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月末的一个礼拜日下午,我陪着海因里希·巴尔来到了特雷萨游乐场,这个地方位于城市的东郊,盛会正在这里举行。我们走过火车站,朝狂欢乐园走去时,这条街道和其他所有通向游乐园的街道,已经是人山人海了。他们大多都是当地的慕尼黑人,但也有一些巴伐利亚的乡下人。这些巴伐利亚男女身体强壮,身穿艳丽的服装,生机勃勃地点缀在人群之中。男人们穿着精致绣花的短裤和长袜,女人们穿着亮丽的裙子和蕾丝紧身胸衣。他们踏着山区人轻快的步伐,欢快地前进。这些农民皮肤极好,长着动物般坚硬、整齐的牙齿。他们光滑、圆圆的脸上留下了阳光和风儿的印记,他们从不为耗费精力的思想和努力所累。我带着遗憾和羡慕的心情看着他们,他们的生命如此顽强而确信,似乎因为放弃了很多才得到了更多。他们的生活中只有一两种欲望。他们大多数人从未读过书,造访慕尼黑这个魅力之城就等于来到了宇宙中心。山外边的世界对他们来说并没有真正存在的可能。

当我俩走到特雷萨游乐场附近时,人群变得拥挤不堪了,人们前行的脚步受到了阻碍,只好放慢了步子。游乐场巨大的嘈杂声响彻在耳边,我看见这里有各式各样的建筑物。当我进入这片场地时,我的第一感受就是巨大的失望。我眼前和周围的景象似乎只是一个缩小的、毫无生气的科尼岛。这里有几十个售货摊和小棚屋,里面陈列着廉价的布娃娃、泰迪熊、糖纸、飞碟靶等,还有华而不实的双头怪物、摇摆屋、胖女人、侏儒、看手相者、催眠术师,以及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精密机械:旋转马车和玩具电动车在电动转盘上旋转着,上面挤满了游客,当摇摇晃晃的车子撞在一起时,人们就会尖叫起来,工作人员便会过来把它们分开。

海因里希·巴尔大笑起来,像个孩子似的瞪大眼睛看着。这些人就像小孩一样好玩,实在令人惊奇。他们似乎对这种无聊的娱乐乐此不疲。剃了光头、脖子上满是横肉的胖子坐在旋转飞车上,一圈一圈、反反复复地转动着,或者坐在旋转木马上一起一伏。海因里希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我陪他坐在一起一伏的大型木制火车上转了几圈,然后在别的一些旋转机器上转悠了一会儿,直转得头晕目眩。

海因里希终于玩够了。我们沿着游乐场的人群熙攘的主干道,来到特雷萨游乐场边上一个较为空旷的地带。一个人站在小台子上用刺耳、响亮的德语向人群吆喝着,他身边站着一位年轻人,他的身体和胳膊被一条链子绑在一个无袖的帆布外套里。突然,那人停止了吆喝,年轻人将双脚穿进帆布绕成的套中,他被绳子拉到了空中,四脚朝天,脸面朝下悬挂在大惊失色的人群上方。我看见他开始拼命地挣脱绑在身上的链子和衣服,他脸色发青,扎着带子的额头青筋暴起。与此同时,一个女人走进人群开始收钱,直等收完钱后,那位面目肿胀、脸色铁青的小伙子才动作麻利地挣脱了束缚,然后被放了下来。人群散去了,我觉得他们有些闷闷不乐,人们期待的那一幕终于发生了,但是他们多少有些失望。当吆喝者再次开始招徕客人的时候,小伙子坐在椅子上休息,一只手捂着眼睛。这时,那位讨钱的女子关切地看着他,跟他说了几句话。虽然没有什么明显的迹象,但是我透过他们彼此间的亲近感受到了他们之间的温情和爱意。

我的头脑里充满了游乐场混杂、喧闹的场面和刚才的一幕场景,接着又看了怪物和驯兽表演,我的内心涌起一丝恐惧,感到头昏脑涨。这时,我仿佛觉得人类天性中某种邪恶的东西玷污、降低了他们大多数的原始乐趣。

黄昏来临,白昼迅速缩短,秋日已近,空气清凉,淡淡的夕阳尚存一丝暖意。整个游乐场人声鼎沸,成千上万个声音交织在一起。海因里希对游乐场的各类表演活动渐渐失去了兴趣,现在他想到了啤酒。他拽着我的胳膊,加入了比肩继踵行走在狂欢节主干道上的人流之中。

德国人缓慢而耐心地移动着,大摇大摆,仿佛这就是他们生命的本质,他们融入人群之中,成了周围那只巨兽的一部分,他们感到心满意足。他们庞大的身体笨重而粗野地互相碰撞、拥挤,但是从不生气恼火。他们互致问候,相互开玩笑,他们男男女女,七八个人手挽着手结队而行。

海因里希·巴尔变得热切而欢快;他时而大笑,时而咯咯地轻笑着;突然,他友好地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劝说道:“走吧!我们到烤牛肉店瞧瞧去。”听他这么一说,我那种强烈的饥饿感再次被唤醒了,我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想吃肉的渴望。我不仅要去瞧瞧“烤牛肉店”,而且还想在店里大口大口地吃肉。我已经注意到,这个游乐场不同于他见过的其他游乐场,这里大大小小、为数众多的店铺全都售卖冷肉或熟肉,有些店里的墙壁上用绳子悬挂着巨大的香肠,就像悬挂的花彩一样。有些店里则始终散发着各种烤肉的蒸汽,香味诱人,令人陶醉。我觉得在这个慢慢挪动、密密麻麻的人群之上,在稀薄、清冷的空气中永远盘旋着一种杀生的肉味。

我们不知不觉来到一个宽敞的、长长的小棚屋前面,屋前挂着一幅巨大的公牛图。这里便是烤牛肉店。但是里面已经挤满了顾客,门口有个人伸着双臂拦住想冲进去的人们,说他们还得等一刻钟。海因里希和我也加入了人群,并和他们一起乖乖地排队等候。这群人的耐心也传染了我,没有人插队。突然,门打开了,人们全都蜂拥而入。

我发现这是一个又长又宽的棚子,棚子的另一头冒着浓烟,简直就和伦敦的大雾一样。透过烟雾,我看见两头巨大的动物正悬在火红的烤架上缓缓翻动着。

经过了室外十月寒风的侵袭,我们发现这个店里十分温暖,这是一种独特、真切的温暖,是上千人挤在一个封闭空间产生的温暖。和这种温暖混在一起的是浓浓的食物香味。人们坐在上百张桌旁,狼吞虎咽地吃着成吨的肉——牛肉,大盘大盘切好的冷香肠,大块大块的牛肉和猪肉——还有巨大的啤酒杯,里面装满了冒着气泡、清凉、烈性的十月啤酒。店里回响着人们边吃边说的声音、沉重的陶器和刀叉碰撞的声音,这些声响此起彼伏,一刻也不停歇。在中心过道和室内两侧,另一群人正摩肩接踵地移动着,并且在这个水泄不通的地方不安地寻觅着,想寻找一处空位。担当女服务员的强壮村妇穿梭在人群中,手端大盘的食物和大杯的啤酒,举止粗野地推开挡路的人。

海因里希和我随着人流在中间过道上缓缓地挪着脚步。我觉得,这些食客大多都是身体强壮之人,他们的脸上洋溢着母猪般的得意,个个眼神呆滞,因美食和啤酒变得醉眼蒙 。很多人神情迷离地看着周围的人,似乎被麻药麻醉了一样。空气凝重而刺鼻,可以用刀划破,足以麻醉人的感官。因此,当我们走到过道的尽头,看着牛肉在人们眼前翻转并慢慢变黄,这时,海因里希建议我们再换个地方,我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

寒风料峭,昏昏欲睡的我一下子神清气爽,我开始迅速而急切地扫视四周。黄昏来临,人群越来越密,此刻我终于明白,这个傍晚将是美食与啤酒相伴的傍晚。

我们周围矗立着著名啤酒厂家搭起的啤酒大厅,散落在数不清的矮小建筑之间,就像雄狮巍然屹立于一群小动物之间。虽然在售货亭和表演场地的观众很多,但是和这些巨大建筑物中的几千人相比,简直微不足道。我在远处就能看见狮牌啤酒公司红色的大厅正面,门口立着两头雄武、威严的石狮。但是当我们走进人声鼎沸的大厅时,我们发现这里已经没有位置了。成千上万的客人们坐在桌旁,畅饮啤酒,高声喊叫着,上百人不停地四处走动,寻找着出口。

我们又去了另外几家大型啤酒厂的大厅,但都无功而返。最后,我们在大厅门口发现了一个啤酒摊,几张桌子摆在一个石子空地上,一道栅栏将拥挤的人流隔在了外面。几张桌子上坐了一些人,但是大多数位子都空着。天色渐暗,空气开始变冷,传来阵阵寒意。人们发疯似的渴望进入那个大厅,渴望进入那个温暖、人声鼎沸、醉意浓浓的环境里。但是起初的兴奋、拥挤的人群,以及人们的谈话声、缤纷的色彩和激动的情绪开始让我们觉得有些疲惫了。“我们坐在这儿吧。”我指着大厅门口的一张空桌子说道。海因里希凑在一扇窗户前,不安地瞅着大厅里烟雾缭绕的混乱情形,模糊的人影像幽灵一样互相拥挤,推推搡搡,迷失在烟雾和瓦尔哈拉殿堂[1]的瘴气中,然后就同意了我的提议,挑了一个位子坐下,但却难掩内心的失望。

“那里面很不错,”他说,“不应该错过的。”这时,一位村妇来到了他们身边,每只结实的手里都颤颤巍巍地端着六大杯泛着泡沫的烈性十月啤酒,她十分友好地冲他们一笑,问道:“要淡啤酒还是黑啤酒?”他们齐声说道:“黑啤。”话音未落,她就已经把两大杯泛着泡沫的啤酒摆在了我们面前,然后走开了。

“啤酒?”我问,“为什么要喝啤酒?他们为什么到这里来喝啤酒?慕尼黑以啤酒闻名,城里还有成百上千家啤酒馆,为什么啤酒厂还要在这里搭建如此巨大的棚子?”

“是啊,”海因里希回答,“不过,”他笑了一下,然后郑重其事地说道,“这是十月啤酒,烈性是平常的两倍。”

然后我们举起巨大的酒杯,笑着说“干杯”,我们的杯子碰到了一起。在那个寒意料峭的天气里,深深地喝进一大口浓烈、清爽的啤酒,我们的血管顿时充满了力量。我们周围的人们都在大吃大喝,旁边的一张桌子上,一些穿着盛装的农民要来了啤酒,解开了随身带来的几个包裹,把丰富的食物摆在桌子上,开始大吃大喝起来。一位留着大胡子的壮汉穿着白色的毛袜,包住了健硕的小腿,但却把膝盖和脚裸露在外。他从包裹里取出一把大刀,砍掉了咸鱼的头,咸鱼在夕阳的余晖里闪烁着美丽、金色的光芒。

每个人都在大吃大喝。一种强烈的饥饿感——贪婪、不知餍足的饥饿感——恨不得吞下世界上所有的烤牛肉、所有的香肠、所有的咸鱼——向我袭来,将他紧紧困住。这个世界上只有食物——令人开心的食物,只有啤酒——十月的啤酒。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胃——崇高的天堂就是食欲的天堂,精神的痛苦在此刻烟消云散。这些人对书籍了解多少?对艺术懂多少?对灵魂的喧闹、精神的冲突和痛苦了解多少?对希望、恐惧、仇恨、失败、抱负,以及狂热的现代生活了解多少?他们活着就是为了吃喝,在那一刻,我觉得他们是正确的。

当那些毫无耐心的食客走马灯似的进进出出时,大厅的门便不断开启关闭。我听见军乐队奏出的刺耳声响和五千多酒客发出的嘈杂声,而且富有节奏地爆发出“喝,喝,兄弟,喝!”的声音。

强烈的饥饿感吞噬着我和海因里希。我们大声喊着忙乱的服务员,当她经过我们身边时,我们告诉她如果不提供热食我们就到大厅里面去。不过,一眨眼工夫,她就打发另一位服务员来到了我们的桌边,服务员挎着满满一篮各式冷食。我要了两个由洋葱和小咸鱼做成的美味三明治,还有一小块奶酪。海因里希也挑选了两三个三明治。接着,我们每人要了一升黑啤酒,于是便大吃起来。夜幕降临了,所有的建筑物和游乐场的娱乐设施都已经亮起了灯,人群的喧嚣和低语声在巨大、模糊的黑暗中此起彼伏。

我们狼吞虎咽地吃完三明治,喝完啤酒后,海因里希提议我们应该想办法在大厅里找个位子。我起初十分厌恶大厅里不畅的空气和喧闹的声音,现在我突然发现自己非常渴望加入狂饮啤酒的食客中去。我顺从地加入了耐心等待的人群中,缓慢地向前挪动。过了片刻,我发现自己被醉意融融的声响包围了,于是跟着人群在大厅里耐心地寻找位子。突然,透过大厅里升腾而起的缕缕烟雾,海因里希看见大厅中央附近的一张桌子旁有两个空位。在烟雾笼罩下的木制方形平台上,四十个身穿农民服装的乐手正在吹奏管弦乐器,奏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我们直接扑向那两个位子,推推搡搡,差点跌倒在那些喝得神情麻木的人身上。

我们终于挤到了那个喧闹的中心位置,胜利地坐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然后马上要了两杯黑啤酒、两盘猪肉火腿和德国泡菜。乐队开始演奏《干杯之歌》,整个大厅的人都从自己的位子上站起身来,手挽着手,高举着酒杯,一边大声地高唱祝酒歌,一边富有节奏地前后摇摆起来。

整个巨大、昏暗的大厅具有了一种超自然和仪式化的效果:这种效果归于某个民族的本质,具体体现在他们围成的圆圈中。这种东西和亚细亚一样神秘而奇特,比原始森林更加古老,好似围在圣坛周围摇摆晃动,举行着人类的献祭仪式,大口吞咽着烤熟的肉。

大厅里回响着人们浑厚的声音,随着他们强壮的身体而颤抖。看着他们前后摇摆的模样,我觉得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他们,他们会摧毁挡在他们面前的一切东西。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其他民族那么害怕他们,于是身不由己地对他们产生了一丝极其强烈的恐惧感。我感觉自己似乎从梦中醒来,进入了一个奇异、蛮荒的森林,看见围成一圈的野蛮面孔正俯在自己的头顶。他们扎着金色的发辫,留着金色的胡子,倚在无坚不摧的长矛上,坐在结实的盾牌上,俯视着自己。我处在他们的包围之中,无处可逃。我想起了所有熟悉的事物,它们似乎十分遥远,不仅在另一个世界,而且在另一个时间,从古时幽暗、蛮荒的时间沉入永恒的海底。如今,我近乎友好地想起法国人那奇怪而神秘的面容,想起他们的愤世嫉俗和伪善,想起他们快速而激动的声音,想起他们的矮小身材、微不足道的风俗。此刻,他们轻浮的通奸行为也变得友好、亲切、有趣、迷人、优雅。我又想起了顽固的英国人,想起了他们的大烟斗、酒馆、苦啤酒,想起了他们的雾和毛毛雨,想起了英国女人清脆的嗓音、长长的牙齿。我现在觉得,这一切多么温暖,多么友好,多么亲切,我希望自己能和他们在一起。

突然有一只手挽住了我的胳膊,透过喧闹声和雾气我意识到有人在跟我说话。我低头一看,发现身旁站着一位神情快乐、脸色绯红、微笑的姑娘。她温柔而调皮地拽着我的胳膊,跟我说话、点头,以引起我的注意。我扭过头,发现身体另一侧站着一位小伙子,他是她的朋友。他也面带微笑,神情快乐,伸出手臂挽住了我。我看了看对面的海因里希,他蜡黄、孤独的麻子脸带着微笑,十分快乐,我以前从未见他有过这样的表情。他冲我点了点头,我们便立即手挽着手,一起摇摆扭动起来。乐队演奏着《干杯之歌》,我们高亢、浑厚的嗓音应和着乐声一起高歌,身体也随之摇摆、扭动着。等音乐结束之际,所有的隔阂都已打破,大家面色微酡,显得十分快活,相视而笑。就在音乐结束之时,我们也大声欢呼起来,为人群的喧嚣增添了一份快乐。随后,我们继续笑着、唱着、说着,然后再次坐了下来。

现在,那种陌生感烟消云散了,再也没有隔阂了。我们在一起边吃边喝边谈话。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又烈又冷的啤酒,酒劲开始上头,我变得兴致高昂,非常开心。我无所畏惧地说着蹩脚的德语。海因里希不时地提示我,但是这些都不重要。我感到自己永远了解了这些人。那个长着漂亮脸蛋、笑盈盈的年轻姑娘很急切地打听我是谁,是干什么的。我想逗她玩,所以不肯说实话,于是说了一大堆话——说我是做生意的,是挪威人,是澳大利亚人,是木匠,是水手,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海因里希面带微笑帮我说话,纵容我的挑逗行为。而那位姑娘则紧扣双手,快乐地大叫:“不对。”她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说我是艺术家、画家,是一个有创造力的人。她和其他几位都看着海因里希,问他是不是这样。他面带微笑半低着头说我不是画家而是作家——并称我为诗人。这时,所有人都肯定地点了点头,那位姑娘再次紧扣双手,大声说她知道了。接着,我们继续喝起来酒,再次把手挽在一起,挽成了一圈,摇摆着身体。这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人们开始离去。我们也站起身准备离开,我们一行六人——那位姑娘、另一位姑娘、和她们一起的两位小伙、海因里希和我,全都夹在歌唱、欢快的人群中走出了大厅,我们手挽着手,高唱着歌,穿过了人群。最后,我和海因里希离开了他们。这四个来自芸芸众生,来自德国中心的年轻人,我今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这四个人,还有那位女孩快乐、泛着酒红的笑脸。我们告别了他们,连对方的名字都没有问。我们离开了他们,失去了他们,心怀温暖、友爱和温情。

我们分开后,各自打道回府了。游乐场的喧嚣和吵闹声在我们身后渐渐消散,最后变成一大片遥远而模糊的嗡嗡声。此刻,我们相互搀扶着对方,再次来到了火车站,来到了慕尼黑的古老心脏。我们穿过卡尔广场,很快就来到了位于特雷萨大街的住所。

然而,我们并不觉得疲倦,我们还不打算进去。烈性啤酒的气味、友谊和温情的气味已经融入了我们的大脑和心灵。我们知道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东西,迸发着神奇和快乐的魔力,它终将结束,我们都不愿看着它消失。

这是一个欢快的夜晚,空气清冷,寒意阵阵,街头空荡荡的。远处,巨大游乐园里的嗡嗡声听起来遥远、模糊、起起伏伏,宛如时间,宛如永恒的呢喃。天空万里无云,星光灿烂,一轮明月高挂在苍穹之上。我们在住处逗留了一阵,然后十分默契地离开了。我们沿着街道一路步行,来到了巨大、寂静、月光朗照的古老美术馆前面。我们穿过那里,走进了一片空地。我们在那里来回踱步,脚步踩在干净的石路上,发出清脆的嘎吱声。我们手挽着手,边走边唱,一起欢笑。

“诗人,不错。”海因里希大声说道,然后欢喜地看着明月。“诗人,没错!”他再次大声说道。“这些人都不认识你,他们说你是诗人。那么你就是诗人。”

在月光下,他孤独、布满伤疤和麻子的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神情。我们在街头不停地走着,内心涌起一份珍贵、难以表达的情感,感受到一个他们必须看清的隐形世界,一个必须触摸到的无形世界,一个充满温暖和欢乐、即将迎来幸福、极其欢快的世界,这个世界即将属于我们。我们在街头不停地走着。在月光盈盈、清冷的夜空中,街头一片寂静。门窗全都紧闭着。从远处传来游乐场最后、轻微的嗡嗡声。我们朝住处走去。

[1]瓦尔哈拉殿堂:北欧神话主神兼死亡之神奥丁接待英灵的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