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哥哥的结婚方式都很稀奇古怪。大哥在华严瀑布同护士双双殉情的当儿,被赶来的人搭救了,最后才被允许同这护士结婚。二哥顺口说出:“老婆真可怕,老婆真可怕!”就同女佣私奔,一度进了疯人院,不久同这女佣结婚才安定下来。

小弟直治和两个哥哥的年龄相距甚大。二哥和女佣结合的时候,直治还是个大学生。

直治认为大哥殉情是骗局,二哥也是装疯,他很是反感。

我和直治家是远亲,直治对文学多少有点兴趣,进入东京的学校之后,经常到我的住处探访。

大哥到东京学习,患了肺病,唉,可以说也是失败啊。二哥只念了(旧制)中学就辍学在家,帮地主父亲照料家中的事。大学毕业的,只有直治一人。

直治大概是受到我的坏影响吧,写起小说来,不时让我阅读。

亲戚立志当作家,我觉得很麻烦,也很危险,也就不想同他打交道。

直治的小说理应不例外地写他自己的恋爱故事,可他却把两个哥哥的结婚合起来写。我首先从这方面加以挑剔,说:

“从一开始,你就断定两个哥哥是骗局,你这篇小说是在这个前提下写的,这是致命伤。就是说,这证明你作为一个作家,是没有发展前途的。”

“什么?”

直治自然不能理解。

“我认为只能是个骗局,华严瀑布都已结冰,大哥哪能跳进去,会有这种事吗?”

“可能有吧。”

我虽然没有见过严冬华严瀑布结冰的情景,但青年男女寻死,看见瀑布结冰而感到震惊的情形,是可以想象出来的。

“瀑布结冰的严寒季节,还到日光的深山中去,就有点蹊跷了。”直治说。

“殉情人都想在风景优美的地方死去,会选择当地最好的季节。没有人会在寒冬腊月到华严瀑布去寻短见的。”

“也许。可是……”

“就说二哥吧,也有许多奇怪的地方。哪有疯子带着女佣私奔的呢?”

“有可能是带出去,也有可能是女佣自己跟去。”

“可能是和女佣预谋装疯的,不是吗?”

“总之,认定是骗局,小说也就完了。倘使停留在怀疑它也许是骗局,可能还好些吧。”

然后,我又补充说:

“你倘若打算写小说,就要花一辈子去思考,两个哥哥的行为究竟是骗局还是不是骗局。做不到这一点,是无法写的。”

直治的小说,并不是不同情两个哥哥。两个哥哥用非常的手段,最终达到了同身份卑微的女子结婚的目的,这件事本身就是对农村地主封建家族制度的一种叛逆,是地方豪门望族崩溃的反映。

但是,后来这两人都像被抽了筋骨似的,满足于在农村当驯服的羔羊,只是在年轻的时候鼓足过勇气罢了。

我与直治的哥哥们几乎没有交往,对他们的为人或生活都不甚了解。但他们是否如直治所说,已经心满意足,光凭表面是很难知道的吧。

对嫂子们身份之卑微,教育程度之低下,直治是感到不满和轻蔑的。他虽然没有把这种心情公开写出来,但是他写自己的情人和写嫂子们的笔法是各不相同的。另外,他对豪门望族主人似的父亲表示了敬意,有些地方还同父亲一起对兄长们表示了失望。

就直治的小说而言,关于兄长们这部分写得还好,关于自己恋爱的关键部分就写得平淡无奇了。因为恋爱本身就是平淡无奇,只是重复地罗列他们在东京愉快的幽会。两人要么在银座散步,要么看电影,这类事也确实是最难写的。

由于发生了两个哥哥的事件,父母兄长对直治的婚姻是听其本人的自由,没有加以反对,一切都进展顺利。对象就是让我读的这篇小说中所描写的姑娘。

然而,不能不说直治的婚姻比两位兄长的更为奇特。

就是说,他们夫妇之间不断掀起风波。也许这样才叫作正常的婚姻?

直治写小说只不过是一时偶发的念头。他从学校毕业,进公司任职,后来换过两三家公司,工作上也不是太成功。

直治的妻子有个毛病,夫妻一吵架,她就逃回娘家。这个坏毛病直到生了两个孩子,老大都上了小学,还是改不过来。她把孩子扔下就一走了之。纵令不是那么认真,也多次提出过离婚的事。

按照惯例,妻子逃回娘家后,直治打开衣橱,发现妻子的和服少了。妻子回娘家时带去的包袱,回来时变小了,这种情况先前也曾发生过,直治进行了调查。

直治想,也许她把花哨的衣服送给妹妹了吧。一种厌恶的心绪便爬上了心头。

妻子折回来的时候,他当即谈及这件事。

“我回娘家,连更换的衣服都没有啊。”妻子说。

对于这番话,直治非常生气,大吵了一场。妻子又回娘家去了。

这回连直治也无法收拾,他到我家里来商量,我对他说:还是跟你哥哥他们商量去吧。直治气哼哼地说:我当然会这样做!

但是,四五天后,直治挂着一副被吓破了胆似的面孔,又在我家里出现了。

“我去了一趟农村又回来了,连孩子也带去了。”

“令兄他们的意见呢?”

“他们的意见,我早就知道了。大哥听我叙述许许多多的情况以后,就把嫂嫂唤来,让她把她的布袜脱下,让我看她脚上冻伤的痕迹。据说,那是他们在华严瀑布自杀未遂时冻伤的。”

“哦?”

“就说大哥吧,他相信有嫂嫂忘我的护理,自己的病才痊愈了。”

“这和你以前的小说大相径庭啊。”

“嗯。大哥的话抚慰了我的心情,可二哥把我吓了一跳。他正听着我的话,忽然说道:就是这么点事情啊,我可是亲眼瞧见妻子在我面前通奸的啊。我一惊,不由得看着他的脸,无言以对。”

我也大吃一惊,看着直治。

直治继续对我说:二哥所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呢?要说通奸的是前面的妻子,二哥因此才疯了,这是可以想象的。但也可能是他脑子不正常之后的妄想。那时候的妄想,也就是一时的疯狂,到如今还潜藏在二哥心底吗?又或者是为了给他建议,才说了这种编造的话?不知怎的,直治仿佛非常恐惧,和二哥的话就此中断了。

直治向大哥打听二哥妻子的事情。不好打听之前的妻子,所以想问问之后的女佣妻子,再来推想之前的妻子通奸的真伪。

据大哥对直治说:女佣不是先同二哥有了可疑的关系,而是一直陪伴二哥上疯人院,二哥神经不正常以后,才产生结婚的念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