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的学生会提出疑问来讨论,我也提出几个不成熟没把握的想法来,目的不是要证明真理,而是要探求真理。我把这些想法交给不仅主导我的行为和写作,而且主导我的思想的人去评判。如果因为我无知或疏忽,有的话违背了我生死不离的罗马使徒公教的神圣教规,那就应该受到诅咒了。所以,批评也跟赞扬一样,对我来说都是有用的,可以接受的。不过,既然我始终相信他们的审查,任凭他们处置,我就要像这里一样,斗胆说一说各种各样的话了。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想错,但既然上帝仁慈对我们特别照顾,向我们逐字逐句地口授了一套祈祷词,我总觉得我们应该更加经常地使用它。如果我说得不错,大家在饭前饭后,起床就寝以及在进行一切别的特别活动时,都要进行祈祷,我希望基督徒在这些场合都念主祷文,即便不把它作为唯一的祷文,但至少每次都要用它。

教会可以根据宣教的需要将祈祷文加以拓展和变通,因为我知道实质内容总是一样的。但是,必须将它突出出来,使人人口中总有它:因为该说的它都说到了,而且它适合各种场合,这些都是肯定的。这是我处处使用的唯一的祷文,我反复念它没有变过。

因此,我脑子里也只记得它。

此刻我忽然想到,不管我们有什么打算,不管我们干什么事,总要求助于上帝;不管我们在什么地方需要帮助,也不问理由的对错,一有需要就呼唤上帝;不管我们处于什么状况,也不管是在干什么坏事,都在呼喊他的名字,求他施展神通。真不知道这种毛病是从哪里来的。

的确,他是我们唯一的保护人,而且事事可以帮助我们;可是,虽然他与我们仁慈地订立了那份天父与人的美好盟约,但他除了仁慈万能之外,他也一样非常公正,而且他更多的是主持公道而不是施展法力。他是根据公正的理由而不是根据我们的请求帮助我们的。

柏拉图在他的《法律篇》里归结了三种错误的神仙观:一是神仙根本不存在;二是世事神仙管不着;三是对人的愿望、供奉和牺牲,他们一概不拒绝。第一种,据他看一生一世不会改变。后两种可能长久不了。

上帝的公正和万能是不可分的。怀着不良动机求助于上帝是无济于事的。至少在向他祈祷的时候,灵魂一定要干净,没有邪念;否则就是自己给他送上惩罚自己的笞杖。我们应该向上帝请求宽恕,可是在表达的愿望里却满含着不敬和怨恨,这不能弥补反而会加重我们的过失。正因为如此,我见有些人动不动就向上帝祈祷,可祈祷的同时行动上却不见有多少改进与转变,我就不愿赞扬他们,

就算你用高卢礼帽遮住了额头,

夜间的偷情人哪……[1]

——尤维纳利斯

非常虔诚但生活上可憎可恨的人似乎比真诚坦率、处处放荡的人更应受到谴责。但我们的教会却总是给予照顾而不管他已经沾上了可能干出大坏事来的顽固习性。

我们遵照习惯进行祈祷,说得更明白点,我们是念诵我们的祈祷文,说到底那只是表面的东西。

有人念饭前经要画三次十字,念饭后经也要画上三次,可一天的其他时间里,干的都是寻仇、贪婪、不义之事,叫人看了实在不痛快(更可气的是,这是我表示敬意的惯用手势,连我打哈欠时都要用的)。他们干坏事、求上帝各有各的钟点,好像分配安排好的一样。他们如此一贯地干这一件又一件如此不同的事情,在一件到另一件的转换、连接点上竟然看不出丝毫的脱节和不自然,真是不可思议。

让罪恶和法官和谐一致相安无事地共同呆在同一个住所里,多么丑恶的灵魂才会心安理得呢?一个人满脑子卑鄙下流的东西却又觉得这些东西在上帝眼里非常丑恶,他要去同上帝交谈时,向他说些什么呢?他会回心转意;但他又会突然间旧病复发。如果真像他说的,想想上帝的公正,想到上帝会如何主持公道他的灵魂就受到震动,就得到改善的话,那么不管那忏悔多么短暂,畏惧就会使他经常记起这些想法,他就会马上看到自己身上的那些一贯的、顽固的毛病了。可是,那些明知罪过大得要下地狱却把整个生命都押在它带来的利益上的人又怎么样呢?我们有多少被认可的行当职业本质上就是邪恶的嘛!有人向我承认,他一辈子都在宣扬一种据他说是邪恶的宗教并且为它出力,这宗教与他心里信的根本对立,在他的内心是怎么对待这些话的呢?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是用什么语言同公正的上帝交谈的呢?他们的忏悔明摆着是随手拈来弥补过失的,所以在上帝眼里,在我们眼里,他们的忏悔是不算数的。难道他们如此大胆竟敢不弥补过失、不忏悔就要求宽恕吗?我坚持认为满脑子下流东西的人同这些人没什么两样;但是,这两类人的顽固不化不是那么容易承认的。他们会突然起劲地捏造出一套互相矛盾倏忽多变的说法来,这种矛盾和多变我觉得真是妙不可言。他们摆出的是一副精神上非常痛苦无法忍受的样子。前几年,有些人的想象丰富得令我吃惊,不论谁头脑清醒一点信奉着天主教,他们就说那是假的;为了抬举这个人,他们甚至不顾他公开说些什么,硬说他内心里一定跟他们一样,信奉的是改革了的宗教。让人生气的是,这些人自以为非常了不起,所以深信这个人不可能跟他们的信仰不一样。更加气人的是,他们竟深信,不管今生的命运如何,这个人一定宁可接受今世的命运安排也不愿考虑将来有无永生的希望。他们可以相信,我的信仰可不是假的。我年轻的时候,如果说有什么事曾令我向往的话,很大程度上就是,希望也能经受从前的那件大事[2]带来的危险和困难的考验。

我觉得,教会规定不得胡乱冒失地吟唱圣灵口授大卫的圣歌不无道理。在我们的行为牵扯到上帝的时候,必须恭恭敬敬,专心致志,满怀敬意与尊重。这种声音太神圣了,不能只拿它来闲唱闲听。它应该从我们的内心,而不应从舌头发出。允许一个店铺的伙计一边想着无聊的心事一边哼着它解闷是毫无道理的。

当然,拿着记载我们信仰的神圣奥义的圣书在饭厅和厨房里胡乱挥舞也是不对的。从前那叫研读奥义,如今却成了消遣解闷了。这样严肃认真的研读是不应该插空乱哄哄地进行的。这件事必须事先准备,平心静气地进行,每次必须先说这句做日课的序祷文:“永不灰心”,而且要坐姿端正,显得专心致志,毕恭毕敬。

那不是人人都可研读的,需是上帝要求的专事研读的人。恶人、无知的人越读越糟糕。那不是讲给人听的故事,而是叫人肃然起敬顶礼膜拜的历史。有人以为把它译成了通俗语言,老百姓就能理会领悟,那真是可笑之至!他们不完全理解书上写的东西难道只是文字的关系吗?这还用我说明吗?为了给百姓提供这么一点点理解它的方便,他们将百姓推得离它更远了。其他人的完全彻底安安稳稳的无知比起他们这种在字面上做文章、毫无用处、助长狂妄自大鲁莽冒失的有知更有益处,更加明智。

我还认为,人人都来把这么神圣这么重要的经典任意翻译成各种语言,其危险大大多于益处。犹太人、穆斯林以及几乎所有的其他民族,都接受和尊重最初用来写他们的宗教奥义的语言并且禁止篡改和变动。那不是没有道理的。知道吗,在巴斯克和布列塔尼有相当多的裁判官能用他们的语言翻译圣经的[3]?普天下的教会没有比作这样的“裁判”更艰难、更庄严的了。在布道和说话时,解释可以含糊、随便和变通,而且谈的是一个部分;译圣经就不一样了。

一位希腊的历史学家曾正确地批评说,基督教的奥秘当时在大庭广众中传播,落到了卑贱的手艺人手里;人人都可以妄加评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既然贵族们从前曾禁止苏格拉底、柏拉图等大贤哲们谈论和打听德尔福斯的神甫们领受什么任务,如今看着纯洁的宗教奥义在无知百姓的口中遭到亵渎,那些托上帝之福得以了解这些奥义的人,应该感到莫大的耻辱。他还说,在神学问题上君王们行事不是依仗虔诚,而是依靠发脾气;虔诚行事按部就班,稳重节制,符合上帝的道理,合乎公道;但是,一旦它受到人的感情的支配,就会变成仇恨和嫉妒,种出毒麦和荨麻而不是小麦和葡萄。另外有一位也说得对,他向罗马皇帝提奥多西乌斯进言道,争论解决不了教会的分裂,反而会激起分裂鼓励异端邪说;必须避免一切争论争辩,干脆按照古人定下的规矩和信条行事。拜占庭皇帝安德罗第库斯在宫中遇到两名大臣在与洛帕第乌斯争论一个重大问题,便将他们训斥一顿,甚至威胁说,如果继续争下去,就将他们扔进河里。

今天,孩子和女人给年纪最大的、最有经验的人讲解教会的法规,可柏拉图《法律篇》的第一篇就提出,对于为什么要有像上帝命令一样的民法,他们连问都不能问;他还提出,老人们互相间可以交换看法,也可以同官员讨论,他同时又提到:只要没有年轻人和不信教的人在场。

有位主教在回忆录里写道,在世界的另一端有个岛屿,古人称为迪奥斯里德岛[4],岛上舒适宜人,盛产各种树木、水果,空气有益健康;岛上居民信奉基督教,设有教堂、祭台,里面除了十字架没有其他圣像;居民人人循礼守斋,准时向教士交纳什一税,他们人人都很忠贞,一生中只能娶一个女人;另外,他们非常知足,所以身在大海却不知用船;他们又非常纯朴,以致对自己笃信的宗教竟一无所知;这些虔诚地崇拜偶像的教徒,对于不了解他们的人来说简直不可思议,他们对自己的神灵的了解,仅仅是名字和塑像。

欧里庇得斯的悲剧《美那里普》原先的序幕中有这样的话:

啊,朱庇特,除了你的名字,

我对你一无所知。

我年轻时也见有人抱怨过,说有些文章光谈人文、哲学,不谈神学。但是,反过来这样说,可能也有几分道理:神学最好像国王和君主一样,有它特殊的地位;它应该处处为主,而不应为次、为辅;也许语法、修辞和逻辑方面的例子以及戏剧、游戏、演出方面的题材应该从别处去找,而不应从如此神圣的学说中去找;令人肃然起敬的上帝的话,应该满怀崇敬地单独加以研究,它的风格也是一样,决不能同人的说话混同起来;神学家写东西过分像人文学家,这种情况要比人文学家写东西一点不像神学家的情况更常见:圣·克里索斯托姆[5]说:“哲学这个无用的奴仆早已被逐出了神学院,对这个收藏上天学说宝库的圣殿,它连从门口经过张望一下的资格都没有”;人的言语有时非常卑贱,不应使用神的语言中崇高、庄严、训导的方式。于是我就让神的语言,以它的方式替我说出“只能当面向神吐露的话[6]”,诸如运气、命运、机遇、祸福、神等等。

我把别人的以及我自己的想法,仅仅作为人的想法提出来,单独加以考虑,而不将它们看成由上天命令确立、规定的,不容怀疑和讨论的想法;是作为看法而不作为信仰提出;作为我自己的思考而不作为我的宗教信念提出,就像孩子们交的习作一样;是接受训导的而不是训导他人的;用的是世俗的方式,不是教士的方式,不过总是非常虔诚的。

那么,会不会有人说,规定除了明确宣布信教的人,其他人只能非常谨慎地写写关于宗教的事,那不是没什么益处,也不公道吗?这样说不是也有道理吗?也许连我也在内,不是要让我闭嘴不谈吗?

有人告诉我,在别的民族中,人家都禁止在平时说话中提上帝的名字。他们不许人以感叹与惊呼的方式提上帝的名字,不管是为了作证还是为了比较:我觉得他们这样做有道理。不管我们在互相交往与相处中以何种方式呼唤上帝,都应是严肃的、虔诚的。

在色诺芬的著作里,好像有过这么一段话,他在其中指出,我们向上帝祈祷的次数应该少一些,因为祈祷时我们的心理状态必须符合要求,要毕恭毕敬、诚心诚意,而要经常进入这个状态不是轻而易举的;若是做不到,我们的祈祷非但徒劳无益,而且还有害处。我们常说:“请宽恕我们,我们也宽恕曾经冒犯我们的人。”我们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不就是说我们向他奉献一颗没有仇恨和怒气的心吗?可是我们却在呼唤上帝求他帮助我们的错误,促使他丢掉公正。

这只能当面向神吐露[7]。

——佩尔西乌斯

守财奴向他祈祷是因为保不住自己的财产;野心家是为了争取胜利和医治痛苦;盗贼求他帮助克服危险和困难以顺利地实施自己的罪恶勾当,或因为顺利地杀死了过路人而向他致谢。在他们行将翻越一座房屋或将它炸掉的时候,他们在房前祈祷,诉说他们充满残忍、淫意、贪婪的打算和希望。

你想悄悄向朱庇特恳求的事情,

你就告诉斯泰乌斯吧,

——啊,天哪,是仁慈的朱庇特呀!他喊道。

朱庇特也会对我这样说吗[8]?

——佩尔西乌斯

纳瓦尔的王后玛格丽特谈到过一位年轻君王的事,虽然她不提他的名字,但根据他的显赫地位,就可以知道他是谁[9]了。她说他每次去同巴黎一位律师的妻子幽会、睡觉,都要在途中穿过一座教堂;来去路上穿过这个神圣的地方,他都要祈祷和祷告。请诸位评判一下,他心里想着寻花问柳,把上帝的恩惠用到了什么地方!然而,玛格丽特提起这件事,却是为着证明他的虔诚是值得赞赏的。不过,仅凭这么一件事并不能证明女人不大适宜于谈论神学问题。

真正向上帝祈祷,虔诚地求得上帝宽恕,灵魂肮脏的人,在祈祷同时还在受着撒旦摆布的人是做不到的。一边干着坏事一边呼唤上帝帮助的人,就好比是个一边割着别人的钱袋一边要求法官帮助的贼,也就等于抬出上帝的名字来为他的谎言作证。

我们压低了声音无耻地作着祈祷[10]。

——卢克莱修

很少有人敢于公开他们私下里向上帝提的要求。

不在教堂里低声吐露心愿,而要大声祈祷,并非人人都做得到[11]。

——佩尔西乌斯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毕达哥拉斯派要求祈祷当众进行,人人都能听见,免得有人向上帝提出不适当和不合理的要求,就像下面这一位一样:

他先大声说了句:阿波罗啊!接着他又像

怕人听见似地动动嘴唇:美丽的拉凡娜呀[12]!

请允许我行骗、装出公正善良的样子,

请在夜间用云彩掩护我的罪行与盗窃[13]。

——贺拉斯

诸神答应了俄狄浦斯无理的请求,同时又给予严厉的惩罚。他要求让他的孩子们互相决斗以解决国家的继承问题。他看到自己的话当真兑现了,他是多么的不幸。我们不应要求事事遂意,而应要求事事符合理智。

说句实在话,我觉得我们跟那些将神圣的上帝的话用来施展巫术魔法的人一样,也在滥用我们的祈祷;我们自己讲自己的,也不管祈祷的效果是取决于祷词的排列、它的声音或是它的连贯,还是取决于我们自己的态度。因为,我们向上帝送去的,是我们凭借记忆背得的话,我们希望以此来弥补我们的过失,可我们的心中却充满了贪欲,并无忏悔的意思,也没有丝毫重新回归上帝的表示。世间的一切都没有上帝的教诲这样随和、这样温情、这样与人为善。他召唤我们,不管我们有多大的错误,也不问我们多么可憎可恨;他向我们张开双臂,不管我们多么卑鄙、多么肮脏、多么污浊,也不管我们将来怎么样,都把我们拥入他的怀抱。不过,作为回报,必须好生看待他,必须怀着感激接受他的宽恕;至少在向他走去那一刻,心中必须悔恨自己的过失,僧恨过去促使我们与他过不去的感情。柏拉图说:“无论神还是正直的人,都不会接受坏人的礼物。”

如果奉献祭品的手未沾罪恶,

就不必送上这么丰富的祭品,

拿出面粉、盐巴做的喷香的糕饼,

就可平息珀那忒斯[14]的敌意[15]。

——贺拉斯

[1] 原文为拉丁语。

[2] 指十六世纪上半叶的宗教改革。

[3] 此处培指利萨拉格一五七一年译出《新约全书》的巴斯克语本一事。

[4] 即印度洋中的索科特拉岛。

[5] 圣·克里索斯托姆(349—407),安塔基亚的神甫,苦行主义者,三九八年任君士坦丁堡主教。

[6] 原文为拉丁语。

[7] 原文为拉丁语。

[8] 原文为拉丁语。

[9] 这里指她的兄弟弗朗索瓦一世。

[10] 原文为拉丁语。

[11] 原文为拉丁语。.

[12] 拉凡娜,庇护小偷的女财神。

[13] 原文为拉丁语。

[14] 珀那忒斯,罗马神话中的家神。

[15] 原文为拉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