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一个早晨,明媚的晨晖中悬浮着尘埃的颗粒,詹姆斯醒来了。他已经上了年纪,住在位于中央公园附近东七十号的一座大宅院的大卧室里。他这位身材矮小、瘦而结实、热情的男子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四五十年前,有钱人常常会为他们的爱妻建造这种奢华的法式别墅,一种装嵌着石灰石和花岗岩、采用复折式屋顶的别墅。

他完全清醒过来了,清醒得干净利落,感到精神焕发,生机勃勃。他不会耽于睡眠。他一旦睡醒,决不再留恋它。他喜欢舒适,也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但他却憎恶柔软、懒惰、优柔寡断。万物皆有恰当的时间——上班、从事体育运动、旅行、玩乐、从事社交活动等都是如此;享受美餐、畅饮白兰地、抽雪茄烟亦如此;当然还有睡觉。詹姆斯深谙万物的恰当时间。

因为当一件事情终结时,就应该让它彻底结束。对睡觉如此,对其他有益的、愉快的事情也是如此,他已经在睡眠和黑暗中度过了八个时辰,现在他该醒来了。他打发睡眠就像在支票上签字一样——干净利落、迅速有力。

“按睡觉的要求付出时间——八——小时。”

好吧,先生!我希望你对此感到满意!很好!此事就到这里为止!但是,如果你想打呵欠,想尽情地伸展四肢,转动身体,咕哝着再睡“五分钟”或者说一些别的内容!那么请听着!不要徒劳地从你的大脑里理出纷杂的头绪,使劲睁开你惺忪的睡眼,驱除残存的那点儿睡意,竭力唤醒自己。要摆脱这一切,记住自己身在何处!要立即醒来!干脆利落地摆脱睡眠!在眼睛睁开的一瞬间,就要醒过来!立即起床然后开始工作——一天已经开始,夜晚已经过去,睡觉的时间已经过了!

詹姆斯就这样醒来了。他是一个身体矮瘦但却结实的人,现在他已经七十四岁了,面容冷峻得就像一位斗士。他的面相并不凶恶,毫无粗俗野蛮,显得平静而和蔼。不,总的来说,他的神情非常快活,坚定且充满了斗志。

他的表情很乐观,带着轻松、冷淡的神情。他有一双湛蓝的眼睛,神情平静,如钢铁一般冰冷而率直。他花白的头发已经剪短,胡须也刮得干干净净。他的鼻子又高又直,整个面部微微有些凹陷,线条清晰的唇角带着一丝淡然的笑意——体现了他内心的快乐,同时也带着一分率真、坚定、冷淡和天生的蛮横。

只有那些憎恶恐惧、鄙视胆小者的人才会有这样的一张脸,他尊重那些敢于直面自己、无所畏惧的人;他蔑视那种浑身发抖、连自己手中的利刃都不敢直视的人;在他痛恨、鄙视的人面前,这张脸显得野蛮、残酷、无情。有时候这张脸会显得不耐烦、傲慢、冷漠,偶尔还缺乏公正,但绝不是一张卑鄙的脸。

詹姆斯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他冷漠的蓝眼睛睁得大大的,紧盯着天花板。然后看了看手表。

再过几分钟就八点了。在过去的五十年里,他一般都会在这个时间准时起床。在乡下,除了礼拜日,他会提前一小时零十五分钟起床。他把手伸进睡衣,在胸前摸索着,他一边搔着胸前的体毛,一边思索着什么。这样的长睡衣他已经穿了一辈子,他父亲也和他一样,其他睿智的人都是如此。

他对上班期间所穿的衣服感到非常不舒服。他上床睡觉时决不会穿一件布满鲜绿色条纹的晚礼服,不会把自己的肚子包裹得像个装满食物的大口袋,也不会让自己的腿套在长裤里。决不会!只有上街、上班时才会穿长裤。他睡觉时,只想让腿和肚子能有自由的空间。

他猛然坐起身,穿上拖鞋,站起来,走到屋子的另一端,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街道。忽然,他觉得一阵头晕,清晰的头脑开始天旋地转起来,双膝也开始发软,他烦躁地摇了摇脑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力拉开了沉重的、系着带子的窗帘,把窗户打得更开了一些。他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着;嘴角边露出的淡然、冷峻的笑意更加明显了。七十四!哎,这又能怎么样?他静立在那里,他的手里依然抓着沉重的窗帘,手上的血管清晰可辨。他眺望着外面的大街,那里已经有行人来来往往地奔忙了。在街道对面,一幢同样镶嵌着石灰岩和大理石的大厦里,一位女仆正跪在地上擦着大理石台阶。一辆摇摇晃晃的货车在一匹瘦马的牵引下,嘎吱嘎吱地走了过去。在六个店铺之外的地方,一辆出租车穿过清晨的第五大道。远处,老詹姆斯看见中央公园里的树木已经在五月的天气里呈现出一片葱茏。在他面前的这条街上,在外观丑陋但却豪华的房子里,几株树木也泛出了新绿。清晨明亮的光芒斜照在街头的大楼上,在嫩绿、富有生机的树梢上,鸟儿欢唱的歌声开始响起。

詹姆斯心想,在这五月明媚的早晨,这条丑陋的大街显得如此舒适、迷人,这是一条典型的富人街——各种华丽的建筑物混杂在一起。在古板、暗淡、结实、丑陋的褐石房屋周围,坐落着许多豪华的法式建筑,就跟他本人现在居住的这幢大楼一样。在街区的中间位置,鲑鱼色的砖砌建筑、时尚的公寓,以及新公寓楼的绿色阳篷点缀其间。

他转过身,脸上依旧带着冷峻的微笑。门外走廊里老式的大钟,在清晨的静寂中沉闷地敲击了八下,随着最后一声的结束,巨大的胡桃木门开了,他的贴身男仆走了进来。

男仆用平静的声调说:“早上好,先生。”詹姆斯低声咕噜了一声“早上好”作为回答,然后一言不发地穿过房间走进浴室,经过一阵喧闹的冲厕声,他开始在陈旧的大理石洗手池里洗起手来。他放开水龙头,将翻滚的水注入老式象牙黄的浴缸里,当浴缸注满水后,他便站在镜子前,伸长了脖子,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脸上金属般硬挺的胡子茬。他从橱柜里拿出剃须用具,一切准备就绪,并对锋利的剃刀颇感满意。然后他放下剃刀,关上了水龙头,脱下睡衣,跨进了浴缸,然后小心翼翼地躺在里面,并在水中舒服地哼哼了几声。

他洗澡、擦干身体总共花了四分钟时间,然后在脸上擦上肥皂又用了六分钟。他小心地探着脑袋,将自己硬挺的胡子刮得像纹木一样光滑。剃完胡须后,他自豪地擦洗了那个陈旧且磨损严重的刀具,等一切收拾完毕时,时间到了八点十分。

他身着晨衣再次走进卧室,这时候仆人刚刚把他的衣服摆放完毕。仆人从陈旧的核桃木梳妆柜里拿出袜子、干净的内衣、干净的衬衣、护腕、硬领;从一只巨大的胡桃木衣柜里拿出一套深色的衣服、一条黑领带和一双鞋。詹姆斯本人的卧室里没有这样的新式家具。这意味着他既没有现代风格的家具,也没有殖民地时期风格热情的家具。

他的卧室里摆放着维多利亚时期巨大的家具,这些都是多年前他父亲卧室里的东西。高大、难看、陈旧的梳妆柜或衣柜上镶嵌着一面大镜子,外面镶着饰有雕纹、类似檐口的木框,还有一块灰色斑纹的大理石,深嵌在几个盒状抽屉里(谁也不知道它们的用场,可能是用来放衣领扣子、衬衫纽扣、护腕、硬领以及他所谓的“杂物”的),下面是几个装着黄铜球状拉手的胡桃木抽屉,里面装着他的衬衫、袜子、内衣和长睡衣。那个巨大的胡桃木衣柜至少有十英尺高;一只巨大的胡桃木圆桌镶着弯曲的桌腿,桌面跟五斗柜一样,都是由难看的灰色条纹状大理石制成的。

詹姆斯穿过房间,走向床边的椅子,然后把晨衣扔在上面。他嘴里哼哼着,一边用手抓着仆人,以便保持身体的平衡,他首先伸出一条瘦腿,然后伸出另一条,等穿上法兰绒衬裤后,又在满是胸毛的位置扣上了淡色法兰绒背心的扣子,接着穿上了经过浆洗的白色衬衣,并系好了扣子。一切完毕后他环顾左右想找自己的长裤,仆人的手里正好拿着长裤,但是他却突然改变了主意,说道:

“稍等一下!那条灰裤子在哪里——就是去年买的那一条。今天我想穿那一件。”

男仆露出吃惊的神色,他平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讶。

“灰色的那条吗,先生?”

“我是说灰色的,不对吗?”詹姆斯冷峻地说,然后紧紧地盯着他看,冷漠的蓝眼睛里流露出赤裸裸的挑战。

“好极了,先生。”男仆平静地回答。他们的眼神碰撞在一起,虽然都很严肃,但詹姆斯的眼神更加严厉、更加凶狠。两个人的眼睛里闪烁着火花,有些滑稽,但却难以说清,因为根本无须说清。

男仆镇静地走到巨大的胡桃木衣柜跟前,打开柜门,从中取出一件干净整洁、叠得整整齐齐的浅色裤子——这是一条颜色明快、风格活泼的裤子,而詹姆斯平常大都穿一些深色、沉稳的衣服。男仆仍然泰然自若地返回,放下外套,把裤子递给主人,神情严肃地拽着裤角,而詹姆斯则一边咕噜,一边小心翼翼地穿起来。直到詹姆斯在宽阔的肩膀上勾好钩子、系好背心扣子时,男仆才开口说话。

“还有领带,先生?”男仆问,“我想,你今天不会打深色的领带吧。”

“是的,” 詹姆斯犹豫了片刻,然后挑衅似的盯着男仆的眼睛说,“给我一条淡色的吧——要和衣服相配——色彩明快一些的。”

“好的,先生。”男仆冷静地回答,他们的眼神再次碰撞在一起。虽然二人的目光都很严肃,但同时也流露出一种相互的认可。

詹姆斯仔细地打好那条时尚领带,黑色的领带开始潇洒地飘动起来,这时男仆才找了一个时机慢慢地说:

“真是一个明媚的早晨,你说呢,先生? ”

“是啊!一点没错!”詹姆斯坚定而冷淡地说,然后狠狠地看了一眼男仆;但他们的眼神里再次闪烁出火花。当詹姆斯穿戴整洁、潇洒地迈出房门时,男仆站在身后淡淡地微笑着。

在主人的卧室外面,走廊里又黑又阴沉,地上铺着地毯。在这静寂、酣眠的清晨,这里充满了胡桃木的光亮和时钟缓慢的滴答声。

詹姆斯朝他妻子卧室的房门望去。那扇巨大的胡桃木门似乎也沉浸在安静、神圣的休眠中。他冷冷地微笑了一下,然后坐在豪华的大理石椅子上。它们都被彻底地清扫过了:上面聚集着可怕的记忆和古老的事件——有绫罗绸缎的沙沙声、有赤裸肩膀闪出的微光,还有华丽的皇冠、腰垫,由坚硬钻石制成的项链、珍珠串。

他心中暗自冷笑着,感到十分不悦。该死的!他从底楼的大接待厅朝巨大、奢华、辉煌的沙龙望过去:他看见了红色的天鹅绒地毯;看见了肥大的红丝绒椅子,带着黄色的靠背和镀了金的扶手;看见了黄色的直背椅,这种椅子极易损坏、外观难看、小而不舒适,上面罩着丝绸坐垫;看见了镶有镀金边框的巨型镜子,边框有些褪色;看见了法式大钟,几个肥乎乎的镀金丘比特,以及一些便宜的杂物;看见了丑陋不堪的桌子、橱柜、玻璃橱,里面都装满了各种杂物、便宜货、瓷器人物、花瓶、肥乎乎的镀金丘比特。

垃圾!

嗯,这就是他们四十年前想要的东西——不管怎么说,他们觉得这就是自己想要的东西——女人想要的东西——她想要的东西。他总会满足她的要求!他历来厌恶这一点。他经常神情冷峻地说,在这个该死的家里只有浴室才令人感到舒适。一年前他们想改变这一切:但他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除此以外,其他的一切都没有家的感觉。对那些“善于社交”的人来说,它就像一座凄冷的陵墓。它建于四十年前,主要目的就是为人们提供社交场所,那时候人们都热衷于此类活动,人人都想比自己的邻居更加丑陋、更加粗俗、更加奢侈、更加虚荣——不在乎高昂的费用,盲目的浪费和肆意的开销。

毫无疑问,这个房子的确达到了它当初的目的!建筑费用高达二十五万美元,但如果要他明天再花几十万盖一间房子,他怀疑自己是否能拿得出手。你甚至无法让这该死的谷仓保持温暖!现在如何?未来又怎样?唉,她一定活得比他久。潘洛特家的人都比维曼家的人活得久。未来会如何?他没有必要等到寿终正寝、升入天堂时才弄清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会犹豫一段时间,然后豁然开朗!那时候一切都归她所有了——她会在这里举办演出,她会把一切弄得清清楚楚!她会举办一两次宴会,尝试举办聚会,神态老迈且高贵,她会设法重新戴上硬高领——但却发现硬高领时代已经永远过时了!

她会邀请一些老太婆,她们瘦削的脖子和骨瘦如柴的胳臂上佩戴着珠宝;几个摇摇晃晃的老傻瓜,走起路来关节吱吱作响,说话的时候气流穿过假牙,含混不清——她们都想恢复阿斯特夫人的辉煌盛世!她还邀请了一些喧闹、无聊的年轻人,听从奶奶不容推托的吩咐,他们很想知道这可怕的任务何时才能结束,何时才能体面地摆脱这个颇似停尸间的房子,然后迅速回到有音乐、舞蹈、喧闹、烈酒的地方——她会明白一切的!

他神情阴沉,幻想当账单递到她的眼前时,她会看到实实在在的花销,明白她花的是她自己的钱。他已经听到了她痛苦的尖叫声,她知道那些钱不是树上长的,即便如此,那个长钱的树也属于她,是潘洛特家的树。

这是有区别的,不是吗?他阴沉地思索着,对于潘洛特,他们自己的树就意味着一种温存和牵挂——不管它是家庭树还是长钱的树。她父亲——该死的老笨蛋!——花了整整二十年写一本书。多么了不起的书!《新英格兰传统的开端:潘洛特家族史》。伟大的上帝,有史以来有谁曾听说过如此自负的言辞!而他——詹姆斯·维曼——还不得不找他出版界的熟人来出版这本无聊的书。于是他不得不忍受俱乐部里朋友们的嘲笑、奚落、挖苦——同时还要听潘洛特发出的尖叫声。他想,在他所受的两种麻烦中,这些都算不了什么。他的总结是:斯威夫特式的嘲笑要胜于缓慢的精神折磨;一本愚蠢的书很快就会被遗忘,但是一个女人的舌头是无法安静下来的。

嗯,她会明白的,他心想,然后阴沉地坐在客厅的大理石板上,紧盯着客厅里暗淡的华彩。他觉得自己已经预见了各种事件令人苦恼的发展过程:她看到账单时发出的痛苦、吃惊的尖叫声——只消看到燃煤费的单子,她就会如此——那些十吨重的卡车、汽车、驳船、火车运来的黑煤只需让这坟墓般的冰冷屋子保持半温半冷即可,从十月至来年五月始终如此。看门人、守夜人、女佣等,都需要照顾、守护、修补它,抹去它的灰尘——从五月至十月——当一家人外出的时候,一直如此!好像人人都会顺手拿走这该死的东西似的!噢,要是真有人拿走就好了!

如果由公德心强烈的人士、强盗、革命者、住在屋顶和地下室的人士,戴着丝绸礼帽的拉弗尔斯般的文雅之人、普通的花园夜贼所秘密组成的议会,在灵魂深处巨大的仁爱驱使下,趁他们一家人外出之际,达成一致共同进入这里,搜查、攫取、带走任何能带走的东西,那该有多好;要是他们驱车前来就更好了——不管是手推车、厢型卡车,还是有篷大货车——把一切能看见的无用之物全都带走——所有该死的舒适椅子、镀金的法式钟表;所有的花瓶、小雕像;所有的彩色瓷器、红色的地毯、恼人的椅子以及丑恶的桌子;所有的便宜货、杂物、大量未读的书籍、先人们的画像,包括凶恶的老潘洛特——《新英格兰传统的开端:潘洛特家族史》的作者——那个老笨蛋!——他们在屋子里横行无阻,显得盛气凌人、望而生畏,全然不顾看门人、佣人、守夜人的存在,也不顾——

“早餐备好了,先生!”

一听到这柔和、低声、优雅、有教养、舒服的声音,詹姆斯吃了一惊。浑身像被电击了一下,他转过身,冷冷地盯着管家沃伦先生胖乎乎的脸。

——嗯,是的!不管怎样,首先,要是某些心地善良的绑匪能把他的听觉、视觉、记忆以及这个自负的人搬走就好了,要是让这个讨厌的舒哥利普不要再露面就好了。

“端进来吧。”詹姆斯简短地说。

“好极了,先生。”舒哥利普油滑地说。然后他庄重地转过身沿走廊走去——他肥大的臀部和膨起的双腿傲慢地晃动着;他走开的样子就像一个令人厌恶的肥胖老女人,胖乎乎的脸庞和嘴唇带着一丝傻乎乎的神情。

噢,要是舒哥利普永远离开这里就好了!要是崇高、善良的绑匪能发发慈悲把他带走就好了!要是他——老詹姆斯·维曼能摆脱舒哥利普就好了,他的生活中要是没有这位来自海边的老肥妇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免受打扰、在自己的房子里充分享受每一刻的清静,他再也听不到“好极了,先生”这样的回答。没有“对不起,先生”这样的干扰以后,他只会享受那份自在的清静和放松。没有舒哥利普该死、潮湿的呼吸,他就会坐在自己的桌前,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没有那双呆滞的目光,没有令人恼怒的“请允许我说,先生”这样的话,他便可以随意用餐,按自己喜好的方式做出选择。

要是他——老詹姆斯·维曼——自由、充满激情,而且——已经七十四岁!——一个自由的美国公民,天哪!——能够自由做出决定,想坐在哪里就坐在哪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让自己的私人生活免于那么多的规矩、约定、安排,不要让自己的生活一直处在笨蛋的监视之下就好了!他已经厌倦了;感到心烦意乱,他清楚这个;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越来越反复无常——是的,这些他都清楚——但是,我的老天!——他是一个老人,却想独处!如今他已经历过太多——他对所有的争论都已经厌倦,一切都有了答案,一切应该结束的都已经结束——他的时代、妻子、家庭、社会都对他有所期待——甚至这一切——我的老天!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一切都值得吗?他再一次朝大客厅里暗淡的华彩望去,很快,他冷漠的蓝眼睛便被疑云笼罩了。

他想拥有一间供他生活的屋子,不是吗?——一个温暖、光明的地方,一个爱意浓浓、安全无虞的住处——他想尽办法实现自己的愿望,不是吗?——财富、勇气、品格、智慧——他实现愿望了吗?不知什么原因,他生活的某个环节并不完美,某种东西欺骗了他自己。但是在何处、以何方式被欺骗?他究竟如何、在哪里失败的?

他曾经是自己时代的重要人物之一——不仅因为其财富而显得重要,而且因为他出色的人品。他是一个诚实、正直、崇尚公平交易、豪爽、做事干脆利落的北方人。在那个时代,他首屈一指。如今在美国有太多的名人——因财富、权力、残忍、声望而闻名。他知道绝大多数名人都有为人不齿的污点,他们无情地压榨生活,摧残伙伴,背叛人类和他们自己的国家。他明白,在未来的子孙看来,那些人物都臭不可闻,对未来那些向他们表示致敬的不幸孩子们来说,这些人物只会让他们感到羞愧和耻辱。在这些羞耻和污点中,他明白自己的名声始终安全无虞。但有些事情还是出了问题!到底在哪里?怎么回事呢?

他并不是哀诉者;他是一个勇敢的人,是一个斗士;他知道不管在哪里出了问题,亲爱的布鲁图,都不会发生在他走运的阶段,而且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詹姆斯冷冷地盯着大客厅里暗淡的华彩)他的生活到了这个田地!究竟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那么一切都走了吗?绝不会!只要有巨大的努力,就会有巨大的成就。真正的友谊和根深蒂固的情感依然存在,与国王、总统、政治家、作家、工业家以及其他重要的银行家、金融家的关系依然稳定可靠。

他从不会舍弃名誉而屈从于某人;为求交易公平,他曾屈从过、慷慨让步过、毫无保留地原谅过很多人。当形势对自己十分不利时,他曾奋力抗争过,可是一旦成功他就让一切和缓如初;他在争斗中从不手软,可是他却从来不会耻笑战败的对手。

不,石板是清洁的,镜子是明净的——然而,他落到这个地步。一位老人,同老妻共同生活在一个陈旧、毫无生气、坟墓一般的房子里——感到精神孤独。

老詹姆斯迷惑的眼睛凝望着清晨暗淡的光影。那么一切都到哪里去了——所有的感情和青春的烈火,还有自豪的歌唱;五十年前所有的信仰、希望、纯净的信念都去哪里了?一切都去哪里了——力量、信仰、智慧、健康,还有已经丧失了的美国本质?难道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吗?不,不是一场梦——“因为他躺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如果是梦,那么也只是生活了百万年的人们所做的梦、所寄予的希望、要达到的梦想。可现在它又在何处呢?

远去了——一切都远去了——就像香烟的幻影,就像不灭梦境闪亮的现实淹没在废墟里。如今,在他周围的世界里,他看见黑暗的混乱突然迸发成漫无目的、喧嚣的力量;混乱在大地上蔓延,数百万人都在大声地胡言乱语,彼此都不明白,人们不再交谈;愚蠢的堕落取代了荣耀,特权横行。在昔日因诚实而疑惑的地方、因坚定信念而产生担忧和不安的地方,如今都是被动接纳者发出的卑鄙假笑,是懦弱者嘴角露出的虚伪嘲笑,是卑贱的被征服者发出的无力嘲讽,他们嘲弄自己的叛逆和信仰的缺失,满是脂肪的心脏不再健康,无法进行战斗;大脑已被乌云笼罩,嗡嗡作响,已经无法寻求真理;模糊的眼睛因堕落的嘲弄而黑暗一片。轻薄、恶毒的舌头讥讽地说——“喂,你要拿它干什么?”——就这样迷失了,全都汇集在一起防备自己蒙上耻辱和怯懦的声名——全都卑贱地跪在叛逆者的脚下,在他们自己的妖魔面前躬身示敬,他们在金钱之神和嘲讽面前毕恭毕敬,屈身亲吻那双拿他自己的血做染料的手。他心中的美国就这样腐败了。现在一切都走了,信仰、青春、早晨,还有热情:黄金、歌唱、梦想——全都像香烟的幻影消失不见了,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一切也都从中而起!难道他在任何时候都没有背叛什么吗?但是在何处?何处?危机究竟发生在几点几分——发生在何处?

五十年前,詹姆斯·维曼——一个年轻、勇敢、拥有信仰的美国人,劲头十足,耳畔响着歌声,曾见过平原、河流、高山、农场工人湛蓝的眼睛,曾经听过黑暗中说话的声音,知道大地伸展的方向、事物的形状,知道梦想不仅仅是梦想,伟大的希望不只是希望——詹姆斯·维曼,已经见过、听过、知道了所有这一切,正如这个国家的人都知道的——难道他在任何时候都没有背叛过什么吗?——没有接受过别人送的东西吗?——没有相信过别人说的话吗?——接受过别人的帮助吗?——这又怎么样?——戴着硬高领参加的聚会、粗俗的行为、空洞的演出,虚伪、小丑般贵族的尖声托辞,去年公猪的贪婪让位于今年的虚伪,无懈可击的赚钱哲学,高贵的就餐者轻蔑地嘲笑粗俗的餐桌礼仪,但却无法积极、恰当地评价一个无赖的巨额银行账户。

是的,他就这样接受了一切,就这样被人劝服,就这样相信了一切;或者说,他相信了他所信仰的东西,在年轻的时候他背叛过什么——如今成了这个样子:一位老人,和年迈的老妻同住在一所坟墓般的房子里——感到精神孤独。

詹姆斯冷漠地看着大客厅里暗淡的晨光,他怀疑那里是否迎来了早晨。没有,那里没有任何年轻、美好、新鲜、富有生机、闪亮的东西。甚至那光亮,那四月、五月的早晨里水晶般闪耀的光亮,此刻显得如此暗然、如此沉闷。光亮透过丝绒窗帘照耀过来,迎着光线望过去,灰尘乱舞。光线在照耀到这里之前,显得古老而沉闷——就跟丝绒窗帘、镀金物、地毯、椅子、桌子、各种小摆设、小古董、杂物一样——在晨光照耀到这些东西之前,样样东西都显得过时、陈腐、死气沉沉。

不,这并不像早晨,真的,在光亮强行进入屋子之前一点不像。相反,詹姆斯心中冷淡地认为,这倒像是早晨之后——这——这——嗯,这就像舞会结束后的场面。

他觉得,整幢房子就像舞会结束后的场面,历来如此。“舞会之后。”他心想,这倒是这该死场面的恰当描述了:这一切总会给他带来这种感受。这里从来都没有家的感觉,从来就不是夜幕时分赶去寻找休息、安宁、温暖、朴素、舒适的地方。不是,它一直是为那些终究会动身离去的客人们准备的冰冷陵墓;是一座为举办盛大、时尚的聚会而设立的宏伟、寒冷、辉煌、毫无生机的庙堂,这场聚会本应在昨晚举行,但也许并没有如期进行。所以,在这所房子里时刻都有酒足饭饱、身着衬衣、戴着硬高领的鬼影出没;但却从来没有生命的气息、熟悉的使用、家的亲切——从来没有!昨夜盛大的聚会上,绫罗绸缎沙沙作响,枝形吊灯光彩夺目,到处都是有教养的说话声和银铃般的笑声,还有香槟的泡沫、硬高领、珍珠项链、赤裸的脊背、浆挺的衬衫、光彩照人的肩膀,但曲终人散之后,清扫得干干净净的豪华大理石台阶、大理石铺砌的过道、大客厅看起来既凝固又哀伤,既忧郁又陈旧,散发着霉味,显得沉闷而孤独。

用来完善这一幻觉的便是聚会筹备者的下属——二三十名身着制服的黑人家佣一齐涌入室内,开始清理聚会留下的杂物——空香槟杯子、沙拉碟子、香烟头、地毯上的烟灰,还有悬挂在吊灯上的彩色纸——以及舞池里的其他杂物。

这间大餐厅,同样华丽辉煌——阴冷,阴冷,阴冷——就像在坟墓里一般。这间屋子位于房子的西侧:早晨的阳光还没有照到这里。巨大的餐桌是一块磨得光滑的石板,巨大的餐具柜就像棺材一样辉煌夺目,上面摆满了盘子。在这巨大的餐桌一端,摆着一张豪华的高背座椅,上面雕着花园,看起来色彩十分暗淡。桌子上放着一张大盘子,里面搁着沉重的刀叉和汤匙,还有一只外形瘦美的银制咖啡壶,一套易碎、色彩纯净的杯碟,另一个盘子上郑重其事地罩着一只巨大的银盖,此外还有一杯橙汁,僵硬、沉重、一尘不染的桌巾。

詹姆斯在那里坐下,他单薄的身影坐在大桌的一端——仔细查看着早餐。他首先看了看那杯橙汁,端起来放在唇边,浑身哆嗦了一下,然后又放下了。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掀开热乎乎的银盖,朝下面瞅了瞅:三片褐色的干面包清高地躺在大而洁白的盘子里。詹姆斯咣当一声放下银盖。这时,舒哥利普出现了。詹姆斯将咖啡壶里黑色的液体倒进杯子,尝了尝。他的嘴巴微微地抽动了一下,说道:

“这是什么东西?”

“咖啡,先生。”舒哥利普说。

“咖啡?”詹姆斯问。

“是一种新咖啡,先生,”舒哥利普回答,“这种咖啡不含咖啡因。”

詹姆斯没有回答,但是他冷冰冰的蓝眼睛显得明亮而凶狠。他朝盖着的碟子点了点头,和先前一样冷淡、沉闷地说:

“那么这是什么?”

“你的烤面包,先生。”舒哥利普说,声音并不清晰。

“我的烤面包?”詹姆斯问道,声音一如先前冷淡而坚定。

“是的,先生,”舒哥利普说,“你的烤面包——干面包片,先生。”

“噢,不,”詹姆斯厉声厉气地说,“你弄错了。这不是我的烤面包——我从来不吃干面包片的!……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他突然粗暴地问,一边猛地把头扭向那杯橙汁。

“你的果汁,先生。”舒哥利普回答。

“哦,不,”詹姆斯说,声音越来越冷酷而严厉了。“这不是我的果汁。你弄错了!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个!”他闪着光芒的蓝眼睛盯着管家看了片刻。怒火中烧。“喂,”他突然大声地说,“他妈的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的早餐在哪里?你说已经准备好了!”

“请您原谅,先生——”舒哥利普张开湿润的嘴巴说。

“请求我的原谅,见鬼!”詹姆斯大声叫着,一边把餐巾丢在地板上,“我要的不是原谅——我要的是早餐!早餐在哪里?”

“是的,先生,”舒哥利普紧张地舔了一下嘴唇说,“但是,先生——这顿饭菜是按照医生的要求做的,先生……这也是夫人的嘱咐。”

“这究竟是谁的早餐?”詹姆斯问,“是我的还是夫人的?”

“当然是您的,先生。”舒哥利普匆忙附和。

“吃早餐的人到底是谁?”詹姆斯继续气乎乎地问,“是夫人还是我?”

“当然是您,先生,”舒哥利普说,“当然是您,先生!”

“那么就端上来吧!”詹姆斯大声嚷嚷着,“马上端来!要是我需要有人安排我的饮食,我会告诉你的!”

“好的,先生。”舒哥利普深吸了一口气,显得非常慌张。

“那么您想吃——”

“你知道我想吃什么,”詹姆斯大声喊起来,“我想吃我的早餐!快点!现在就端来!马上去!……我经常吃的早餐!我吃了四十年的早餐!我父亲一直吃的早餐!一个劳动者必须吃的早餐——一如既往,永远不变的早餐!阿门!”詹姆斯高声喊道,“也就是说,一碗燕麦粥、四片黄油面包、一盘火腿鸡蛋、一壶咖啡——浓浓的黑咖啡——真正的咖啡!”詹姆斯大声喊道,“你明白了吗?”

“好的,先生,”舒哥利普结结巴巴地说,“非——非——非常好,先生。”

“那么快去端来!……家里还有没有真正的咖啡了?”他尖声问。

“当然有,先生。”

“那么就煮一些来!”詹姆斯大声喊着,一边猛拍了一下桌子,“马上端来!……动作要麻利点,否则我去银行就太晚了!”他拿起盘子旁边折叠起来的《纽约时报》,哗啦啦打了开来——“把这猪食收拾下去,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掉!”然后又开始翻起报纸来。

咖啡端进来了,舒哥利普把咖啡倒进了杯子。就在詹姆斯刚要喝的瞬间,突然发生了一件事。詹姆斯弯腰向前,嘴唇刚刚碰到他的纯正咖啡,突然吃惊地大声哼哼起来,于是迅速放下咖啡杯,俯身向前,双手紧紧攥着报纸,专注地阅读起来。他所读的内容——令他吃惊且感兴趣的内容——如下:

女演员起诉主日学校校长寻求精神赔偿

昨天,嘉斯蒂斯·麦高尼戈法官接到了一封起诉信,年方三十七岁的玛格丽特·豪尔·黛维斯起诉五十八岁的维恩赖特·帕森先生擅自解除婚约。帕森先生是多本宗教主题书籍的作者,在过去十五年里一直担任圣·巴尔哈泽地区时尚的美国新教圣公会主日学校校长。主要教区委员包括纽约的一些名流,比如:老詹姆斯·维曼先生,银行家兼……

由于自己的名字也和这桩丑闻扯在了一起,老詹姆斯轻轻地骂了一句,他迅速扫了一眼其他教区委员的名字,然后继续兴致勃勃地读了起来:

昨夜,帕森先生在他的住处——大学俱乐部失踪了。俱乐部的负责人说他三天前还在那里,离开时并未留下什么联系方式。俱乐部成员在回答提问时对黛维斯的起诉很吃惊。他们说:“帕森先生是一位生性安静的单身汉,从未有人听说过他和这位女演员有染。”

黛维斯夫人在她的河畔卓芙公寓接受了采访,她积极回答了各种提问。她是一位长相标致、金黄头发的成熟女性。她说自己以前是一位时事讽刺剧演员,后来从事音乐喜剧表演。两年前的一个周末,她在大西洋城遇到了老帕森先生。她说,他们的关系发展得很快,一年前帕森先生曾经向她求过婚,但他却把婚期推迟到了新年,理由是他的生意和财务方面出现了困难,而且有一位家人生病了。对此,这位漂亮的离婚者表示同意。她说,在结婚之前,她对他热情的同居要求也表示了认可。于是自去年十月一日以来,他俩便同住在河畔卓芙公寓里,而房东和其他租户都认为他们是帕森夫妇。

这位女士说,随着他们婚期的临近,帕森先生继续以个人事务出现麻烦为由把婚期推迟到了复活节。对此,她又同意了,她相信他的所作所为是真诚的。然而,到了三月初,他却离开了公寓,说他要去波士顿出差,但过几天就会返回。她说,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的面,所有与对方联络的努力也都无果而终。这位女士继续说,帕森先生为了回应她的一封封来信,终于在三星期前写了一封回信,信中说现在履行婚约是不可能了,还说这样对双方都有好处,就让一切都结束吧。

对此,黛维斯夫人声称自己决不答应。

“威利走了。”她边说边流眼泪。她说,“上帝可鉴,我深深地爱着他,我把一个女人最纯洁的爱都给了他。威利也爱我,他仍然爱着我。我知道他还爱我。这一点我敢肯定!如果你看了他写的信,你也会相信的——我这儿有很多——”边说边指了指桌上一大包用粉红色的丝带包扎的信。“这些都是情人用挚深情感写的浪漫情书——多么文雅、多么温柔、多么富有诗意——他总是风度翩翩!我怎能放弃他?”她充满感情地说,“决不能!虽然发生了这一切,但我仍然爱他。我愿意原谅他的所作所为,把一切都忘掉——只要他能回到我的身边。”

这位演员控告对方给自己的精神造成了伤害,要求赔偿十万元。百老汇的诸多律师事务所都是她的法定代理人,包括霍根海默、布劳斯坦、格鲁兹、列维等公司。

帕森先生因其在宗教领域的书籍而闻名于世。根据某个名人录的记载,他于1871年4月19日出生在俄亥俄州的利马市,他是德高望重的塞缪尔·阿伯纳·帕森和已故玛莎·伊丽莎白·布什米勒的儿子。他起初在德·邦大学受过教育,后来就读于联合神学院。他本人于1897年被任命为牧师,在随后的十年里他连续在韦恩堡、印第安纳、波茨敦、宾夕法尼亚、伊丽莎白、新泽西等地布道。1907年,他不再担任牧师职务,开始致力于文学创作。他是个多产的作家,写作速度惊人,很快就在文学界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他的十几本书都是关于宗教主题的,多本书重印多次,其中还包括一本有关旅行的书,书名叫《穿行圣地》。这本书不仅在国内销量巨大,在国外也如此。根据名人录记载,他的部分作品如下:

《紧随我主》(1907年);《你就要将我劝服》(1908年);《落井下石的人》(1909年);《谁在追赶他的列车》(1910);《因为他们即将见到上帝》(1912年);《乔丹和马恩》(1915年);《世界末日和凡尔登》(1917年);《基督教和充实的生活》(1921年);《诱惑之路》(1927年);《所罗门之歌》(1927年);《瞧,他来了》(1928年) 。

正当詹姆斯俯身向前,啜饮咖啡时,他看到了维恩赖特·帕森的消息,顿时来了兴趣。他砰的一声放下咖啡,全神贯注地读了起来。他一口气读完了这个专栏,从中寻找着自己需要的只言片语!直到自己头脑渐渐清醒。接下来,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神情麻木。然后双手举起摊开的报纸,用力掷在餐桌上,朝后仰躺过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远方,目光穿过开阔、优美的街景,缓慢或强调地说道:

“我——的——天——哪,他妈的!”

就在这时,舒哥利普走了进来,手里端着燕麦粥,正冒着热气,殷勤地摆在他面前。詹姆斯划开浮在上面的奶脂,洒了一大匙白糖,然后粗鲁地搅动起来。他吃了三口便停了下来,一只手拿起报纸,仔细盯着上面的消息,接着不耐烦地吼了一声,又丢在桌上了。他又吃了一口热燕麦粥,还是无法丢开该死的报纸——他又拿起报纸,靠在咖啡壶上,让那篇控告文章茫然地正对着他冷漠的眼睛。然后他又缓慢、仔细、精确地读了起来。他一字一句,连标点都不放过,边吃边低声地吼道:

“‘我爱维利!’”

“哼,他妈的——”

“‘这些都是情人用挚深情感写的浪漫情书——多么文雅、多么温柔、多么富有诗意——’”

“哼——那个说起话来甜言蜜语、拐弯抹角、两面三刀的狗东西!”

“‘帕森先生因其在宗教领域的书籍而闻名于世。’”

詹姆斯狠狠地挖了一勺燕麦粥,吞了下去:“宗教领域!哼!”

“校长……主日学校……圣·巴尔哈泽地区时尚的美国新教圣公会……主要教区委员包括……老詹姆斯·维曼先生……”

詹姆斯一边哼哼着,一边抓起那张令人厌恶的报纸,折叠起来,然后砰的一声掷在桌上,那则新闻则依然醒目。这时火腿和鸡蛋也端上来了,他便全神贯注、安静地大吃起来,偶尔愤怒地吼叫一声。当他吃完站起身走开时,情绪已经镇静了下来,但他明亮的蓝眼睛依然像冰川坚硬而冰冷,嘴角淡淡的微笑比以前更加明显、更加迷人、更加严厉了。

他看着报纸,烦躁地吼叫了一声便朝门口走去,接着又停了下来,转过身望了望。他又折了回来,一边大声咆哮一边拿起报纸,愤怒地塞进衣服口袋,朝巨大的走廊走去。在门口他又停了下来,拿起一顶圆形礼帽,神情得意地戴在外形良好的头上,然后穿过走廊,打开前门,跨了出去,他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上街头,朝左拐弯走进了第五大道。

在他的一侧有一座公园,那里的树木正吐着新绿;在路上,车流量越来越大,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人群;在正前方矗立着这座伟大之城的高大建筑物,早晨,明媚的早晨,光芒倾泻在这些高塔之上——而一位老人神情冷峻、目光炯炯,他步履轻盈地穿行在这些峭壁之间,低声自语:

——《紧随我主》——哼!

——《你就要将我劝服》——哼!

——《诱惑之路》——哼!

突然,他猛地从口袋里掏出折起的报纸,翻过来,再一次专注地凝视着,对比着相关的日期。他嘴角的冷峻笑容缓和了一点。

——《所罗门之歌》——

他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脸色开始泛红。他冷峻的眼睛闪烁着神采,正专注地盯着报纸,他把最后的一行又读了一遍。

——《瞧,他来了 》——

他兴高采烈地用报纸拍了一下膝盖,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完全恢复了以前的良好心情。他低声说:

“天哪!我真不知道他的心里还有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