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停下了脚步。上野大街一到夜间的固定时间,本是关闭博物馆门扉的。博物馆的大门紧闭之后约莫两个小时了吧,我背向门扉,在露天的焰火摊和眼镜摊前停下了脚步。从傍晚开始人声杂沓的景象映入了眼帘,我感到正行走的博物馆和夜市之间拥有一定宽度的人行道格外的宽阔,仿佛让人有所顾忌似的。每当一个晚归的人影走过去,洒过水的土地的颜色就会变得更加黝黑,人们丢弃的纸屑就会显得更加雪白。夜已深了。一辆收拾了夜摊的车开走了。焰火摊位上一排排地摆着裸露的线香焰火,还有诸如彩色纸袋装的东牡丹、花车、地雷火,彩色纸盒装的雪月花、三色松叶等。眼镜摊位上摆满了老花眼镜、近视眼镜、有色眼镜、花哨眼镜,其中有镀金的,还有金、银、赤铜、铁、玳瑁等镶边的,有双筒望远镜、防尘镜、潜水镜、放大镜等。然而,我并不是在看焰火或眼镜。

焰火摊位和眼镜摊位之间相距三尺,卖焰火的和卖眼镜的,舍弃摊前已无顾客的摊位,彼此向这三尺的间隔靠拢,蹲了下来。不,我知道如果说卖眼镜的靠过来两尺的话,那么卖焰火的就是靠过来一尺。卖焰火的姑娘似乎连人带看摊位坐的凳子也一起挪动过来,可是卖眼镜的男子却似乎干脆把凳子撇在摊位后面。

那男子踮起脚后跟,用脚尖支撑着身体,叉开双脚,托着猫着腰的上身重量的左胳膊肘紧紧压在左膝头上,然后将握住短竹屐的右手耷拉在双脚之间,专心致志地在黑乎乎的地面上写字。

姑娘一心望着男子写的字,并且从第一个字读起。她坐着的凳子很矮,凳腿插入她穿着的木屐的空当。在她抻直双腿、膝盖稍微隔开的瞬间,她的围裙就垂了下来。她的上身倾斜,让人感到她那瘦削胸脯上的小乳房一动一动地被压在膝头上,她的双手从膝上绕了一圈,而后把圆圆的掌心朝上,轻轻地放在脚背上。粗花样的单和服有点汗污,桃瓣形发型的发根稍稍松弛。由于乳房托在稍稍离开的双膝上,所以后脖领子绕在肌肤上,但胸膛却微微敞开着。

我伫立着,望着他们两人的姿影和在地上移动着的竹屐。尽管他们的姿态只需瞧上一眼就能描绘下来,但是竹屐所写的字是无法读得到的。卖眼镜的绝不是把写了的字当场就抹掉,而是一次又一次地在先前的字上继续写。尽管如此,卖焰火的姑娘大概识字吧。地面上的字把某种意思完整地表现出来时,他们俩忽然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彼此轻轻地相望了一眼。但是,在他们勉强地彼此微笑,或用眼睛和嘴巴说话之前,姑娘早已把目光落在地面上,那男子又开始写字了。卖焰火的姑娘生长在小工商业区的贫苦家庭里,她的腰身和手指都很纤细。不过,幸福的是她的个子似乎比她的年龄长得还快,使她茁壮成长起来。

那男子刚写了三四个新字,姑娘忽然欠起腰身,抽冷子把原先放在脚背上的左手伸过去,企图把男子手中的笔夺过来。男子麻利地将手闪开,他们彼此的视线碰撞在一起。然而,双方都不言语,连脸上也没有露出新的表情,多么奇怪啊。姑娘把伸出去的手又老老实实地放回脚背上。男子闪开的手和踮起的脚后跟又放了下来。不过,他不打算再踮起脚后跟,把双脚叉得更大,又要再写新字。这回字还没写成,姑娘闪电般地伸出了左手。但是,男子的手闪开得更快。卖焰火的姑娘有些灰心,又老老实实地把手还原到原来的位置上。还原是还原了,但就在她把手放回脚背上的瞬间,她忽然往斜上方抬起脸来,不料竟碰上了我的视线。她无意识地冲着我微微一笑,我也无意识地回报了微笑。

卖焰火的姑娘这一微笑,竟是通往我心中的微笑。投在观望着他们两人的姿影和举止的我心上的微笑,以原封不动的形式被姑娘所引诱,忽然浮现在我的脸上,这是天真的微笑。

那男子也被姑娘的视线所吸引,望了望我。他龇牙笑了笑,露出一副狡猾的样子,旋即又挂着一副僵硬的表情。我蓦地觉得扫兴极了。于是,姑娘的脸儿绯红,她将左手举到桃瓣形发型上,做着整理头发的样子。胳膊上的衣袖把她的脸掩盖住了。这些动作几乎是在姑娘第二次想从男子手中把竹屐夺过来,把手伸出去之后的一瞬间完成的。我虽然对卖眼镜的男子投来的带有恶意的目光有点抵触,但又对自己偷看了别人的秘密感到难为情,于是转身走开了。

卖眼镜的,难怪你不高兴。也许你不会知道,卖焰火的姑娘用和服袖遮住绯红的脸,可能是由于你的缘故,但你被我偷走了一个冲着夜市的微笑。当然,你们即使彼此相望,却几乎没有表情,而你只顾一心写字。姑娘的微笑本应是冲着你的,如果我连看都没有看一眼的话,你也会用与姑娘同样的微笑来回报她吧。然而,即使能赶在避开人们的耳目和焰火摊的父亲或兄长来迎接姑娘之前的时刻,在那瞬间里,你会不会在像姑娘那样天真地微笑后,不露出那副龇牙笑的狡猾样子和僵硬的表情呢?虽说这是做买卖的习性,可是你那心灵的眼镜会模糊扭曲的啊。但是明日的夜间、后天的夜间也会有的啊,那就请你写上几千几亿个字,一直挖掘到地底下吧。

卖焰火的、左撇子的姑娘,虽然你这样也不错,不过,卖眼镜的小伙子用竹屐写出几千几亿个字,越抠越深地抠成井底,你还是一心一意地看下去,我担心你会不会看得眼花目眩起来掉入井中呢?我当然不可能知道,你掉进井里去好呢,还是小心别掉进去好。那么,相随而来的父兄拖着车子行走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一边考虑着卖眼镜的小伙子的事,一边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这样可能会好些吧。或者倒不如死心塌地用你摊子上摆出来的,诸如东牡丹、花车、地雷火、雪月花、三色松叶等为数众多的焰火,一齐点燃起来,让焰火在寂寞深夜的大街上开放出美丽的火花,成为火之国,这样如何呢?这么一来,也许卖眼镜的会意料不到地吓得魂不附体,拔腿就逃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