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一个品行端正什么什么的小伙子,遭遇婚事告吹这事,炳哥不免要消沉痛苦一阵。我是说,要是我也是心性高的,我肯定要肝肠寸断了。可是说来说去,我总不能担这么多心事吧。还好,炳哥接到噩耗后不到一星期,我在吉罗碰见他,只见他正跳得起劲,像只野性难驯的瞪羚,我见状也就松了口气。

炳哥这家伙拿得起放得下,总是曲而不折。那些恋爱小插曲上演的时候,他整天心神不定跟丢了魂儿似的,谁也不如他,不过等到情事告吹,人家姑娘拒绝他,并哀求永远别让自己再见到他,他马上就恢复了天真快乐的样子。这事我经历过不止一次,总得有十几回了。

所以我就没操心炳哥的事。其实我也没操心别的事。想来想去,这么无忧无虑的日子,我这辈子还是头一遭。一切都顺顺利利。我在三匹马身上下了不小的注,这三匹都轻松取胜,要知道,平时我押哪匹,哪匹准保赛了一半就蹲下不跑了。

此外,天气仍然好得不像话,我的新袜子受到各方好评,都说简直像量身打造的。锦上添花的是,阿加莎姑妈去了法国,至少有六个星期都不用听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各位要是认得我这位姑妈,准会同意,光是这一点就足以称得上人生之大幸了。

这天上午我泡在浴缸里,突然强烈地感到,我还真是一丝烦恼都没有。想到此,我一边拿着海绵扑腾水,一边引吭高歌起来,活像只要命的夜莺。依我看来,这世界真是再美好不过了。

可是呢,说来生活就是奇妙,不知各位注意过没有?我是说,每当你春风得意的时候,一般总有什么倒霉事栽在你身上。我刚擦干臭皮囊,蹬上衣裤,晃悠进客厅,突然一个晴天霹雳。壁炉架上赫然摆着一封阿加莎姑妈的来信。

“妈呀!”我读完不禁感叹。

“少爷?”吉夫斯应道。他正在背景处瞎捣腾什么活儿。

“是阿加莎姑妈写来的,吉夫斯。就是格雷格森夫人。”

“是吗,少爷?”

“唉,要是你知道信的内容,口气准不会这么吊儿郎当的。”我干巴巴地苦笑道,“她给咱们下了咒,吉夫斯。她要我启程去和她会合。什么鬼地方来着?——滨海罗维尔。唉,见鬼!”

“我是否要即刻收拾行李,少爷?”

“我看要。”

对不认识我家阿加莎姑妈的人,我觉得很难解释,她为什么总把我吓得大气不敢喘。我是说,我的经济来源又不靠她,不是这种事。我总结认为,这是性格问题。瞧,自打我童年起,还有上学的时候,阿加莎姑妈总是一个眼神就能把我看穿,至今我也未能摆脱这种威力。我们家的人都是大高个儿,阿加莎姑妈身高约一米八,生就一只鹰钩鼻和一对飞刀眼,还有一头铁灰的头发,整体效果颇令人生畏。总之,抗命不从这事我是一秒钟都不敢想。要是她叫我去罗维尔,那事就定了,乖乖买票去吧。

“什么意思,吉夫斯?不知道她找我什么事。”

“说不好,少爷。”

唉,说也无益。要说有什么安慰,乌云后唯一的一抹晴空,那就是到了罗维尔那边,我至少可以戴上那条带劲的腰封啦。我买了半年了,但一直不太敢戴。腰封就是那种丝质的衣饰,系在腰间,代替背心穿的,类似于腰带,不过醒目得多。目前为止,我总是没能鼓足勇气戴上,因为我清楚,吉夫斯准要找我麻烦,因为这腰封红得颇为扎眼。不过,想来罗维尔这种地方肯定满是欢乐的法国风情,一派“巧儿宜的活”,我看是能成事。

在浪尖上折腾完,又在列车上颠簸了一夜,我一大早终于抵达了罗维尔。这么个好地方,要是没有姑妈什么的羁绊着,大概能舒舒服服地住上一周。和法国那些度假区一样,到处是沙滩啊酒店啊赌场啊那些。迎接阿加莎姑妈大驾的那家倒霉酒店名为“斯普兰德”,等我到的时候,没有一位职员不在哀其不幸。我深感同情。阿加莎姑妈在酒店的作风我有过亲身体会。当然了,我到那会儿腥风血雨已经散去,不过根据大伙在她面前卑躬屈膝的神色,我猜得出,她先是换了第一间房,因为窗户不朝阳,接着又换了第二间,因为衣柜嘎吱作响,此外,她对厨子、侍应、清洁女佣等种种话题也是畅所欲言言无不尽。到了这会儿,大伙已通通听她差遣。那酒店经理蓄着一把大胡子,样子像土匪,不过阿加莎姑妈眼风扫过,他立刻浑身瘫软。

这场胜利叫她威严中添了一丝和蔼,见面时,她简直有点母性了。

“伯弟,你能来我很高兴。”她开口道,“这儿的空气对你大有益处,总比你在伦敦那些乌烟瘴气的夜总会消磨时间好得多。”

“啊哦。”我回答。

“你还能认识一些正派人。我打算介绍海明威小姐和她弟弟给你认识,他们是我新结识的好朋友。我想你一定会喜欢这位海明威小姐。她人又善良,话也不多,和如今伦敦那些胆大妄为的年轻丫头完全不同。她弟弟在多塞特郡奇普利幽谷做助理牧师,他说他们和肯特郡的海明威家族有亲戚关系。这家人相当体面。这位小姐很讨人喜欢。”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大难临头了。这么夸人简直不像阿加莎姑妈的风格,平时她可是伦敦社交圈子里最有名的挑剔精,无人能出其右。我吓出一身冷汗。果然,老天,我的疑窦不是乱生的。

“艾琳·海明威,”阿加莎姑妈说,“正是我理想的侄媳,伯弟。你也该考虑考虑成家了,结了婚你才能上进。我看再也找不到一个比艾琳更适合的人选了。她会给你的生活带来积极影响。”

“哎,我说!”我忍不住插了一句,脊梁骨都凉了半截。

“伯弟!”阿加莎姑妈放下慈母的态度,冷冷地盯着我。

“是,可是我说——”

“伯弟,就是你这种年轻人,叫咱们这些以人类未来为己任的人灰心。你的不幸就是钱太多,所以整天无所事事,眼里只有自己,大好的一生不去发光发热,只知道挥霍光阴,无谓地寻欢作乐。你呀,伯弟,根本就是个无益于社会的动物,一只寄生虫。伯弟,你非结婚不可。”

“可,该死——”

“不错!你该生儿育女——”

“别,真是的,我说,求你了!”我脸红到了脖子根。阿加莎姑妈加入了两三个女性俱乐部,因此老记不得自己不是在吸烟室。

“伯弟。”她充耳不闻,无疑还要开足马力长篇大论一番,幸而及时被打断了。“啊,他们来了!”她说,“艾琳,亲爱的!”

只见一男一女正朝我们走来,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介绍一下,这是我侄子伯弟·伍斯特。”阿加莎姑妈说道,“他刚到。真没想到!我完全不知道他要来罗维尔。”

我打量着这对姐弟,觉得自己像只猫站在一大群猎犬中间。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就是陷入了包围圈的感觉。内心有个声音悄悄说,伯特伦此次凶多吉少。

那位弟弟矮矮胖胖,面孔颇像只绵羊。他戴着夹鼻眼镜,一脸大慈大悲,而且还打着罗马领,就是扣在脖子后的那种。

“罗维尔欢迎你,伍斯特先生。”他开口道。

“哎,西德尼!”那姐姐说,“你看伍斯特先生像不像复活节在奇普利讲道的布伦金索普教士?”

“哎呀!真不是一般的像!”

这两位盯了我一阵,仿佛我在玻璃箱里展出似的。我也回瞪着他们,并把这位小姐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她果然和阿加莎姑妈口中“如今伦敦那些胆大妄为的年轻丫头”不一样。没剪齐耳短发,也没有吞云吐雾。我好像还没讲过谁这么——正经,就是这个词。她的裙子普普通通,发型也普普通通,面色平和,像圣人似的。我不想乱充福尔摩斯什么的,不过第一眼看到她,我就忍不住想:“这姑娘在教堂里弹管风琴!”

于是乎,我们先是彼此大眼瞪小眼,接着寒暄了一阵,然后我就告退了。不过脱身之前,不免被安排下午开车带这对姐弟出去兜风。一想到这,我大感抑郁,觉得只有一件事好做。我立刻回到房间,翻出腰封,绕在腰间。

我转过身,吉夫斯吓得一个倒退,像匹受惊的野马。

“抱歉,少爷。”他哑着嗓子说,“少爷不会是打算如此打扮出门见人吧?”

“你说腰封?”我装出漫不经心的随意口吻,故作轻松,“对,可不!”

“我建议不要,少爷,请少爷三思。”

“为什么?”

“少爷,其效果异常花哨。”

我断然予以驳斥。我是说,我比谁都清楚,一切吉夫斯说了算什么的,但该死的,自己的心灵总得自己做主吧。反正不能臣服于男仆。还有,我这会儿心情沉重,只有腰封能让我振作起来。

“知道吗,吉夫斯,你的问题,”我说,“就是你太——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太狭隘。你老是意识不到,咱们不是总住在皮卡迪利。像罗维尔这种地方,必须得穿点有颜色的、带点诗意的才好。就说刚才吧,我在楼下看见有个人穿着一套黄丝绒礼服。”

“话虽如此,少爷——”

“吉夫斯。”我坚定地说,“我心意已决。我现在有点意志消沉,需要打打气。再说了,这有什么不妥?我看这腰封正合适,颇有点西班牙风姿,透着西班牙贵族气。就是维森特·布拉斯科那个谁的劲儿。英勇的贵族绅士登上斗牛场。”

“遵命,少爷。”吉夫斯冷冰冰地说。

这种事真叫人心烦。要说有什么事最叫我糟心,那就是家里闹不和。我感觉得到,这主仆关系要别扭好一阵子了。此外,再加上阿加莎姑妈钦点的海明威小姐那个乱摊子,坦白承认,我觉得自己是没人疼的孩子。

下午的兜风和料想的一样,无聊得发霉。那助理牧师先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那位小姐欣赏风景,而我老早就头痛发作,从脚心开始,越往上越厉害。我跌跌撞撞地回了房间,换衣服吃晚餐,觉着自己备受欺凌迫害。要不是因为之前腰封的事,我准保要扑在吉夫斯的脖子上抽泣,把一腔烦恼哭诉给他听。就这样,我还是没能独自担着。

“我说吉夫斯。”我说。

“少爷?”

“调一杯浓白兰地苏打给我。”

“是,少爷。”

“要浓的,吉夫斯。少放苏打,多兑点白兰地。”

“遵命,少爷。”

一杯酒下肚,我好像舒服了一点。

“吉夫斯。”我说。

“少爷?”

“我觉得我是掉进火坑了,吉夫斯。”

“果然,少爷?”

我眯着眼看着他。他这态度也太淡漠了,还在揪着腰封那事不放。

“不错,烧到眉毛了。”我咽下了伍斯特家的傲气,想和他拉近一点距离,“你见没见过有个姑娘,总和那个牧师弟弟在一起的?”

“少爷是指海明威小姐?见过,少爷。”

“阿加莎姑妈希望我娶她。”

“果然,少爷?”

“嗯。你看怎么样?”

“少爷?”

“我是问你有什么建议没有?”

“没有,少爷。”

这家伙这么冷淡不友好,我只好咬紧牙关,努力装作无所谓

“啊,那好,唰啦啦!”我说。

“所言极是,少爷。”吉夫斯说。

于是乎,也就这么着了。

[1] Ciro,伦敦的夜总会。

[2] 虚构地名。

[3] Joie de vivre,原文为法语,意为“生活乐趣”。

[4] Splendide,原文为法语,意为“精彩”。

[5] 虚构地名。

[6] 当时有身份的女士需有男伴才能出入各种公共场所,“一战”前伦敦已有数十所女士俱乐部,允许女士独自出入;吸烟室则是男士讨论“女士不宜”话题的场所。

[7] Bertram,伯弟的昵称。

[8] 维森特·布拉斯科·伊巴涅斯(Vicente Blasco Ibáñez, 1867—1928),西班牙政客、作家,尤其以作品改编的电影而著名,代表作《启示录四骑士》(1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