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索阿计划将以下几封信中的短语和观点收入《不安之书》中。这种意图在第二封信中已经明确指出,而第一封信——更确切地说是——第一封信的抄录本在顶端标注了“不安书”的字样。

给母亲的信

1914年6月5日

我的身体状况一直不错,而且奇怪的是,我的心态大为改善。尽管如此,我一直被一种无法言明的焦虑所困扰,我不知该如何称呼,只能称其为理智之痒,像是我的灵魂出了疹子我只能用这种荒唐的语言来表述自己的感觉。不过,我现在的感觉并不跟我有时跟你诉说的忧思愁绪完全一致,那些愁绪产生得无缘无故,但我今日的心境,确是有因有据。我周围的事物,或是离去,或是崩塌,采用这两个词并非是我很悲观。我只是想说,与我交往的人或是正在经历改变,为他们生命的特定阶段画上句号,或是将要这么做。这一切让我有所感想,就像一位老人,他目睹着身边的儿时伙伴一个个逝去,也会感到自己大限将至;我感觉自己的生活也应该,并且也会发生神秘地变化。我也并非说这个变化一定是坏的,恰恰相反。但是,这毕竟是一次改变,对我而言,改变——从一个阶段过渡到另一个阶段——是一次部分死亡,我们内心的某种东西死去了,死亡和过渡产生的悲伤不能自己,深深地触及我们的灵魂。

明天,我最要好最亲密的朋友要启程去巴黎——不是旅行,而是移居。阿妮卡阿姨(从她信中可得知)可能不久就会跟她要出嫁的女儿去瑞典。我的另一个好友要去加利西亚省待很长一段时间;还有一个第二要好的好友要移居波尔图。由此可见在社会上,我周围的元素整合(或分散)起来迫使我要么陷入孤立境地,要么踏上一条不确定的新道路,即便出版我第一本书也会改变我的生活。我会失去某种东西:未出版时我的状态。因为变化总是坏的,所以本来好的变化最终也是向坏的方向演变。失去一些消极的东西——无论是个人缺点或不足,还是被拒绝的事实——也依旧是损失。想象一下,母亲,一个有如此感觉的人,整天被这些痛苦的感觉所淹没,要怎么生活!

十年时候,或是五年之后,我会是什么样子?我的朋友们说我会是当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他们之所以这么说是基于我已经写出的东西,而非我将要写的(否则我也不会提及他们所说……)。即便他们所言不假,我也不知这意味着什么。我不知这会是何感觉。也许荣誉近于死亡和徒劳,胜利则与腐朽相似。

给马里奥·德·萨卡内罗的信

1916年3月14日

今天我写信给你,是出于情感的需要——与你谈话的渴望让我痛苦不堪。换句话说,我没什么特别想说的,只有以下一点:我跌进了无尽忧伤的谷底。这个荒谬的句子体现了我的心境。

今天我又感到未来暗淡,无路可走,我经常会有这种感觉。当下如一潭死水,被焦虑的围墙所环绕。河流的彼岸,只要它是彼岸,就不是此岸,这是造成我所有痛苦的根源。许多小船注定要驶向各自的港口,但是没有一艘生命之船会停止受伤,也没有哪片码头能让我们忘记所有。这一切发生在很久以前,我的悲伤更是久远。

在那些心境如此的日子里,我熟知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感觉自己像是个被生活痛打一通的悲伤小孩。我被扔到一个角落,在那里我能听到其他正在玩耍的人们。我手里拿着一个破烂不堪的劣质玩具,这是对我卑鄙的讽刺。今天,3月14日,晚上9点10分,这好像是我生命全部的价值。

我被关的这个地方孤寂无人,从窗户可以看到公园里本来吊在树下的秋千,被高高地甩到了树上,结果,尽管我时常神游,这个时刻像秋千一样在我想象中摆动,让我无法忘记。

不需用文学风格加以渲染,这就是我此刻的心情。就像《水手》里的守望女,每每念及哭泣,我的眼睛就剧痛不已。生活将我困在夹缝,用痛苦一点一点地啮噬我。这一切,都用极小的字母印在一本开了线的书里。

如果我不是写信给你,我就不得不发誓这封信所说的都是真实的,信中一系列的疯狂想法是我感觉的自然流露。你很了解,这种无法上演的悲剧就跟一个茶杯或是衣架一样真实—充满现时感,像绿色在树叶中存在过一样存在于我的心灵。

这就是为何王子从不统治国家的原因。这个句子荒谬至极,但现在,我感觉这荒谬的句子让我想失声痛哭。

如果今天我不寄这封信,可能明天我会重读一遍,然后誊写一份,如此可将其中一些句子和谬论囊括进《不安之书》中。但这并不会减少我写这封信时注入的真挚情感,也不会缓解隐藏在其中的不可避免的痛苦。

近况大致如此,还有就是国家与德国开战了,不过,苦痛带给我的折磨远早于此。从生活的另一面看,这必定是某些政治漫画的标题。

我的感觉不是真正的疯狂,可是,疯狂无疑对人痛苦最深的根源产生一种类似的放纵,敏感地感受灵魂的颠簸碰撞。

我想知道,感觉是什么颜色?

数千次的拥抱,你的朋友

费尔南多·佩索阿

另,这封信由我一气呵成,重读之时我决定,一定要在明天寄给你之前誊写一份。我很少能如此充分地表达自己的心理活动,所有情感和理智的看法,所有内在的抑郁倾向,以及自我意识的陷入的典型困境和精力的重大关头都得到淋漓尽致地表现。

你不这么觉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