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三一年五月三十日,鲁昂。城堡的一个石头大厅正在被布置成正审法庭而非陪审法庭的样子。这是宗教裁判所派人参加的主教法庭,并设有两个并排法官高座,以供主教与宗教法官之用。这两个座位边上的两排座位呈对称的圆弧形排开,角落上有一张给文书用的桌凳。还有一个给犯人用的笨木头板凳。这些都摆在大厅的后半部分。再往后经过一排拱门就通向了庭院。法庭上面张设着挡风遮雨的幔帐。从大厅的中央看去,法庭官员和文书的椅子都在右侧,犯人的凳子在左侧。左右都是拱门。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五月的上午。沃里克从拱门走出来,走到法官席上坐下,后面跟着他的侍童。

侍童:(傲慢无礼)我猜爵爷一定知道这里面没有我们什么事儿。这是教会法庭,可是我们是世俗权力。

沃里克:我知道。我是否能劳驾你这个没规矩的冒失鬼,去帮我请一下博韦主教,给他说一下,如果他愿意的话,能不能在审判之前请他来这里说点事儿?

侍童:(边走边说)是,爵爷。

沃里克:记住,做事放规矩点儿。不要叫人家“假正经老彼得”。

侍童:不会的,爵爷。我会对他有礼貌的,因为俗话说的好:老彼得,假正经,见了少女就害怕;醋泡胡椒口中塞,又是酸来又是辣!

古雄和一个圣多明我会修士还有一个拿着公文的教士一块儿从同一个拱门走了进来。

侍童:尊敬的博韦主教大人来了,还有另外两位教士先生。

沃里克:出去看着,别让别人进来打扰我们。

侍童:是,爵爷。(漫不经心地出了门)

古雄:爵爷早安。

沃里克:早上好,大人。不知以前是否有幸和您的这两位朋友见过面?好像是没见过吧。

古雄:(介绍他右边的教士)爵爷,这位是多明我会的约翰·列麦特尔教友。他是代表宗教裁判所的审判者,来调查法国邪恶的异教徒的罪行。约翰教友,这位是沃里克伯爵。

沃里克:尊敬的大人,你的到来让我们无比荣幸。遗憾的是,我们英国没有异教徒审判者,虽然我们很希望有一位,特别是在发生现在这种事情的时候。

审判者宽厚地笑笑,弯腰行礼。他是一位年长的性情温和的绅士,可是实际上他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权威而又果断的审判者。

古雄:(介绍他左手边的坎农)这位先生是巴尤教士会的坎农·约翰·德司蒂维教士。他的工作是起诉人。

沃里克:起诉人?

古雄:在民法中也称为检察官。

沃里克:哈!检察官。很好,很好。非常高兴能和你认识,坎农·德司蒂维教士。

德司蒂维弯腰行礼——他刚到中年,在规规矩矩的外表下面,掩藏着狐狸般的奸诈狡猾。

沃里克:我能问一下,起诉程序进行到哪个阶段了吗?从少女在贡比涅被勃艮第党人抓住到现在,都已经过去九个月了。光是我把她从勃艮第党人那里用那一大笔钱买来,到现在也整整四个月了——把她买过来的唯一目的就是把她交付审判。我把她当成异教徒嫌疑犯交给你也差不多快三个月了,主教大人。我觉得你是不是浪费了太多不必要的时间来决断这个再简单不过的案子了?难道审判就要这样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吗?

宗教法官:(微笑着)这还没开始呢,爵爷。

沃里克:还没开始!为什么,你已经接手这个案子十一个礼拜了!

古雄:我们到现在还无凭无据,爵爷。我们对少女进行了十五次问讯,六次公开的,九次非公开的。

宗教法官:(一如既往宽厚地笑着)你想啊,爵爷,我只参加了这其中两次的问讯。并且这两次问讯都是在主教法庭,并不是神圣宗教裁判所。也就是说,我们的宗教裁判所现在才刚刚决定跟主教法庭一起审理。因为我一开始认为,这个案子根本不是一个异端案件。我只认为它是一起政治案件,少女只是一个战俘。可是在参加了两次问讯后,我必须承认,这个案件算得上是我所经历的最严重的异端案件。因此,现在所有的事情都进入了程序,我们会在今天上午进行审判。(他走向法官席位)

古雄:现在,如果爵爷方便的话,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沃里克:(谦逊有礼地)好,这真是个好消息,先生们。不瞒各位,我们的耐心已经到达极限了。

古雄:所以我还收到了你们士兵的威胁,说要是我们的人谁支持少女的话就要淹死谁。

沃里克:天啊!我们做这些事其实都是为你们好,大人。

古雄:(严厉地)我可不需要。我决定让这个女人得到公正的审判。教会的审判不是儿戏,爵爷。

宗教法官:(走回来)以我的经验来看,从来没有别的审判比这次更公正,爵爷。少女根本不需要自己的律师,那些审判她的人就是她最忠实的朋友,这些人都热切地希望把她的灵魂从毁灭中拯救出来。

德司蒂维:先生,我是起诉人,向这个姑娘提出起诉一直是我最痛苦的工作,可是你要相信,如果我之前不知道许多在学识、虔诚、口才和说服力都比我厉害很多的人都曾经劝过她,并且和她解释了她所面临的危险,还有告诉她如何可以轻易地避免这种危险的话,我今天恨不得丢下自己的工作,马上为她辩护。(脱口而出的雄辩口才,让一直带着奖掖后辈的赞许神情的古雄和宗教法官露出嫌恶的表情)有人竟然敢说我们的审判是出于憎恨,可是上帝做证,他们是在诬陷我们。我们严刑拷打过她吗?没有。我们有放弃过对她的劝告,祈求她,让她可怜可怜自己,让她像犯了错却依然被疼爱的孩子一样,回到教会温暖的怀抱吗?我们——

古雄:(冷冰冰地打断他的话)注意点,坎农。虽然你说的都是实话,可是如果你要是把爵爷的话当真的话,我可不能对你的生命安全做保证,甚至连我都自身难保。

沃里克:(模棱两可地)噢,大人,你对我们这些可怜的英国人也太苛刻了。不过,我们确实不像你们一样,对少女抱着治病救人的态度,实际上,我和你直说了吧,她的死是一种政治需要——对此我深表遗憾,可是我无能为力。如果教会让她去——

古雄:(气势汹汹、盛气凌人)如果教会把她放走了,如果有人,哪怕这个人是国王,胆敢动她一指头的话,那就让上帝把灾难降临于他吧!教会是不会屈从于政治需要的,爵爷。

宗教法官:(插话打圆场)爵爷,你也不必要担心审判的结果。你在这件事里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同盟——那个人比你更坚决地要把她烧死。

沃里克:我能问一下,这位得力的支持者是哪一位啊?

宗教法官:少女自己啊。她一张嘴,除非你给她戴上嚼子,她的那些话能判她十次死刑,你拦都拦不住她。

德司蒂维:这句话真是对极了,爵爷。当我听到这么年纪轻轻的一个人竟然能说出这么些亵渎神灵的话来,我感觉自己的头发都站起来了。

沃里克:好了,如果你们能确信你们所做的事都是徒劳,那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直直地盯着古雄)没有教会的祝福,我是不愿意做这件事的。

古雄:(带着既嘲讽又欣赏的笑容)他们刚才还说英国人都是些伪君子!你都能冒着灵魂沦陷的危险,为你的国家做事了,爵爷。我不得不钦佩你的奋不顾身,可是我不敢过于背弃自己的灵魂,我怕遭天谴。

沃里克:如果我们怕东怕西的话,就不可能统治英国,大人。我现在能把你们的人叫进来了吗?

古雄:可以,不过你最好能离开这里,让法庭开庭,爵爷。沃里克转过身离开,穿过庭院走了出去。古雄也在法官席上落座,德司蒂维坐在文书的座位上看案情摘要。

古雄:(坐好,忍不住骂出来)这些英国贵族真是帮浑蛋!

宗教法官:(坐在古雄左边的另一个法官席上)所有世俗势力让正常人也变成了浑蛋。对于这种工作,他们没有受到训练,他们没有教会的感化。其实我们自己的贵族也比他们好不到哪儿去。主教陪审团匆匆进入大厅,打头的是德·司托干巴神父和三十多岁的年轻牧师坎农·德·库尔塞勒。文书落座,在德司蒂维对面还有一张椅子空着。一些陪审员坐了下来,剩下的站在那里交头接耳,等待诉讼正式开始。德·司托干巴怄气地站在那里,还没有坐下,坎农也和他一样,在他的右边站着。

古雄:上午好啊,德·司托干巴神父。(对宗教法官说)这位是英国红衣主教的掌玺神父。

神父:(纠正道)是温彻斯特红衣主教,大人。我必须要提出抗议,大人。

古雄:你的抗议也太多了。

神父:我可不是孤立无援,大人。这是德·库尔塞勒教友,来自巴黎。他和我一起提出联合上诉。

古雄:好呀,是怎么回事?

神父:(不高兴地)说你呢,德·库尔塞勒教友,我似乎没有得到主教大人的信任。(他愤愤不平地坐在古雄的右边)

库尔塞勒:大人,我们费尽心力起草了一份对少女的六十四条起诉书。可是没有人通知我们要删减东西,可以说是连个招呼都没打。

宗教法官:库尔塞勒教友,这件事的主谋是我。我对于你们在这份六十四条起诉书里所表现出的赤胆忠心钦佩至极。可是起诉异教徒也和做其他事情一样,必须有个度。你肯定记得,所有法庭成员不像你们两个这样费尽心机、老谋深算,你们这些精深的学问在他们看来,可能就是些了不起的废话。因此,我考虑把你们的六十四条起诉书缩减成十二条是非常——

库尔塞勒:(大吃一惊)十二条!

宗教法官:是十二条,相信我,十二条已经足够让你们达到目的了。

神父:可是还是有些最重要的观点几乎都被删没了。比如说,少女的确说过,天上的圣女玛格丽特和圣凯瑟琳还有大天使迈克尔和她用法语说过话。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点。

宗教法官:这个没有问题,你觉得他们应该说拉丁语吗?

古雄:不,他觉得他们应该说英语。

神父:事实就是如此,大人。

宗教法官:好了,我们都在这里达成一致了,我认为,少女听到的声音是恶魔引诱她堕入地狱的声音。那我可以说英语是魔鬼的家乡话,这个话可能对你、司托干巴神父,或是对你的英国国王似乎都不大尊敬吧。所以还是算了吧。而且这个问题在十二条里还是有所提及的。请就坐吧,先生们。让我们开始进入正题吧。那些还没坐下的人都坐下了。

神父:我还是抗议——看着办吧。

库尔塞勒:我难以忍受我们的辛苦工作一下子就化为乌有。这只是又一次证明了这是那个女人对我们的法庭施了邪恶的法术。(他在神父右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古雄:你是不是觉得我也被施了邪恶的法术?

库尔塞勒:我没这么认为,大人。可是我总是觉得这似乎是个阴谋,防止有人把少女偷桑利斯主教的马的事情给捅出去。

古雄:(强忍着怒火)这不是政治法庭。我们要把时间浪费在这些屁事上面吗?

库尔塞勒:(大吃一惊,站了起来)大人,你把主教的马叫作屁事吗?

宗教法官:(态度温和)库尔塞勒教友,少女解释过,她是付了一大笔钱买下的那匹马,如果主教没有拿到那笔钱也不是少女的过错啊。既然这是个事实,那少女在这件事情上就是无罪的。

库尔塞勒:如果那只是一匹普通的马的话,你说得没错。可是那是主教的马呀!她怎么能是无罪的呢?(他又无可奈何,垂头丧气地坐下)

宗教法官:我诚恳地要求你们好好地想一下,如果我们坚持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进行审判的话,就只能宣告她无罪,而她也会躲过我们关于她异端大罪这个最严重的指控,而这个罪名是她自己也供认不讳的。因此,当少女被带到我们面前的时候,这些偷马、和村里孩子围着神树跳舞、在魔井旁祷告的事情等诸如此类的,你们在我们来之前费尽心力打听出来的事情,只字不要提。在法国,你这样可以指控任何一个农村姑娘,因为她们都曾围着神树跳过舞,在魔井旁祷告过。如果有机会的话,她们也会去偷主教的马。异端,先生们,异端才是我们要起诉她的罪名。发现和镇压异端思想和行为是我们最重要的职责,我是作为一名宗教法官坐在这里,而不是一个普通的治安官。要抓住异端这个罪名,先生们,不要去管什么别的事情。

古雄:我要说的是,我们曾经派人到过姑娘的村子,去调查关于她的事情,可是事实上,几乎没有什么重要的罪证。

神父:(一块儿站起来叫喊)没什么重要的罪证,大人——

库尔塞勒:什么?神树也不算——

古雄:(忍耐不住了)安静,先生们,一个一个说。

库尔塞勒被吓得瘫坐在椅子上。

神父:(闷闷不乐地又坐回了座位)这些话正是少女上个星期五对我们说的。

古雄:我希望你能接受她的建议,先生。我说没什么重要的罪证,意思是从这样的一个案子的办案人员应该有的广阔心胸看来,这些事情没什么大不了。我同意我的同事、宗教法官先生说的话,我们必须把它当成一个异端案件来审理。

拉德维努:(紧挨着坐在库尔塞勒右边的,是一位年纪轻轻却因为苦行而面容憔悴的多明我会的教士)可是这位姑娘的异端邪说对别人有什么不可饶恕的伤害吗?这件事难道不是仅仅能说明她的天真无知吗?许多圣徒也说过和贞德同样的话呢。

宗教法官:(一改之前的和蔼之态,语气严厉地说)马丁教友,如果你也看到和我看到的一样的异端罪行的话,你就不会淡然处之那些貌似无害、可爱而又虔诚的异端邪说的萌芽了,异端邪说的发起者总是那些从各方面看来都比邻居优秀的人。一个性情温和、虔诚信神的女孩,或是一个年轻人——他听从主的命令把自己所有的钱财都送给穷人,自己却衣衫褴褛,节衣缩食,奉行着谦卑、仁慈的信条。就这样的一个人也可能是异端邪说的源头。对这样的人,如果不及时毫不留情地清除的话,会对教会和帝国造成灭顶之灾。神圣宗教裁判所的一些记录中,就记载了连篇累牍的这种案例,我们不敢公布于众,以为这些内容超过了那些善男信女们的想象——因为这些异端罪犯都是那些非常神圣善良的傻瓜。这种事我不知道见了多少次。记住我说的话,一个女人抗拒女性的服装,却穿着男人的衣服,就像一个男人扔掉自己的皮袍子,却打扮得像施洗者约翰一样,就像黑夜后面一定是白天一样,总会有些野蛮的女人和男人,他们就要一丝不挂。当少女不愿意结婚又不愿意进修道院的时候,男人们也会拒绝结婚,把他们的情欲升华为神圣的精神灵感。可是就像夏天接着春天一样理所当然,他们以多配偶制开始,却以乱伦告终。异端邪说一开始看来都是天真无邪、值得赞美的,可是到了最后它就成为了违背人性,可怕可憎的罪恶,即使是你们当中心肠最软的人,如果像我一样看清了异端邪说的真正意图,也肯定会大声呼喊,抗议教会在处理这个案件时心慈手软。两百多年以来,神圣的宗教法庭一直在和这些邪恶的狂热行为做斗争,因为它知道,这些行为经常是那些无知无畏的傻瓜做的——他们提出自己的标准来抗衡教会,并且自称是上帝意志的代言人。你一定不能犯这种常见的错误,把这些人简单地当成头脑简单的傻子或伪君子。他们全心全意、恳切真挚地认为那些邪恶的灵感是神赐的。因此你们必须要提防你们那些发自内心的同情。我相信,你们所有的人,都以慈悲为怀,要不然你们如何奉献自己的一生,来服务我们仁慈的救主事业?你们会发现,在你们面前的这位年纪轻轻的姑娘,虔诚而又单纯,我必须要告诉先生们,我们的英国朋友所说的,她的任何事情都毫无事实根据,反倒是有大量的证据表明,她的这些放肆行为都是出于信仰和仁爱,而并非是因为世俗名利和放荡不羁。这个女孩不是那种面目可憎、心肠恶毒的人,那种人不用让人控告,他无耻下流的行为就宣告了自己有罪。让她走向毁灭的恶魔般的骄傲,并没有在她的外貌上留下任何痕迹。奇怪的是,除了那些特别让她骄傲的事情外,骄傲也没有在她的性格上留下什么痕迹,所以你会看到一种恶魔式的骄傲和一种天生的谦卑共存在她的灵魂里。因此,你们一定要提高警惕。上帝禁止我泄露天机,可是我还是应该告诉你们要心狠手辣。因为我们一旦对她做出裁决,她将会受到惩罚,正是因为惩罚如此的残酷,所以如果我们的内心要是有一点点的恶意,我们就会丧失被上帝怜悯的希望。然而,如果你痛恨残酷——如果哪位在座的人不痛恨残酷,为了让他的灵魂得到救赎,我会让他退出这个神圣的法庭——我说,如果你们痛恨残酷的话,请记住我的话:只有容忍异端所造成的后果才是最残忍的事情。还要记住:老百姓对待他们所怀疑的异端是那样的残忍,没有哪个法庭会忍得了。神圣宗教法庭手里的异端分子是不会受到暴力对待的,而且保证会得到公正的审判,如果承认有罪,并且真心悔改的话,就能免除死刑。正是由于神圣宗教裁判所把这些异端分子从人民手里接过来,或者因为人民把他们交给宗教法庭来处理,想让宗教法庭处死他们,许许多多生命才免于一死。在神圣宗教裁判所建立之前,甚至现在宗教法庭的人员没有及时赶到的时候,那些被怀疑为异教徒的可怜虫(可能是疏忽搞错了,或是被冤枉了)就会被乱石打死,凌迟处死,沉湖溺死或是连房子带无辜的孩子一同烧成灰烬,没有什么审问,也不会举行忏悔仪式,更没有什么葬礼,只能像条狗一样被草草掩埋。这一切的行为在上帝看来才是真正的可憎可恨,在人类看来才是残忍无比。先生们,由于我的天性和我的职业,我是富有同情心的,对那些不知道这些事情如果没有人去做的话,后果会多残酷的人来说,我们的所作所为貌似才是真正残酷的事情。可是如果不是深知我所做的事情的正义性、必要性及它本质上的仁慈性,我会把自己也绑到火刑柱上。我要求你们也带着和我一样的心态来审理这个案子。愤怒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千万别发火。怜悯有时候也很糟糕,所以千万别怜悯。可是一定要仁慈。只要记住一点:公正为先。大人,在我们开始正式审判之前,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古雄:你已经替我把话说了,而且说得比我还好。我不知道还有哪位知书明理的人会对你刚才所说的任何一句话提出任何异议。可是我还是想再说两句。你刚才告诉我们的那些残酷的异端邪说真是可怕至极,它们的可怕就像黑死病一样,它们像一阵风似的,刮过就散了,因为头脑健全、通情达理的人是不会受人蛊惑,接受那些赤身裸体、近亲乱伦、多配偶制等诸如此类的怪异行为的。可是我们今天所要面对的这个异端邪说,传播已经遍及欧洲各地,接受它的人既不是意志薄弱,也不是头脑有问题,相反的,越是那些意志比别人坚定的人,越是冥顽不化。这种思想既不会因为极度的异想天开让人不相信,也不像普通寻常的肉欲让人堕落腐败,然而,它却代替了教会深受尊敬的经验智慧,把有罪的世俗人的个人判断提了出来。强大的天主教世界的结构是永远不会被那些赤身裸体的疯子或几个犯了乱伦或多偶罪的人撼动的。可是这些人会从内部破坏它,这些英国司令官称为“抗议主义者”的人会使它分崩离析,成为一片野蛮、荒凉的废墟。

陪审法官们:(低声耳语)抗议主义者!那是什么?主教是什么意思?这是一种新的异端吗?是一个英国司令官说的。你们听说过抗议教派吗?等等,等等。

古雄:(继续讲)这提醒了我,如果少女继续顽固不化,而人们又被感动得同情她,沃里克伯爵有做什么措施来保护世俗权力吗?

神父:大人不必担心这一点。高贵的伯爵大人已经带了八百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守在门口。即使全城的人都站在她那边,我们英国人也不会让她从手指缝里溜走的。

古雄:(厌恶地)难道你不用补上一句“但愿上帝宽恕她,让她悔改并且赎自己的罪”吗?

神父:听起来好像不大通顺,可是大人,我一定会听从你的建议的。

古雄:(轻蔑地耸了耸肩,对他毫无办法)现在开庭。

宗教法官:把被告带进来。

拉德维努:(高声喊道)被告。带她进来。

贞德戴着脚镣,被一队英国卫兵从犯人坐凳后面的拱门里带了出来。一起出来的还有刽子手和他的助手。他们把她带到犯人坐凳前,解开镣铐,站到了凳子后面。她穿着一件侍童的黑色衣服。长时间的关押和多次紧张的审讯在她的身上留下了烙印,可是她仍然是生机勃勃。面对法庭她毫不在乎,没有丝毫的畏惧之色——可是这种畏惧是正在摆出庄严法相的法官们所需要的,以营造一种让人难忘的完整效果。

宗教法官:(友好地)坐下,贞德。(她坐在犯人坐凳上)你今天脸色很苍白。身体不舒服吗?

贞德:谢谢你的关心,我很好。可是主教给我送了条鲤鱼,吃了鱼后,身体就不舒服。

古雄:非常抱歉。我还让他们一定要找条新鲜的呢。

贞德:你的好意我领了,只是我吃不习惯这种鱼。英国人还以为你想毒死我——

古雄:(异口同声)什么?

神父:不会的,大人。

贞德:(继续说道)他们已经决定要把我当成女巫烧死,他们还让自己的医生来把我治好了,可是他们不让我流血,因为那些愚蠢的人们认为,一个女巫的巫术会随着血液的流失而消失,因此那个医生只是来把我臭骂了一顿。你们为什么把我送给英国人?我应该由教会来管才对。还有为什么我的脚锁在这些圆木头上啊?你们是怕我飞走吗?

德司蒂维:(厉声说道)你这个女人,你不应该质问法庭,应该我们来审问你。

库尔塞勒:你一旦被解开脚镣的话,不会一下子跳到六十英尺高的塔上逃跑吗?如果你不会像女巫一样飞,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活着?

贞德:我觉得塔可没那么高。可是自从你们开始问我这个问题以来,这座塔就不断地长高。

德司蒂维:你为什么要从那么高的塔上跳下来?

贞德:你怎么知道我跳了?

德司蒂维:你被发现的时候,正躺在壕沟里。你为什么要离开那座塔?

贞德:如果犯人能够逃跑的话,他们会想要被囚禁吗?

德司蒂维:你想要逃跑?

贞德:当然那么想过,而且还不是第一次。如果你把笼子的门开着,鸟儿也会飞出去的。

德司蒂维:(站起来)这就是对异端邪说的供词。我希望法庭能注意到这件事情。

贞德:你叫它异端邪说!如果我想要越狱的话,我就是个异教徒吗?

德司蒂维:当然如此,如果你在教会的手里,还固执地想要逃跑的话,你就是背弃了教会,这就是异端行为。

贞德:真是一派胡言。没有谁会像傻瓜一样想要被关起来。

德司蒂维:你都听见了,大人,我在履行自己职责的时候被这个女人痛骂了一番。(愤愤不平地坐下)

古雄:我以前就警告过你,贞德,你这种不得体的回答会让自己陷入不利的境地。

贞德:可是你们又不讲道理。如果你们讲理的话,我也会讲理。

宗教法官:(打断她的话)这不合乎程序。你忘了吗,起诉人先生,起诉程序还没正式开始呢。提问时间是在她手按福音书发誓把实话都告诉我们之后。

贞德:你每次都和我说这个。我已经一再说过,我会告诉你们关于这次诉讼的所有相关事情。可是我不会和你说实话——上帝不允许我把所有的实话都说出来。就算我说了,你们也听不懂。老话说的好:老说大实话,难免上绞架。我厌倦了吵来吵去,咱们已经折腾九次了。我已经把能发的誓都发了,所以再也不会发誓了。

库尔塞勒:大人,应该对她用刑。

宗教法官:你听见了吗,贞德?对顽固不化的人就要那么做。你回答之前要想清楚。她看过刑具了吗?

刽子手:都准备好了,大人。她已经看过了。

贞德:就算你们把我五马分尸,让我灵魂出窍,可是除了我对你们之前说过的话外,你们什么也得不到。而且我说多了你们也不懂啊!还有,我怕疼,如果你们一对我用刑,我就会说任何你们想听的话。可是过后,我还是会把这些话再收回来,所以说用刑又有什么用啊?

拉德维努:听起来很有道理。我们审问的时候要仁慈。

库尔塞勒:可是刑讯逼供自古就有。

宗教法官:但是不能肆意使用。如果被告自动认罪的话,再用刑就不公平了。

库尔塞勒:可是这不符合习惯,也不符合规定啊。她拒绝发誓。

拉德维努:(厌恶地)难道你对这个姑娘用刑仅仅是为了取乐吗?

库尔塞勒:(不知所措)这不是为了取乐。这是法律,这是习惯,向来如此。

宗教法官:并非如此,教友。除非审案的那些人根本不懂法律。

库尔塞勒:可是这个女人是异教徒。我向你保证,对待异教徒一直是这样。

古雄:(斩钉截铁地)如果没有必要的话,我们今天是不会这样做的。关于这个问题就到这儿吧。我不想被别人说我们是靠刑讯逼供审案的。我们已经派了最好的布道者和医生给这个女人,去劝诫她、恳求她,要把她的灵魂和肉体从烈火中救出来——我们是不会让刽子手把她推到火堆里的。

库尔塞勒:大人当然是慈悲心肠,可是违背惯例是要付出重大代价的。

贞德:你真是个世间少有的笨蛋,先生,只做上次做过的事情是你的人生信条吧,嗯?

库尔塞勒:(站起来)你这个浪荡的妇人,竟敢骂我笨蛋?

宗教法官:忍耐,教友,忍耐。你一定会报这个仇的,只是我怕这个仇报得太可怕。

库尔塞勒:(嘴里嘟哝着)你才是傻瓜!(心怀不满地坐下)

宗教法官:还有,请大家不要因为这个放羊女的粗鲁言行大动肝火。

贞德:不,我不是什么放羊女,虽然我和别人一样帮助过羊。我在家里干的就是一般女人干的活——纺线或者织布——都可以拿出来和鲁昂任何一位太太比试看看。

宗教法官:这不是你争强好胜的时候,贞德。你现在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

贞德:我知道,难道我没因为自己的争强好胜,得到惩罚吗?如果我不是在打仗的时候像傻瓜一样穿了件金色的袍子,也不会被勃艮第党人的士兵一把把我从马上拉下来,更不会在这里了。

神父:如果你在女红方面这么擅长的话,你为什么不待在家里做女红呢?

贞德:这些事已经有非常多的女人在做了,可是却没有人做我干的事。

古雄:好了,贞德!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了。我要向你提一个最为严肃的问题。请注意你自己的回答,因为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你能对你所说的话和所做的事负责吗,不管是好是坏,都愿意接受神圣教会的审判?特别是起诉人在法庭上指控你的那些言行,你愿意完全地服从上帝名义下的教会的裁决吗?

贞德:我是一个虔诚的教会之子。我愿意服从教会——

古雄:(满怀希望地前倾着身子)你真的愿意?

贞德:——如果对我不提出过分要求的话。

古雄深深叹了口气,跌坐在椅子上。宗教法官瘪了瘪嘴,皱了下眉头。拉德维努同情地摇了摇头。

德司蒂维:她把让人难以忍受的错误和愚蠢强加到教会头上。

贞德:如果你命令我承认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还有见过的幻象、受过的启示都不是从上帝那里得到的——绝对不可能,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承认。上帝让我做的那些事情,我永远也不会违背,他已经命令我或将要命令我做的事情,我会尽全力去做,不管别人说什么。我所说的不可能的事,是指如果教会让我做的事情违背了上帝对我的旨意,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答应的。

陪审法官们:(大吃一惊,愤愤不平)噢!教会竟会违背上帝!你在说什么呢?鼓吹异端邪说。真是让人无法容忍。

德司蒂维:(扔掉手中的文书)大人,这还需要其他证据吗?

古雄:女人啊,你所说的话足够上十次火刑柱了。你真的不想听忠告吗?你真的不明白吗?

宗教法官:如果教会的人告诉你,你所见到的幻象和受到的启示,都是魔鬼要引诱你堕入地狱,难道你不相信教会比你更聪明?

贞德:我相信上帝比我聪明,他的旨意我都会执行。所有你们嘴里那些我犯的罪过,都是我在按照上帝的旨意行事。我以前就说过我是依照上帝的命令做的这些事情。除了这些话之外,我不会多说一个字。即使教会的人说我是违背教会,我也不会放在心上,因为我只听上帝的话,他的命令我会永远遵从。

拉德维努:(恳切地劝道)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孩子。你想让自己去送死。听着,你不认为你应该服从上帝在人间的教会吗?

贞德:我什么时候说我不承认了啊?

拉德维努:很好。这样说来,你就应该服从我们的教皇、红衣主教、大主教和主教。这些人今天都在这儿了。

贞德:上帝必须被放在第一位。

德司蒂维:是你所听到的声音命令你不服从教会吗?

贞德:我听到的声音没有让我违背教会,可是上帝必须放在第一位。

古雄:这么说来你是法官,而不是教会?

贞德:要是我自己都没有判断力,我又怎么会做出判断呢?

陪审法官们:(大为愤慨)天啊!(说不出话来)

古雄:你说的话已经给自己宣判了罪行。我们已经竭尽全力,想把你从自我犯罪的边缘上拉回来,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为你打开重生的大门,而你却当着我们的面,当着上帝的面,把这扇门狠狠地关上了。听你的话的意思,你是已经得到了上帝的恩宠了?

贞德:如果我没得到,上帝也会给予我的。如果我得到了,上帝会让我永沐荣耀!

拉德维努:真是非常精彩的回答,大人。

库尔塞勒:你是在沐浴着上帝的恩宠的时候,偷的主教的马吗?

古雄:(大发雷霆,站起来)噢,让主教的马还有你都见鬼去吧!我们是在这儿审理异端案件,可是刚刚触及案件的源头,就让这些什么都不懂只知道马的傻瓜又把问题拉回了原点。(气地瑟瑟发抖,勉强让自己坐下)

宗教法官:先生们,先生们,一直纠缠这些小事会让你们成为少女最好的支持者。主教大人对你们失去耐心,我一点儿也不奇怪。起诉人有什么要说的吗?他也在乎这些胡言乱语吗?

德司蒂维:我的职责要求我记录下一切事情,可是既然这个女人已经承认了异端的罪名,而这个罪名一定会把她逐出教会,所以,就算她犯了会让她受到轻罚的微小罪过,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们这样纠缠琐事,我和主教大人一样,非常气恼。可是,我还是要非常郑重地强调,她已经对她的两个非常可怕的亵渎上帝的罪行供认不讳了。第一,她和魔鬼在灵魂上进行交流,因此她是一个女巫。第二,她穿着男人的衣服,这是不得体的、违背人性的和让人厌恶的,即使有我们最诚挚的劝诫和恳求,可是在接受圣餐的时候,她竟还不肯脱下它。

贞德:难道神圣的圣凯瑟琳也是魔鬼吗?圣玛格丽特也是吗?大天使迈克尔也是吗?

库尔塞勒:你怎么知道你见到的精灵就是大天使?你见到的不是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吗?

贞德:你是觉得上帝买不起衣服穿吗?

这句话开了库尔塞勒一个大玩笑,陪审法官们忍不住笑出来。

拉德维努:说得好,贞德。

宗教法官:实际上,这真是一个很好的回答。可是没有哪个魔鬼那么傻,他在见一个女孩之前,一定会先乔装打扮一番,把自己假扮成至高无上的上帝使者。贞德,教会向你宣布,这些奇异的幻象都是想要毁灭你灵魂的魔鬼。你能听从教会的命令吗?

贞德:我只接受上帝的旨意。哪个虔诚的教会信徒会拒绝他的旨意呢?

古雄:可怜的女人,我再问你一次,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宗教法官:和她灵魂里的魔鬼较劲,你只会白费力气,大人,她已经无药可救了。就拿她穿男装这件事情来说吧,最后一次问你,你愿意脱下那身无耻的男装,换上适合你的女性衣服吗?

贞德:不愿意。

德司蒂维:(突然跳起来)这是逆反罪,大人。

贞德:(万分苦恼)可是那个声音告诉我,必须要穿士兵的衣服。

拉德维努:贞德啊,贞德,你如何来证明你所听到的声音不是魔鬼的声音呢?你能用一个合理的理由解释一下,为什么一个上帝的天使会给你这样一个无理的建议呢?

贞德:哎呀,可以啊。这个不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吗?我曾是一个生活在军队里的士兵。现在我是一个被士兵看押的犯人。如果我穿成一个女人的样子,他们会拿我当女人看待,那样的话我会怎么样呢?如果我穿成士兵的样子,他们就会拿我当一个士兵看待,我就可以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就像和自己的弟兄在家里一样。这就是圣凯瑟琳告诉我,在没得到她的允许之前,不能穿女人的衣服。

库尔塞勒:她什么时候允许你穿女人的衣服呢?

贞德:什么时候你们把我从英国人手里接过去,我就什么时候穿女人的衣服。我告诉过你,我应该由教会来处置,而不是让沃里克伯爵的四个士兵成天到晚地看着我。难道你想让我穿着衬裙和他们待在一起吗?

拉德维努:大人,天可明鉴,她说的话真是愚蠢至极,让人震惊。可是话里面也带着那么点世俗道理——这个道理是乡野村姑也会懂得的。

贞德:要是我们乡下人也像你们这些朝堂上的人一样蠢的话,恐怕你们所有的人连饭都吃不上。

古雄:这就是她对你的尽力挽救所做的回应,马丁教友。

拉德维努:贞德,我们都在想方设法地救你。主教大人也在竭尽全力挽救你。宗教法官大人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公正无私地来审判这个案子。可是你却被可怕的骄傲自大和自以为是蒙蔽了双眼。

贞德:你为什么说这些?我没有说错什么。我真是想不明白。

宗教法官:神圣的圣阿萨内修斯在圣典中写道:那些不能理解别人的人注定下地狱。光有诚实是不行的。或者只是诚实的老实人也是不行的。如果心灵笼罩在黑暗中,就算再诚实也不会比一只牲畜好到哪儿去。

贞德:诚实的牲畜也有大智慧,我告诉你吧,有时候智者也会非常愚蠢。

拉德维努:我们知道这些,贞德,可我们不像你认为的那么愚蠢。还是收收你的脾气,好好地回答我们的问题吧。你看到站在你身后的那个人了吗?(他指指刽子手)

贞德:(转过身,看着刽子手)你是行刑者?可是主教说不让你们对我用刑。

拉德维努:不对你用刑是因为你已经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而这些罪行正是判决所需要的。这个人不光是个行刑者,还是个刽子手。刽子手,让少女听清楚你对我问题的回答。你今天是要准备对一个异端分子实行火刑吗?

刽子手:是的,大人。

拉德维努:火刑柱准备好了吗?

刽子手:准备好了。就在市场中心。英国人把她支得非常高,不让我靠近她,这样她会死得很快——这是一种很残忍的死法。

贞德:(害怕地)可是你并不打算马上烧死我,是吗?

宗教法官:你到底是想明白了。

拉德维努:现在有八百名英国士兵在这里待命,要把你送到市场去,只要法官动动嘴皮,宣布开除你的教籍,你立刻就会被押到市场。你已经离死亡不远了。

贞德:(绝望地四下望去,想寻求帮助)噢,上帝啊!

拉德维努:不要绝望,贞德。教会是仁慈的。你就可以救你自己。

贞德:(满怀希望)对呀,那个声音告诉我,我不会被烧死的。圣凯瑟琳也鼓励我勇敢些。

古雄:你这个女人是彻底地疯了吗?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是你听到的声音欺骗了你。

贞德:不,不可能。

古雄:不可能!它会领着你,一直领到开除你的教籍,然后再把你领到火刑柱上去,现在火刑柱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拉德维努:(咄咄逼人)自从你在贡比涅被抓住后,它们给你的承诺有兑现过一回吗?魔鬼已经背弃了你。只有教会才会伸出双臂来救你。

贞德:(绝望地)真的是这样,真的,我听到的声音欺骗了我。我被魔鬼给玩弄了,我的信仰破灭了。我以前只知道冲啊,冲啊,可是只有傻瓜才愿意进火堆,上帝啊,请给我你的旨意吧,你是不会让我做这种事情的。

拉德维努:现在赞美上帝吧,他已经挽救了你十一个小时了!(他冲到文书旁边的空座位上,抓过一张纸,在上面匆匆地写了几个字)

古雄:阿门!

贞德:我该做什么?

古雄:你必须在这个异端罪行悔过书上签字。

贞德:签字?就是把我的名字写上去。可是我不会写。

古雄:你以前不是给很多信件签过字吗?

贞德:是签过,可那是别人手把手教我写的。我只会画十字。

神父:(在旁边听着,越听越惊讶,越听越气愤)你的意思是,要放过这个女人吗?

宗教法官:法律总得经过一些程序,司托干巴教友。你是了解法律的。

神父:(站起来,脸气得涨红)我知道,不能相信法国人。(会场一片骚动,他大声喝止)我能想到,如果温彻斯特红衣主教听到这个消息时,会说什么。我知道,如果沃里克伯爵听到你们要违背他的意愿时,会怎么做。门外现在有八百名士兵,尽管你们反对,他们也一定会想办法烧死这个该死的女巫。

陪审法官们:(人声嘈杂)这是怎么回事?他刚才说什么?他骂我们背信弃义!真是让人忍无可忍。不相信法国人!你听到了吗?真是一个叫人受不了的家伙。他是谁?英国教会的人都这个德行吗?他肯定是疯了,要不就是醉了,等等,等等。

宗教法官:(站起来)请安静!先生们,请安静!神父先生,请想一下你的圣职、你的身份、你的地位。我命令你坐下。

神父:(倔强地交叉着双臂,脸上的肌肉抽动着)我就不坐下。

古雄:宗教法官大人,这个人刚才当面骂我背信弃义。

神父:你就是背信弃义。你们所有的人都背信弃义。你们刚才什么都没干,光顾着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求这个该死的女巫悔过。

宗教法官:(平静地重新落座)如果你不坐下,你就站着吧——就是这样。

神父:我才不站着呢。(他一下子坐到椅子上)

拉德维努:(手里拿着文件,站起来)大人,这份是让少女签字的悔过书。

古雄:读给她听。

贞德:不用这么麻烦,我签字就是了。

宗教法官:你这个女人,你必须知道自己签的什么字。读给她听,马丁教友。所有人都安静。

拉德维努:(心平气和地读)“我,贞德,即所谓的少女,一个可怜的罪人,甘愿承认本人所犯的下列诸多重大罪行。我曾僭称亲受上帝、天使和圣徒之启示,虽教会多番告诫勿受妖魔引诱,但仍不知悔改。我违圣经圣典之意,穿着不规,玷污神圣。又剃发如男,违背上天嘉许之女子职守,舞刀弄剑,伤人害命,使得两国交战,且又施法害人,反将此累累罪行归罪于我主,狂妄至极,莫此为甚。我谨承认本人曾犯蛊惑民心、崇拜偶像、违令不遵、不服管教和鼓吹异端邪说之罪。且此所有罪行,我永不再犯,与之断绝,与之背离。在座诸位大人引我改邪归正、重新做人,承蒙我主圣恩,我以谦卑之情对此盛宠感恩戴德。誓不再犯以往之过错,对神圣教会忠贞不渝,对圣父罗马教皇唯命是从。此悔过书以全能的主及神圣福音之名起誓信守,特此签名为证。”

宗教法官:贞德,你听明白了吗?

贞德:(无精打采)明白了,大人。

宗教法官:所说属实吗?

贞德:可能属实吧。如果不属实的话,市场上的火刑柱也不会为我支起来了。

拉德维努:(拿起笔和书,匆忙向贞德走过去,怕她再生出别的是非来)来吧,孩子,让我来握住你的手,拿好笔。(她拿起笔来,用书垫着,开始写名字)贞——德——好了,现在你自己画个十字吧。

贞德:(画了个十字,把笔还给他,因为身心遭受磨难而痛苦不堪)给你!

拉德维努:(把笔放回桌子上,恭恭敬敬地把悔过书呈给古雄)赞美上帝吧,教友们,迷途的羔羊又回来了。牧羊人对于她的迷途知返对比于九十九个义人还要高兴呢。(他回到座位上)

宗教法官:(从古雄那里拿过悔过书)我们宣布,由于你的悔过,我们免除对你开除教籍的处罚。(把悔过书丢在桌子上)

贞德:谢谢你。

宗教法官:可是因为你曾经狂妄地冒犯过上帝和神圣的教会,所以为了便于你沉思悔过,防止你再次重蹈覆辙受到诱惑,也为了洗涤你的灵魂,通过清苦的苦行来救赎你的罪过,让你能一尘不染地重回上帝仁慈的宝座旁边,我们现在宣判,判你终身监禁,在牢中吃悔恨的面包,喝痛苦的清水——直到你离开人间的最后一天。

贞德:(愤怒无比,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来)终身监禁!我还是没有自由啊?

拉德维努:(稍微惊讶)自由,孩子,你自己犯了这么多罪过!你在做什么梦呢?

贞德:把那张纸给我。(她冲到桌子前面,一把抢过那张纸,撕了个粉碎)点燃你的火堆吧,你以为我会怕死怕到愿意像老鼠一样躲到洞里过日子吗?我听到的声音是对的。

拉德维努:贞德!贞德!

贞德:对了,那些声音告诉我,你们都是傻瓜。(这句话激发了极大的愤怒)我就不该听你们那些好话,也不该相信你们的仁慈。你们答应让我活着,可是你们撒谎了。(愤愤不平地呼喊道)你们认为,生命是毫无趣味的事情,只要有一口气在就算是活着。我不是怕缺衣少食,只要有面包我就可以活下来——我什么时候还有过其他过分要求了?只要水干净,喝水不是什么苦差事。对我来说面包里没有悔恨,水里没有痛苦。可是如果你们把我关起来,不让我看到天空的亮光,不让我闻到田野的花香;把我的脚铐起来,使我不能再和战友们跨马驰骋,也不能再登上高高的山顶,只能在黑暗中呼吸潮湿肮脏的空气,把一切能让我想起上帝慈爱的东西都拿走,你们用自己的恶毒和愚蠢企图引诱我恨他——你们所做的这一切可怕的事情比《圣经》中说的连续火烧七天的火炉还要糟糕。我可以不骑战马,我也可以从此穿上长裙,我也可以忍受自己被落在后面,眼看着战旗、军号、骑士、士兵从我跟前跑过,就像把别的女人甩在后面一样——如果我还能听见树林里的风声、阳光下云雀的歌唱,初受霜寒,小羊羔咩咩的叫声,神圣、祥和的教堂里传来的钟声——这些钟声随风传送来天使的声音。可是如果这一切都没有了,我就活不下去。而你们正试图把这一切都从我身边夺走,从别人的身边夺走,我知道你们这些想法都是魔鬼给的,而我的是上帝的旨意。

陪审法官们:(大声喧哗起来)亵渎上帝!亵渎上帝!她疯了。她说我们的想法是魔鬼给的,她的是上帝给的。太可怕了!魔鬼又降临我们身边了,等等,等等。

德司蒂维:(大声喊叫,压住喧哗声)她是一个故态复萌的异端分子,顽固不化、屡教不改,完全不值得我们对她仁慈。我要开除她的教籍。

神父:(对刽子手说)伙计,去点上你的火堆吧。拉她到刑场上。刽子手和他的助手们急忙穿过庭院出去了。

拉德维努: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如果你的想法是上帝给的,那他为什么不来救你呢?

贞德:他和你们不一样。他就是想让我穿过火堆,到他的怀抱里去,因为我是他的孩子,你们这些人根本就不配和我生活在一个世界上。这是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

士兵们上来抓住她。

古雄:(站起来)等等。

他们停下动作。又是死一般的安静。古雄对宗教法官做出恳求的表情。宗教法官郑重地点点头。两人肃穆地站在那里,用坚定的语气轮番说道。

古雄:我们裁定,你是一名故态复萌的异端分子。

宗教法官:将你从教会这个大家庭中清除出去。

古雄:把你从教会的机体上分离。

宗教法官:你传染上了异端的麻风病。

古雄:成为了撒旦的一分子。

宗教法官:现在法庭宣布,开除你的教籍。

古雄:现在我们把你赶出教会,隔离出去,交由世俗权力处置。

宗教法官:我们会劝告世俗权力,在判你死刑和肢解的问题上对你仁慈一点。(他又坐回到地上)

古雄:如果你有任何真诚悔过的表现的话,可以准许我们的马丁教友帮你施悔过者的圣礼。

神父:把女巫投入火堆。(他向她冲过去,帮着士兵把她推出去)

贞德穿过庭院被带了出去。审判法官们都纷纷站起来,跟在士兵们的后面,只有拉德维努用双手捂着脸,站着没动。

古雄:(想要站起来,却坐在那里)不,不,这不合乎常理。世俗势力的代表应该来这儿把她带走。

宗教法官:(也站起来)那个男人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

古雄:马丁教友,你去看着他们,所有的事情都得按规矩来。

拉德维努:我是支持她的,大人。下命令的事,还是你自己去吧。

古雄:这些英国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们会直接把她扔到火堆里的。看呀!他指着庭院,那里冲天的火光映红了五月的白昼。现在法庭里只剩下主教和宗教法官两个人。

古雄:(转身离开)我们必须去拦住他们。

宗教法官:(平静地)对,但也不能太快,大人。

古雄:(犹豫不决)可是,没有时间了啊。

宗教法官:我们完完全全在按程序办事。如果英国人一定要自行其是的话,纠正他们不是我们的责任。现在程序上有问题,说不定将来好办事,谁知道呢。这件事结束得越早,对这个姑娘越好。

古雄:(放松下来)这倒是实话。可是我还是认为我们必须要对这件可怕的事情负责到底。

宗教法官:我都习惯了,习惯成自然。我见惯了火刑,很快就结束了。不过眼看着这么一个年轻无辜的生命要在教会和世俗这两大势力的压榨下,变得粉身碎骨,还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古雄:你说她无辜!

宗教法官:对,的确很无辜。对于教会和法律,她能知道些什么呢?我们刚说的话,她甚至一个字也听不懂。遭罪的都是那些目不识丁的人。来吧,可能我们还能看到最后一幕。

古雄:(跟着他出去了)就算我们错过了,我也不会遗憾的。我可不像你一样对这种事习以为常。他们出去的时候,沃里克正要进来,两拨人碰面了。

沃里克:啊,打扰二位了。我以为都结束了呢。(他装作要走开的样子)

古雄:别走,大人。是都结束了。

宗教法官:行刑不归我们负责,爵爷。可是结束的时候,我们还是最好在场。所以还请你原谅——(他弯腰行礼,穿过庭院出去了)

古雄:爵爷,我有一个疑问,不知道你们的人是不是遵从了法律的规定?

沃里克:大人,有人告诉我,你还有一个疑问,就是你的权威在这个城市里是不是有效。因为这不是你的教区。不管怎么样,如果你能回答这个问题,我就可以回答你其他问题。

古雄:我们两个都必须对上帝有所保证。上午好,爵爷。

沃里克:上午好,大人。两个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互相盯着对方。然后古雄跟着宗教法官走了出去。沃里克四下看了看,发现法庭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大声地呼喊仆人。

沃里克:喂,有人在吗?(安静)喂,有人吗?(安静)喂,布莱恩,你这个小浑蛋,你在哪儿呢?(安静)卫兵!(安静)看来他们都去看火刑了,连孩子都去了。寂静被一个人疯狂的号叫和啜泣声打破。

沃里克:真是见鬼,怎么——神父像一个精神错乱的人一样,摇摇晃晃地从院子里走了过来。

他脸上挂满了泪水,发出令沃里克哀怜的叫声。他一边伤心地呜咽,一边蹒跚着走到犯人坐凳前,一屁股坐下。

沃里克:(朝他走过去,拍着他的肩膀)怎么了,约翰神父?出什么事了?

神父:(紧紧抓住他的手)爵爷,爵爷,看在耶稣基督的分儿上,为我这个可怜的有罪的灵魂祷告吧。

沃里克:(安抚着他)好,好,我肯定会为你祷告的,平静地,温和地——

神父:(极度痛苦地啜泣)我不是一个坏人,爵爷。

沃里克:不是,你当然不是。

神父:我没想要害人。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那样。

沃里克:(变得冷酷无情)噢!你都看到了?

神父: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我是一个莽撞的傻瓜,我会下地狱的,永世不得翻身。

沃里克:胡说!毫无疑问,这件事的确很悲惨,可是这不是你做的啊。

神父:(痛苦地)可是,是我让他们干的啊。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就把她从他们手中抢回来。你不明白——你没有亲眼目睹事情的发生。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动动嘴皮子自然很轻松。你说出一些过激的话使自己疯狂,你让自己犯罪,你往自己地狱一般的怒火上浇油似乎是冠冕堂皇的事情。可是一旦事情在你眼前发生,你会亲眼看见自己的所作所为,火光闪花了你的眼睛,浓烟扼住了你的喉咙,呼喊声撕裂了你的心脏,然后——然后——(膝盖猛地一软,跪在地上)哦,上帝啊,快把这些景象从我的视野里拿开!噢,耶稣基督啊,救我脱离这个快要把我烧成灰烬的火海!她在烈火中呼喊着你的名字:耶稣!耶稣!耶稣!现在她走进了你的怀抱里,而我永远地堕入了地狱。

沃里克:(赶紧把他拉了起来)醒醒,伙计!你必须振作起来。要不这件事会闹得满城风雨。(他把他粗鲁地塞进一把椅子里)如果你没有胆量,就永远不要去看这种事情,你为什么不学学我,离得远远的。

神父:(无所适从却很听话)她向我要个十字架。一个士兵给了她两根绑在一起的棍子。感谢上帝,那个士兵是个英国人!本来我该给她的,可是我没有给。我是个懦夫,是个疯狗,是个傻瓜。可是那个士兵也是个英国人。

沃里克:傻瓜!如果他被那些牧师抓住把柄,他也会被烧死的。

神父:(激动地抽搐起来)还有些人在嘲笑她,就算是基督的十字架,他们也会嘲笑。他们是法国人,爵爷,我知道他们是法国人。

沃里克:嘘!有人来了。冷静点儿。拉德维努穿过庭院回来了,在沃里克的右边停住,手里拿着一个刚从教堂拿出来的主教十字架,非常的庄重肃穆。

沃里克:我听说一切都结束了,马丁教友。

拉德维努:(神秘兮兮地)我们不知道啊,爵爷。应该才刚开始吧。

沃里克: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拉德维努:我从教堂拿了这个十字架给她,让她到最后也能看着它。她刚才怀里只抱着两根小棍子。当火逐渐蔓延到我们身边的时候,她发现如果我还拿着十字架站在她前面的话,火就会烧到我身上。所以她赶紧警告我下去逃命。爵爷,一个在这种关头还记挂着别人安危的姑娘,怎么可能会受到魔鬼的蛊惑呢。当我不得不把十字架从她眼前拿走的时候,她眼望苍天。我相信天上绝不是空荡荡的。并且我坚信,笼罩仁慈荣光的救世主一定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呼喊着主的名字,死去了。这不是她的终结,而只是她的开始。

沃里克:恐怕这会在人民内部产生不好的影响吧。

拉德维努:不好的影响已经在有些人当中产生了,爵爷。我听到了笑声。请原谅我要说的话,我认为,并且我相信,这个笑声是英国人发出来的。

神父:(发狂似的跳起来)不对,那不是英国人的笑声。那个时候只有一个英国人玷污了他的祖国,就是那条疯狗,德·司托干巴。(他发疯似的尖叫着冲了出去)让他们折磨他吧。让他们烧死他吧。我要跪在少女的骨灰里祷告。我还不如犹大,我要吊死自己。

沃里克:快,马丁教友。追上他——他会自杀的。快追上他。

沃里克在后面催促着,拉德维努赶紧跑了出去。刽子手从法官椅子后面的门走进来。沃里克一转身,发现自己正好和他脸对着脸。

沃里克:小子,你是谁?

刽子手:(神气十足)我不叫“小子”,爵爷。我是鲁昂市刽子手当中水平最高的,这是一门高难度的神秘手艺。我来是要告诉你,爵爷,我都按您的吩咐办好了。

沃里克:我请求你的原谅,刽子手先生。我一定会想办法弥补你无遗物可卖的损失。我记得你答应过我,要把她烧得干干净净,不留一根骨头,一个指甲,一根头发是吗?

刽子手:可是她的心烧不掉,爵爷。不过我已经把这些东西都沉入河底了——这就是她的结局。

沃里克:(嘴角带着一丝苦笑,想着拉德维努说的话)最后的结局?哼!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