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她的第几个情人,不得而知,好歹是最后一个,这则是十分清楚的。为什么呢?因为她已经濒临死境。

“知道这么早死,还不如当初遭杀害更好啰。”她依偎在他的怀里,用仿佛回忆起许多情人似的眼神,甜滋滋地泛起了微笑。

生命垂危,她还是难以忘掉她的美,难以忘掉她那无数次的爱恋。她不知道,如今这些却折磨着她。

“男人都想把我杀掉。嘴上不说,心里也会这样想的。”

为了抓住她的心,只有把她杀掉,除此别无良策。比起深陷苦恼的情人们来,眼下他正处在她甘愿死在他的怀里的时候,不存在失去她的不安的感觉。

或许正因如此,他是一个幸福的情人。然而,他抱她已经抱累了。不断强烈地追求爱情的她,就是在患病之后,如果感觉不到投身在情人的怀里,也无法安然成眠。

她越来越不行的时候,说:

“请握住我的脚。我的脚太寂寞了。”

仿佛死亡从脚悄悄靠近过来似的,她一再感到她的脚寂寞极了。他坐在她的病榻边上,紧紧地握住她的脚。她的脚像死了一般冰凉。可是,他的手掌却出奇地颤抖起来。因为他从掌心握着的小脚,感受到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这双冰凉的小脚给他的手掌传来了喜悦,如同接触到温乎乎、汗涔涔的女人脚心时所产生的那种喜悦。他感到有愧于她,这份感触犯渎了她的死的神圣。但是“请握住我的脚”这句话,难道不正是她在这人世上最后的爱的技巧吗?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对她这种悲惨的女性,感到几分惧怕了。

“我们的爱恋,你已经无须忌妒了,你似乎感到有点不足吧。不过,我死了,你忌妒的对象就会出现的,肯定会在什么地方出现的。”说罢,她就咽气了。

这句话应验了。

前来守灵的一个话剧演员替她的遗容化了妆,仿佛要再现当年她同这演员恋爱时那种活生生的美。

后来,一个美术家给她打石膏面型的时候,他对话剧演员忌妒之余,仿佛是要把她掐死似的。因为演员给她化妆,使她的遗容复苏了。这个美术家又给她打了石膏面型,大概是要怀念她的面影吧。

他知道围绕她进行的爱情争斗并没有随着她的死而结束,感到让她死在自己的怀里,实际上只不过是一种虚幻的胜利罢了。于是,他到美术家那里去把她的面型夺回来。

这具面型像女人,又像男人。看上去既像幼女,又像老妪。他用心中那团火忽然熄灭般的声音说:

“这虽然是她,却又不像她。首先分不清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

“是啊。”美术家也沉下脸来,“一般来说,所谓面型,看上去不知是谁的话,就无法分清性别了。譬如,目不转睛地盯着像贝多芬那样魁伟的人的石膏面型,也会感到它像副女人的脸。不过,没有一个女人像她这样,是个十足的女性。我想,面型大概的确是女性的吧。结果还是这副模样,没有战胜死。死的同时,性别也就结束了。”

“她一生是个女人,这是喜中的悲剧。连弥留之际,她也太女性了。倘使现在她已经可以从这个悲剧中完全逃脱……”他感到一阵清爽,恍如噩梦消失了。他伸出手来说:“在这具分不清是男是女的遗容面型前,咱们也把手相握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