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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金·甘特是一位作家,在这个伟大的世界上,他因为自己的作品获得了小小的名气。他的作品已经广为人知。不管他走到什么地方,都会发现自己的名字总能提前到达。哪里都是如此,只有一个地方除外,这就是他的家乡——他最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得到认可的地方。

这个事实并不符合一般的常理,其中的原因并不复杂。在很大程度上,他的第一部小说取材于他小时候生活过的那个小城的人和事。随着这本书的出版,乡亲们争相阅读,并从书中认出了自己的原型。接下来,几乎全城的人都开始表示不满。他接二连三地收到恐吓信。有人警告他永远不要在他早年生活过的地方露面。

他从未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因此精神上打击很深。他只得痛苦地接受这一现实。在此之后的七年时间里他从未再回过家乡。他成了背井离乡的流浪者。

在过去的七年里,他虽然没有再回过家乡,但是他的思绪却不断地飘向那里。夜里,当他漫步在远方城市的街头,或在异国他乡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时候,他就会想起故乡。小城里每一个熟悉的面容便会浮上心头,他很想知道假如他重返那里,人们将会以怎样的态度接受自己。

这种怀乡的渴望如此频繁、如此至深,最终在他的脑海里形成了一幅图景,这幅图景比他真正经历过的任何事情都更加真实。慢慢地,这幅图景永恒地固定在他的脑海中,千百次浮上他的心头——这是一幅他再次回到家乡时可能出现的画面。

十月底一个寒风萧萧的夜晚,一名男子疾速行走在位于老卡托巴山区的阿尔特蒙小城的大街上。黄昏已至,冷雨纷飞,阵阵秋风横扫而过。除了这位孤独的路人,大街上寂寥无声。

这条街本身破旧不堪、毫无特征,快速的发展变化和昔日的宏伟辉煌留下了极为明显的痕迹。即使在这个阴郁的季节和时刻,人们还是能够看得出,这条街的过去远比今天更加繁荣,这里曾经是一个非常宜人的生活场所。街道两侧的大部分房子都是木质结构,丑陋、混乱、做作,都是四十或五十年前盛行一时的建筑风格,因此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些黑乎乎的建筑物就像被遗弃了一样。其中不少建筑物坐落在宽敞的庭院中,给人一种颇为富足和安全的感受。它们矗立在古树之下,秋风穿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悲悯的呼呼声。但即使在黑暗中,人们依然能够看得出来,这些房子和这条大街曾在何时经历过艰难和困苦。那些弱不禁风、多重山形墙结构的房子,在冰冷雨水的洗沥下,在漫长的岁月和经年失修的影响下,开始下垂、弯曲,就像一群年迈的老妪聚集在阴冷、赤裸的夜色中,周围风雨交加。在沉闷、隐蔽的黑暗中,人们凭某种直觉就能知道,这些老房子经历过许多令人伤感的岁月,已经许多年没有粉刷过了,即使人们的直觉难以感受到这一点,大街上奇怪的杂乱和破旧也能将它的悲惨命运传达出来。

昔日宜人的草坪如今处处饱受摧残,都被体积较小、造价低廉、施工粗糙、外观难看的砖石建筑侵占得面目全非。这些建筑代表着形形色色的实体:有一两家杂货店,一家停车场,几家经营汽车配件的小型店铺,最气派的是一家汽车销售代理机构。在街角路灯刺目的光辉下,在僵硬、光秃秃、杂乱的树枝阴影里,那些崭新汽车威武、完美的外形熠熠生辉。可奇怪的是,就在这些夺目的光亮中,有一种可怕、阴冷、孤寂、凄凉的感受,这种感受甚至比这条黑暗、凄冷的大街更加冷酷、孤独、可怕。

此刻,这名男子是街头唯一的生命体,他似乎对周围的环境漠不关心,毫无兴趣。他随身带着一只小手提箱——从外表来看,人们会觉得他是个异乡人,但是他的举止和神态——他大步流星,边走边迅速、漠然地扫视着沿街的物体——表明他对眼前的环境并不陌生,相反却表明他曾经在某个时期对这里的一切十分熟悉。

当他行至大街中段的时候,在一所老房子前停了下来,并把手提箱放在人行道上,第一次露出了怀疑、彷徨的神色。他站在那里,眼睛盯着黑乎乎的房子,紧张、烦乱,但却很专注,好像在努力透过那间毫无活力、阴沉的房子外观,读懂里面可能存在的生命,也好像在脑海里通过破译某个憔悴、丑陋的面容来找到某个问题的答案。过了片刻,他终于不耐烦地活动了一下身体,提起手提箱,踏上一段通往院子的混凝土台阶。他一路疾行,最后站在门廊的台阶上,他在门边放下箱子,犹豫了一阵,不安地摇了摇头,然后不耐烦且几乎有些生气地按响了门铃。

门铃声穿过陈旧、黑暗的过道,过道的尽头亮着一盏昏暗的灯。这急促、响亮的铃声使他大吃一惊,他不由自主地挪动了一下身体,露出不满且惊讶的神情。过了片刻,他的下巴肌肉绷得紧紧的,然后将手猛地塞进雨衣口袋,低下头等待着。

——他们从我们的身边逃离,我们曾经四处寻找,在毫无生气、嘎吱作响、逝去、离开、重又回来的古老夜色里,屋里回荡着孤独凄凉、断断续续的音符。他们从我们身边逃离,我们曾四处寻找。如今,在一所饱经沧桑的老房子里,我们孤坐在永恒的黑暗里,注视着茫茫黑夜,等待着什么。

这些都是什么,都是哪个陈旧习俗的遗物,是哪个古老的、被遗忘时代的痕迹?绳线缠绕构成的花彩,装满按钮的盒子,逝者潦草、褪色的成捆信札,一只变形扭曲的橱柜搁板上放着被打碎然后修复过的陶器,一只古老的木制时钟正泰然自若地敲击着时间的节拍。整个夜里,像老鼠一样的时间静默不停地啃咬着这间饱经沧桑的老房子。

一位年迈的妇人坐在这些物品之间,她的思绪回到了从前,想起在某一个日子,当风暴摇晃着房子,室内悬垂绳索的花彩轻轻摆动,玻璃咯嗒咯嗒作响的时候,眼前灰尘斗乱、阳光明媚的情形;想起了逝者的声音,以及在夜色的注视下,某个词是如何说出口的;想起她是如何听到那个朝她走来,然后又永远离开的脚步;想起了那一扇扇陈旧、表面凹陷、嘎吱作响的大门,还有从那所饱经沧桑的老房子里消逝的东西,此刻她正孤坐在那里。

响亮、急促的门铃声骤然打断了她的遐想。老妇人吃了一惊,仿佛有人突然站在她的身后开口说话一样。她肿胀、畸形的脚从敞开的炉门边迅速撤回,她刚才正把脚放在那里烤火取暖。接着,她猛地抬起头,环顾四周,像一只突然受到惊吓的小鸟开始警觉起来,虽然这里并没有别人,但是她仍然本能地叫喊了一声:

“啊,怎么回事?”

然后,她透过眼镜看了看那台木制时钟,慢慢地站直身体,那双宽厚、因为劳作而粗糙结茧的手松松垮垮地放在腰部。经过片刻的不安和犹豫之后,她走出屋子来到了走廊,朝那扇紧闭的前门走去。她边走边疑惑、茫然地朝外窥视着。等她来到门口,又停顿了一下,双手仍然松松地放在腰间,在毫无把握和不安中她沉吟了一下,然后用手握住沉重的铜制球形把手,小心翼翼地开启了几英寸宽的门缝,好奇、吃惊地朝黑暗中张望着。她冲站在面前的男子不断地重复着一两分钟前她一个人时说的话: “啊?怎么回事?”说完之后,她的声音中隐含着一种非常怀疑的语调:“你有什么事?”

他没有立刻作答。如果此处光线足够明亮到让她看清他的脸,那么她一定会大惊失色,并竭力控制自己有些颤抖的身体的。他终于平静地说:

“找一间客房。”

“你说什么?”她边问边怀疑、略带指责地盯着他。“你说要找一间客房?”她沉默了片刻后突然问道:“是谁叫你来的?”那名男子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在城里一家小吃店里说我想要找个地方过夜,有一个人把您的地址告诉了我。”接着,就和刚才一样,她说话的神态依然充满了疑惑,但是此刻她的语调中开始有了一丝沉思,与其说询问对方倒不如说在思索对方的回答。“有一个人——在小吃店——是他告诉你的?”她说得很快。接着似乎马上就明白并接受了这位夜间来访者的意图,于是说道:“噢,是的!麦克唐纳!他经常介绍一些房客过来……嗯,进来吧。”她边说边顺手打开了房门,然后站立在一侧,请他进门。“你说你想找一个房间吗?”她态度平和地问,“你打算住多久?”

“就一个晚上,”他说,“明天早晨我还得继续赶路呢。”

他说话的语气马上勾起了她不安的回忆。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紧紧地盯着他,眼神里流露出痛苦,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然后她猛地用刚才那种略带挑战意味的腔调询问起来,只不过语气中多了一丝怀疑,她问:“那么你是外地人喽?”——虽然他从没有提及这个。“那么,我想你是在出差吧?”

“嗯——不完全是,”他踌躇地回答,“不过,我觉得您可以把我看作外地人。我离开这里很久了。不过我原来就是这一带的人。”

“嗯,我想,”她开始用怀疑但更加确信的语气说,“你的声音,我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她报以友好的微笑,身子颤抖着——“好像我在哪里听过。我知道你肯定就来自这附近什么地方。我知道你不是北方人——你的口音一点都不像——嗯,那么请进来吧。”她态度平和地说,似乎对自己的调查结果感到满意,“如果你只需要一间客房过夜,我想我可以帮你解决。在进屋之前,你得带上你的东西,”她坦率地说,“我过去一直在做寄宿生意,可现在我年纪大了,对过去的那些生意也不感兴趣了。这所房子越来越旧、越来越破,而我已经无力维护它了。我不能像过去那样照顾它了,但是我会把这里的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如果你觉得这里还算满意的话,嗯——”她随意且若有所思地把双手搭在腰间,郑重其事地思考了片刻——“嗯,” 她说,“我想你就交五十美分的房租吧。”

“这一点都不多,”她想,“但似乎仍然觉得这对他来说已经够多了,如今生意状况惨淡,要么尽可能赚钱,得一点算一点;要么分文不取,最后只能一无所有。没错,他是个穿着破旧的房客,的确如此,”她继续思索着,“这位房客不大可靠。但我想麦克唐纳肯定了解他的情况,既然他介绍他上这里来,我想就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不管怎么说,如今只有这种人才会来这里投宿了。社会地位较高的人都拥有私家车,全住到山外边去了。再说,如果他们能住得起宾馆,谁又不愿意到这种又旧、又冷、又破的地方来住呢。所以我觉得最好还是让他住下,这样还能收一点房租——总比什么都没有强一些。”

她一边思忖,一边透过眼镜专注地紧盯着他,脸上带着一丝困惑、不安的表情。在她苍老、疲倦、衰弱的眼睛里,在走廊昏暗、暗淡的灯光下,面前的这个人毫无吸引人之处。他的身材非常高大、魁梧,褴褛的衣服皱巴巴的,正如她心里所想:“他看起来就像一路风尘仆仆刚从乡下乘火车硬座而来。”他的脸上长满了黑乎乎、如同荆草的胡须,似乎一个星期没有刮。他的面容虽不宽阔,也不粗糙,但依然流露出饱受生活之苦的痕迹。他扁平、歪斜、难看的鼻子从鼻梁处折断,修复得并不理想,鼻子底部斜斜地留着一道疤痕。这个缺陷使他的面容略显粗野,而他的眼睛却加重了这一印象。他褐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严厉、神秘、受伤的神色。他好像已经饱受了生活之苦,但却试图用一种凶猛、毫不掩饰的粗野来掩盖这一事实,一如愤怒的言辞,颇具挑战性。

然而,正是他眼里冰冷的愠意最终打消了老妇的疑虑。当他的直率、充满怒意的目光和她探究般的眼神接触的一瞬间,她隐隐地感受到了一丝安慰,心想:“嗯,他的衣着虽然破旧,但是人看起来倒蛮诚实的——他不会搞鬼的——我想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于是,她大声地重复道:“嗯,那么,快来吧。如果你对这里还算满意的话,我想你就住这间屋子吧。”

然后她转过身,带他走进过道右侧的一间屋子,扭开了昏暗的灯。这是一间大客厅,和整幢房子一样冷清;屋顶很高,毫无生气,室内则干净、阴冷、空荡荡的;墙面刷得粉白。室内有一架黑色、冰冷的壁炉,油漆一新,但并没有使用过。壁炉使这一间阴冷、洁白的屋子更显凄凉。磨损的地板上铺着一块干净却破旧的地毯。室内一角有一只廉价的梳妆台,上面镶着一面椭圆形的镜子,另一角摆放着盥洗架,上面搁着水盆、大水罐,还镶着一条毛巾架。在临街一侧的丑陋凸窗前,放着一张圆桌,上面铺着白色的桌布。门对面摆着一张干净却毫无特别之处的白色铁架床。

老妇人将双手随意地搭在腰间,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屋子。

“嗯,”她平静、无所谓、略带迁就地说,“我估计你会觉得这里很冷,但是这里除了另一位寄宿者和我本人之外,再没有别人了。由于没有什么收入,所以我没有钱在这么大的房子里生炉子。但是你会发现一切都很干净,”她平静地补充说,“而且床上的铺盖又好又暖和,你不会觉得冷的,要是你想明天早起的话,我想你也不会耽搁太晚的。”

“是的,夫人。”他回答,声音里马上透出一丝难过的语气。“我会睡得很舒服的。现在我就付租金给你,”他说,“这样明天一大早我离开的时候就不用再打扰你了。”

他把手伸进口袋,摸出了一枚硬币,然后递给了她。她平静、冷漠、耐心、泰然自若地拿了钱,然后依旧站在那里。她停顿了片刻,若有所思地朝屋子扫视了最后一眼便离开了。

“那么好吧,”她说,“我想你需要的东西都全了。盥洗架上有干净的毛巾,洗手间在楼上第一段走廊尽头的左侧位置。”

“谢谢你,夫人,”他又用刚才的那种语气回答,“我会尽量不打扰你的。”

“没有人可打扰,”她平静地说,“我睡在房子的背面,远离一切,而吉尔默先生——他是目前唯一的常住房客——已经住在这里很多年了,他很安静,我几乎感觉不到他就住在这所房子里。另外,他睡觉很沉,也不会知道你在这里的。他现在还在外面,但是应该快回来了。所以你不用担心打扰我们。也没有人会打扰你。”她说完之后,突然紧紧地看着他,苍白、颤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假牙也露了出来。“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是你能找到的最安静的房子了。所以,如果你听到有人进来,你不必担心,那只会是吉尔默先生回房睡觉去了。”

“谢谢你,”他淡淡地说,“现在再没有什么需要的了,”他补充了一句,然后把脸转了过去,仿佛要急于终止一段无限拖延的谈话似的,“我要休息了,你也去睡觉吧,我不想再耽搁你的时间了,夫人。”

“好的。”她匆忙说完后转身欲走,但又困惑、迟疑地看了看他。“那么好吧,如果有什么别的需要——”

“没有了,夫人,”他回答,“我会睡得很好的。祝你晚安。”

“晚安。”她说,然后匆匆地环视了一眼冰冷的墙壁,终于平静地走了出去,把门从身后关好。

她离开以后,男子在那里静立了片刻,没有作声。然后,他开始慢慢地观察自己,沉思地用手抚摸着自己粗糙的胡子茬。 他游离的目光终于落在梳妆台镜子里的他本人身上,他全神贯注地看了一会儿,既觉得愚蠢又暗自吃惊不已。突然间,他像一只受困的动物,面部开始痛苦、情不自禁地扭曲起来。

然而,几乎一眨眼工夫,他的这种表情又消失不见了。他把手伸进自己零乱的头发,气愤地摇了摇头,好像要摆脱某种痛苦似的。接着,他快速、烦躁地脱掉了外套,搭在椅子上。他坐在床上,弯下腰迅速松开了沾满泥巴的鞋子,脱了下来,然后又麻木地坐了几分钟,眼睛呆呆地盯着面前的墙壁,就像昏迷了一样。屋子冰冷、洁白、空旷的感觉开始弥散开来,似乎掌控了他的全部精神。

最后,他终于挪动了一下身体,嘴唇突然抖动起来。他慢慢地环视着光秃秃的白墙,脸上露出一种似曾相识、难以置信的神色。然后,他又摇了摇头,不自觉地耸了耸厚重的肩膀,像是一种痉挛的战栗。突然,他从床上坐起身,关掉了电灯,躺了下去,连衣服也没有脱。接着,他一把扯过被子盖在身上。户外,暴风雨正袭击着房子,室内充满了阴冷和寂静。他平坦、僵硬地躺在那儿,眼睛紧紧盯着黑暗。但是过了不久,阴冷、黑暗、寂静终于控制了他,他闭上眼睛睡着了。

在这只有时间和静默的古老房子里,某种东西彻夜嘎吱作响,某种东西始终在移动、嘎吱作响,永不停息。

男子很快就苏醒过来了,他只睡了一会儿,短暂得跟没有睡一样。他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所房子,从来没有离开过家。

一种强烈、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令他麻木、窒息,阴冷和寂静占据了他的心灵。因为在他的脑海深处,那个久已遗忘的声音似乎刚刚回响过。在他的心里,在他的耳边,似乎有一句话刚刚说过,一声轻缓而急促的脚步刚刚走过。

“谁在那儿?”他问道。

暴风雨吹打着房子,室内一片漆黑。除了寂静和户外雨声杂乱的拍击声外,没有任何声响。

“可是我分明听到了!”他的脑海里不断地重复着,“我听到了某个消失的声音,它属于现在某个不常开口说话的人。我听见有脚步声从这里经过——它属于某个幻影般的陌生者——然后有个声音向我开口,说出了两个字,‘弟弟!’”

“难道是嘈杂的风暴?”他自言自语道,“是雨吗?是充满这所饱经沧桑老房子、静默无言的黑暗吗,是彻夜不停移动、咯吱作响的某个声音?是某种阴冷、沉默、使我的返乡没有归程的恐惧吗?还是我自己,这个被亲生母亲遗忘的异乡人坐在这间屋子里产生的恐惧吗?哦,难道这是强烈恐惧带来的阴冷和寂静吗?它在深夜里来回移动,将过往回忆里虚幻的匕首刺进一个鲜活的心脏。寂静和黑暗能说话吗?”

他听见头顶上有脚步走过,如同雨滴一般轻盈、迅疾。

“谁在那里?”他问。

暴风雨拍击着房子,室内一片寂静。强大的黑暗潜行其间,光秃秃的树枝嘎吱作响,黑暗笼罩着屋子,某些东西无法看得清,但是突然间,他再次听到了动静,于是他开始明白,它就在那里。

在他的头顶上方,在他哥哥本恩的旧屋子里,他听见了一声轻盈的脚步声,如同小鸟的步履,柔软如灰,迅疾如雨。如今,本恩已经故去多年,一如自己,被人遗忘了。

脚步声过后,他又一次听见了熟悉、柔和的声音:

“弟弟!弟弟!……你来这里干什么?…… 你知道你不能再回家了!”

2

尤金·甘特离开家已经有七年了,在那些背井离乡的漫长日子里,不知多少次他曾竭力说服自己:“我要再回家。我要公开当初写那部书的真实意图,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让全世界的人都不再怀疑我。噢,我要再回家,把一切真相公布于众。”

关于小城居民对他的怨恨和过去的争议,他知道有很多东西本来都是可以解释清楚的。他也知道有很多东西永远说不出口。时光飞逝,把一切都留给人们去争论吧。终于在七年后的某一天,他收拾好行李,开始返乡回家。

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自己的美国,都从这里延展开去,其模式就像他母亲的脸,其前景就是他本人的前景。尤金·甘特心中的美国始于葛底斯堡,那是他父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然后开始向南,穿过哈葛斯城,来到弗吉尼亚盆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谷仓、辽阔起伏的宾夕法尼亚旷野、整洁有序的宅院。再向南行进,依然是宽广的田野、整洁有序的宅院、白色的围栏、上了漆的谷仓,还有弗吉尼亚盆地的优雅与可爱。但是在这里,第一次出现了粗织呢绒般的灰褐色——灰色的谷仓、灰色的农舍、灰色的小屋和单坡房屋,风雨为它们披上了铜绿色的外衣,弥补了外观的不足。现在,那种普通土壤具有的深红色开始出现了。对于还乡的尤金而言,这一切美得看也看不够。

弗吉尼亚一带春雨绵绵,大地盈润,一泓泓水域随处闪着光亮。几乎正是苹果花盛开的时节,空气中弥漫着雨丝和果花的幽香。

穿过弗尼亚盆地,缓慢南下。雨水渐渐停止,碧空阳光明媚。眼前,蓝色的雾霭环绕着巨大的蓝岭。

此刻,山峦渐渐从广阔的盆地里凸现出来,那亘古至今的广袤象征迅速消失在蓝色之中。这里是另一种生命的气息,具有自己的语言——是小溪、山峦、谷地的生命和语言,是峡谷、小路、山脊、小丘的生命和语言,是依偎在山脚下的簇簇小屋具有的生命和语言。

突然间,尤金又重回到昔日的时空和环境中,年少时熟悉的景致包围着他,他又回到家乡了。

在某种难懂、莫名的冲动下,他开始设法拖延并推迟最终的探亲时间,他择取了一条迂回的线路,即从弗吉尼亚州朝西南方向行进,来到田纳西州,然后继续向南,越过重山的屏障,来到诺克斯维尔[1]。从那里至阿尔特蒙的道路漫长而曲折。道路几乎从一开始就向大烟山爬去。一路绕进绕出,途经陡峭山脚下沸腾的河水,水中岩石密布。然后不断爬升,爬升,绕过几道弯,继续爬升。五月下旬的山间树林里,空气依旧清冷。破碎的雾霭绕着山肩缓缓地涌动着。此处的栗子树明显患了病,都枯萎了,高耸的山峰横亘在远方。

此处道路非常陡峭,它一路攀升,穿过山峦的最后一道峰冠。枯萎的庞大栗子树冠凄惨地立在山坡上。侵蚀严重的山腰里,植被稀少,留下一片片开采云母矿后的疤痕。在无边景致伸展开去的远方,是已经消失、被遗忘世界崎岖不平、蓝色的地貌。突然间,尤金看见路边竖着的地界标志——他已经回到了老卡托巴地区,这条路继续朝南部的泽布伦延伸而去。

突然,他听见母亲的声音穿过岁月的时空,回荡在耳边:“儿子!儿子!……你在哪里呀,孩子?啊——他到底去了何方?”话音刚落,钟声就开始回荡起来,像穿越山岗的云影,也像很久以前大山深处亲人们消失的声音。接着,那些母亲当年曾经讲过的有关她娘家人的众多故事重又浮现出来:有多年前行军打仗的故事、阴冷黄昏和泥地车辙的故事、山中落日时分发生的故事。其时,残阳如血,天气清冷,冬天在橡树枝头不停地号叫。

他母亲的声音回荡在耳边,这个单调的声音似乎始终陪伴着他童年的每一个日子,这个声音马上使他想起当年的一切:年少时阿尔特蒙老家的门廊,小巷里布莱克家的母牛咀嚼青草时发出的粗鲁、毫无顾忌的声音,在夏日清晨,沿着后院围栏的边缘传来大街上锯冰的声响,戴着头巾、衣冠不整、等候中午快点到来的良家妇女,还有青萝卜的味道,北面坡角处电车的急刹车声,还有那种声音消失以后的声响,接着传来回家吃午饭的行人踩在人行道上的清脆皮鞋声,还有关闭纱门的砰砰声,以及平静的问候声;大客厅里散布的清凉、陈腐的气味,从钢琴身上发出的密闭、浓烈的气味,还有枝形吊灯上玻璃球的碰撞声,葛底斯堡立体幻灯机,放在壁炉架上、玻璃罩下的石蜡水果,还有背靠在父亲沙发上的他本人,正埋头读着书,思绪随汉斯·葛瑞姆一起高飞,他满脑子都是巫婆、漂亮的仙女、精灵、名言警句,还有坐落在岩石上的神奇城堡。

接着想起了某个特别的日子,他母亲又开始说话了:

“孩子!孩子!啊——这孩子去哪里了?……儿子!你在哪里?……噢,瞧!孩子,这是你舅爷巴克斯。他从泽布伦来,你所有的亲戚——还有我的亲戚——都生活在那里。父亲在泽布伦生活了多年,一百多年前他就出生在那里——还有巴克斯舅爷,他是我父亲的哥哥。”

然后传来巴克斯舅爷的声音,声音平静且慢吞吞的,好像在筛选冬天的灰烬,过去的一切时代和记忆全都包含其中,使人联想起很久以前那些故去亲戚们的声音来:“我一看见他就认出来了,莉莎——因为他看起来像你。”这声音慈祥、自信、欢快、难忘——一如溺水之人轻言细语那样令人厌恶。那正是临终看护人的声音,一个等待、守候者的声音。看到别人都已经死去,而自己独存,心里便得意扬扬,然后在山中小屋里,守候在死者身旁,在炉火中松枝的哗剥声里,在灰烬的缓慢塌陷中,他一直守候着。

“你舅爷巴克斯,孩子,来自泽布伦——”

当尤金·甘特返回时,他的回忆也一齐涌来。这就是泽布伦。现在,他沿着这条路朝家赶去。北美东部的所有高山全都屹立在他的周围。道路一直朝下蜿蜒而去,枯萎的栗子树排列在路边,湍急的河水流进泽布伦的深山中。

耳边再次传来巴克斯舅爷的声音:

“孩子,你的祖父就是我的兄弟。他和我们所有人一样,也出生在泽布伦的南端。他和你祖母在那里结了婚,安了家,养育了一大家子人。他的父亲早就去世了——我的父亲也已经去世——他很早以前就到那里了。我曾听他说当时那里很荒凉。你祖父亲刚到那里的时候,那里住的都是切罗基族人。这是真的。他在那里打猎、钓鱼、设陷阱捕熊。他所有的食物都是靠自己种植或者打猎得来的。他是一名出色的猎手,人们说有一次他追捕猎物的时候一直追到了田纳西州。”

接着又传来了他母亲的声音:

“事实就是这样,一点没错。我听父亲讲过上千遍了……你以后一定要去那里看看,孩子。我好多年没有去过那里了,但是我娘家还有很多人仍然生活在泽布伦。有约翰舅爷、表兄萨德和西德,还有伯恩、卢克、詹姆斯等——他们和自己的家人全住在那里。嗯,你听我说——巴克斯舅爷说得对,那时候那里的确是个蛮荒之地。哎,父亲过去常说甚至在他那个时代那里都很荒凉。但是——嗨——前几天我是不是刚读过这个?——一篇文章说现在那里已经不再荒凉了。”

泽布伦县城是一个小镇。尤金决定在那里住一夜,看看他能否找到母亲娘家的人。那里没有宾馆,他只找到了一家招待所。就在他开始打听他娘家——彭特兰家族的时候,他似乎随处都能碰到声称是彭家亲戚的人。大多数人他以前从未见过,甚至听都没有听过。但是他刚一说明自己的身份,他们都说认识他。他们先前以为他是外地人而产生的那种山里人的冷淡马上就会变成友好和关切,并开始称他为“彭家的孩子”。其中有一位表现得特别乐于助人。

“哎呀,”他说,“我们常听你表兄萨德说起你。他就住在镇子外一英里处。你舅爷约翰、表兄弟伯恩、西德——一大家子全住在镇子那一头。他们都想见你。明天我可以开车带你去。我的名字叫乔·彭特兰,我们都是第五代表兄弟了。所有的亲戚都在这里。整个泽布伦县共有一万五千人,人们或多或少都有些亲戚关系……所以你想再次回家吗?” 哎,现在一切都已经淡忘了。当年因为那本书而怒气冲天的人都已经忘了那回事了。“他们都很乐意见到你……不过,你闯荡过大城市,这个小镇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六百多人口,一条主街,几家店铺、一家银行、一两家教堂——就这么多了……是的,你可以在药店里抽烟,现在还开着——因为今天是星期六。你最好穿上外套。这里的海拔是三千七百英尺——阿尔特蒙是一千英尺——你会发现那里比这里还要冷一些……我陪你一起去吧。”

那是一个凉爽、稍带寒意的五月之夜,两个人一路前行,血液里充满了活力和欢喜。乡村的大街两侧排列着一些砖砌的店铺,只有粗糙、未经修饰的浸信会教堂才会打破这种单调和沉闷。教堂内部亮着灯光。那扇面向大街、孤零零、丑陋的窗户描绘了正在暗淡光芒下施恩的耶稣。药店坐落在交叉路口的一个角落里。隔壁是一家小饭馆。三四辆又脏又旧的福特牌汽车斜停在药店门前的路边。小饭馆外面,几英尺的距离之外,一群身穿罩衫的人挤在一起,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什么,就像人们围观扑克牌游戏一样。人群中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慢吞吞、平静、带着不祥的口吻。尤金的同伴很随意地同其中一人搭话了:

“怎么回事,鲍勃?”

方回答的语气依旧轻松、闪烁其词,透着山里人特有的平静。

“噢,我不知道。我想有人发生争执了。”

“是谁?”他们走进药店的时候尤金问。

“那是鲍勃·克里斯曼。有人说那边在吵架。泰德·里德在那儿——他是我的表弟——他又喝醉了。每个星期六晚上都会发生这种事。今天下午,他们一大堆人吵吵闹闹的,他们一直在喝玉米酒。我想他们吵得有点……你想来点什么?可口可乐? ……来两杯可乐,几包切斯特菲尔德香烟。”

五分钟过后,当他们二人从药店走出来的时候,外面那些原本神情专注的人群开始有了明显的骚动。“稍等一下,”乔·彭特兰说,“让我瞧瞧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虽然和刚才一样平静,但是等待的人群却朝餐馆窗户跟前退过去,他们面前站着两个人,怒目相视。穿罩衫的一位说:

“听着,泰德……”

另外一位穿着深色的裤子和无领白色衬衣,看起来更加文雅一些。他的帽子被推在后脑勺上。他站在那里,神情严肃地紧盯着对方,眼睛显得非常疲倦,阴沉的脸向前探着,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听着,泰德,”身穿罩衫的那一位重复道,“我警告你……你太过分了……你不要再惹我了。”

另一位脸色阴沉地倾听着,他眼神疲惫,面容凶恶,一言不发,面颊微微下陷,就像一个坏脾气的胖孩子。他脸色黝黑,但却透着一份帅气,脑袋向前伸着。而所有的围观者都神情专注、好奇地等待着。

“泰德,你听着……六年前你欺侮了我之后,你的家人和亲戚都跑来请求谅解……所以你最好不要惹我……我不想找你的麻烦,泰德,但是你太过分了……你不要惹我。”

“那是泰德·里德和埃米特·罗杰斯,”乔凑到尤金的耳边低声说,“他们又开始动手了。六年前他们二人曾经打过架。泰德收拾了埃米特,后来他们每逢星期六晚上都要找对方算账。泰德喝醉酒后常常会惹事生非——但是,哼!他连一只苍蝇都不敢伤害。他没有胆量真正干一次架。再说,威尔·萨格斯在跟前——就是那个穿白衬衣的——他是警察。威尔胆小怕事——你能看出来。不过他倒不怕泰德。你看到威尔身后那个高个子了吗——那是刘易斯·布莱克,泰德的堂兄。威尔怕的是他。刘易斯是那种谁都敢收拾的人,所以要不是他,威尔就会制止这场打架了……稍等一下!要出事了!”

人群中出现了骚动,接着——

“听着,你他妈的,泰德,你别惹我!”

这时候,两个人站开了一段距离,泰德开始绕着另一位移动起来,慢慢地把手伸向臀部的后侧。

“当心!”人群中有人喊了起来,“他在拔枪!”

一只蓝色的金属物在泰德·里德的臀部发出暗淡的光芒,身着罩衫的那一位惊得后退了几步,围观者都四散而逃,寻找掩蔽的地方。只有两位主角留在原处。

“你他妈的,开枪啊!我不怕你!”

尤金此刻正躲在药店凹陷的入口处,有人冲他高声地喊:“那一位,你最好躲在路边的汽车背后,门口是不安全的!”

在这一刻的恐惧中,尤金迅速冲过开阔的路面。就在这时,空中传来了第一声枪响。他刚刚躲在一辆车后,子弹便擦着他的鼻子飞了过去。他慎重地朝旁边窥视着,看见埃米特的身子慢慢地移动着,脸上露出了一种古怪的笑容,冲着枪响的方向轻轻转了一圈,以示对持枪对手的嘲讽,他伸出巨大的双手,手心朝上,做了一个欢迎的姿势。

“你他妈的,继续开枪啊!你这个狗杂种,我不怕你!”

第二枪打爆了尤金藏身的那辆车的轮胎。他蹲得更低了——又响了一枪——另一个轮胎破裂后发出咝咝的冒气声,而埃米特则嘲笑、轻蔑地说:

“哎呀,继续开枪啊,你他妈的!”

接着响了第四枪——

“继续!继续!你他妈的,我不——”

第五枪响了——然后便是沉默。

这时,泰德·里德缓缓走过那一排汽车。围观者从后面涌了上来,悄悄地问:

“怎么回事,泰德?”

他把那支枪的枪口朝下别在臀部上,然后面色阴沉地说:“噢,他在跟我玩花招。”

这时候其他人开始议论起来:

“他到底去哪儿了?”

“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他永远都不知道是怎么被收拾的。”

“你最好离开这里,泰德。他们会来抓你的。”

他仍然阴沉着脸说,“那个杂种想跟我玩花招……这一位是谁?”——他停下话头,上下打量着尤金。

乔·彭特兰连忙介绍:“他可以说是你表弟了,泰德。至少,他是我表弟。你知道——他就是写了那本书的小伙子。”

泰德阴沉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丝微笑,然后用衣服盖住枪,伸出了手。行凶者的手又厚又肥,结实有力,又冷又湿,黏糊糊的。

“哎呀,当然了,我知道你。我认识你的亲戚。但是,我的天哪,你最好把这些都写进书里!因为如果你写了——”

此时旁边有人劝他:“你现在最好赶快离开吧,泰德,要不然治安官马上就到这儿了……快走吧,你这个笨蛋,快走。”

“因为如果你写了——”他摇了摇头,发出爽朗的笑声——“你就会和我待在一起了!”又有人打断他说:“你这次要倒霉了,泰德。这次你做过头了。”“他妈的,在泽布伦这地方你别指望哪个陪审官会给里德定罪!”“快走吧,他们会抓到你的。”

“他们没有可供里德蹲的监狱!”

“快走,快走。”

他最终还是离开了,只身一人,手里仍然握着枪,走在平静的大街中央,面容阴沉、双目疲倦——身后只留下一圈身穿蓝色粗斜纹棉布的围观者,还有一位正躺在路面上,两分钟前,他还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尤金目击了一切,他转过身,内心如铅般沉重而难受。他又一次听见母亲的声音在回荡:

“现在已经没有野蛮的生活了。”

尤金终于再次回到了阿尔特蒙的家中,回家的感觉真好。在过去的七年里,不知多少次梦回故乡,也不知多少次问过回家后的处境。现在,他已经回来了,看到、感受到、了解了真实的一切——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真的,他几乎什么都回想不起来了。

当然,有很多事物并没有改变,有些事物仍然保持着原样。他又听见了儿时熟悉的声音:夜晚的声音、见面打招呼的声音、说完“晚安”并关上纱门的声音,还有最后一班电车的声音——“晚安,”远处疾驰的汽车发出的嗡嗡声逐渐减弱——“晚安,”还有街角路灯周围枫叶的沙沙声。在静谧的黑夜里他又听见了远处传来的狗吠声,还有机车场调换机车的声音,河岸边车轮的轰鸣声,一长列货车发出的叮当、轰隆声,远处传来模糊、悲哀、微弱的钟声。他又看见东边山头上露出了第一抹蓝色的亮光,又听见雄鸡的头遍啼叫,他小时候曾听过数千遍这种声音。

黑人区也和过去一样,道道污水横流其间,黄色的污水散发着臭气。各种气味都和原来一样——从洗熨店里流出的酸臭味和下水道的气味,黑人小屋里飘出的浓烈、刺鼻的柴火味交织在一起。所以,毫无疑问,黑人小屋里的各种气味也和原来一样——猪肉味、尿味、黑人的体臭等。由于数千个冬日早晨的侵蚀铭刻,他回想起了所有的一切:二十五年前,他脖子上挂着帆布包带,沉重的帆布包一直拉扯着他。他托着报纸,前往黑人区送报,每天早晨数百次、重复性地把散发着新鲜油墨味道的报纸送到简陋的小屋里,送到那些正在熟睡、散发着臭气的荡妇手里,她们都住在丛林般密密麻麻的小屋深处。

这些都和从前一样。从来不会改变。但是别的,嗯——“喂,是你呀,尤金!我看你长胖了!你还好吗,孩子?”

“噢,还好。很高兴见到你。你没变多少嘛。”

“你见到吉姆了吗?”

“没有,他昨晚来过我家,但我碰巧不在。”

“嗯,吉姆·奥顿一直在找你——他和伊德·斯拉登、荷舍尔·布莱、霍尔默·本森、布兰迪·查尔默斯、欧文·赫恩斯……哎呀,瞧!吉姆来了,还有其他几位。”

当车子在路边停稳以后,他们便从车上走了出来,然后齐声欢笑着向尤金打招呼。

“他在那儿!……一点没错,我们这下子总算逮着你了!……你总算下定决心回家了?……你在书里是怎么写我的——是不是写我用真诚的笑声掩盖了内心丑恶的本质?”

“你听我说,吉姆——我——我——”

“我——我——个屁!”

“我并非有意——”

“你并非个屁!”

“让我解释——”

“什么都不用解释了!哎呀,他妈的,老兄,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你那本书顶多只是开了个头。如果你想写那种书,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把这个镇上有些人不光彩的事统统讲给你听,你甚至听都没听过呢……瞧瞧他的脸色!……现在我们终于逮着他了!他妈的,小子,不要再想过去的事了。现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这里有些人曾经非常恼火。有两三个人甚至外出找你去了,有人说他们去了。”

他们都大笑起来,接着传来一个狡猾的声音:

“你有没有见过丹·派根?”

“还没有,怎么了?”

“噢,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只是——”

“他妈的,他什么都不会干的!谁也不会。如今生气的人只是那些没被写进书里的人!”

笑声更大了。

“他妈的,这倒是真的!其他人都很自豪!……我们都为你而自豪,小子。你能回家来,我们都很高兴。你离开好长时间了。现在就和我们待在一起吧。”

“哎呀,喂,小子!很高兴见你回来!……你会发现这里有很多变化。你离开的几年时间里,这个小城发展得很快。我想新的政府大楼和礼堂都是你离开期间建起来的吧。花了四百万美元。你看到那个穿山而过的公路隧道了吗?花了两百多万呢。

“还有中学、两年制专科学校、崭新的大街,以及其他新的发展变化,你都看到了吧?……看看这里的广场。我觉得他们目前的规划非常漂亮,有花坛、有供人们休息的长椅。这些才是城市最需要的东西——要有几个公园、几处新的游乐场所。如果我们期望吸引游客来这里,把这里变成旅游城市,那我们就得为他们提供游乐设施。我经常说到这一点。但是政府机关里尽是一群糊涂蛋,根本看不到这一点……实际情况是,游客不愿意待在这里。他们过去一住就是个把月。这个你应该很清楚——你在书里写他们常常坐在寄宿公寓的走廊里,坐在摇椅里不停地晃悠,能待上一个月。

“人们来自孟菲斯[2]、杰克逊维尔[3]、亚特兰大、新奥尔良[4]。但是现在,这些人再也吸引不来了。如今他们都有了汽车,到处都有便捷的公路,所以他们只会在这里顺路过一夜,第二天就会继续朝山里赶去。这不能怪他们——我们这里没有什么游乐设施……哎,我记得当年这里曾经有一个运动中心。大人物都会到这里来,有百万富翁,有赛马赌徒。我们曾经有十七家酒吧——梅隆酒吧、克里斯曼酒吧、蒂姆·奥康纳酒吧、布莱克酒吧、卡尔顿·莱泽古德洒吧——你父亲老爱去那儿,他是莱泽古德一家人的老朋友。你还能想起那个高大、脸上长着痘疮、肤色泛黄的黑人吗,还有他那条达尔马提亚狗?现在都没了——要么死了,要么被人忘掉了……这里是从前你父亲店铺的所在地。你能想起门廊前的那尊天使像吗?那些马车夫就坐在木制台阶上,你父亲站在门口,陈旧的监狱就在大街对面,你能想起这些吗?现在那里可漂亮了。如今,他们在当年监狱的那块地方种上了草坪和花坛,但不知怎的,从另一端望去,整个广场显得既滑稽又空旷。在当年你父亲的石匠铺那儿矗立起了一座十六层的大楼,看起来怪怪的。但不管怎么说,这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嗯,再见了。全城的人都想见见你呢,所以我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有空来坐坐。我的办公室就在十一层楼上——正好在你父亲工作间的上方。我会让你看看城市的景色的,当年你在你父亲的店铺里是无论如何欣赏不到这些的。”

游子返乡了,全城的人几乎都赶来欢迎他,而年轻的下一代则瞪着眼睛,好奇地望着他:

“他回来了……你还没有见到吧?……哪一个是他?”

“难道你没看见,他就在那儿跟那一帮人聊天呢?……那儿——那儿——擦鞋店的前面。”

一位女孩发出失望的声音:“噢,是他呀?……唉,他变老了!”

“噢,尤金还算不上很老。他现在三十六岁。对你来说似乎老了一点,亲爱的……唉,我记得他还是个流着鼻涕的小孩子时,经常沿街售卖《星期六晚邮报》,并且负责在黑人区售卖《信使报》。”

“但是——唉,他的腰部变得那么肥大……你瞧!他把帽子取下来了。唉,他的头顶全都秃了!……噢,我从来没有想到——”

“你在想什么啊?他只有三十六岁,不管怎么说,他的长相历来就不怎么样嘛。他就是尤金·甘特,当年那个流着鼻涕、在黑人区送报的小孩。他的母亲开了一家旅馆,他的父亲在广场那里开了一家石匠铺……你瞧他!昔日不起眼的小孩已经离开了这里,并且写了一两本书呢——你瞧那里,瞧见了吧!——瞧那一大帮人都围着他!他们都在竭力套近乎,现在正拥挤着跟他握手呢。”

在街道对面:

“你好,阿金!”

“噢,你好——嗯——你好——”“得了吧,你嗯什么呀?”“哎呀,你好——啊——”“小子,如果你再叫不出我的名字,我就要收拾你了。你瞧瞧看,认出来了吗?你啊什么呀?”

“什么,啊——啊——”

“好了,你听着!……唉,你告诉我,那本书里把你叫猴子的人是谁?”

“嗯,啊——啊——”

“你快点说啊!……快告诉我:那本书里把你叫猴子的人是谁?”

“哎呀——啊——啊——希德!希德尼·泼陶!”

“我的天哪,你总算说出来了!”

“哎呀希德,你还好吗?他妈的,你刚一开口打招呼,我就认出你了。”

“你认出屁来了!”

“我只是不十分……噢,你好,卡尔。你好,维克,你好,哈里、道克、伊克——”

这时他感到有人在拽他的衣袖,于是转过身:

“有事吗,夫人?”

那位女士戴着假牙,她的嘴唇虽然没有张开,但却十分匆忙地说:

“尤金我知道你想不起我来了我是当年和你一起上普兰姆大街学校的朗·威尔逊的母亲莉兹小姐是你们的老师——”[5]

“噢,真的吗,威尔逊夫人,朗还好吗?”

“他很好谢谢你现在我看你很忙有这么多朋友我就不想耽误你的时间了我知道大家都想见见你所以你肯定忙得要死如果什么时候有空我想跟你聊聊我的儿媳妇非常有才华她会绘制雕塑作品撰写剧本她本人渴望见到你她本人写了一本书说她的生活经历和你的生活经历有诸多相似之处因此她肯定你们二人有共同语言如果你能抽空坐在一起聊聊——”

“噢,我很乐意——我很乐意,威尔逊夫人。”

“她肯定如果她跟你聊聊天的话你会就那本书给她提出一些建议帮她找出版商我知道有很多人都想见你你会心烦意乱你几乎没有闲暇时间但如果你能跟她聊聊——”

“噢,我会的,我会的。非常感谢你,威尔逊夫人,我会的。我会的,我会的。”

家里的情况如下:

“妈妈,有没有人打来电话?”

“哎呀,孩子,电话整天都响个不停。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况呢。苏·布莱克打电话过来让你给她回个电话——还有罗伊·希彻布兰德、霍华德·马特里特,以及——噢,对了,是这样的——一位大荷明一带的姑娘说她写了一本书,正打算过来拜见你。她说她想让你读一读,然后提点意见,看看能不能修改一下,这样就能卖……噢,对了——还有这么回事——扶轮社的弗雷德·帕托打来电话问你愿不愿在下周二和他一起吃午饭。我觉得你应该去,孩子。他们都是善良、实在的人,个个都是,他们在这一带都是很有地位的人哪。如果你还想继续写书的话你就应该和他们多打交道……还有——噢,对了!——有人从老年医院打来电话——是一位姑娘,名字没有听清楚,不是叫莱克就是叫莱普,总之发音有点像——她说她以前在普兰姆大街学校上学时和你是同班同学,她现在负责老年娱乐中心——她说许多老年人都读过你写的书,都想见见你,问你能不能赏光在星期六晚上到那里做客。我希望你去,孩子。我觉得那些可怜的老年人,大多数都是从家里搬到那里去的,很多人再也回不去了——你去了可能会使他们高兴一些……是的,的确是这样!——萨姆·考顿代表大学校友委员会打来电话邀请你下星期出席在乡村俱乐部举行的校友聚会。你应该去,孩子。他们都是老朋友和同学,都想见到你。一点没错!——你觉得怎么样?——哎呀,你要去的话,就会和美国参议院议员理查德·L.威廉斯在同一档节目《我们的迪克》中发言了!

“萨姆说,你和他是这个小城里名气最大的两位大学校友。嗯——!还有吉米·史蒂文森,他打电话想邀请你参加一次商人协会举办的肉排宴请,地点在蜂树河畔伊德·夏普的别墅,距古德戈顿九英里远。要是我,我肯定会去的。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但他们都说伊德·夏普有一座非常漂亮的别墅,是这一带最好的——我听人说,别墅就坐落在那些了不起的山里,周围的自然环境如同仙境。我对那一带很熟悉,因为九十年前,我父母亲常去那儿。他们结婚以后,就从那里搬到了泽布伦——当然,他们不在那里住的原因——我想,是因为泽布伦的吸引力太大了,还有他们那些亲戚的缘故——但在那附近你再也找不到比那里更好的地方了,那个地方恰好处在大自然的包围中,古老、饱经风霜的小酒馆就在它的后面。孩子,如果我是作家,想寻找灵感的话,那可是我最爱去的地方了。人们常说,要接近大自然,这样就能接近上帝了……还有,对了——两个从田纳西来的小伙子打来电话——说他们是布莱克利家的孩子。

“你听说过有名的布莱克利·坎南家族吧。嗨,我听说他们拥有将近三个县的全部农场,而且他们的工厂遍布田纳西各地,一直扩展到南部,还有中西部地区——嗨,他们的资产有几百万呢。他说——噢,还只是个孩子,你知道的——他狡猾地说,‘是迪丽莎吗?’——他拿你在书中给我起的名字来称呼我。哎,我只好跟他闹着玩,装作不懂——哎,我说:‘我不太清楚,我的名字叫伊丽莎。虽然我也听说有人叫我迪丽莎,但你完全没必要相信书里的东西。尽管你也知道,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和其他人一样。那么,’我说,‘我今天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一切正常,如果脑袋上长出角来,哎呀,那么我肯定会发现的,但是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当然,我现在已经变老了,视力也许衰退了,’我说,‘可是你还年轻,视力应该很好,所以为什么不来看看,然后把你的想法告诉我呢。’嘿,他在电话里爽朗地笑了起来,然后说,‘哎呀,你说得对极了!我觉得你真是太有意思了!我想当作家——就连我父亲也开始种起西红柿了——我觉得你儿子是最棒的作家之一了。’嘿,我可没有说假话。我父亲经常教育我们,自我吹嘘是最粗俗、最没教养的行为,所以我只好说,‘哎呀,你听着,我不大清楚这些。但是你可以快点到这里来瞧瞧他。你可能会大吃一惊,也可能会发现他的头上并没有长什么犄角。’

“哎呀,他听了之后爽快地大笑起来,然后说:‘你说得对极了!我正打算说这件事呢。我和我哥哥准备明天下午开车上你那儿去——我们要把他带回来。’他说。‘我听说他也想要一座别墅,如果这是真的,我们就送给他一幢,都准备好了,所以我们要带他上这儿来。’他说。哎,你可不能要啊,孩子,但是对他们的态度要好一点。他说起话来很有教养——布莱克利家族的人都是好人,这你应该知道……另外还有许多姑娘打来了电话,她们听说你需要打字员,所以都乐意干这个,都说很擅长打字。其中一位说她愿意无偿效劳——说她想成为作家,通过替你打字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还可以从中汲取灵感。哼!胡说八道!——我马上就挂断了电话,这是真的!想无偿效力,还装腔作势地说什么灵感,我觉得真有些可笑。我清楚她的目的何在,一点没错。你可要当心啊,孩子——别让任何一位愚蠢的女人把你勾引住了……是的,就是这么回事。卡什·霍普金斯上门询问过你。当然,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过去他一直帮你父亲干活,你父亲也很喜欢他,所以他一直是咱家的老朋友,对你们几个孩子都很好……希金森先生也来过这里了。他是圣公会的牧师,前些年到这里来疗养——你觉得还不错吧!——他从一开始就是你的朋友。当所有的传教士都指责你、说你令我们所有人蒙受耻辱的时候,当所有人心怀怨气、声称你再回家就杀了你的时候——他却替你作了辩解,孩子!

“他坚定地站在你的一边!他读过你写的全部东西,他说,‘那个孩子应该去做传教士。他书中讲到的福音比我们所有牧师宣扬的加起来还要多!’噢,他旗帜鲜明地替你说话,你要知道。‘连我们都没有做到这一点,’他说,‘受责备的不该是他!’孩子,我希望你能对希金森先生好一点。他一开始就是你的朋友,正如那句谚语所讲,他是学者又是基督的绅士……啊,天哪,你觉得呢?真可惜你不在家,没有见到他。我告诉你,当时我一个劲地昂着头大笑。哎呀,奇怪的是,厄内斯特·皮格勒姆竟然坐在一辆大型轿车里——非常得意地坐在他那辆崭新的凯迪拉克座位上,肥得跟猪一样,嘴里叼着一支大雪茄。当然,他现在有钱了!手头也宽裕了——皮格勒姆家的每个人都有钱了!你知道,两年前威尔·皮格勒姆死在北方某处的时候,他可真有钱,他当时是某个大公司的重要领导。你知道,他是皮格勒姆家唯一一位在外闯荡的人了。但是,可怜的威尔!我还能想起四十多年前他刚刚离开这里的情景呢——他在日后自己领导的那家公司里找了份工作,地点位于东部某个州。人们说,他当时连一件多余的衬衣都没有。两年前他死在这里了,身后留下近百万家产。所以他们都有钱了!当然,威尔没有孩子,所以他的兄弟姐妹们都继承了遗产。他留给厄内斯特几十万元——就是这么回事,一点儿没错,因为我是从报上读到的,而且厄内斯特本人也亲口这么说过。其他人也分得了相应的份额。我们这里的其他人都破了产,整个小城都遭了殃,每个人都有损失——正如《圣经》所说,‘神力发威了!’但是厄内斯特家族的人从此用不着担心什么了。所以,今天下午厄内斯特开着他那辆巨大的新车停在咱家门口,抽着名贵的好烟。‘喂,厄内斯特,’我说,‘我觉得你的气色从来没有今天这么好过。你还在从事水管生意吗?’我问。我当然知道他已经不干那行了——我只是想听听他怎么说。‘不,伊丽莎,’他说——噢,他说话的那副模样你可从没有见过,他吹了一口雪茄说:‘不,我已经年纪大了,所以觉得应该退休了。’哼,退休!我赶忙转过头,防止笑出声来。‘谁曾听说过水管工还需要退休的?要不是威尔,他退休了靠什么生活?——这是我想知道的。但是——噢,对了,你瞧这个,上面写着:‘你告诉阿金,’他说,‘我没有什么事可干,时间自由。’他说,‘如果他想去什么地方的话,我可以带他去,我的车随时供他差遣。’你知道,他一贯是个热心肠。我想他能想起曾经在伍德森大街和我们为邻的那些日子,也能想起你们成长的过程。皮格勒姆家的人历来都是我们的好朋友,对你们的职业生涯很关心。

“孩子,我希望你在家的这些日子能去拜访一下他们。他们很高兴见到你。但当我看见厄内斯特坐在他那辆大车里,身体肥胖,喷着雪茄烟,还趾高气扬地说他已经退休时——哎呀,我只得转过身子,觉得很好笑……

“嗨,我这一生从未见过比他更滑稽的人了!今天上门拜访的人真是络绎不绝,电话一直响个不停。啊——今天似乎全城的人都登门而来或者打过了电话——噢,对了!外面的阳光会客厅里有两个人一直待在那里——他们是老船长菲茨杰拉德和受训护士摩根小姐。我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他们已经等了一个小时,所以我希望你最好还是出去跟他们打个招呼……对了!在前面会客厅里还有三个人——一位自称来自查尔斯顿的女士曾经读过你的书,她路过这个小城时听说你正好在家,于是便赶来想跟你握一握手,还有你以前认识的那位年轻的梯普顿,还有——噢,是的!一点没错!——来自报社的记者,也在那里。我想他准备写文章赞扬你,所以你最好马上过去……啊!电话又响了!稍等一下,儿子——我去接!”

[1]诺克斯维尔(Knoxville):美国田纳西东部城市,位于田纳西河畔、查塔努加东北。建于1785年,曾两次作为州首府(1796—1812年和1817—1819年)。

[2]孟菲斯(Memphis):美国田纳西州西南部城市,位于密西西河边,接近密西西比州边界。

[3]杰克逊维尔(Jacksonville):美国城市,全美至少有四个城市使用该名,此处未交代细节。

[4]新奥尔良(New Orleans):美国路易斯安那州东南部城市,位于密西西比河和庞恰特雷恩湖之间。

[5]为尽可能全面展现原作叙述风格,此处亦不加任何标点,以此表现出说话者的语言特点及急切心情,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