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曾有——也许现在依然还有——一位年长的、温文尔雅的纯文学作家,他用“肯尼姆老爵士”这个突发奇想得到的笔名,每周为该国某一家上流社会的文学刊物撰写一篇小品文。肯尼姆老爵士是兰姆锡学派的自由散文家,拥有不少的铁杆粉丝,他们都把他尊为完美的文学大师。他经常游荡在人迹罕至的角落里,然后突然出现,手里拿着一些稀奇古怪、出人意料的东西,这些东西往往惊得那些读者目瞪口呆。他们会吃惊地说:“哎呀,我上千次经过那个地方,可是我连做梦都没有想到竟会有这样的东西!”

哎!在忙碌、浮华、喧嚣的现代生活中,许多新奇的事物都被我们大多数人忽视了,但是肯尼姆老爵士总能发现它们。他具有这方面的能力。他是一位热情的、革旧弥新的斗士,孜孜以求地挖掘事物的丑恶一面。头顶上空轰响阵阵、脚下有地铁、周围有机器咆哮,各种嘈杂的声音一齐涌入他的耳朵——肯尼姆老爵士会神态自若地现身:要是在他的周围有某种斑驳的铭文,上面覆盖了半个世纪的都市灰尘,他也能分毫不差地找得到;在辨别南北战争期间的砖块时,任何一点染料和剥落的锈迹都瞒不过他猎鹰一般的眼睛。

所以,肯尼姆老爵士往往游走在曼哈顿、布鲁克林、布朗克斯城区的大街小巷,到处寻找狄更斯的足迹。此外,他不断向他的读者保证说,任何一位长着半个眼睛的人都能够做到同样的事情。匹克威克心目中反复无常的人物会出现在许多意想不到的地方——加油站、自动售货机以及联合烟草公司拐角处的小店里。不止这些,仔细看来,那台自动售货机简直就是一个明快、精致的古老酒馆,街角卖雪茄的小店散发着霉味和欢快的气息,就跟切普赛街[1]一样。

一旦描述起霍布可稀奇古怪的滨水生活,肯尼姆老爵士就会显得津津有味,状态极佳。他撰写的一篇清新的名为《古老的霍毕》的小散文让人们永远记住了这个地方,然而,在描写午时高峰时期街角那家杂货店的汽水柜台时,他的写作天分才真正达到了巅峰。他对聚在汽水柜台跟前的那几位漂亮女店员的描写,汽水商贩的巧妙应答和伊丽莎白时期的玩笑描写,以及对诸如蒸面条、西班牙干椒奶酪三明治等美味珍馐的描写,就足以让威廉姆·赫兹利特和查尔斯·兰姆的灵魂在棺材里辗转不安了。

因此,令人遗憾的是,肯尼姆老爵士从来没有机会施展他精灵古怪的才气去描写那家叫作佩吉特-佩吉的知名联营企业。毫无疑问,如果这种事情对他有益,或者用更现代一点的措辞来说,这是一件和他的才能、兴趣相契合的主题。不知怎的,由于这个众人皆羡慕的主题已经超越了这位大师的能力范围,我们只能尽最大的努力用最时尚的才华填补这个不足了。

佩吉特-佩吉这家知名公司的办公室位于一幢气势宏大的摩天大楼的三十七层,这幢大楼和其他数以百计的建筑物并没有什么大的差别:对于探索和发现狄更斯似乎没有太大的希望。但是,那些严格接受了肯尼姆老爵士处世原则的人却不会感到失望。如果能在汽水柜台找到查尔斯·兰姆,为什么就不能在大楼的三十七层找到狄更斯呢?

人们对这家公司的介绍比较简短,从十八世纪的角度来看,其前景或许还有点儿暗淡。从曼哈顿熙熙攘攘的大街进入这座大厦豪华的大理石走廊,穿过大理石大厅再经过出售报纸和烟草的小货摊,来到两排明亮的电梯前。进到电梯厢内对电梯管理员说出这几个富有魔力的字眼:“佩吉特-佩吉”,电梯的门就从两侧滑过来关上了,把人关在一个闪亮、豪华的厢子内;再把控制柄向后一拉,就会发出急速运动的声响,并随着丁零当啷的声音时不时地走走停停——整个过程都是在密不透风的环境下完成的,除了耳边微弱沉闷的声响以外,几乎感觉不到它在运动。这种感觉就像坐着火箭登月旅行,太像了。到了最后,车厢再次骤然停止,电梯门又一次滑开,人们迈出电梯踏在三十七层大楼光亮的大理石地板上,感觉有些眩晕和迷惑,纳闷自己究竟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沿着走廊的方向朝右拐,然后再向左转,经过一排排安着明亮玻璃的办公室、令人敬畏的公司名称和许多打字机发出的咔嗒声,几乎在不经意间就已经来到了大厅的尽头。这时候站在另一扇明亮的玻璃门前,这扇门和其他的门在所有方面都一模一样,只是上面的名称有所不同:

佩吉特-佩吉

法律顾问

再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了——这只是字母的排列组合不同而已——但是对于曾经创立了这家门户的人来说,这几个字又将带来太多的回忆!

室内的物件摆设也毫无特别之处。有一个前方办公间、几个档案柜、一只保险柜、一个小小的电话接线盒,两位年轻的女士正端坐在打字机前忙碌着。出了这个门廊便来到这套房间的另外两间办公室。首先,经过一间摆着一张桌子的小型办公室,桌子后面坐着一位平静却羞怯的矮个子男士,大约有六十岁,蓄着白色的胡子。他习惯性地透过那份常读的报纸边沿,羞怯而迅速地偷偷瞅着每一位造访者。他的面部表情和某个矮子的插图大体相似,这个形象早已经因为漫画家凯斯普·米尔昆塔斯发表在报纸上的插图变得家喻户晓了。这是一位资深职员,是这家著名公司的忠仆星期五[2]。在他的办公室外面有一条走廊,通向公司高层领导的私人办公室。

沿着这个走廊向佩吉先生的方向走去——因为他才是我们关注的焦点——经过佩吉特的办公室。佩吉特以前叫作路瑟斯·佩吉·佩吉特,人们走进办公室总能看见他坐在那里办公。他也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蓄着优雅的白胡子,面容温和而高贵。再稍远一点就是佩吉先生的办公室。

利昂尼达斯·佩吉特·佩吉比他的搭档年轻几岁,他的身体似乎更加健壮一些。有时候他特别健谈,因为佩吉先生和他的员工一样都喜欢开玩笑,他是“公司里的孩子王”。他身材中等、体格结实,除了脑袋四周还有一些灰白的头发外,头顶已经全秃了。他蓄着麦茬一样的短胡子,长着一张圆而结实、红润的脸。不管怎样,他给人的印象就是个胖乎乎的孩子。他结实、健康的脸庞,干劲十足、利落敦实的身材表明他是一位喜好运动和户外活动的人。

这一点不假。墙上挂着几张醒目的照片,都和佩吉先生钟爱的兴趣爱好——乘热气球有关。比如,你会看见一张写着“密尔沃基,1908年”的漂亮照片,他本人就在照片中,戴着头盔和防风眼镜,伏在马上就要升起的热气球的柳条筐沿上,略带顽皮地眯着眼。其他几张照片同样展示了佩吉先生的人生态度,上面分别写着“圣路易斯”“芝加哥”“新奥尔良”。在其中的一张照片上,他自豪地手捧一只硕大的银质奖杯,上面刻着“斯诺德格拉斯杯,1916年”。

在墙面的其他地方,还挂着一些装有相框的其他物品,全都体现了佩吉先生从事的职业和兴趣爱好。有哈佛法学院的毕业证、执业资格证书,其中最有意思的是装在一个小相框中、已经严重褪色、看起来很旧的照片。照片上写着这家法律咨询公司的营业招牌,上面的“佩吉特-佩吉”这几个字几乎无法辨认了。在这几个字的下方是佩吉先生的亲笔题字,字体不大,但是非常娟秀。这是1838年这家合营公司最初成立的证物。

幸运的是,从那时候起,总有一位姓佩吉特的人和佩吉家族传承着这种伙伴关系,也总会有一位姓佩吉的人和佩吉特家族组成一个法人实体。这样的传统,从创始人佩吉特和佩吉开始,一直持续下来,从未中断过。而现在,在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这种传承首次出现了难以为继的危机。眼下的这位佩吉先生还是个单身汉,没有子嗣可以传承。唉!前景暗淡,已经不值得一提了。

正如斯伯格勒所发现的,现代生活中的某些特性或者人物,他们除了在服装、住所、家具方面具有现代气息以外,好像已经从那些消失的时代径直走进了现代。这种拟古主义现象,在相当一部分从事新奇的、被称之为律师行业的人当中,尤为明显。的确,斯伯格勒目前发现,这种拟古主义现象在这一新奇的行当中是的确存在的。他曾听说,正义是盲目的。他对此无法做出裁决,因为在和法学界的绅士们进行的各种业务往来中,他从来没有机会和女士打交道。据他的观察,如果某位女士跟法律事务有关,那么和她相关的关系也会相当遥远。所以没有人,确切来说,没有任何一位律师会提起这一点。

在第一次同某位学识高深的人员接触中,斯伯格勒天真得过了头,当时他就提及了女士的话题。他刚向利昂尼达斯·佩吉特·佩吉说明完来意以后,他就义愤填膺地做出了结论:

“仁慈的上帝啊!他们可不能这么做啊!这样做太不公正了!”

“哦!嗯——”佩吉先生回家,“瞧!你开始谈论公正了!”

斯伯格勒稍稍停顿了一下,承认他在谈论公正。

“哦,嗯!公正——”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好像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词儿似的——“公正。嗯,好,没错。可是我亲爱的伙计,那完全是另一码事儿。你自己的这个问题,”佩吉先生说,“和公正无关,和法律有关。”他在表达这一席自命不凡的话时,一提到法律这个字眼,他的声音马上变低了,语气听起来既温和又谦恭。佩吉先生放松地坐在椅子上,似乎要说:“这一切简单明了。我希望你弄明白了。”

不幸的是,他却没有弄明白。斯伯格勒依然固执地坚持自己的错误,突然把抱来的一大堆文书和资料蹾在佩吉先生的办公桌上——全是关于其上诉对手的人格和行为的定罪证据——然后,情绪激动地大声吼起来:

“但是,我仁慈的上帝啊,佩吉先生,整件事情清清楚楚全部摆在这里!只要我一弄清事情的真相,就像以往那样给她写了信,就是我给你说的那封信,那封造成这个危机的信。”

“做得非常恰当,”佩吉先生肯定地点头说,“非常恰当。这是唯一要做的事了。我希望你能保存一份这封信的复件。”他言简意赅地加了一句。

“好的,”斯伯格勒说,“但是你瞧这儿。你能明白这个吗?那个女人要起诉我!她要起诉我!”这个倒霉者怒气冲冲地说,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述这等罪大恶极的事情似的。

“她当然要起诉你,”佩吉先生说,“这恰恰就是问题啊,这也是你上这儿来的原因,也是你到这里来找我的原因吧,对不对?”

“没错,先生。但是,我的天哪,她可不能这么做呀!”斯伯格勒愤愤地说,“她在做愚事,她也很清楚!难道你不明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吗,佩吉先生?”斯伯格勒再次不耐烦地拍着那一大堆资料说,“全在这儿,我告诉你,她无可辩驳,她告不倒我!”

“但是她要告你。”佩吉先生平静地说。

“哦——他妈的!”斯伯格勒恼羞成怒,“这个婆娘告不了我。她没有任何告我的理由。”

“唉,听着!”佩吉先生一直认真地听着,流露出一份沉静、难以捉摸的神色,然后语气平淡地说,“我听见你所说的了,可是我不能向你保证什么,”他伸了一下懒腰,露出一种认同的神色,接着说,“唉,现在我听懂你的话了,我也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想要干什么了。你说她告不倒你是因为你根本没有做过任何被人起诉的事情。我亲爱的孩子!”佩吉先生第一次露出了笑脸,带着一丝逗笑的意味和宽厚的耐心,就像一位能够理解、宽容年轻人以及未成年孩子的欺骗行为的长者。“我亲爱的孩子!”佩吉先生重复道,“在这个世界上,起诉与不起诉跟这种事情毫不相干。哦,没错,毫不相干!”他在说这一席话的时候,神态立刻发生了改变:他迅速摇了摇那个圆而结实的脸,在他说到这一不容再辩驳的既成事实时,明显地表露出斗牛犬般的冷酷和固执。“毫不相干!”佩吉先生大声吼着,使劲地摇晃着他的大下巴。“你说你不可能被人起诉,除非你做了招惹别人起诉的事。我亲爱的先生!”佩吉先生坐回到椅子上,斗牛犬似的阴森眼睛紧盯着这位客户,一板一眼、神情严肃地说出了这些话,同时慢慢地摇晃着手指头以示强调,好像试图把每个音节和意思的要义嵌入斯伯格勒的大脑和记忆中去。“我亲爱的先生,”他神情冷峻地说,“如果你以为被人起诉必须先做了惹人起诉的事儿,那么你就犯了一个严重的理解错误了。不要再欺骗你自己了。这根本和起诉不起诉毫不相干,哦,绝对没有一点关系!”他又摇晃着斗牛犬般的大下巴说。“从现在起,”这时候他的语气变得缓慢而积极,手指权威地摇晃着以示他对这个观点的强调——“从现在起,先生,我希望你能牢记这件事,永远也不要忘记,因为他能让你在今后的生活中省去许多不必要的惊慌和苦恼。任何人都一样,斯伯格勒先生,”佩吉先生提高了嗓门,大声、认真地说,“任何人——会以任何借口——起诉——任何人!”说完这些话后,他停顿了好长一阵子,想要让这几句话的意义被完全了解。随后他说,“现在你明白了没有?记住了没有?”

这个年轻人盯着这位律师,脸上露出茫然和惊慌失措的表情。好一会儿,他才抿了抿干巴巴的嘴唇,好像仍然希望自己听到的不是真话。他说:“您——您的意思是——即便是我什么事都没做也会被起诉?”

“那根本与起诉不起诉毫不相干,”佩吉先生仍然重申着刚才的话,“毫不相干。”

“可是假如——那么,假如你连起诉你的那个人都不认识——甚至听都没听过他——您是不是也会——”

“绝对!”在斯伯格勒还没有说完之前,佩吉先生就大声地说,“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一点都不重要!与此毫不相干!”

“那么,我的天哪,”斯伯格勒吼了起来,好像他明白了法律的巨大可能性,“如果你所说的是真的,那么不管是谁——”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大声地喊了起来,“那您怎么被一个来自宾夕法尼亚州伯利恒的独眼小子给告了啊!你连见都没有见过他啊!”

“哦!千真万确!”佩吉先生马上回应道。“他可以宣称,”佩吉先生顿了顿,他精熟法律的大脑开始思考应对的答案,“他可以声称,比如说——呃,你其中的一本书——嗯,对,就是!”他简短、漫不经心地抿了一下嘴唇,露出了欣喜的神色,好像他本人现在已经以法律专业人士的身份介入了这个案件之中——“他会认为你的某一本书印刷字体太小,以至于——以至于另一只眼睛的视力受到了永久性的损伤!”佩吉先生得意地大声说。他向后靠在转椅上,不停地摇来晃去。他的脸上露出了颇为满意的神情,好像正在思考如何在这个案件里插上一手。“没错!绝对没错!”佩吉先生坚决地点了点头,大声嚷起来。“他可以以此为由向你提起诉讼。尽管我还没有认真思考过这起案件的真相,但我知道其中仍然有充分的证据。嗯,没错,”他若有所思地清了清嗓子,“谁愿意接手处理这种案子倒蛮有意思的。”

斯伯格勒好长时间一言未发。他只是坐在那儿,满脸疑惑地盯着眼前的这位律师。“但是——但是——”他突然想说什么——“难道就没有正义了吗?”他义愤填膺地说,又一次使用了这个耻辱的字眼。

“哈,正义,”佩吉先生点了点头,“没错,我现在明白你的意思了。这完全是另一码事。不过,我们现在谈论的可不是正义。我们谈的是法律——就是把我们牵扯进你这个案子中的法律。”他用胖嘟嘟的手把桌上的一大摞文件拉到自己面前,开始读了起来。

这就是我们的前辈对于那个奇异怪诞、扭曲复杂的世界的介绍,是对那个迷宫般的幽洞的介绍,法律——这个弥诺陶洛斯[3]正在这个幽洞的尽头期待着。

[1]切普赛街:英国伦敦市的街区,是中世纪时伦敦的贸易中心,伊丽莎白时期诗人和剧作家们的聚会场所。

[2]忠仆星期五:英国作家笛福所著《鲁滨逊漂流记》中的人物。

[3]弥诺陶洛斯:半人半牛的怪物。它住在克里特岛的迷宫中并吃掉雅典进贡的童男童女直至被忒修斯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