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在教区长住宅的花园里,阳光从万里无云的天空中洒下来。花园的院墙正当中,有一个用五根木栅做成的院门,宽敞十足,马车通过也绰绰有余,在栅栏门的旁边挂着一个拴有铃铛的弹簧,而铃铛和外面的一个拉手连着。车道从花园中间穿过,向左边去了,尽头是用碎石铺成的一个小圆形广场,正对着教区长住宅的门廊。栅栏门的外边是一条满是尘土的公路,与花园的外墙平行向前,公路另一侧隔着一长块草坪与一片开阔的松树林。横在房子和车道中间的草坪上,长着一棵修剪整齐的水松,树荫下面放着一个长椅。对面围着一圈树篱,一个日晷就放在草地上,旁边是一个铁制的椅子。一条小路自日晷后面延伸出来,穿过了那排树篱。弗兰克坐在日晷旁的椅子上看《标准报》,日冕上还放着当天的晨报。他的父亲从房子里走出来,眼睛红肿,身体也颤颤巍巍的,满眼担忧地看着弗兰克。

弗兰克:(看了看表)十一点半。真是牧师吃早饭的好时候啊!

塞缪尔牧师:别笑话我了,弗兰克,别说笑。我有点儿——呃(哆嗦)——

弗兰克:精神不济了?

塞缪尔牧师:(言不由衷)不是,今天身体有点儿不舒服。你母亲去哪儿了?

弗兰克:别担心,她不在家。和贝西一起坐十一点十三分的火车进城去了。她留了几句话给你。你现在听还是吃完早饭再听?

塞缪尔牧师:我已经吃过早饭了,孩子。客人还在我们家,你母亲竟然进了城,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这会让客人觉得奇怪的。

弗兰克:她可能已经考虑到这个了。不管怎么样,要是克罗夫茨还要待在这儿,而你还要每天晚上陪他聊你们当年那些荒唐事到凌晨四点,都这样了,我妈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家庭主妇,还不得去城里买上一桶威士忌和几百根吸管啊!

塞缪尔牧师:我没觉得乔治爵士喝多少啊!

弗兰克:你昨天喝糊涂了吧,老爷子。

塞缪尔牧师:你的意思是说——我——

弗兰克:(平静地)我从没有看过一个领取圣俸的牧师喝得不省人事。你讲的那些你过去的荒唐事真是不堪入耳,要不是他和我妈妈那么投机,我真不觉得普雷德能在咱家过夜。

塞缪尔牧师:别瞎说。乔治·克罗夫茨爵士是我们家的客人。我总得和人家聊点什么吧,再说他就只聊那一个话题。哎,普雷德在哪儿?

弗兰克:他开车送妈妈和贝西去车站了。

塞缪尔牧师:克罗夫茨起床了吗?

弗兰克:早就起床了。他一点事儿也没有,道行比你深多了,说不定他一直在练习酒量呢。现在可能去别的地方抽烟去了。弗兰克又继续看报纸。牧师心神不宁地向着门口走去,又犹犹豫豫地走了回来。

塞缪尔牧师:呃——弗兰克。

弗兰克:怎么了?

塞缪尔牧师:你说她们母女昨天邀请了我们,会不会也想我们邀请她们来咱们这儿啊?

弗兰克:我已经邀请过她们了。

塞缪尔牧师:(大为震惊)什么!

弗兰克:克罗夫茨在吃早餐的时候告诉我们,他让把华伦夫人和维维今天接来,并且还让她们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我母亲听到了这句话才非要坐十一点十三分的火车进城的。

塞缪尔牧师:(失望透顶)我从来也没邀请过她们啊。我连这个想法都没有。

弗兰克:(满眼同情)你怎么知道,你昨天晚上没想过这些还是没说过这些呢,老爷子?

普雷德:(穿过树篱,走过来)早上好啊。

塞缪尔牧师:早上好。真抱歉没陪你一起吃早餐。我有一点儿——呃——

弗兰克:牧师有点喉咙痛,普雷德。还好不是老毛病。

普雷德:(换了个话题)我不得不说,你们家的景致真是不错,非常漂亮。

塞缪尔牧师:是不错。普雷德,要是你乐意,让弗兰克一会儿带你转转。我得失陪一会儿了,趁加德纳太太不在家,你们各自又都有消遣,我得赶紧把布道的稿子赶出来。你们不介意吧?

普雷德:当然不介意。别跟我那么客气。

塞缪尔牧师:谢谢你。我要——呃——(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就钻进了屋子)

普雷德:每个礼拜都写布道词,真奇怪。

弗兰克:他要是自己写的话,真是挺奇怪的。一般都是花钱买现成的。他现在是去喝汽水了。

普雷德:孩子,我希望你能对你的父亲尊重些。只要你愿意这样做,你肯定会做得很好。

弗兰克:亲爱的普雷迪,你别忘了,是我要和我们家老爷子住在一起。当两个人住在一起的时候——不管是父子、夫妻还是兄弟姐妹——要他们保持会客时候十分钟的虚伪的客套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情。虽然老爷子有很多值得一说的居家好品质,但是他像绵羊似的毫无主见,又像头自负的公驴一样爱招惹别人——

普雷德:请你别说了,弗兰克,但你得记住!他是你的父亲。

弗兰克:我给他留着面子呢。(站起来,猛地扔掉了报纸)可是你想想,他竟然告诉克罗夫茨把母女请到这儿来!他那时一定是喝得烂醉。你知道吗,普雷迪,我母亲根本不能忍受那种人。得等到回伦敦,维维才能来这儿。

普雷德:难道你母亲对这事情一无所知?(他拾起报纸,坐下开始看)

弗兰克:我也不知道。照她进城这件事来看,她好像知道了。其实我母亲倒不像其他人那样介意这些事情,她还跟很多惹过乱子的女人交往很密切。不过那些都是很好的女人。最根本的区别在于,当然有她的优点,但是她太粗俗了,我的母亲实在是不能忍受这一点。所以——喂!(这一声喊,是因为牧师又急慌慌地从屋子里出来了)

塞缪尔牧师:弗兰克,和她的女儿跟着克罗夫茨从荒坡那边过来了,我从书房的窗户看见他们了。我该怎么和你母亲说啊?

弗兰克:戴上你的帽子,然后出去说你见到他们非常高兴;弗兰克就在花园里;母亲和贝西去城里看望生病的亲戚去了,非常抱歉不能招待她们;问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还有——还有——随便说点什么祝福的话,就是别说实话,其他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塞缪尔牧师:可是,我们再用什么办法把她们打发走呢?

弗兰克:现在没时间想那么多了。喂!(他窜进屋里)

塞缪尔牧师:他真是太莽撞了。普雷德,我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弗兰克:(从屋子里出来,手里拿着一顶牧师的毡帽,匆匆戴在他父亲的头上)好了,去吧!(推着他出了门口)我和普雷德在这儿等着,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牧师显得迷迷瞪瞪的,但还是服从指挥,急忙出了门)

弗兰克:我们必须得想个办法把老太太弄回伦敦去,普雷德。说实话吧,亲爱的普雷迪,是不是你也不愿意看到她们俩在一块儿?

普雷德:啊,为什么不让她们待在一块儿啊?

弗兰克:(咬着牙)难道你一点儿都不觉得瘆得慌吗?那个卑鄙的老家伙,干尽了天底下所有的坏事,我发誓,维维和她一块儿——呸!

普雷德:嘘,别说话。他们过来了。(看着牧师和克罗夫茨沿着马路走了过来,和维维也跟在后面很亲热地一同走着)

弗兰克:看啊,她真的用她的胳膊揽着那个老女人的腰。是她的右胳膊,还是她主动揽的。她怎么变得这么煽情啊,天啊!呸!呸!现在你不觉得肉麻的瘆人吗?(牧师打开栅栏门,和维维先走进去,站在花园中间看着房子。弗兰克装出欣喜若狂的样子,开心地大声说),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这个清静的教区长庭院配你最合适不过了。

华伦夫人:我哪里配啊!你听见没有,乔治?他说我在教区长庭院里很好看。

塞缪尔牧师:(还拉着门在那里等克罗夫茨,克罗夫茨正在慢慢地踱进来,一副极其无聊的样子)你无论到什么地方都好看。

弗兰克:说得好极了,老爷子!大家听着,我们先痛痛快快地玩会儿再吃午餐吧。首先,咱们先去看看教堂。每个人都得去。这是一个真正的十三世纪的老教堂了,我们家老头子很喜欢它是因为他曾经募捐到一笔钱,六年前把这个教堂彻彻底底地翻新了一次。普雷德可以带你们参观参观那些古迹。

普雷德:(站起来)当然好了,如果还剩下什么古迹可以参观的话。

塞缪尔牧师:(迷迷糊糊地殷勤款待他们)如果乔治爵士和华伦夫人真的愿意赏光的话,我不胜荣幸。

华伦夫人:哦,走吧,去看看得了。

克罗夫茨:(转身走向大门)我没意见。

塞缪尔牧师:不是那条路,如果不嫌麻烦,我们从荒地这儿穿过去吧。这儿能绕过去。(他领着大家走那条穿过树篱的小路)

克罗夫茨:可以啊。(他和牧师一起走在了前面)

普雷德跟在身后。维维不为所动,她看着他们走远了,脸上露出极其坚决的神情。

弗兰克:你不一起来吗?

维维:不要。我想警告你一句,弗兰克。你说到教区长花园,就是在嘲笑我的母亲。以后不要这样。请你像尊重自己的母亲一样尊重我的母亲。

弗兰克:我亲爱的维维,她不见得能领会,她和我母亲不一样,两个人不能相提并论。可是你到底是怎么了?昨天晚上我们俩批评你母亲和她的同类的时候,咱们看法都还完全相同呢。今天早上我就发现你装模作样、腻腻歪歪地用胳膊揽着你妈的腰。

维维:(脸红)装模作样!

弗兰克:我当时就是这么觉得。第一感觉就是你做了一件低俗的事。

维维:(隐忍)对,弗兰克,情况有变化了,可是我觉得变化不是件坏事。昨天我还是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小小道学先生。

弗兰克:那今天呢?

维维:(眼神闪躲了一下,转而又坚定地看着他)今天我比你更加了解我的母亲。

弗兰克:真是天理不容啊!

维维:你什么意思?

弗兰克:维维,在道德败坏的人之间,有一种臭味相投的感觉,这是你所不知道的。你性子太烈。可是我和你母亲之间就有这种臭味相投的感觉,这也是为什么我可以比你更了解你的母亲。

维维:你错了,你根本就不了解她。如果你知道了我母亲当时所经历过的境遇——

弗兰克:(熟练地接过她的话说完)我就会知道她现在为什么是这样了,是不是?可是这又有什么区别呢?不管什么境遇不境遇的,维维,你不会受得了你的母亲的。

维维:(非常生气)为什么这么说?

弗兰克:因为她是一个老浑蛋,维维。如果你再在我跟前把你的胳膊放在她腰上,我会立刻开枪打死我自己,来抗议这件让我恶心的事情。

维维:这么说我必须要在你和我母亲两个人之间取舍了?

弗兰克:(优雅地)这样一来情势就对这个老太婆大大不利了。可是维维,不管发生什么事,对你一片痴情的小孩子会一直待在你身边的。但他更紧张的是不能让你再犯错误。维维,你母亲这个人无药可救了。她可能会成为一个好人,但是她现在是一个坏蛋,很坏的坏蛋。

维维:(大发雷霆)弗兰克——(他坚持自己的立场。她转身走开,来到树荫下的椅子上坐下,想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她又说话了)是不是因为她是你所谓的坏蛋,她就该被全世界的人唾弃?她就不配活着?

弗兰克:你不必操心这个,维维,她不会一直被人唾弃的。(他在她身边的长椅上坐下来)

维维:我怕我会嫌弃她。

弗兰克:(小孩子似的,哄着她,用他那迷人的嗓音来魅惑她)不要去和她住在一起。只有母亲和女儿的小家庭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却会把我们的小团体给拆散了。

维维:(被他蛊惑了)什么小团体?

弗兰克:树林里无助的小人儿:维维和弗兰克。(他像一个困乏的小孩子紧紧依偎在她身边)让我们去找些树叶盖在身上吧。

维维:(像一个保姆一样,有节奏地摇着他)树林下面,手拉着手儿,快快睡吧。

弗兰克:聪明的小女孩儿和她傻乎乎的小男孩儿。

维维:一个傻小子和他土里土气的小妮子。

弗兰克:心里真清静,终于摆脱了小男孩儿愚蠢的父亲和小女孩儿的多事儿的——

维维:(把那个字压抑在自己的心里)嘘——嘘——嘘!小女孩儿想忘掉关于她母亲的一切。(他们沉默了很久,互相摇着。维维突然如梦初醒般跳了起来,大喊道)我们就是一对傻瓜!快站起来。天啊!你的头发。(替他梳理头发)我在想,是不是旁边没有人瞧着的时候,大人们都这样孩子似的玩来玩去。我小的时候可不这样玩。

弗兰克:我也是。你是我的第一个玩伴。(他捉过她的手来,想亲一下,但又忍着四下张望了一下。不料他看见克罗夫茨在树篱那边闪了出来)哎呀,真该死!

维维:什么该死,亲爱的?

弗兰克:(低声耳语)嘘!是克罗夫茨那个畜生。(他坐得离她远了一些,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

克罗夫茨:我能和你说几句话吗,维维小姐?

维维:当然可以。

克罗夫茨:(冲着弗兰克)对不起,加德纳先生。他们正在教堂那里等你,如果你乐意去的话。

弗兰克:(站起来)什么事情都可以依你,克罗夫茨——除了去教堂。维芬,如果万一有事要找我的话,你就拉大门上的铃铛。(他泰然自得地进了屋子)

克罗夫茨:(用一种狡诈的目光看着他走了进去,然后以一种自以为同维维交情颇深的态度对她说)真是个招人喜欢的小伙子,维维小姐。可怜的是他没有钱,对不对?

维维:你这么想?

克罗夫茨:你想想,他能干什么啊?没工作、没产业。能有什么担当?

维维:我知道他有不如人的地方,克罗夫茨爵士。

克罗夫茨:(别人能如此了解他的心事,有点儿震惊)哎呀,不是那个意思。可是我们要生活在我们这个世界上,钱就是钱。(维维没有回答)天气不错,是吧?

维维:(对他没话找话的这种谈话方式完全不屑一顾)很不错。

克罗夫茨:(根本不掩饰他的好心情,好像欣赏他的勇气和胆量)我过来不是想和你谈这个。(在她身边坐下)听着,维维小姐。我有自知之明,我不配做年轻小姐的丈夫。

维维:真的吗,乔治爵士?

克罗夫茨:真是这样的,坦白告诉你吧,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是说话算数的人,用情也总是很深;并且对于中意的东西肯花大价钱去买。我就是这样一种男人。

维维:这真让人佩服。

克罗夫茨:哎呀,我没想要夸奖自己。我也有毛病,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自己。我知道我不是个完人,这是中年人的优点之一;我知道,我不年轻了。我的信条只有简单的一个,我觉得这也是一个不错的信条。男人与男人之间要尊重,男人和女人之间要忠诚;我不信什么宗教,但是只认准一条,总的来看,所有的事情都是在往好的地方发展。

维维:(尖锐讽刺)“一种力量,不是我们自己,在那里求正义”,是这个吗?

克罗夫茨:(信以为真)就是这个。当然不是我们自己。你知道我的意思。好了,我们来谈点有用的吧。你可能会觉得我乱花钱,可我没有,我现在比我刚有产业的时候有钱多了。我曾经用我的处事的经验,把钱投资到人们都忽略的事业上面;不管我在其他方面怎么样,反正我在金钱这方面,还算一个可靠的男人。

维维:非常谢谢你能告诉我这些。

克罗夫茨:哦,维维小姐,别这么说,你不用假装不明白我的用意。我想要找一位克罗夫茨夫人。我猜你会觉得我太直接吧?

维维:没觉得啊。我非常感谢你能对我这么坦率和坦诚。你所说的金钱、地位和克罗夫茨爵士夫人的头衔这些,我都心领了。可是我还是要拒绝你,希望你别介意。我不愿意。(她站起来,溜达到日晷那里,以免和他挨得太近)

克罗夫茨:(丝毫不觉得沮丧,反倒占了维维让出来的地方,让自己的身体在座位里更舒服,好像先前的拒绝是求婚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固定戏码)我不着急。只是提前告诉你一声,以免你中了加德纳那小子的诡计。我刚说的那件事,先放那儿就是了。

维维:(厉声地)我的拒绝就是最后的答案。绝不会反悔。

克罗夫茨一点儿不在乎。他咧着嘴笑;胳膊肘支在膝盖上,身子向前倾着,一边用拐杖戳着草坪上一只倒霉的小虫子;一边狡猾地看着她。她不耐烦地转过身去。

克罗夫茨:我确实比你大很多。二十五岁呢,四分之一个世纪啊。我不会永远活着,可是我死后,我一定会让你生活得无后顾之忧。

维维:我能抗拒任何诱惑,乔治爵士。你不觉得你应该死心了吗?我是绝对不会改变主意的。

克罗夫茨:(站起来,猛戳了一下雏菊,才向她走过去)没关系。我本可以告诉你几件让你马上改主意的事情。可是我没那么做,因为我更愿意用我的真爱赢得你的芳心。我是你母亲的好朋友,你可以问问她,我是不是这样的人。要不是我又出主意又帮她,还给她那些资助,她哪能赚那么多钱给你交学费。没有几个男人能像我一样忍受你母亲。我前前后后至少扔进去四万英镑。

维维:(盯着他)你的意思是,你是我母亲的生意伙伴?

克罗夫茨:对。你想想,如果我们要是成了一家人,就省了所有的麻烦,也免得我们还要去和别人解释。问问你母亲,看她愿意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解释她所有的过往吗?

维维:我觉得没问题,我听说买卖已经不干了,钱也存了。

克罗夫茨:(忽然停下,吃惊地)不干了!停掉一个最不景气的年头也有百分之三十五的利润的生意!不见得吧。谁告诉你的?

维维:(面色惨白)你是说这种生意还——(她突然停住,手放在日晷上来撑住自己的身体。随即快步走到铁椅子那里坐下)你所说的是什么生意?

克罗夫茨:说实话,这种生意,以我们这种有地位的人来说——要是你接受了我的话,也就是咱们这种社会地位——虽然说不上是什么高级生意。但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千万别误会了。当然,既然你母亲在这里面也有份,就知道这绝对是个正经生意。我认识她这么多年,我敢保证,她宁愿自断双手,也不会做任何不该做的事。如果你想听,我可以把事情都告诉你。我不知道你发现没有,旅行的时候找一家真正舒适的私人旅店有多么的难。

维维:(厌恶地转过头去)对,继续说。

克罗夫茨:好了,这就是我要说的。你母亲在管理旅店上面非常在行。我们在布鲁塞尔有两家旅店,奥斯坦德有一家,维也纳有一家,还有两家在布达佩斯。当然,这其中也有别人的股份,但是我们占绝大部分的份儿,你母亲是一个不可或缺的总经理。我猜你已经注意到了,她总是东奔西跑。可是你知道,在上流社会中,这种事情是说不得的。只要一提起旅馆这个词,每个人都觉得你是个开酒店的。你不喜欢别人那样说你的母亲吧?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直避讳这件事。还有,你不要和别人说起它好吗?已经被瞒了这么久,还是让它继续成为一个秘密吧。

维维:这就是你要让我入伙儿的那个生意?

克罗夫茨:不。我的妻子不用操这种心。以后你和这生意的关系不会比你一直以来的关系深。

维维:——我——一直以来!你什么意思?

克罗夫茨:就是说,你的吃喝拉撒靠的就是这个生意。它供你上学,供你的穿戴。不要对这个生意不屑一顾,维维小姐,要不然纽纳姆女子学院和格顿女子学院你怎么去得了?

维维:(站起来,气坏了)当心了,我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买卖。

克罗夫茨:(吃了一惊,忍住没有骂出来)谁告诉你的?

维维:你的生意伙伴。我的母亲。

克罗夫茨:(气得脸色铁青)那个老——

维维:就是她。

他把剩下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站在那里拼命咒骂,生着自己的气。但是他知道,他本应该用同情的语气来说话的。便虚张声势地发起火来。

克罗夫茨:她真应该多替你打算打算——要是我——不会让你知道这种事的。

维维:我觉得,要是我们结婚了,你可能会告诉我,因为这是一个很方便的挟制我的武器。

克罗夫茨:(极其诚恳)我从没那样想过,我可以用我的人格担保。

他的话让维维吃惊。听着他生硬、可笑的辩解,她心里冷静坚决起来,答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不屑,却也泰然自若。

维维:这倒无所谓。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咱俩今天在这里一分别,情谊也就到此为止了。

克罗夫茨:为什么?因为我帮过你母亲?

维维:我母亲以前很穷,她没有别的出路,只能做那种事情。你是一个有钱的绅士,你不也因为百分之三十五的利润做了那种买卖。我觉得,你就是个很常见的那种恶棍。这就是我对你的评价。

克罗夫茨:(瞪了一眼,一点儿也不生气,倒觉得这样直接痛快地说话比刚才那种假模假样的客气舒服多了)哈哈!哈哈!有话就说,小姑娘,说就是了,我不会生气,反倒觉得有趣。我为什么不能投资那样的买卖?我像其他人一样放款生息,我不希望你认为我会为了那种事脏了自己的手。好啦,你也不会就因为我母亲的堂兄贝尔格莱维亚公爵有几笔来历不明的租金,就不肯和他做朋友吧。我猜,你也不会因为教区委员会的租户里头有几个开酒馆的和罪人,就和坎特伯雷大主教绝交吧。你还记得纽纳姆学院的那个克罗夫茨奖学金吗?就是我当国会议员的哥哥设立的。他有家工厂,每年百分之二十二的利润,可是厂里的六百个女工,每个人领的工资都不够填饱肚子的。无依无靠的,你说她们怎么活?问问你的母亲就知道了。别人都机灵地拼命往自己口袋里划拉钱的时候,你怎么能让我放弃百分之三十五的利润呢?我可没那么傻!如果你是以道德的标准来选择和结交朋友的话,你最好离开英国,再不然就和上流社会的所有人断绝关系。

维维:(内疚)你还不如直接说,我都从来没问过自己花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我觉得自己和你一样差劲。

克罗夫茨:(大为放心)你当然很差劲。不过这也算个好事!毕竟这没什么不好!(又重新开她的玩笑)所以现在想想,你也不能认为我是个浑蛋了吧?

维维:我曾经得过你的好处,并且刚才也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你我对你的看法。

克罗夫茨:(一副极其友好的样子)你的确是这样做的。你不会再把我当成坏人了,我不想充当什么知识高深的人;但是我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老克罗夫茨的血统天生就痛恨一切卑鄙下流的行为,就冲这一点,我也应该得到你的同情吧。相信我,维维小姐,这个世界并不是像那些怨天尤人的人嘴里说的那样。只要你不违反这个社会的规则,这个社会也不会为难你;谁违反这个规则,谁就会倒霉。人人都猜得到的秘密才容易保守。在这个我刚给你介绍的社会里,上流社会的男男女女都不会失掉身份,来讨论我或你母亲的生意。没有谁可以给你一个更安稳的地位了。

维维:(奇怪地打量着他)我说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和你合得来吧。

克罗夫茨:我想我可以夸口说,你现在看我比刚才看我顺眼多了吧。

维维:(平静地)我是对你不屑一顾。我只是想到了这个社会怎么能容忍你,法律怎么会保护你!我只是想到,十个无依无靠的年轻女孩子中,就有九个会落入你和我母亲的手中!那个为人不齿的女人和她那个有钱的狗腿子——

克罗夫茨:(勃然大怒)混账东西!

维维:用不着你说。我自己也觉得我很浑蛋。她撩起门闩,想开门出去。他跟在她的身后,把手蛮横地按在门闩上,不准她开门。

克罗夫茨:(气得大口喘气)你觉得我会就这样放过你吗,你这个小鬼?

维维:(不动声色)冷静点。铃一响,人就会过来。(没有回避他,直接用手背打了一下铃。铃声刺耳地响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几乎同时,弗兰克拿着枪出现在走廊上)

弗兰克:(彬彬有礼)你需要枪吗,维维,还是让我来开枪?

维维:弗兰克,你一直在偷听?

弗兰克:(走进花园)我保证,我只是在听铃声,省得要你等。我可是认清你的真面目了,克罗夫茨。

克罗夫茨:我现在恨不得抢过那把枪来,打爆你的头。

弗兰克:(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千万别动。我摆弄枪可是很粗心。说不定会出什么致命的岔子,这会让验尸官因为我的疏忽臭骂我一顿的。

维维:把枪拿走,弗兰克,用不着这样。

弗兰克:说得对,维维。用陷阱活捉他,更像打猎。(克罗夫茨听出来是在侮辱他,摆出恐吓的姿势)克罗夫茨,在这个弹匣里有十五发子弹,照现在这个距离和你的大小来看,我肯定是百发百中。

克罗夫茨:哦,你别担心,我不会碰你的。

弗兰克:这种状况下你真有雅量!谢谢。

克罗夫茨:我走之前要告诉你一件事。既然你们之间这么相爱,可能会对这件事感兴趣。弗兰克先生,请允许我向你介绍你同父异母的姐姐、塞缪尔·加德纳牧师的大女儿。维维小姐,这位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再会了!(他从大门出去,沿着公路走了)

弗兰克:(呆在那里,一会儿又举起了枪)维维,到时候你告诉验尸官,这是个意外。(他瞄准克罗夫茨渐行渐远的背影。维维抓过枪口,把它转向自己的胸膛)

维维:开枪啊,你开枪啊。

弗兰克:(赶紧把手上的枪丢掉)松手!当心。(她松开手,枪掉到了草坪上)你吓死你的小男孩儿了。要是它走火了怎么办!哼!(他跌坐在椅子上,萎靡不振)

维维:如果枪走火了,你怎么知道我身体上的伤痛不能缓解我心理上的痛苦呢?

弗兰克:(用甜言蜜语来安慰她)别想那么多,维维。记住,就算我用枪吓得那家伙这辈子第一次说了实话,那也只是让我们真做了森林里的小孩子。(他向她伸出双臂)来,让树叶再把我们盖起来吧。

维维:(反感地大叫一声)啊,不要,不要。肉麻死了。

弗兰克:为什么,怎么了?

维维:再会吧。(奔向大门口)

弗兰克:(一下子跳起来)喂!停下!维维!维维!(她在大门口转过身)你要去哪儿?我们到哪儿找你?

维维:霍诺莉亚·弗雷泽律师事务所,在法院小巷67号。我的后半生都会在那儿。(她飞快地朝和克罗夫茨相反的方向跑掉了)

弗兰克:可是我——等一下——可恶!(追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