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朋友——西洋画家带着两幅雪景图来访。我们在客厅里一边赏画一边闲聊。友人冷不防地立起来,站上走廊的一端眺望着庭院,说:

“喜鹊飞来了。”

“喜鹊?”我重复了同样的话,“那些鸟是喜鹊吗?”

“是喜鹊。”

“哦?镰仓也有喜鹊?”我难以置信。

友人是风景画家,他经常到山野旅行写生,对鸟类了如指掌,大概确是喜鹊吧。不过,没有想到喜鹊竟也飞到庭院里来。

不是一般的没有想到。因为一听说是喜鹊,就联想起许多日本古诗所歌赞的喜鹊来。也有“喜鹊架桥”的传说。七夕之夜,成群的喜鹊翅膀连翅膀地搭起了鹊桥,让牛郎和织女在银河上相会。

就是那些喜鹊,几乎每天都飞到我家的庭院里来……从友人那里听说是喜鹊那天,已是阳历七夕之后的五六天了。

就算友人弄错,那些不是喜鹊,客人来时,我也会说着“喜鹊飞到庭院里来了”,让他们观看这些鸟儿。

然而,友人说“是喜鹊”,他站在廊道上观看的时候,我依然在客厅里,说:

“估计有六七只,是啊,甚至有十只,经常飞到庭院里来。”

我不想站起来与朋友一起走到廊道上去观看小鸟。因为这些鸟已是常见,已是熟识的了。与其走到廊道上去观看小鸟,不如去考虑这些鸟儿的名称。一听到“喜鹊”这个名字,这鸟儿就立即渗入我的感情里。今天知道是“喜鹊”这个名字之后,和知道之前,我对这种鸟儿,从感情上说就不一样。虽然各种事物的名称中可以起这种作用的词儿不少,但是日本古诗中的“喜鹊”这个词儿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时,我仿佛听见了一种亲切的湍流声。

在庭院里常看见这些鸟儿,我颇感亲切。

“这叫什么鸟儿?”过去我多次询问过家里人,“虽说像长尾鸡,不过如果是长尾鸡又太大。叫什么鸟儿呢?”

我不知道那些鸟儿的名字,但愿它们每天都飞到庭院里来。但愿它们明年、后年……年年都飞来。这些鸟十只成群地飞来。从庭院树木飞落在草坪上,四处觅寻饵食。我想撒些饵食,但不知道什么是它们的饵食。

我家坐落在镰仓大佛附近,背靠小山,山后重山叠峦,鸟群不时飞来。候鸟群也随季节转换而来。也有些鸟儿长年栖息在我家的后山里。除了麻雀以外,还有鸢、黄莺、小枭鸟等。凭着鸟儿的鸣声,是很容易辨别出来的。我喜欢听鸟儿的啼鸣。随着季节的不同,可以听见黄莺的啁啾,也可以听见小枭鸟的鸣啭。

“啊,今年它还活着。”听到它们的鸣叫,我高兴万分。在这个家居住了二十年,我同鸟群的交情也有二十年了。我以为二十年前的鸟儿会一直活到今天。我不曾考虑过鸟儿的寿命问题。有一回,我忽然察觉到自己太粗心大意了。

“黄莺大概能活几年?鸢大概能活几年呢?”我对家里人说,“我以为每年飞来的都是同一只黄莺、同一只鸢,其实,从二十年前算起,不知繁衍第几代了。”

初春的黄莺用雏鸟的吱喳声啼鸣,每天反复练习,终于唱出了黄莺的歌。每年我都听见,就是不知道那是去年的黄莺忘了歌唱、如今重新练习呢,还是今年出生的雏莺开始练唱?

二十年间,我家后山的鸟儿生生死死,周而复始,不知已经繁衍第几代了,它们飞到我家庭院的树上啁啾鸣啭,飞到屋顶上啁啾鸣啭,夜间也如此。我怎么竟把它们看作是活了二十年的同一只鸟儿呢?

然而,自从友人告诉了这种鸟名之后,我在庭院里常见的这种鸟儿,顿时渗入我的感情里,一想起“喜鹊”这个词儿,就不禁感到那是不知经历了多少代古人的古诗的心啊!

喜鹊的鸣叫并不悦耳,细长身姿的动作也不稳重,我感到它们同歌赞喜鹊的古诗、“喜鹊架桥”的传说联系不起来。倘使联系不起来,我就再也不能看见飞到庭院里来的鸟群了吗?

飞到我家庭院的鸟群理应不会知道远古就给自己起了“喜鹊”这个名字,也不会知道自己会唱歌,它们确实是活生生的一群……

将这些鸟儿叫作“喜鹊”的友人,是九州出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