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她都是小说家。两人都是小说家,使他们的结婚具有充分的理由。同时,使他们的离婚也具有充分的理由。

两人的结婚是美好的。为什么呢?因为她拥有离婚的能力。

两人的离婚也是美好的。为什么呢?因为她拥有一颗能成为朋友的心。

此外,还有一件美好的事,那就是他们生了一个儿子。

孩子应该归父亲呢,还是应该归母亲——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争吵。

他的小说与她的小说,在同一个月份的不同杂志上分别发表了。他的小说是写给分手了的女子的情书,她的小说则是写给分手了的男子的恋文——在无垠的天空中彼此追逐般的情书。

他的书桌上,摊开放着这两本杂志。

“让我们祝贺吧,你不快活吗?”

两人像几年前的一对情侣,避开旁人的耳目,走在昏暗的陋巷中。

“和我分手后,又回到与我一起生活前所住的公寓里,不是很寂寞吗?我希望你能飞得更远些。”

“有道理。好不容易分手了,可以想象彼此的生活,又像随手可得,未免……”

“让我们早点过上彼此都无法想象的生活吧。”

“这可就难了——因为我们彼此都是相当厉害的小说家。”

两人在明快的祝贺宴之后的归途中,孩子在汽车里睡着了。

“把孩子叫醒也怪可怜的,就让他在你那里留宿吧。”

翌日清晨,与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他感到震惊。来到电车道上,他也不知该给孩子买点什么才好。他一本正经地说话,可是没什么话可说。就像年轻的朋友来访的时候那样,他带着六岁的孩子上茶馆去了。

这种心情就像第一次发现孩子。他仿佛现在才开始爱上这个孩子,原先觉得这孩子是夫妇之间的累赘,就全交给女佣管教了。

但是,说也奇怪,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训斥孩子。

孩子打开格子拉门,抓住它,环顾公寓的廊道。一有人通过,他就把门关上,躲藏起来,然后再打开。他用了足足二十分钟,默默地看着孩子这些举动,最后招呼说:

“健儿——健儿了不起啊,你有两个家。”

“这里是爸爸的家吗?”

“唔,你要在爸爸家住几天?”

“住几天呢?”孩子坐在他的膝盖上,歪着小脑袋。

第三天,他们在她家附近一下车,孩子就拽着他的手跑开了。洋房的新窗帘上,映现出大朵花的影子。

她似乎又想起把家里装饰得像他们新婚度蜜月时那样。

“欢迎再来。”

他松开了孩子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孩子没有追上来。

——问了健儿许多关于你的情况,不过,请你不要问健儿有关我的事。但这绝不是暗示你问健儿我的情况。

孩子带着这样一封信,终于能独自到他的公寓来了。孩子独自一人会坐电车,他高兴极了,大概没有让母亲送来吧。

“我要上爸爸那儿去。”据说孩子打那以后的第六天或第九天这样说了。这似乎不是她要再来与他相会的借口。

孩子在他跟前,一天天轻松快活起来,也已逐渐习惯,可以轻松地往返于他和她的两个家了。每当他与朋友谈话时,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就一个人去她家了。

“我们失去了家庭,可是健儿却有家呀。”

“不,总有一天,他会像父母离异的孩子,会像街上的孩子的。”

“是流浪儿的幼苗吗?”

“是实现两人离婚的理想呗。两人的新家庭就是街道上的蔚蓝的天空。”

看戏散场后回到家里,只见孩子独自在他的房间里进入了梦乡。他钻进孩子的被窝里,也没有把他惊醒。上午十点,他醒过来后,孩子已不在家了。晌午过后才回来,说是同街坊的孩子玩去了。

“妈妈她同别的叔叔旅行去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急忙往嘴里扒饭的孩子,一股莫名的厌恶感爬上了心头。

“旅行——什么旅行?”

“唔。旅行嘛,就是把房门关上走了。”

“健儿也同爸爸到远方去吗?”

“这样一来,就不能回到妈妈家了吗?”

孩子满脸困惑,他心情愉快地笑了。

“当你的小说把我风格的影响抛得一干二净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再次生活在一起。”

“我不喜欢这样郑重其事,在你需要的时候,我随时都是你的情人。”

他们就是这样分手的。

然而,两人的文风日渐疏远,两人的感情随之发生了不同的变化。他觉察到他们之间的这种隔阂,强烈地影响了孩子。孩子往返于父母之间,不知不觉间竟致力于克服这种隔阂。为此,孩子的感情眼看着迅速成长起来。孩子为了让父母都是自己的亲人,拼命地激烈战斗。这点深深地打动了他和她的心。

但是,他有时觉得孩子似乎不是他的儿子。

她在和孩子内心的新的他进行竞争,试图在孩子心里更多地植入自己的形象。

于是,两人相会的时候,她怀着一颗圆满家庭的母亲的心,噙住了眼泪。

“健儿,还是个孤儿啊!”

“即使是孤儿,也不是人类的孤儿,而是兽类的孤儿,或是神灵的孤儿啊!”

他再度踏入人生的陷阱。他结婚了。

也许不能说是美满的婚姻。为什么呢?因为新妻子不具备离婚的能力。他不可能与没有这种能力的妻子成为朋友。

然而,孩子第一次来到他的新居时,似乎毫无拘束地管他的新妻子叫“妈妈”,很快就亲昵起来。不知怎的,他对孩子又感到一种莫名的憎恨。

孩子待了两三天,忽然又回到她家的时候,他几乎想拍拍脑袋说声“干得好啊”。这种可爱劲儿使他心中感到痛快。这不是对新妻子刁难的心情。

但是,每当孩子像小鸟般飞走的时候,妻子总是惴惴不安。

“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对阿健不好?”

他觉得妻子比那六岁的孩子还冒傻气。

“我想抚养阿健。”

“是吗?”

“不过,她是个小说家,我总觉得有点害怕。他成了我的儿子以后,能不能不让他上她那里去呢?”

“混账!”

他猛地将妻子打倒在地。她潸潸泪下,喊叫了起来。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可以自由自在地跳上她同情人睡在一起的床铺呢。他可不是会去结婚的废物的孩子哟。”

他飞速地向无垠蓝天下的大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