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子抵达伦敦饭店,一进房间就把窗帘关严,倒在床上。她闭上眼睛,连鞋子也忘了脱,伸出床边上的脚脖子一晃,鞋子就落在地板上。

从日本乘飞机绕道北方,途经阿拉斯加、丹麦,她感到的不仅是孤身只影的旅途疲劳。这种疲劳,仿佛把女人人生的疲劳、她与井口过夫妇生活的疲劳都一起带出来了。

频频传来小鸟的啁啾鸣啭。饭店坐落在荷兰公园旁边的一条幽静的住宅街上,公园的树丛中竟有如此众多的小鸟。季节来得比东京晚,五月树木发芽、开花、小鸟鸣啭,这是伦敦的春天。但是,关上窗看不见外面,听见小鸟啁啾,并不觉得是来到了遥远的国度。

“这里是英国的伦敦呀。”荣子即使这样对自己说,还是觉得仿佛在日本的高原地带。小鸟啁啾一般会联想到山,可是荣子脑子里浮现的却是高原,因为高原上有她幸福的回忆。

……十二三岁的荣子,曾同伯父和两个堂兄妹骑马飞奔在高原的绿色道路上。她见过小小年纪的自己的姿影。荣子被伯父开朗的家庭吸引,越发懂得同父亲两人所过的是黯淡无光的生活。她一骑上马,简直就把父亲的死忘得一干二净。然而,这种幸福并不久长。

“荣子,堂兄妹可不行呀。”堂妹茂子这么一说,这种幸福就受到了伤害。十四岁的荣子,明白茂子简短话语的意思。茂子是在告诫自己:同堂兄弟洋助恋爱和结婚是“不行”的。

荣子喜欢给洋助剪指甲,掏耳朵。洋助夸她真棒,她高兴极了。做这些事的时候,荣子那种忘我的模样触怒了茂子。后来,荣子与洋助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她与洋助在年龄上有差距,她只是个少女,做梦也没有考虑过结婚之类的事。不过,茂子的话倒提醒了她,促使她情窦初开。到了很久以后,她才逐渐意识到原来那就是初恋。

洋助结婚,另外拥有了自己的家。茂子也结婚,离开了娘家,剩下荣子留在家里。荣子心想,这大概也会使茂子看不顺眼吧。于是,她迁入了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后来听从伯父的话,她结婚了。丈夫失业,荣子就在大学预科入学考试的预备学校里教授英语。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四五个年头,荣子后来就与伯父商量离婚的事。

“我觉得井口越发像家父了。”荣子倾诉丈夫的事,“家父要不是那样子,我对井口也许还可以忍受。可是一想起家父,我就觉得自己仿佛同一个没有能力的人生活在一起,这种命运纠缠住我,我坐立不安。”

在她与井口结婚的问题上,伯父是负有责任的。伯父看到荣子焦急的样子,觉得让她离开日本一段时间,哪怕二十天或一个月去英国旅行,仔细思考思考也好。于是他便给她出了旅费。

在伦敦饭店里,荣子一边倾听小鸟的啁啾鸣啭,一边回想自己骑马的幼小姿影,顿时觉得耳鸣。耳中仿佛听见了瀑布的倾泻声。那瀑布的声音越来越高涨,荣子几乎要哇的一声高喊起来。于是,她惊醒了。

……荣子拿着父亲的信,怯生生地走进某大厦七层的公司董事办公室。这个人在大学预科时代与父亲是同班同学,他看见荣子,便问道:“你多大了?”

“十一。”

“唔,告诉你父亲,不要使唤孩子……孩子怪可怜的……”他挂着一副讨人嫌的面孔,把钱递给了她。

荣子把他的话如实地传达给在大厦下面等待的父亲。父亲挥舞手杖,脚步不稳,说道:“畜生!瀑布倾泻着呢。我被那瀑布敲打着啦。”然后抬头望了望大厦。荣子感到仿佛真的有瀑布从七楼的窗口向父亲身上倾泻而来似的。

荣子带着父亲的信,去了三四家公司。那是父亲的同班同学经营的公司。她挨家都转过了。母亲厌烦父亲,就同他分手远去。父亲轻度脑溢血后,成了瘸腿,走路需要拄拐杖了。去瀑布倾泻的那家公司后的第二个月,她又去了另一家公司。

“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吧。你父亲躲在哪里了?”对方说。荣子不经意地把视线移向窗户那边。对方打开窗扉,往下面瞧了瞧,说:“哎呀,怎么啦?”

荣子受到这种声音的诱惑,也透过窗户往下望去,只见父亲倒在下面的马路上,周围聚集着许多人。这是第二次脑溢血,父亲死了。荣子感到,仿佛是公司的瀑布从高高的窗户上倾泻下来,把父亲击毙的。

在刚到达的伦敦饭店里,荣子就听见了那种瀑布的声音。

星期天,荣子去海德公园,坐在池岸边的长椅上观望水鸟。传来一阵阵马蹄声响,她猛然回头望去,只见双亲和两个孩子,四人并排骑着马过来。连十岁左右的女孩和比她约莫大两三岁的男孩都整齐地穿上了正规骑马服,荣子颇感震惊,简直是个小绅士、小淑女的姿态。她一直目送着这户人家策马扬鞭远去,一边想着要在伦敦寻找出售那种好款式的骑马服的商店,哪怕只用手去抚摸一下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