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五六年六月的一个晚上,电闪雷鸣之后,断断续续的狂风吹散了多日来的炎热。法国国王查理七世,也就是贞德生前的那个王子,现在被称为“胜利者查理”,如今已经五十一岁了。他现在正躺在一处王宫的床上。床位于房间的一侧,被安放在有两级台阶的高台上,这样不至于挡住中间那扇高高的尖顶窗。圆形的帷帐顶上绣着王室的纹章。除了一个圆形的帐顶和几个巨大的鸭绒枕头,它几乎和一个铺着被褥的大长靠椅没什么两样。这样来人一眼就可以看清床上人的所有情况。查理并没有睡着,他正在床上看书,也可以说是在看薄伽丘《十日谈》里面富凯画的插画。他支着腿,把两个膝盖当成书桌。在他左手边,床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幅被彩绘蜡烛照亮的圣母像。墙上挂着彩色落地窗帘,偶尔有风吹来,窗帘上那红、黄两色的刺绣图案就像火焰一样随风摇曳。门在查理的左前方,在离他最远的一个墙角处。一根很大的设计精巧、色彩亮丽的夜警响棒就在床上,他的手下面。查理翻了一页书。半点的钟声在远处悠扬地响起。查理啪的一声合上书,把它扔到一边,抓起响棒,使劲摇晃,响棒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拉德维努应声走了进来,他也老了二十五岁,动作有些生硬迟缓,怀里还抱着鲁昂的那个十字架。查理丝毫没有料到会是他,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跑到离门很远的地方。

查理:你是谁?我的侍寝官在哪儿?你想干什么?

拉德维努:(庄重地)我给你带来了一个极好的消息。高兴吧,陛下,污名已经从你血液里和王冠上清除干净。虽然一直被阻碍,可是正义最终胜利了。

查理:你在说什么?你是谁?

拉德维努:我是马丁教友。

查理:谁?允许我冒昧地问一句,马丁教友是谁?

拉德维努:少女丧身火海的时候,我就抱着这个十字架。到现在已经二十五年了,差不多有一万天了。在过去的每一天里,我都向上帝祈祷,祈求上帝来证明他的女儿在世间的清白,就像她在天上是清白的一样。

查理:(放下心来,在床尾坐下)哦,我想起来了。我听说过你。你一直对少女的事情耿耿于怀。你参加复审了吗?

拉德维努:我已经向他们提供了我的证词。

查理:复审结束了吗?

拉德维努:结束了。

查理:结果还让人满意吗?

拉德维努:上帝的心意总是让人捉摸不透。

查理:怎么了?

拉德维努:在那次把圣女当成异教徒和女巫的审判当中,倒是说了一些实话,捍卫法律的尊严,打破惯有的仁慈,也没有做错什么事——除了最后那几件可怕的错事:谎话连篇的判决和残忍无情的烈火。可是在我刚参加过的这次复审中,充斥着无耻的伪证,宫廷的腐败,充斥着对一个敢想敢做的死者的诽谤,对有争议问题的懦弱逃避,以及根据谎言编造出来的、连牛倌都骗不过去的证词。然而,就在这种对正义的侮辱和对教会的诽谤当中,在这些泛滥的谎言和愚蠢的行为当中,人们才了解了真相。那些烈火和烧柴在洁白长袍上留下的污痕,也因这次重申被洗刷干净,人们又重新给予了这个圣洁的生命以尊崇。一位在烈火中永生的真正勇士最终被视为神灵,一个弥天大谎终被揭穿,一桩陈年冤案终得以昭雪。

查理:我的朋友,如果他们不再说我是由一个女巫或异端分子加冕的,那我也不会去纠缠你们在这里面是否弄虚作假。如果最后皆大欢喜的话,我想贞德也不会有什么意见的——我了解她,她不是那种多事的人。她的名誉彻底恢复了吗?我可把话说清楚了:不允许有任何的流言蜚语。

拉德维努:我们已经正式宣布了:那些审判她的法官都犯了贪赃、舞弊、欺诈、蓄谋犯罪——这四大虚妄罪过。

查理:虚不虚妄的,我倒不管,反正审判她的那些法官都已经死了。

拉德维努:对她的那些判决也被打破了,废除了,不再生效了,变得毫无价值,也没有丝毫的效用了。

查理:很好。这样就没有人可以再挑战我的权威了吧?

拉德维努:就连查理曼大帝和大卫王也没有经历过这么神圣的加冕礼。

查理:(站起来)对极了。想想,这对我的意义是多么重大!

拉德维努:我考虑的是对她有多么大的意义!

查理:你想不明白的。我们谁也不知道对她有什么意义。她和别人都不一样,并且不论她在哪儿,她都只管好自己的事,我是管不了她的事,不管你怎么想,反正你也是一样——你还没有那么高的地位。关于这个,我还要再告诉你一遍。即使你能让她死而复生,不出六个月他们还是会把她再扔进火堆,无论他们现在对她有多崇拜。你也会像刚才一样,还是抱着十字架。所以(在胸前画着十字架)还是让她安息吧,也让你和我都各自管好自己的事,不要去插手她的事了。

拉德维努:上帝是不会容许,我把自己和她的界限划得那么清楚的!(他转过身,像来时那样,大步流星地走出去,说道)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踏入宫廷,再也不会和权贵结交。

查理:(目送他到门口,然后大声喊道)希望你能好人有好报啊,圣人!(他转身走到卧室中间,停下脚步,困惑地自言自语道)真是个有趣的家伙。他是怎么进来的?我的人都哪儿去了?(他急忙回到床前,摇摇响棒。一阵疾风从开着的门吹进来,墙壁也在风中剧烈地摇晃。蜡烛熄灭了。他在黑暗中大声喊道)喂!快来人把窗户关上——东西刮得到处都是。(一束亮光照亮了尖顶窗。一个模糊的轮廓出现在窗上)谁在那儿?是谁?救命啊!有刺客啊!(雷声滚滚。他一下子跳上床,把自己藏在被褥下面)

贞德的声音:别紧张,查理,不用害怕。你乱喊乱叫什么啊?没有人听得到。你在睡觉呢。(贞德模糊的身影站在床边,身上透着幽幽的绿光)

查理:(探出头来)贞德!你是鬼吗,贞德?

贞德:连鬼也不是,老伙计。一个被烧成灰的可怜丫头还能成鬼吗?我只是一个梦,而你正在做梦。(光渐渐变强,他坐起来,两个人的影像都变得清晰起来)你好像老了,老伙计。

查理:我是老了。我真的在睡觉吗?

贞德:你枕在那本闲书上睡着了。

查理:真有意思。

贞德:再有意思也不如我死了有意思,对不对?

查理:你真死了吗?

贞德:和其他死了的人一样,老伙计。我已经脱离肉体了。

查理:真是难以想象!那很疼吗?

贞德:什么很疼啊?

查理:火烧的时候啊。

贞德:噢,那个啊!我已经记不大起来了。我觉得一开始应该很疼吧,后来就一片混乱了,知道我从肉体脱离出来以后,我才有了意识。不过你也别以为不疼,就烧着自己玩。从那以后,日子过得怎么样啊?

查理:还不算太糟。你知道吗?我真的把自己的军队拉出去,打了几次胜仗。跳进壕沟,泡在齐腰深的烂泥和血水里。迎着石块和滚烫的沥青爬上梯子。就像你一样。

贞德:不会吧!查理,我真的把你变成了一个男子汉了吗?

查理:我现在是胜利者查理了。我必须变得和你一样勇敢。阿格妮丝也给我鼓了鼓劲儿。

贞德:阿格妮丝?谁是阿格妮丝?

查理:阿格妮丝·索雷尔。一个我爱的女人。我经常梦到她。可我以前从没梦到过你。

贞德:她和我一样,死了吗?

查理:是的。可是她非常漂亮,不像你。

贞德:(开怀大笑)哈哈!我不漂亮,我一直是个粗鲁的人,一个地地道道的士兵。我几乎就是一个男人了,可惜我不是,要不然也不会给你们带来这么多麻烦了。虽然我脑子里一直想着天堂,上帝的荣耀也一直笼罩我,不管是男是女,要是你们不思进取,我就会一直来骚扰你们。自从你们这些聪明人毫无办法地把我烧成一堆灰后,都发生过什么事啊?

查理:你的母亲还有兄弟请求法庭重审你的案子。后来法庭宣布审判你的那些法官都犯了贪赃、舞弊、欺诈和蓄意犯罪这所有的罪过。

贞德:不是这样的。他们和以前烧死伟大人物的法官都是一样的,是些可怜的傻瓜。

查理:对你的判决都被打破了,废除了,不再生效了,变得毫无价值,也没有丝毫的效用了。

贞德:不管怎么样,我已经被烧死了。他们能让我复活吗?

查理:就算能,在让你复活这件事情上,他们也会三思而行。不过,他们已经下令,在原来支火刑柱的地方安放一个漂亮的十字架,让你的英名长存,灵魂得救。

贞德:是我的英名和救赎让十字架变得神圣,而不是十字架让我的英名和救赎变得神圣。(她不管他,转身离开)我要比十字架更永垂不朽。就算人们忘了鲁昂在哪里,也会记得我。

查理:看,又犯老毛病了吧!你又自高自大了。我还以为你最后会说一句谢谢,来感谢我为你平反呢。

古雄:(出现在窗边,两个人的中间)你撒谎!

查理:好说,好说。

贞德:哎呀,这不是彼得·古雄吗?你还好吗,彼得?烧死我以后,一切都还顺意吧?

古雄:并不怎么顺意。我要控诉人间的正义。因为,那不是上帝的正义。

贞德:还想着正义呢,彼得?看看正义给我带来了什么!你后来怎么样了?死了还是活着啊?

古雄:死了。受尽了屈辱。我都进了坟墓里,他们还不放过我。他们对着我的尸体宣布,开除我的教籍。他们把它挖出来,扔进阴沟里。

贞德:反正你的尸体也不会对铲子和阴沟有感觉,而我是被活活烧死的啊。

古雄:可是他们对我的所作所为也有损公平啊,还破坏了信仰,动摇了教会的根基。当无罪的人在法律的名义下被处死,他们的罪过还要通过诽谤纯良的人来昭雪,那时候就会地动山摇,人神共愤。

贞德:好了,好了,彼得,我还是希望大家能够记得我,做一个好人,如果你不烧死我,人们也不会这样记住我啊。

古雄:人们记得我没什么好处,他们会从我身上看到,邪恶战胜了善良,谬误战胜了真理,残暴战胜了仁慈,地狱战胜了天堂。他们想起你,勇气会倍增,想起我,勇气会消失。上帝做证,我是正确的,我是仁慈的,我是忠于我的信仰的——我也只能那么做。

查理:(爬出被子,坐在床边上的国王)算了吧,惹出大麻烦的总是你们这些好人。就拿我来说吧!我既不是好人查理,智者查理,也不是莽夫查理。贞德的崇拜者甚至会喊我胆小鬼查理,因为我没有把她从火堆里救出来。可是我的危害比你们任何人都小。你们这些脑子里都是天堂的人,成天盘算着要来个天翻地覆,而我却一直安于现状。我来问你们,有哪个法国国王干得比我好,做人比我成功吗?

贞德:你真做了法国国王了吗,查理?英国人走了吗?

杜诺瓦:(穿过帷帐走到贞德左边,蜡烛也在这时又亮了起来,把他的盔甲和罩衣照的闪闪发亮)我遵守了我的诺言,把英国人赶了出去。

贞德:谢天谢地!现在法兰西才是天堂的一片净土。杰克,快告诉我你所有打仗的事。是你带的军队吗?你到死都是上帝的战将吗?

杜诺瓦:我没死。我的身体现在正舒舒服服地躺在沙托丹家中的床上睡觉呢,是你召唤来了我的灵魂。

贞德:你还在用我的方法打仗吗,杰克?不是老样子——在赎金上面讨价还价,而是用少女的方法——豁上性命和死亡与敌人一较高下,内心高尚又谦和,没有怨恨,在上帝面前什么也不贪求,只祈求法兰西和法国人的自由。你用的是我的这个方法吗,杰克?

杜诺瓦:说实话,无论什么办法,只要能打胜仗就行。可是能打胜仗的总是你的办法。我真是佩服你,小丫头。我曾经给复审你的新法庭写过一份言辞恳切的信为你平反。或许我不应该让教士们烧死你,可是我那时候正在忙着打仗,而且这又是教会的事情,不归我管。反正就算咱俩都被烧死了也没有什么用,对不对?

古雄:切!只会把所有的过错都推给我们这些教士。我现在先不谈功过,告诉你一句话:来拯救这个世界的,既不是教士也不是士兵,而是上帝和他的圣徒们。人间的教会把这个女人扔进了火堆,可是即使她在烈火中的时候,那白色的火焰也会变成天上教会的神圣光辉。三刻的钟声敲响,传来了一个粗声粗气的男人哼唱即兴小曲的声音。

“大碗美酒端出来,

满桌的腊肉摆出来。

白胡子圣人装正派,

一把揪住他的尾巴摆,

哎哟哟!我的小乖乖!”

一个凶神恶煞的英国士兵从帷帐中出来,大步走到杜诺瓦和贞德中间。

杜诺瓦:这个下流的歌谣是哪个浑蛋诗人教给你的?

士兵:没有什么诗人。是我们行军打仗的时候自己编的。我们又不是什么上流社会的人,也不是什么诗人歌手。可以说,歌谣是从老百姓的心坎里吼出来的:大碗美酒端出来,满桌的腊肉摆出来。白胡子圣人装正派,一把揪住他的尾巴摆,哎哟哟我的小乖乖——没什么意思,可是你也知道,唱着这个歌,行军打仗的时候有劲儿。女士们、先生们,我愿意为你们效劳。你刚才找圣人了?

贞德:你是圣人啊?

士兵:对呀,女士,从地狱里来的圣人。

杜诺瓦:圣人,地狱?

士兵:是呀,尊贵的长官,我今天放假。你知道的,每年都有这么一天。这是因为我做了件好事,给我的奖励。

古雄:可怜的人!你一辈子就只做了这一件好事吗?

士兵:这个我从来没有记在心上——那件事太稀松平常了。可他们却帮我记账上了。

查理:是什么事啊?

士兵:哎呀,这可能是你们听过的最没头没脑的一件事了。我——

贞德:(缓步走到床前,坐到查理旁边,打断他的话)他把两根棍子绑到一起,送给了一个将要被扔进火堆的可怜姑娘。

士兵:对,是谁告诉你的?

贞德:先别管这个。如果你再见到她,你还认识吗?

士兵:记不起来了。有那么多的姑娘,她们都想让你记住,弄得好像世界上就只有她一个人似的。不过这个姑娘肯定是个顶尖儿的人物,就因为她,我每年才能捞着放这一天假。所以,到十二点整为止,我就是圣人,愿为你们效劳,尊贵的先生们,漂亮的女士们。

查理:那十二点以后呢?

士兵:过了十二点,我就只能回到我该待的地方了。

贞德(站起来)回到那个地方!你!给少女十字架的那个人!

士兵:(为自己那个不像军人的行为辩解)是啦,是她自己要的。他们都要把她烧死了,她也和你们一样,有权拥有一个十字架。反正他们都有那么多了。那时候是她的,不是别人的葬礼。所以就算给她个十字架又有什么关系?

贞德:我没有怪罪你。我只是不能忍心看你在地狱里受苦。

士兵:(高兴地)也没受什么大不了的罪,女士。你想啊,更大的罪我都遭过,这个没什么。

查理:什么!有什么比在地狱受的罪更大啊?

士兵:我曾在法国的军队里当过十五年的兵。地狱比那里强多了。

贞德举高双臂,表示对人类的绝望,然后她走到圣母像前寻求慰藉。

士兵:(继续说道)——不管怎么样,那里还挺适合我的。一开始还觉得放假像个下雨的礼拜天似的没意思,现在我倒不是很介意了。他们告诉我,如果我愿意,想放多久的假都行。

查理:地狱的生活什么样啊?

士兵:你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好,陛下。那里的生活快活极了,就像喝醉了似的,总是晕晕乎乎的,可是又不会惹麻烦也不用花钱。还有一大帮子了不起的大人物做伴儿:皇帝啊、教皇啊、国王啊——各种各样的上等人。他们总是骂我说,不该给那个姑娘十字架,可是我才不管呢。我把他们痛骂了一顿,然后对他们说:“要是那个姑娘连他们都不如,不配有十字架,那她早就该下来陪你们啦!”这句话一下子把他们噎住了,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是也拿我没辙,只能在那里气得咬后牙槽,这就是地狱的规矩。我笑着走开,还唱着那个老掉牙的小曲儿:“大碗美酒端——”喂!谁在敲门?

所有人都竖起耳朵。长长的、柔和的敲门声传过来。

查理:请进。门开了,一个满头银发、弯腰驼背、脸上挂着慈祥傻笑的老神父走了进来,他匆匆忙忙地向贞德走了过去。

新来的人:打扰了,尊贵的老爷们,女士们。但愿我没有打扰到你们。本人是一个善良无害的英国老神父,以前是温彻斯特红衣大主教的特派随军神父,名为约翰·德·司托干巴,愿为各位效劳。(他仔细打量了众人一会儿)你们刚才在说什么?不好意思,我有点耳背。还有,头脑也不大灵光了。不过呢,好在我管得那个村子不算大,民风也很淳朴。我知足了,知足了,他们很爱戴我,我也得为他们干点好事。我有一个很厉害的亲戚,你们也知道,所以他们也迁就我。

贞德:可怜的老约翰!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德·司托干巴:我告诉我的教民,做事一定要当心。我对他们说:“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能预先看到结果的话,那该多好呀!如果能提前看看,可能就不会那么想了。有时候预先看到的结果会让人吓一大跳——唉,真是吓一大跳。”大家就会说:“说得对,神父,我们都知道你是好人,连个苍蝇也不会伤害。”听了这个,我心里会好受很多。因为我不是个生性恶毒的人,这个你们都知道。

士兵:你说你是就是了?

德·司托干巴:罢了,你知道的,我曾经做过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就是因为我之前不知道什么是残忍。也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你了解的。那是个大事件,你必须得亲眼看看。看了,你就赎罪了,得救了。

古雄:难道我主基督受的难还不够吗?

德·司托干巴:不,不,不,不是那么回事。我在图片上看过,在书上读过,也被深深地感动过。可是都没有用,赎我罪的不是上帝,而是一个姑娘,一个我眼睁睁看着被烧死的姑娘。那个场面太可怕了,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事情。可是这件事也救了我。从那以后,我就重新做人了,虽然有的时候,我还会在思想上犯点小错误。

古雄:难不成为了拯救你们这些死脑筋的人,每个时代都得出一个受难而死的圣人吗?

贞德:好了,他就算不对我残忍,也会对别人残忍。只要我死得有价值就行,是不是?

德·司托干巴:不是呀,我说的不是你。我眼神不好,看不清你的模样,可是你不是那个姑娘,她已经被烧成渣了——死了,死了。

刽子手:(从床后面的帷幔里走出来,隔着床,来到查理的右边)她活得比你强多了,老家伙。她的心烧不化,也淹不死。我是我们这一行的高手,比巴黎的高手还要厉害,也比图卢兹的高手强,可是我还是不能杀死少女。她还活着,无处不在,生气勃勃。

沃里克伯爵:(从帷幔的另一边冲出来,跑到了贞德的左边)小姐,祝贺你恢复了名誉。我感觉我应该向你道歉。

贞德:唉,不要再提这个事了,就让它过去吧。

沃里克:(高兴地)火刑事件是单纯的政治事件,里面不牵扯任何的个人情感,我向你保证。

贞德:我不怨你,爵爷。

沃里克:那就好。多谢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如此好的教养,真是难能可贵。可是我必须要向你再次诚挚地道歉。事实证明,这些政治需要有时候会变成政治错误,而这次的事更是大错特错。虽然我们把你推上了火堆,可是你的精神却打败了我们。历史会因为你而记住我,虽然涉及的部分会有点不光彩。

贞德:唉,或许有那么一点儿吧,你这个人还有点意思。

沃里克:但是,现在人们都尊称你为圣女,这里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就像这位时来运转的国王能够加冕,也应该感激你。

贞德:(转过身去)我不感激任何人,我所有的一切都归功于上帝赐予我的灵感。可是,想不到,我竟然成了圣女!如果一个村姑被摆在圣凯瑟琳和圣玛格丽特身边,她们会怎么想啊!

一个文书模样的绅士突然出现在右边的墙角,他身穿黑色双排扣长礼服、黑色裤子,头戴高帽,一副一九二零年的时装打扮。在场所有的人都看着他,紧接着,都忍不住一下子笑出来。

绅士:为何发笑啊,先生们?

沃里克:祝贺你创造了一种最特立独行的滑稽打扮。

绅士:我听不明白你说什么。你们都穿着戏服,我穿的衣服才是正常的。

杜诺瓦:除了我们身上的皮肤外,所有的外衣都是戏服,不是吗?

绅士:我再说一遍,我来这里有很重要的公务要办,不是来和你们讨论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他拿出一份文件,拿出一副公事公办的生硬强调)我奉命前来宣布:“贞德,即之前的少女。应奥尔良主教之要求——”

贞德:(打岔道)啊!他们在奥尔良还没忘了我呢。

绅士:(加重语气,以示对贞德无礼行为的不满)——应奥尔良主教之要求,现对其追授圣女称号之申请进行审查——

贞德:(又一次插嘴)可是我从来没有提什么要求啊。

绅士:(又一次加重语气)——教会现已履行完所有常规程序,经过审查,并批准赐予她“可敬”和“天佑”两个神级之后——

贞德:(笑嘻嘻地)我——“可敬”?

绅士:——现进行最后宣告:该女既有英雄之气概,又享上帝之天启,特赐该女天佑之贞德及圣女之贞德称号,且得进天国,永享供奉。

贞德:(喜不自胜)圣女贞德!

绅士:又因五月三十日为此上帝爱女忌日,特规定,所有天主教教堂每年此日应设特别礼拜仪式,以示缅怀。并准许为其特设教堂,祭坛之上可安放此女雕像。凡天主教徒向其跪拜、祈祷,应由其转奏上帝御座,以此认同其功绩,赞扬其精神。

贞德:哎呀,这可使不得。下跪是圣女的事情。(她跪倒在地上,脸上还是笑嘻嘻的)

绅士:(把文件收好,退到了刽子手旁边)一九二零年五月十六日,颁于梵蒂冈教廷。

杜诺瓦:(扶起贞德)亲爱的圣女,烧死你花了一个半时辰,给你讨回公道却用了四个世纪。

德·司托干巴:先生,我曾是温彻斯特红衣大主教特派的随军神父——别人有的时候也叫他英国红衣主教。如果能将圣女美丽的神像也安放一座在温彻斯特大教堂的话,我和我的主人会感到莫大的欣慰。请问,可以吗?

绅士:由于该教堂现在正在英国邪教手中,所以我无可奉告。

温彻斯特大教堂中雕像的影像出现在窗户上。

德·司托干巴:噢,看啊!看啊!温彻斯特大教堂。

贞德:那个是我的雕像,是吗?我以前就站得笔直。(影像消失)

绅士:我受法国当局请求提醒你:在公共场所,圣女的雕像成倍增加,已对交通形成妨碍。我之所以这么说,也是出于对当局的尊重和礼貌。可是我必须要代表教会说句话:与其他少女的马相比,圣女的坐骑并不会对交通构成更大的阻碍。

贞德:嗯!他们连我的马都还记着呢,这一点我非常高兴。(兰斯大教堂前雕像的影响出现了)

贞德:那个可笑的小玩意儿也是我吗?

查理:这个是你给我行加冕礼的兰斯大教堂。那个肯定是你啊。

贞德:谁把我的剑弄断了?我的剑从没断过啊。那是法兰西之剑。

杜诺瓦:别去理会那个。剑能被修好。你的灵魂是完整的,你就是法兰西之魂。

教堂影像淡去了。大主教和宗教法官分别出现在古雄的左右两边。

贞德:虽然我的这把剑没有挥过一下,可是它还是会取得胜利。我的身体虽然被消灭了,可是灵魂却见到了上帝。

古雄:(向她跪下)田间地头的女孩赞颂你,因为你让她们抬起了双眼,她们看到天堂就近在咫尺。

杜诺瓦:(向她跪下)濒死的士兵赞颂你,因为你是使他们免受报应的荣耀盾牌。

大主教:(向她跪下)教会的领袖们赞颂你,因为你用自己的生命把他们被急功近利所亵渎的信仰拯救了出来。

沃里克:(向她跪下)奸诈狡猾的大臣们赞颂你,因为你把束缚他们灵魂的绳索,快刀斩乱麻地给劈开了。

德·司托干巴:(向她跪下)愚钝的老顽固们赞颂你,因为他们对你犯下的罪过已经变成了祝福。

宗教法官:(向她跪下)被法律奴役和蒙蔽了双眼的法官们赞颂你,因为你捍卫了世间人的清白和自由。

士兵:(向她跪下)地狱的坏人们赞颂你,因为你让他们看到永远不会被扑灭的是圣火。

刽子手:(向她跪下)酷刑吏和刽子手赞颂你,因为你让他们看到,他们这双手从未伤害过无辜的灵魂。

查理:(向她跪下)胸无大志的人们赞颂你,因为你替他们扛起了他们担负不起的英雄事业。

贞德:真糟糕,所有人都赞颂我!可是我恳请你们记住,我是一个圣女,一个能创造奇迹的圣女。那你们现在告诉我:我能死而复生吗,我能变成一个活蹦乱跳的女人回到你们中间吗?

突如其来的黑暗笼罩了整个屋子,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地跳起来。这时只能看见床铺和影子的轮廓。

贞德:什么!我是不是还得再上一次火堆啊?难道谁也不想让我复活吗?

古雄:异端分子还是死了的好。世俗的眼睛分不出来谁是圣女谁是异端。还是放过他们吧。(他沿着来时的路出去了)

杜诺瓦:原谅我们吧,贞德,我们没有你那样的福分。我还是回去睡觉吧。(他也走了)

沃里克:我们对于自己的小小过失表示诚挚的抱歉,可是那是政治需要,难免有错,但这种政治需要仍然不可避免,所以如果你宅心仁厚能够原谅我——(他小心翼翼地偷偷走掉了)

大主教:你的复活并不能让我成为你想要的那种人。我最多可以说,虽然我不能为你祝福,可是我希望我有一天可以进到你的极乐世界去。还有,就目前情况来看——(他走了)

宗教法官:我已经是一个死人了,生前也曾经为你做过无罪辩护。可是就现在的情况看来,我还找不出任何可以撤销宗教裁判所的理由。所以——(他走了)

德·司托干巴:噢,你还是别回来了,你不能回来。我得安安静静地离开。主啊,在我有生之年让我过点安稳日子吧!(他走了)

绅士:在最近办理的追授程序中,并没有涉及你的复活问题。我必须回罗马等待最新的指使。(他弯腰行礼,退下去)

刽子手:作为我们这一行的高手,我必须要考虑这行当的利益问题。还有,毕竟我的首要责任是养活老婆孩子,我得花时间好好想想这个问题。(他走了)

查理:可怜的贞德!他们都一个个离你而去了,只有这个兵痞还在这儿,可是一到十二点,他也得回地狱去。我能做什么呢?我只能和杰克·杜诺瓦一样,上床睡我的觉。(他上床睡了)

贞德:(伤心地)晚安,查理。

查理:(在枕头上咕哝着)晚安。(他睡着了。黑暗笼罩了床铺)

贞德:(对士兵说)你,是我唯一能信赖的人了?你怎么来安慰你的圣女贞德呢?

士兵:哎呀,国王、将军、主教、法官等这群家伙算什么啊?他们能看你在战壕里流血牺牲,却弃你于不顾。还有,你看他们现在神气活现,趾高气扬,可总有一天还得到下面陪我。我还想说,不管你怎么想,你一点也不比他们低贱——说不定还比他们强呢。(越说越来劲,准备来个长篇大论)你想啊,事情是这样的。如果——(午夜头声钟响从远处缓缓地传来)对不起,我有急事——(蹑手蹑脚地走掉了)

最后一束残留的光聚集成刺眼的白光,照到贞德身上。整点的钟声不断传来。

贞德:啊,创造这美丽世界的上帝啊,要多久才能容下我这个圣徒呢?要多久呢,主啊,还要多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