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到音乐学院,这个音乐会的“元老院”、《辩论报》或《两世界杂志》以间接方式倚仗影响力有限的左派中心,而后者依靠的是被称为权威的某种声誉。这幢古老的房屋就像圣日耳曼近郊的某些地方,让人习以为常的那种不舒适却使它平步青云,与某种原则、某种特权等量齐观,到处向邀请的来宾和订票的观众吹嘘炫耀,有点自视甚高和洋洋得意,好像他们才是真正的客人。这里的演出比在其他各处更加完美。就在昨天,这里还传出一位少妇和一位少女源源不竭的声音,仿佛泉水潺潺流过古老的岩石,在云雀和夜莺的啼转声中,古色古香的住宅犹如阿里斯托芬建造的国度。

这一天演奏的是贝多芬第五交响曲。与我同行的是我的一个兄弟和S中尉。音乐会尚未开始,我们言不由衷地交谈了几句,每个人都沉湎在自己的心事之中。包厢里渐渐坐满了观众。某夫人刚刚与她当天邀请的两位音乐家和两位上流社会男子一起走进来,她显然在津津有味地品尝这种在她看来味道独一无二的生菜沙拉。另外几个包厢里的组合也大同小异,只会引来她的奚落挖苦或发自真心的由衷冷漠。就这样,她满怀热情地想象着她挑选出来与她共进晚餐的那些人备感荣幸的模样,每天夜晚,她都要带着老生重谈的乏味烦恼,勉为其难地准备到其他人家里去赴同样的晚宴。

我走出来跟一位朋友说话,第一小段已经开始,但我已经无法进入,我在走廊里迷了路,我来到一个仅能听到含混的窃窃私语的地方,看见那里有几排扶手椅。一些几乎陷入昏睡状态的“顺民”,一些抽着大麻兴奋陶醉的人,这就是大厅一隅呈现在我眼前的景象。所有这些人在日常生活中也许心平气和,尽管他们舒适地坐在扶手椅上,衣着打扮像是要去品尝和领略一种平静体面的社交乐趣并且将之发扬光大,可他们的脸上却交替地流露出纵欲引起的憔悴和近乎好斗的活力。忧伤时而让他们的眼睛变得阴沉,他们渐渐地放纵自己去接受马上就会让他们恢复平静的宽慰许诺。然后,所有的人似乎都在全神贯注地聆听由于不可预知而引人入胜、同时又有着严密逻辑的推理。此时此刻,他们的嘴都在不由自主地微笑,他们的脑袋在肩膀上摇来晃去,勉强保持着优雅的行礼姿势,仿佛是在潇洒地散步,或随着小步舞曲跳舞。所有的人都神情激动,仿佛在城堡的围墙上居高临下地追随着周围正在展开的那些惊心动魄的事件,那也许是一场没有把握的战役,一个宫廷舞会,赢得每个人的心的爱情誓言,一次葬礼和日出。一条不可思议而又牢固的纽带现在将刚才还彼此非常陌生的所有这些人联结在一起。我看见我的兄弟和S中尉在门边交换的眼神中闪耀着强烈的感同身受的光芒,这种感受犹如冬天里的一团火,将每个人凝聚在它的周围。现场的众人就好像行进中的一队士兵,在军人般的静止状态中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表达着同样的沮丧或同样的欣喜。只有一位老先生背倚廊柱而立,仿佛一头白鹮或一个苦行僧,他似乎在沉思冥想之中品尝那些无边无际的欢悦。所有的人都显得比刚才更美了,可以说,他们脱离了特殊的情景,来到超出自身之外的遥远过去。S中尉不再平庸偏狭,某夫人不再滑稽可笑。在仔细端详他们的时候,我很少感觉到自己的个人好恶,而更多体验到吕山德统帅和花魁普拉克佐出现在我面前时的那种审美愉悦。

第一小段已经结束,我回到大厅,坐到我的兄弟旁边。然而,他似乎没有意识到我的归来,他以一个漫不经心、宽厚而又欣喜的微笑回答了我向他提出的一个问题。为了用一种同样不可抗拒的力量在这些聆听音乐的人们心中激发出各种情感,音乐首先应该让他们的注意力对其余的一切感到麻木。当音乐会重新开始的时候,我本人也立即被节奏所深深吸引,不再是一个对交响乐的暗示和指令唯唯诺诺的“顺民”了。

刚才没有引起我注意的乐队在我面前起伏跌宕。乐队指挥如痴如醉,仿佛统领自己的军队打仗的将军,只不过他投入的是一场远没有空间和时间痛苦的战役。他头部的每一次甩动,他的每一次挥手都在将他心中的同样热情或同样庄严传递给所有的乐师和随着音乐展开的事件,直至我们的心灵乃至我们的举动。老实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换作另一个场合,他无法自由行使这种至高无上的权利;所以,他在指挥中没有丝毫的犹豫和不连贯,没有丝毫的狂热,因为他本人不受任何人指挥。然而,他的脑袋和指挥棒发出的每一个信号立即产生了不可胜数的美妙效果,如果我们的理性没有提前定义这种信号的能力,那么我们最炽烈的内心冲动就会出来恳求这样的信号。我们自身的理解能力每秒钟都在加深并且变成强有力的现实,为此我们感到既忧虑又幸福,在极度惊讶的同时得到了心想事成的满足。对我来说,在和声的峰顶浪尖追逐一股引领我们穿越暴风雨的万千喧嚣潮流让我感到呼吸急促。音乐犹如一颗暂时在我的心脏里跳动的心,随心所欲地减慢或者加快我的血液在静脉中的搏击速度——以至于有时让我体力不支,呆滞迟疑,而另一些时候却让我力量骤增,仿佛一个少年见习水手挥舞着斧头向着缆绳高处攀缘。

此时此刻,每时每刻将我们每个人连成一体的音乐轮番向我们倾注焦虑、豪情或恐惧,以此充实我们的身心,联结我们的心灵,驱除其余的一切。这情景就像八面来风紧贴每片船帆,推动着海面上的一叶轻舟,我怎能忘记在《C小调交响曲行板》中感受到的无数心灵,在巨大的希望吹鼓下,它们饱满紧致犹如一张风帆!正如在庆祝酒神节的时候那样,林神和酒神的女祭司只消轻摇酒神之杖,抑或将她们的嘴唇凑向串串葡萄;然而,天神的神圣狂热感染了她们,她们没有痛苦,只有比痛苦更加难熬的欢乐——就这样,这两百名乐师似乎手持小提琴,挥舞着犹如酒神之杖的长棍,将嘴唇凑向长笛,仿佛那是串串葡萄,旋律就从那里流泻而出。然而,浓浓的醉意就来自这些不可思议而又神秘莫测的传统仪式。饱受创伤的希望如今重新坠落凡尘,在深夜中沿着晦暗不明的道路迅速而又秩序井然地撤退。我莫名其妙、不问缘由地为乐队不减慢速度的告别唉声叹气,先是雄浑庄严,继而是陌生却又实在的痛苦。

这时,我听见一位贵妇就在我身边对另一个女人说:“您要糖果吗?”我感到一种充满怜悯、恶意和惊讶的痛苦,尤其是在这些雄壮的氛围之中,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崇高的精神上,居然有人感到肚子饿,闲得无聊。我只注意到当时许多在场的人对音乐带来的抚慰和感官享受或可怕的暗示无动于衷。所有的人都遭遇过这样的经历,音乐会结束之后,我们来到外面,勉强喘过一口气来,我们的心灵顿时豁然开朗,排除了一切妨碍我们看见真和美的障碍。棕榈树形状的云团遮盖着天空中炽热的花园,继而又像少女那样慵懒地躺卧在那里,风解开了她们的腰带,云彩就像大海在辽阔的沙滩上留下的粉红色贝壳逐渐缩小,嵌入空中,继而又像交响乐中的音调那样迅速而又协调地变换着,飘逸犹如披巾,枯萎犹如花冠,时而又像悔疚那样保持微笑,西方彩绘玻璃窗上的一团雾气顷刻间就能让它粉红色的脸蛋鼓胀得像个小天使。天空下云雾缭绕的山岗和河谷远处,一大块灰蒙蒙的薄云倦怠无力地缠绕着东方,却又激情万丈胜过一只充满爱情的眼睛。我们充盈着泪水的眼睛已经在天空中找到了如此丰富宁静的音乐激情。此时此刻,我们轻而易举就能走进索福克勒斯的一出悲剧,柏拉图的一则对话,斯宾诺莎的生平,菲洛皮门之死的境界。然而,生活立即将我们拉了回来。我们决定去仍然开放的卢浮宫;几分钟之后,S中尉又想起来他还要去做客,我的兄弟去了王家街的茶馆,他希望在那里遇到某夫人,其他人则要去背弃自己的灵魂,有些人这样做是出于自愿,而绝大多数人则是出于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