道往墨水瓶里灌果子露——

乌合之众啊,乌合之众!

我的意思是,乌合之众!

就这么左思右想,我不禁义愤填膺,正在兴头上,还想继续大发宏论,这时突然有一束大光从树下照耀过来,接着只听一个声音说:

“嘿!”

说话之人是个警察。我之所以知道,除了因为他手中的提灯,还因为他这句“嘿”。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我讲过有一次我闯进炳哥·利透家里,偷取他夫人记述自家先生的那盒肉麻文章的录音带,从书房窗户脱身之后,正好落入法网。那位法律卫士当时也是一句“嘿”,并且重复了多次。显而易见,这是警务人员的培训功课。话说回来,考虑到他们和人打招呼时的一般情况,这么开启对话实在不坏。

“你给我下来。”他说。

我乖乖照做。刚才我已经成功把花盆摆在树枝上,下树前也就顺势让它留在原位,心里觉得仿佛触动了炸弹的定时引信。一切都取决于花盆的稳定性和平衡性。倘若花盆能保持不动,我就假装若无其事,或许能逃过这一劫。倘若花盆掉下来呢,那就不太好解释了。说到此,其实就目前的状况,我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切实可信的解释。

但不管怎样,总得试一下。

“啊,警官。”我说。

听着很假。我于是又重复一遍,这次着重强调了“啊”字,可惜听着更假了。我觉着伯特伦必须要加把劲儿。

“没事,警官。”我说。

“没事,是吗?”

“哦,是。哦,是。”

“你在上面做什么?”

“我吗,警官?”

“对,就是你。”

“什么也没做,警官。”

“嘿!”

我们渐渐沉默了,但这可不像老朋友叙旧时那种心照不宣的沉默。叫人尴尬。叫人难堪。

“请跟我走一趟。”只听这位“尖头曼”说。

上一次我听到这些字样也是类似的出处。时逢牛剑赛艇之夜,在莱斯特广场,我的老朋友奥利弗·伦道夫·西珀利采纳我的建议,意图偷取警盔,不幸动手时警盔下还连着一位警察。那一次,这话是说给小西皮的,但即便如此,听着也是不大入耳。如今说给我,几乎有寒入骨髓之效。

“别,我说,该死!”我嚷着。

在这紧要关头,伯特伦真的是弹尽粮绝,只能用一句“狼狈不堪”形容;这时,只听身后一阵轻柔的脚步声,接着一个温和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警官,你抓到人了?看来没有。这是伍斯特先生。”

警官打着提灯转过身。

“你是谁?”

“我是伍斯特先生贴身的‘绅士的绅士’。”

“谁的?”

“伍斯特先生。”

“这家伙姓伍斯特是吗?”

“这位绅士确是伍斯特先生。我受雇于伍斯特先生,担任他‘绅士的私人绅士’。”

我觉着警察让吉夫斯威严的气势给唬住了,不过他的回击也很有力。

“嘿!”他说,“所以不是受雇于梅普尔顿女士?”

“梅普尔顿女士并不雇佣绅士的私人绅士。”

“那你在她花园里做什么?”

“我刚刚在校内见过梅普尔顿女士,她吩咐我到花园里来,探查伍斯特先生是否成功地制服了夜盗。”

“什么夜盗?”

“伍斯特先生和我走进花园时,察觉有可疑人物经过。”

“你们干吗进花园?”

“伍斯特先生特地来拜访长辈的故交梅普尔顿女士。我们发觉有一些可疑人物正穿过草坪。发现可疑人物之后,伍斯特先生立即派我前去通知梅普尔顿女士,并请她放心,自己则留下来继续查探。”

“我发现的时候他正骑在树上。”

“倘若伍斯特先生在树上,我相信,他行事自然有充分的理由,谨以梅普尔顿女士的最佳利益为打算。”

警官先生一阵琢磨。

“嘿!”他说,“哼,不妨告诉你,我一个字也不信。警局接到举报电话,说有人私闯梅普尔顿女士的花园,结果让我抓到树上的这个家伙。我相信,你们两个是同伙,我要带你们去找女主人做指认。”

吉夫斯风度翩翩地一侧头。

“倘若警官执意如此,我很乐意奉陪。我想对此伍斯特先生的想法和我并无二致。我有信心,他不会添置障碍,阻挠警官的计划。如果警官认为,鉴于目前种种,伍斯特先生背后或者称得上大有文章,甚至是于声誉有损,那么,他自然希望洗清诬枉,尽早——”

“喂!”警察先生有点心旌摇曳。

“警官?”

“你少来。”

“就如警官所愿。”

“关上嘴巴,跟我走。”

“遵命,警官。”

坦白说,相比走向大门,倒有别的活动更令我心仪。我有种大难临头之感。吉夫斯英勇救主,故事入情入理、布局巧妙,本来我以为不成功是不大可能的。故事编得有几处连我都给说动了,结果呢,提灯之人却没有甘之如饴疑窦全消,这对我无异于当头一棒。毫无疑问,做了警察之后,思想会逐渐扭曲,对同胞的充分信任也会丧尽,从而使惹人喜爱的性格土崩瓦解。这似乎无可避免。

我实在看不出还有什么希望之光。没错,梅普尔顿女士自然会指认我为老友的侄儿,因此通往警局的游行示众、监狱里的夜生活是可以免了的。但是说到底,这有什么大用。小姑娘克莱门蒂娜应该还游离在夜色之中,到时候把她拎出来,自然真相大白。等着我的只有灼灼的目光、冷冷的奚落、给阿加莎姑妈的长信。或许干脆接受苦役拘禁才是更好的解脱。我有点拿不准。

就这样思来想去,心被忧愁压得沉甸甸的,我挪着步子走过前门,踏上走廊,步入书房,只见书桌之后,立着一个戴银边眼镜的身影,那镜片吓人地闪烁不定,一如当年在阿加莎姑妈午餐桌前——就是女主人了。我迅速瞟了她一眼,随即闭上双眼。

“啊!”只听梅普尔顿女士说。

话说这个“啊”字呢,用某种语气说出来——比如拖腔拉调,大家明白这意思吧,起头高、渐入低音区——那就是不怀好意、直叫人魂飞魄散,效果如同“嘿”字。没错,这两个字的可怕程度仍有待商榷。但我之所以吃惊,在于她说这个字却根本不是这种语气。若是听觉器官没有出故障,那这就是一个友好的“啊”!一个亲切的“啊”!好朋友之间的“啊”!我太诧异了,甚至于忘了谨言慎行的原则,竟然又斗胆瞧向她。接着,一个闷声尖叫从伯特伦嘴唇间迸发出来。

这个记忆中叫人屏息的形象,真人却并不高大。我的意思是说,她并没有“凌驾”于我之上什么的。不过,为了弥补身高上的不足,她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任何胡作非为都不肯容忍,这也是女校长的通用风范。早在in statu pupillari[1]时代我就发觉,我那位老校长是一模一样,人家一个眼神,就足以让我一五一十全招了。对,军士长就是这样。还有交警和某些邮局的女办事员。关键在于嘴一噘、眼一瞪的姿势。

简而言之,通过多年来培育年轻人——训斥伊莎贝尔啦、不动声色地找格特鲁德谈话啦什么的——梅普尔顿女士逐渐形成了一种驯兽师的气质。也正是这种气质,叫我刚才迅速瞟了她一眼之后立即闭紧双眼,默念老天保佑。可现在呢,虽然她驯兽师的气势不减,但叫人瞠目的是,她举手投足俨然是一位平易近人的驯兽师——替猛兽掖好被角之后和男孩子们一起嘻嘻哈哈的驯兽师。

“伍斯特先生,看来你没能抓到他们咯?”她开口,“真遗憾。不过,我还是要感激你不辞辛苦,也欣赏你勇气可嘉。我认为,你的表现值得称赞。”

我感觉嘴巴微微张开了,声带也开始抽动,但却说不出话来。实在是因为跟不上她的思路啊。我惊诧莫名。困惑不已。其实最确切的说法是呆若木鸡。

法律之恶犬一声呜咽,很像野狼眼睁睁看着俄国农夫逃之夭夭了。

“你确定此人身份,夫人?”

“确定此人身份?什么叫确定?”

吉夫斯加入了讨论会。

“夫人,我想警官是误会伍斯特先生在花园里图谋不轨了。我解释过伍斯特先生是夫人的朋友斯宾塞·格雷格森夫人的侄子,但他却不肯相信。”

我们一时都没有话说。梅普尔顿女士定睛望着警察先生,好像抓到他在圣经课上偷吃酸酸糖。

“警官,你是想说,”她的声音直击对方制服第三粒纽扣下部,刺穿其脊柱而过,“你竟然如此愚笨,误将伍斯特先生当成盗贼,把整件事搞砸了?”

“他当时骑在树上啊,夫人。”

“他怎么就不能上树了?伍斯特先生,你爬树自然是为了方便查探吧?”

这个问题我晓得答案。震惊的劲儿过了以后,“伤不化”又回来了。

“是,可不,就是嘛。当然啦,自然是。绝对地,”我回答,“为了方便查探,就是这个理儿。”

“我已经跟警官解释过,夫人,但他却认为是无稽之谈,拒不相信。”

“这个警官是个笨蛋。”梅普尔顿女士说道。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要抡起直尺打他手心。“拜他的愚蠢所赐,这会儿那些不法之徒肯定已经脱身了。为了这种结果,”梅普尔顿女士说,“我们还得交税费!”

“可怕!”我说。

“没天理。”

“真真无耻。”

“简直昭然若揭。”梅普尔顿女士说。

“真是惨不忍睹。”我表示同意。

我们俩一唱一和,眼看就要化作一对比翼鸟,这时,透过敞开的窗户,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我一向不擅长写景状物。上学那会儿常常要写作文随笔什么的,我的报告单上的评语基本都是“文采很差或没有,但努力了”之类的话。不错,这些年来,我跟着吉夫斯也积累了一定的词汇量,但即便如此,我也远远不够水平,无力用语言再现那惊天地泣鬼神、结结实实的撞击声。大家可以试想一下阿尔伯特音乐厅砸在水晶宫上,大概就是那种效果吧。

四个人都吓了一跳,离地若干英寸,连吉夫斯也没例外。警官先生更是吓出了一声“嘿”!

不出一秒,梅普尔顿女士就恢复了镇定自若的校长本色。

“应该是哪个小贼从暖房顶摔下去了,”她推测,“警官,或许你能在最后关头证明一下存在的道理,前去探查个究竟吧。”

“是,夫人。”

“这次尽量不要搞砸。”

“不会,夫人。”

“那就快去吧。你打算一晚上都站在那干瞪眼吗?”

“是,夫人。不是,夫人。是,夫人。”

听在耳朵里,真是妙不可言。

“说来也巧,伍斯特先生,”等那见弃于人者消失之后,梅普尔顿女士立刻又热络起来,“我刚刚写了封信给你姑妈,说你来宾利的事。我自然要重新打开来,讲讲你今晚的英勇事迹。过去,我对如今的年轻男士一直印象欠佳,但因为你,我的想法改变了。你手无寸铁,却敢于在幽暗的花园中追踪夜盗,堪称英勇无畏。而且,你有心思来看望我,也着实礼数周到。我很感动。你打算在宾利久留吗?”

这个问题我也晓得答案。

“不,”我说,“只怕不会。明天就得赶回伦敦。”

“那么,动身之前,或许可以一起吃午饭?”

“只怕不行。夫人盛情难却,但我这个约会非常重要,推不得。呃,吉夫斯?”

“是,少爷。”

“得赶10点半的火车,啊?”

“不得有误,少爷。”

“真遗憾,”梅普尔顿女士说,“我还希望你能给我的女学生们讲几句话呢。或许以后有机会?”

“不在话下。”

“下次来宾利,务必要通知我。”

“我要是再来宾利的话,”我说,“当然会通知夫人的。”

“少爷,如果我记得不错,根据日程安排,少爷有一段时间都无法抽身来宾利了。”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呢,吉夫斯。”我说。

大门关上了。我揉着前额。

“从头道来,吉夫斯。”我说。

“少爷?”

“我说‘从头道来’,吉夫斯。我一头雾水啊。”

“其实很简单,少爷。我自作主张,决定后果自负,采取另辟蹊径的路线——少爷或许记得,我本要讲给少爷听的。”

“是什么?”

“少爷,我当时想,最谨慎的办法,就是取道后门,请求和梅普尔顿女士一叙。我想如此一来,等女仆回去传话,就有机会叫小姑娘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门。”

“成功了?”

“是,少爷。她从后楼梯上去,如今已安然回去就寝了。”

我眉头一皱。一想到克莱门蒂娜这个丫头我就心烦。

“她就寝了,啊?”我说,“我咒她染上兽瘟,吉夫斯,并且愿她礼拜天背不出短祷文被罚站墙角。然后你就进去见到梅普尔顿女士了?”

“是,少爷。”

“并且告诉她说我一个人留在花园里,赤手空拳勇斗歹徒?”

“是,少爷。”

“并且这次是特地来拜访她?”

“是,少爷。”

“这会儿她一定正忙着写附文,加在给阿加莎姑妈的那封信里,毫无保留地夸赞我。”

“是,少爷。”

我深吸一口气。这会儿天色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脸——他超人的智慧肯定都涌现在五官之上,汹涌澎湃着呢。我努力了一阵,可惜还是看不清。

“吉夫斯,”我说,“我从一开始就该听你指挥的。”

“那样或许会省却一些不愉快,少爷。”

“可不是不愉快嘛。当时暗夜中提灯把我照亮的一瞬间,我刚把花盆摆好,顿时觉得有根肋骨错位了。吉夫斯!”

“少爷?”

“昂蒂布咱们不去了。”

“我很高兴,少爷。”

“在海边宾利这种风平浪静的地方,小伯比·威克姆尚且有办法给我弄了这么个烂摊子,真到了昂蒂布那种危机四伏的度假胜地,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到的?”

“少爷所言极是。威克姆小姐——我曾经说过——虽然楚楚动人——”

“是是,吉夫斯。这事儿不用再强调了。伍斯特的双眼绝对擦亮了。”

我犹豫了片刻。

“吉夫斯。”

“少爷?”

“那条高尔夫灯笼裤。”

“是,少爷。”

“拿去施舍给穷人家吧。”

“多谢少爷。”

我叹了口气。

“我的心在滴血啊,吉夫斯。”

“我能体会少爷所做的牺牲。不过,割爱的痛苦是短暂的,很快少爷就不会再多想了。”

“你这么觉得?”

“我深信不疑,少爷。”

“那就让它去吧,吉夫斯,”我说,“让它去吧。”

[1] [拉丁]意为受监护状态,一般指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