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历史书里看到,安提柯对儿子大为不满,因为他献上了在战斗中刚刚被杀的敌人皮洛斯国王的首级。见到首级,安提柯便大哭起来。勒内·德洛林公爵在打败查理·勃艮第公爵之后,对勃艮第公爵的死深表惋惜,并在他的葬礼上为他服丧。还有,在奥雷战役中,蒙福尔伯爵战胜了与他争夺布列塔尼公爵宝座的对手査理·德布鲁瓦,胜利者见到死去的敌人的尸体也深表哀悼。看到这一切,我们不必发出突然的惊叫:

就这样,普天之下,心灵都在以

忽而高兴忽而阴郁的面孔,

掩饰其显然相反的感情[1]。

——彼特拉克

历史书上说,有人将庞培的首级献给凯撒,他不忍目睹,立即转过脸去。他们曾长久协同合作共掌国事,多少次命运与共,互相结盟效力,所以不应认为,他的这种举动就像下面那位认定的那样是完全虚假、伪装的:

他以为他能够安然充当岳丈,

他落的眼泪是挤出来的泪水,

他嘴上哀叹,心里快活[2]。

——卢卡努

因为,虽然我们的大部分行为确实只是面具和伪装,虽然有时也真的会有这样的情况:

继承人的哭泣乃是被掩盖起来的欢笑[3]。

——普布利流斯西鲁斯

但不管怎么说,要评判上面的事情,就必须看一看我们的心灵是怎样经常地受到各种感情的困扰的。跟我们的躯体里完全一样,据说心灵里也聚集着各种不同的情绪,其中,随着我们性情的变化往往起着支配作用的那一种是重要的。所以在我们的心灵里,虽然有着搅乱这一情绪的种种冲动,但必然有一种冲动能自由地起作用。不过,它并不占据完全的优势。由于我们的心灵灵活易变,那些最无力的冲动有时还会涌来,会来一次短暂的冲击。所以,我们看到,不仅仅是孩子——他们天真烂漫只凭本性行事——常常为同一件事又哭又笑,而且我们之中的任何人,不管他心甘情愿地外出作什么旅行,他都不能自吹在离开家人和朋友时仍然感觉不到自己勇气的动摇。即使他的眼泪并不完全掉出,在他把脚伸进马镫的时候,他的脸上至少会挂上阴郁和不快。不管有何等高尚的爱温暖出身高贵的姑娘们的心,人们还是要将她们从母亲的脖子上夺下来交给她们的夫君,而不管这位好心的同行说些什么:

是爱神同新娘们有仇?

还是她们那虚假的哭泣在戏弄快活的父母?

当泪水流淌在房门口和床榻旁时,

请诸神替我作证,她们的眼泪是虚假的[4]。

——卡图鲁斯

因此,一个人人都恨不得他死去的人死了有人痛惜,那是不足为怪的。

当我同我的仆人吵架时,我使出最大的勇气与他争吵,真正地而不是装模作样地诅咒他。但等到硝烟散去,如果他需要我,我很乐意给他帮助,立即把这一页翻转过去。我骂他笨蛋、傻瓜,并不是要把这些头衔永远给他安上。有时我称他为正人君子,那也不是想纠正自己的失误。用任何一种品格都不能把我们的一切简单地概括。如果自言自语不算是疯子行为的话,那么没有哪一天别人不听见我自己骂自己“蠢货”的。不过,请不要以为我就是这么称呼的。

谁要是看到我对我的妻子有时脸色冰冷,有时却充满了爱意,便以为其中之一是假装的,那他就是个笨伯。尼禄让人淹死其母亲,在与其母告别时却对这次与母亲的诀别感到震动,对她有了敬畏和怜悯。

据说太阳光并不是连续的,太阳不断地将新的光芒一批接一批非常密集地投向我们,所以我们看不出其中的间隔。

太阳这广袤的以太之源、这烈火的洪流,

时时把新的光芒推向天空,

不停地射出一批又一批的光芒[5]。

——卢克莱修

我们的心灵也是这样,以各种方式悄然发出它的巧思妙想。

阿尔塔巴努突然来到侄儿泽尔士的身旁,责问他怎么突然间变了神态。侄儿正在观看他那特别庞大的军队渡过赫莱斯蓬托[6]海峡去进攻希腊。看到成千上万的人为他效力,他先是一阵高兴,脸上流露出活跃的欢快,可他同时又突然想到,至多在一个世纪之后有那么多的生命将要消失,便皱起了眉头,伤心地掉下了眼泪。

我们坚定不移地去洗刷我们受到的屈辱,并且为胜利而欢欣鼓舞,现在我们却为之哭泣。我们并不是为此而哭。事情没有任何改变,只是我们的心灵在以另一种眼光看待事情,从另一个侧面去回顾它。因为每件事情都有好几个侧面,好几个方面。亲情、从前的交往和友谊都会影响我们的想象,会根据各自的分量在此刻激励我们的想象。但是,它们的整体形象却忽隐忽现,使我们无法把握。

快捷迅速,莫过于

思想的闪念、行为的开端,

故思想之快,超过任何物体,

因为物体看得见也摸得着[7]。

——卢克莱修

由于这一原因,我们若想在这一堆盘根错节的事物中让其中之一保持不变,那就想错了。当蒂莫莱昂[8]为他犯下的出于高尚动机经过了深思熟虑的谋杀而哭泣时,他不是为祖国恢复了自由而哭,也不是在哭一个暴君,而是在哭他的兄弟。他履行了他的这部分义务,我们就让他履行那一部分吧。

[1] 原文为拉丁语。

[2] 原文为拉丁语。

[3] 原文为拉丁语。

[4] 原文为拉丁语。

[5] 原文为拉丁语。

[6] 赫莱斯蓬托海峡,即现在的达达尼尔海峡。

[7] 原文为拉丁语。

[8] 蒂莫莱昂,(公元前410—前337),古希腊政治家,他的兄弟蒂莫芬是科林斯城邦的暴君,他为恢复民主而将暴君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