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剧场的一楼和二楼上,只有两个身着洋装的女人,就是他的打字员女伴,和一个忧郁的日本化的外国中年女人。那外国女人的红头发,甚至使他感到一上年纪,竟落得如此可悲的下场,她简直就像个样品。附近有许多人梳着烟花巷式的美丽的日本发型。红头发的女人大概是个家庭教师吧。一个身穿长袖和服的十一二岁的少女,像凭靠在柔软的长椅子上似的,娇媚地偎依在外国人的怀里,简直像歌舞伎童角念台词般,用拖得长长的甜美声音在说明舞蹈节目。

有个女人也带着个女孩走到了他们前面的空席处。这女人向带着外国少女的母亲做了一番长长的寒暄。

“呀!令爱的这身装束多么漂亮啊。哦,前些日子您说的刺绣图案,就是这条腰带吗?”

“是的。”

“小姐,让我看看好吗?”

少女站起身来,脱下短外罩,活像和服展览会的模特,骄矜地装模作样,慢慢地转体一周。她就像京都舞女那样,系着一条红色的半幅腰带,打了个松弛的花结。

“啊!不论底色与金丝的搭配也好,刺绣的布局也好,真不愧是上乘之作啊。”

打字员仿佛被这两个女人压倒似的,低声地说:

“这就是所谓的奉承吧。”

“是啊。”

下一幕《菊蝶东篱妓》刚一开演,打字员又说:

“这姑娘现在正在学它呢。”

坐在他前面的椅子上让人看腰带的少女,随着舞台的三面小孩舞蹈的节奏,一边耸动着肩膀,一边模拟着打手势。看到她那纤细的手柔软地反翘着的时候,打字员对少女可能感到的惊讶和妒恨渐渐也传染给他了。

被培养得像美丽的点心一般的小女孩,不是这少女一个人。身着长袖和服盛装打扮的不认识的少女们,在走廊上走来走去。

打字员心想:今后她们的身价不管能卖到多高,打扮得多么美,贫困成长过程的昔日痕迹,恐怕也不可能完全从她们的姿影中拂去吧。而且今天的剧场到处都有妇女,她们一眼就能分辨出女人的出身。她们的衣裳与打字员想买的百货商店里的特卖丝绸,在分量上是不同的。每次舞蹈间歇的十分钟里,她除了出去吃盒饭外,一次也不想离开座席。这回是《柳雏诸鸟啭》,看到鹭娘更换了三次华丽的衣裳,她说:

“光衣裳就得花好几百元,甚至上千元啊。”

说罢,又像是觉得怪不好意思的,自言自语:

“假使担心这种事,就没法子跳舞了。”

“可是,光凭衣裳让人眼花缭乱,这样的舞蹈就显得肤浅了。”说着,他忽然意外地在盛大的舞台上,发现了弟弟从前的恋人。于是,他有一点脸红似的,涌起一阵不安的心绪。她是以舞蹈流派的名称作为姓,又改了分辨不出来是男还是女的艺名,所以在节目上没有察觉到。尽管如此,她无疑就是里枝。

里枝是师家的心爱弟子。传说她当了师家的养女,将继承师家的事业。她十九岁光景上,曾同弟弟相恋过。弟弟当时是个大学生。古板守旧的父亲认为舞蹈师傅和艺伎都一样,当然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尽管如此,他曾登门造访师家府上,为弟弟求娶里枝。可得到的回答是:她早就被开除,与这里毫无关系了,悉听尊便吧。弟弟与里枝成了家。可是,里枝很快就受不了学生哥那种粗俗和贫困,终于抛弃了弟弟。不久,她凭着那份聪明劲,借助那位师家的有力后援者的力量,实现了她回到师家的愿望。后来是什么时候,里枝为什么能登上净是日本舞蹈师家出场的舞蹈大会的舞台表演,他就一无所知了。弟弟由于和她恋爱,大学也只念了半截就中途退学,参加了业余剧团,至今依然一贫如洗。他联想到弟弟,又看看眼前里枝的舞台姿影,觉得未免太辉煌了。与其说他为弟弟憎恨她,莫如说他对她这种引人注目的飞黄腾达抱有好感。毫无疑问,她早已把五六年前那场寒酸的恋爱忘得一干二净了。一般观众恐怕没有一个人了解她的底细吧。熟悉者充其量有那么五个十个的。再说就算他大声高喊“背叛者”,舞台上的她恐怕连眉毛都不会动一动,继续跳她的舞,而他自己只有落得个面红耳赤吧。听起来长歌简直就像她生活的凯歌。他也同打字员那样,顾忌人眼,觉得很不自在。

“有许多令人作呕的男女呀。”

打字员仿佛找到了一条逃遁的路,低声细语了一句。

“刚才在我后面,有人操着女人用语说话,真觉得讨厌。”

“唔,大概是歌舞伎的旦角什么的吧。”

有许多男人系着半老艺伎用的窄腰带那种颜色的又扁又硬的角带,随便地穿着黄色带胭脂红的粗竖条纹和服,还有少年系少女用的那种兵儿腰带,身穿长袖兜和服。打字员觉得这伙男女,连艺伎群体与之相比也要逊色几分,她对他们这帮人仿佛好容易才找到了发泄轻蔑的排泄口。

虽说他是文艺部记者,却是在一家三流报社里任职。走出剧场后,他也觉得受到了日本传统美的感染,茫茫然地迈着脚步。不时看到的西洋舞蹈和日本舞蹈之间,有如新剧演员的翻译剧和歌舞伎剧那样不同。他经常行走在西洋式的银座,总觉得这是一条不可思议的街道。直到弟弟抱着大包物品从食品店的玻璃门匆匆走出来,他的梦还没有醒过来。弟弟险些撞上了他。

“哎哟,哥哥!”

“你怎么啦?干吗这么慌里慌张的?”

“我妻子刚生小孩了。”

他联想起里枝的舞台形象,说:“那就恭喜你啦。”

“提前了六十天,是早产啊。所以……”弟弟说话的速度快得惊人。

“是吗?不要紧吧。都说怀胎七个月的孩子能养成嘛。”

“重量只有五斤重。”

“一般婴儿多重?”

“对不起,我急着走,失礼了。”

“啊,喝杯茶再走嘛。”

“接着我还得去接下田博士。不请可以信赖的医生看看,放心不下呀。”弟弟仿佛无法站住似的,心神不定,手足动个不停,“过两三天再……请多关照。”

“不,我也一块去。先去医生那里,然后再去你家祝贺。”

“是吗。”弟弟稍许镇静下来,这才发现他的伴侣。

“可是……”

“没关系嘛。”他说罢,又对打字员说:“那么再见。”

于是,兄弟俩坐上了出租车。

弟弟满脸挂着明朗的感谢的神情望着他,可是当自己的视线与他冷峻的眼光相遇的时候,弟弟说:

“我坏事了吧?”

“你是说那个女子吗?”

“唔。”

“她是报社的打字员。我这是第一次带她出来,说不定她接着还会去什么地方呢。”

“可是这……”

“什么,没关系的。在饭店或什么地方,她如果忽然想起在陋巷的简易住宅里,父母兄弟盖着又薄又硬的棉被躺着的事,就会感到很忧郁啊。”

“看来她家很困难啰。”

“对……怎么样,你高兴吗?”

“唔。嗨,这就叫高兴吗?”

他忽然高声笑了起来。弟弟过去的情人在大剧场的舞台上令人眼花缭乱地跳着舞。在差不多同一个时候,弟弟的妻子在贫困的家里生小孩。弟弟、里枝和弟弟的妻子都不知道这种情况。这是多么滑稽啊。而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现在同那个打字员相恋,可早晚终归要分手的。再过多少年后的同一个时候,他会做些什么,她又会做些什么,彼此又互不知晓。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到了那个时候,又会像现在这样笑了。会笑什么呢?他被一种诱惑搅动,很想把今晚里枝舞蹈的事告诉弟弟,于是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说:

“喂,好好干吧。”

“唔,我也这么想。我当爸爸了嘛。再不好好干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