枹树树丛中洒下了银色的太阳。

野口蓦地抬起脸,阳光耀目,他眨了眨眼睛,再看了看太阳。光不是直射眼睛,阳光映在茂叶丛中。

一般枹树难得树干长得这么粗,树身长得这么高。以这棵大树为中心,周围立着好几棵枹树,遮挡着斜阳的西晒。下边的枝丫,也没有砍掉。夏日的夕阳,在枹树树丛另一边渐渐地倾斜、西沉了。

树叶繁密葱郁,从这边看不见太阳的姿影。茂叶丛中布满亮光,那就是太阳。这种景象,野口已见惯了。这里是海拔千米的高原,树叶的绿色像西洋树的树叶一样透亮。在夕照下,枹树的叶子变成了透明的绿色,偶尔在微风中摇曳,煌然发闪,恍如光的涟漪。

今天傍晚时分,枹树叶是宁静的,茂叶丛中的亮光也是静谧的。

“嗯?”野口叫了一声。他发现天色昏暗,已不像是太阳还悬挂在高耸的枹树林上的天色,而像是日正西沉的色调。枹叶丛中的银光,原来是飘浮在树丛另一边天际的小朵白云沐浴着夕阳的残照闪现出来的。在苍茫的暮色中,树丛左侧的远方山峦,呈现一派淡蓝色。

映在枹树丛上的银光忽地消失了,茂密的叶子的绿色也黝黑了。丛林的树梢上跃出了一匹白马,飞向灰色的天空。“啊!”野口呼喊了一声,却不怎么惊讶。对野口来说,这种幻影已是不稀奇的了。

“依然骑在马儿上,依然是黑衣啊!”

骑着白马的女子的黑衣,后边拖得长长的在翻卷着。不,是白马蹦跳而腾起的马尾巴,拖得长长的在翻卷着。好像是层层的黑布连在黑衣上,又好像是同黑衣分开的另一种东西。“那是什么东西啊?”野口刚这么想,空中的幻影消失了。骏马的白腿的飞跑,残留在他的心中。那是赛马般驰骋的姿势,但马腿的跃动却是缓慢的。而且在幻境中跃动的,只是马蹄子。它像钢铸般尖利。

“背后长长的黑布究竟是什么呢?原来不是黑布啊?”野口忐忑不安。

野口上小学高年级的时候,曾经在围着盛开花儿的夹竹桃篱笆的庭院里,和妙子一起游戏,一起画各种画,还画了马儿。妙子画了腾空的骏马。野口也画了。

“这是踏破青山、喝令神泉喷涌的骏马啊!”妙子说。

“没有画翅膀嘛。”野口说。野口画的马儿是带翅膀的。

“用不着翅膀嘛。”妙子答道,“马蹄子是尖利的呀。”

“骑马人是谁呢?”

“妙子呗。骑马人是妙子呗。她身穿粉红衣,骑着白色的骏马啊。”

“嗯。原来是妙子骑在踏破青山、喝令神泉喷涌的骏马上吗?”

“是啊。野口哥的马儿虽然插上了翅膀,可没有人骑嘛,不是吗?”

“好嘞。”野口连忙在马儿上方又画了个男孩。妙子在一旁观看着。

时过境迁,后来野口不是同妙子,而是同另一个女子结了婚,生儿育女。上了年纪,他已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想起这件事,是在一个难以成眠的深夜,而且是突然的。儿子大学考试名落孙山,每晚用功至两三点钟,野口很不放心,无法入睡。在接连的难眠之夜,他尝到了人生的寂寞滋味。儿子尚有来年,还有希望,晚上也不睡眠,而父亲躺在床上却不能入梦。这不是为了儿子,而是自己感到寂寥的缘故。寂寞一旦侵扰,就无法拂除,深深地在野口心灵上扎下根来。

为了安睡,野口想尽了各种办法。连静静的幻想和追忆,他都试过了。一天夜里,他无意中想起了妙子那幅白马画来。那幅画,他也记不清了。在黑暗中,他闭上双眼,浮现在脑际的不是小孩儿的画,而是腾空的白马幻影。

“啊,是妙子在骑马,还穿着粉红衣呢。”

腾空骏马的白色姿态,是非常清晰的。然而,骑马人的姿影和色彩却已是模糊不清,似乎不是小女孩儿。

随着白马的幻影在虚空中驰骋的速度渐渐迟缓,最后消失在远方,野口也进入梦乡了。

这天晚上之后,野口把白马的幻影当作催眠的招数来使用。难以成眠也成为野口的老毛病。每当痛苦和烦恼的时候,是照例要失眠的。

野口自失眠之夜得到白马的幻影解救之后,不知已经过多少年了,那梦幻中的白马的雄姿尽管仍栩栩如生、美妙绝伦,可不知怎的,总觉得骑马人是个穿黑衣的女子,而不是穿粉红衣的姑娘。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在野口的梦幻中,那黑衣女子的姿容也日渐衰老,更增加了奇异的色彩。

今天,野口不是卧床合眼后,而是坐在椅子上醒着时,就看见了白马的幻影,这是头一遭。幻影中的黑衣女子身后翻卷着像是长长的黑布似的东西,这也是头一遭。虽说翻卷,其实是厚实而沉重的黑色东西。

“究竟是什么呢?”

野口继续仰望着苍茫的灰色天空,白马的幻影消失了的天空。

他和妙子已经四十年未曾相逢,也杳无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