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夜来早,九点半就已是鸦雀无声。夜间最易感受到,连药味都变成了春天的气息。今天值夜班,白天外出。想起电车上的事,就忍俊不禁,独自一人也有些倦怠了。

电车厢里,有的人把写着“各中学送货人”这样的帽子的纸袋放在膝上,也有的母亲带着孩子乘车来,母亲走进车厢里坐下,头戴新制帽的男孩腼腆地站在乘务员身旁。

一个女人专心地把废丝线解开。这是一小团缠绕着红线和像是浅蓝线又像是灰线的废线团。她用双手的手指轻轻地理开,找到线头拉出来,在左手小指卷上旧明信片做缠线板,把线绕在上面。红线绕在小指根,浅蓝线绕在小指尖,边拆边绕,边绕边拆,相当灵巧熟练,连纠缠在一起的线也都很麻利地理开,简直不可思议。看着不觉得是一种烦人的工作。进展顺利的时候,线团直落到膝上舞蹈着。有时绕着的线很短,线团也掉落下来。但是,女人仍然专心地干个不停。看上去线和小指活像是一件东西。

为了弯弯腰轻松一下,女人很自然地将两条腿伸直,我也不自觉地采取了这种姿势,舒快地凝望着这般情景。

眼下,大概是线的供应紧张,连废线都拿出来了。早先她可能是将毛线团放在膝上编织衣物的吧。不,战前这女人肯定就是这种人。她的眼睛垂下时,眼梢有点上翘,是一副紧绷绷的面孔。下车时,她匆匆地把废线绕成一团,揣在和服的袖袋里,露出一副略带疲惫的神情,站起身来。这个常见的女人,已是四十开外了。

在医院值夜班的时候,我蓦然想起那情景,仿佛让人看到女人的幸福。当时的心绪不知是怎么回事,虽然觉着可笑,但还是很快乐的。我从容地给老家写一封信。

“对不起。来了个食道有异物的病人,请打开透视室吧。我已经叫技师来了。”耳鼻科护士走了进来,冷不防地说道。

“是。”

“拜托了。”这回她把声音压低,迈近一步,不由得靠边站着。

我拿着钥匙走了过去。廊道上的电灯昏昏暗暗的。

打开了透视室沉甸甸的门,机械从黑暗中异样地浮现出来。用手摸索着打开了电灯。马上传来了脚步声,透视技师、医师和抱着一个约莫三岁小男孩的护士走过来。患者就是这个小男孩。男孩的双亲也跟着来了。

“请给透视,拍张片子。”医师对技师说。

我随在技师之后走进室内,从技师身旁擦过,落下黑幕,一切准备停当。

技师一边对准透视仪器,一边问道:“他吞了什么东西?”

“据说是围棋子儿。”医师答道。

“围棋子儿,哦?”

技师稍转过头来,望了望男孩,仿佛要改变他印象中这孩子的年龄似的,而后又嘟哝了一句:

“孩子大概以为是点心吧?”

谁也没有笑。母亲更是手足无措了。

“不,不是这样。围棋子儿,每天已经……喏,小家伙……孩子他爸,你在孩子身旁,怎么就不晓得呢?”

父亲哭丧着脸,沉默不语。

孩子若无其事,护士给他脱衣服的时候,他却说:“没吞、没吞,我说没吞嘛!”他伸开双手,冲母亲的方向划来划去。护士好不容易才把他的衣服脱光,将他放在透视台上。

“好了。”响了这声信号,室内变得一片漆黑。机械声吱吱作响,荧光屏上显示出可爱的骨骼。

孩子的身体被放在凉飕飕的板上,他哭闹着、挣扎着,护士从两边把他抓住。医师一边调整光圈,一边注视着荧光屏。

“噢!”医师喊了一声。

护士们听见这喊声也都瞧了瞧荧光屏。一粒围棋子儿卡在食道上。

当场给病人拍下了一张X光片,旋即将病人送进了手术室,并施以乙醚麻醉。男孩赤身裸体地躺在强度照明下的白晃晃的房间里,用手触摸一下,就会被他吸引住似的,变得十分可爱。

护士望着挂上额带镜的医师手中细长的器具,嘟哝了一句“瞧这小口”,就扒开了男孩的嘴。

医师把器具插入男孩的咽喉深处探查,总是难以把围棋子儿取出来。护士凝望了两三回医师的手法,都非常担心。

“不行啊!”医师捯了捯手中的器具,再试了试,依然取不出来。

“真不好办啊!干脆把医疗部的一粒围棋子儿拿来变变魔术,说声‘喏,取出来了’,不就对付过去了吗?”当班的医生一边开玩笑,一边直率地叹了口气。

“魔术能叫他吃饭吗?”一个年长的护士用生气似的口吻说。

“到那时,再请别的医生给取出来呗。”另一个护士直截了当地说。

护士们相互轻蔑地一笑。真令人焦急啊。

医师又重新操起器具说:

“到底是粒难办的棋子儿啊!”

话音刚落,护士们都探过身来。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在众目之下,一粒棋子儿吧嗒一声出来了。

“原来就是它。”

医师扔下手中的器具,用纱布把棋子儿捏起来。护士们也松开了抓紧小男孩的手,钦佩地望着这粒滑溜的脏棋子儿。

“哎哟,唷。”

“嘿。”

“小孩醒过来了。”医师说。

“是,是。”耳鼻科护士兴高采烈地说,“哦,来呀!”

她刚想抱起孩子,有人从旁边伸过手来说:“等等,让我来抱。”

耳鼻科护士说:“哎哟,多滑头,高兴啰。”

男孩愣住了。一被抱起来,他就哭丧着脸。

“好了,好了。已经完事了。”护士抱着孩子摇了摇,刚要迈步,闻讯赶来的母亲一个箭步跑了过来,护士马上将孩子交到母亲的手里。

“谢谢。真不知该怎么谢谢你们才好。啊,太好了。痛吗?不痛吧。”

“就是这个。”医师说着,让孩子的父亲看了看棋子儿。

“嚯!”父亲伸出手来,医师却忘了把棋子儿交给他,他只好一边望着一边说,“的确是春宵一石值千金啊!”

“把这个洗洗再给他吧。”医师吩咐护士说。

“不,不用,这样就行。唔,是黑子儿。怎么说呢。也许是黑子儿好啊。要是白子儿,滑溜溜的更难夹住啦。”

这句话,似乎触怒了医师。

“这么说,您是执黑子儿啰?”

“误诊,误诊,是死子儿,被吃掉的子儿啊。”

“哦,是吗。”医师不禁苦笑起来。

父亲让孩子看了看棋子儿,正经八百地说:

“危险呀,孩子。以后别再摸这玩意儿啰。”

孩子的父亲同客人下棋着了迷,连孩子把棋子儿吞下去都不知道,这才更危险呢。这个风度翩翩的父亲变得滑稽可笑了。

折回廊道上,护士们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回到值班室,我坐在椅子上,便想起把信继续写下去,于是稍事闭目养神。

“是海滨,涨潮啦。”[日语中“死子儿”和“海滨”发音相同,“被吃掉的子儿”与“涨潮”发音相近。]听见孩子父亲这么说,仿佛眼前望见家乡的海滨。已时近晾晒裙带菜的季节了。

穿过后院的甘薯地,打开高高的竹篱笆的小门,就能看见碧蓝的海。黎明时分,能看见金黄色的沙滩。

他钻出小门,脚踩进深深的沙丘。为了不踩踏篱天剑草,他蒙上手巾,走进小屋里,把草席拿了出来,不歇手地把草席摊开。

连竹针都备齐了。他坐在自己选好的地方,同海滨上的人们聊天,等待着满载而归的舟船。

船儿一抵达被海水侵蚀过的海岸线,人们都站立起来,手持菜篮子赶上前去。

今天的菜篮子里也装满了滑溜肉厚的茶色裙带菜。一株株地拿出来,用拇指把根部掐掉,均匀地摊开。

今年晾晒裙带菜的季节,真想回家乡去看看啊。不过,这之前还得先到野战医院去一趟吧。

国家的报纸刊登了这样一则新闻:乡村战士很喜欢新裙带菜制成的慰问品。

倘使到战地去,就请家里把裙带菜寄来,把它制成美味可口的家乡风味菜肴,再叙谈叙谈日本海岸的春天景色,让伤病员尝尝吧。今天也是个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