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中所叙述的意见,我无法以一贯而又易于接受的形式表达出来,我缺乏这样的才华。而且,我认为一个作家要综合两三种意见写成能给人完整一贯印象的小品,实在是一种傲慢。这样的小品只有一小部分是思想,其他大部分只不过是补白。我相信“欧洲已没落”,我相信欧洲在精神上已没落。但我毫不觉得自己虚伪不实,也未手足无措。我要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最后一卷中所说的那样指出:“我认为最好不要辩解,我要按自己所了解的情形去做。读者一定会了解,我只按自己所了解的情形去做。”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卡拉马佐夫兄弟》最为动人。一般人也都以最明显的形式表现并预言了我私下所谓的“欧洲的没落”。欧洲的青年,尤其是德国青年,并不以歌德为他们伟大的作家,也不认为尼采是他们伟大的作家,反而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他们伟大的作家,这对我们的命运具有决定性的作用。由此观察最近的文学,似乎处处显示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近似性。不过,这往往出之于模仿,并且予人一种孩童般的印象——卡拉马佐夫的理想,极其古老的东方神秘思想,已经开始逐渐变成欧洲式,开始啃啮欧洲的精神。这是我所以说欧洲没落的原因。没落意味回归母体,亦即回归亚洲,回归根源,回归到浮士德的母亲,地面上所有的死亡莫不皆然,它们都通往新生。只有我们才会感受到这过程是“没落”,也只有我们这辈人有这种感觉。离开古老熟稔的故乡,老年人常怀有一种悲愁与无法回归的丧亡感。但年轻人却看到新的事物与未来。没落感与这种现象可说非常契合。

可是,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中所发现的“亚洲式”理想是什么?我认为现在正征服欧洲的“亚洲式”理想又是什么?

简单说,这意味:为了了解一切、承认一切,为了一种新的、可畏的神秘,必须背离所有牢固的伦理与道德。这新的神圣已由长老曹西玛预告,阿莱莎实践,而由米卡甚或伊凡·卡拉马佐夫表现到臻至极其显明的自觉地步。在长老曹西玛心中,正义依然占有支配地位。对他而言,善与恶都存在,但他喜欢倾注爱到恶人身上。在阿莱莎方面,新神圣已自由自在地展现,他几乎以非道德的自由性,出入身边一切的污秽与泥沼。阿莱莎常让我想起查拉图斯特拉那最高贵的誓言:“我曾发誓,我要摆脱一切不愉快的感觉。”可是,看啊!阿莱莎的兄长们已将这种思想更往前推展了一步,毅然走上了这条道路。不论外表如何,卡拉马佐夫兄弟间的关系,在这三卷巨著发展的过程中,已一步一步缓慢而完全地改变了方向,一切牢固不变的事物都逐渐变成可疑,圣洁的阿莱莎逐渐世俗化,世俗的兄长却逐渐神圣化。最具犯罪倾向的无赖米卡似乎也成了新神圣、新道德与新人道中最神圣、敏感又最切实际的预感者。真是奇妙,越具有卡拉马佐夫血缘,越是背德,越是酗酒,越是无赖粗暴;新理想却越能透过粗暴的外观、人性与外在行为而发出光芒,并在自我内部精神化、神圣化。若与酗酒、残虐的米卡和犬儒式的知识分子伊凡相比,检察官及其他市民阶级则代表规律有礼的典型,反因外在的炫耀而渐趋于空虚、贫乏、无价值。

由此观之,威胁欧洲精神根源的“新理想”就是非道德的想法与感受。它能在极恶、极丑中感受到神圣、必然与命运,甚至将敬仰与礼拜奉献给极丑、极恶。检察官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讽刺夸张地宣示卡拉马佐夫家的背德,意图使他们成为市民的笑柄。不过,这种尝试并不夸张,其实是非常稳健的。

在这篇演说中,检察官已从保守的市民立场描绘了“俄罗斯人”。他描绘的“俄罗斯人”是阴险、可悯、没有责任感的,但同时也是有良心、敏感、懦弱、空想、残忍而纯真的。今天,人们仍然喜欢这样称呼俄国人。不过,我相信,这俄罗斯人从很久以前就逐渐成为欧洲人了。这才真是“欧洲的没落”。

我们必须稍微观察一下“俄罗斯人”。它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更古老。不过,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以决定性形貌确实把握住“俄罗斯人”及它那可怕意义,并将之暴露于世的第一人。所谓俄罗斯人是指卡拉马佐夫,亦即费道尔。伯夫洛维奇、特米脱里、伊凡、阿莱莎。这四人不论看来有多不同,必然是互相关联,合而为一的,而且都是卡拉马佐夫。他们成为一体,是“俄罗斯人”,是面临欧洲危机时应当来临,而且已经来到近处的人物。

接着,我们要注意一些非常明显的事,那就是伊凡,他已随着故事的发展逐渐从文明人变为一个卡拉马佐夫人,从欧洲人变成俄国人,从形体具备的历史典型变为无形的未来素材。他从牢结的态度、知性、冷静与科学威严中堕落,这个外表上最坚强的卡拉马佐夫,也因焦虑与疯狂的紧张逐渐转变为歇斯底里、俄国式、卡拉马佐夫式的人物。整个过程显示了童话式梦境的安然状况,最后和魔鬼谈话的也就是这个怀疑者——伊凡,关于这点,容后再叙。

换言之,“俄罗斯人”(这样的人在很久以前,德国也有),既不能说是歇斯底里的病人、酒鬼、罪犯,也不能说是诗人、圣者。这些特质都杂然并陈,同居共处。俄罗斯人、卡拉马佐夫是杀人者,同时也是审判官;是野人,同时也是最纤细的灵魂;是道道地地的利己主义者,同时也是完美无缺的牺牲者。但,我们不能从欧式的、固定的、道德的、伦理的、教义的立场来逼迫这种人。这种人,在他们身上,外与内、善与恶、神与魔都将合而为一。

因此,卡拉马佐夫一家人都不时地要求他们灵魂所欲求的最高象征。也就是说,他们一再寻求内含魔鬼的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俄罗斯人可用这种象征来解释。这内含魔鬼的神(既神亦魔)是最古老的造物主德米尔克,是宇宙创造前即已存在的神。他是唯一者,超乎各种对立之外,不知有昼,不知有夜,也不知善与恶。他是虚无,是一切,是我们无法认知的,因为我们只能凭借对立来认知。我们是人,受昼与夜、温暖与寒冷的束缚,而且需要神和魔鬼。只有造物主德米尔克,不知善恶的一切者——神,才会活在对立之彼岸,既虚无又完整的事物中。

关于这点,可说的真不胜枚举,但只谈到这儿也就够了。我们已从俄罗斯人的本质中认识了俄罗斯人。他们是努力脱离各种对立、各种特质、各种道德的人,意欲回归幕后,归隐于个体化原理中的人。他们不爱什么,但爱一切;不怕什么,但怕一切;不会构成什么,但会构成一切。这种人已再度还原为原素,还原为不被型塑的灵性材料,他无法偕其形体而活,只有没落一途,只有穿梭而过。

陀思妥耶夫斯基用魔术把这没落的人,这可怕的幽灵召唤了出来。大家都认为,他幸而没有完成《卡拉马佐夫兄弟》,要是《卡拉马佐夫兄弟》完成了,不只俄国文学,连俄国与人类都要爆破,都要四分五裂。

但已说出口的,即使说的人没有引出最后结论,毕竟不能加以否认。存在的、思维的、可能性的事物,已无法消去。俄罗斯人从很久以前就已存在,并且超越俄国存在于遥远的他处,支配了半个欧洲。大家都知道,这几年间,有一部分已经爆破,而且爆破得吓人。欧洲显然疲惫已极,渴望回归故乡,休息、重新调整与蜕变。

在这里,我想起了一位欧洲人的两句话。对我们任何人来说,这位欧洲人显然是指古老与过去的人物,已经没落,或者至少已变成可疑的欧洲代表性人物。我指的是威廉皇帝。他曾在一幅颇富奇妙寓意的绘画下写了一句话。这是他向欧洲民族提出的警语,他要欧洲民族在来自东方的危机中,好好守护自己“最神圣的宝物”。

威廉皇帝当然不是一个预感力很丰富的人,也不是很有深度的人,但他热心拥护、崇奉带有古风的理想。对于威胁到这种理想的危机,威廉确有某种预感能力。他不是心智高迈的人物,也不喜欢读优美书籍,他过分热衷于政治。因此,并不如大家所想的那样,那句题书的警语,并非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著作后才写的,而是受到日本野心的刺激,不自觉地对东方民族生出畏惧心才写下的。欧洲人认为,为了对抗欧洲,东方民族已蠢蠢欲动。

威廉皇帝在他的警告中究竟表达了什么?其正确性如何?我们只能推知一小部分。他当然不知道卡拉马佐夫兄弟,因为威廉讨厌优美、深刻的书。但他的直感,实在惊人,他感觉到他的危机的确存在,而且一天一天地更接近我们,威廉害怕的是卡拉马佐夫兄弟。欧洲已受东方感染,疲惫的欧洲精神已摇摇摆摆地回归亚细亚的母体。因此,威廉才那么颤栗恐惧。

我所想起的第二句话,曾给我极其可怕的印象。(我不知道它是事实,抑是谣传。)这句话是:“拥有较佳神经的民族,在战争中一定会赢得胜利。”当时,战争刚爆发,听到这句话时,我觉得它很像地震的前兆。当然,威廉皇帝并无此意,他是为恭维德国才这么说的。威廉也许有很好的神经,在狩猎、阅兵时,他的确有——威廉懂得,也相信古老陈腐的假话:法国是背德的,已为病毒腐蚀;日耳曼人是道德的,有很多孩子。可是,其他的人——那些明辨事理,对未来能以触角预感的人——却觉得这句话非常可怕。因为他们知道,德国绝对没有较佳的神经,德国的神经远不如西方敌人的神经。出自德国领导人物口中的豪语,有如宿命之傲慢那样回响,令人不寒而栗,因为宿命的傲慢已将德国引上破灭之途。

与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相比,德国人绝对没有较佳的神经,充其量只比俄国人略胜一筹。因为神经不佳,才会被讥为歇斯底里、神经衰弱、背德等等。总而言之,这一切疾病都与卡拉马佐夫狂同义,而所谓神经不佳,其实就是这一切疾病的通俗表现。德国(奥地利除外)比欧洲其他国家更无抵抗地把胸膛袒露给卡拉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亚细亚。

所以,威廉皇帝曾经以他自己的形式两度预感并预言欧洲的没落。

可是,这与如何评估古老欧洲之没落毫无关系。在这一点上,途径与思维已分道扬镳。彻底信仰过去的人,忠实崇敬神圣化高贵形式与文化的人、坚守经过试炼道德的人,只有努力去阻止古老欧洲的没落,否则,他们只有相对悲泣。对他们而言,没落就是结束;对其他人来说,则是开始。对他们而言,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罪犯;对其他人来说,则是圣者。对他们而言,欧洲及其精神是一次性的、组织严密、不可侵犯、固定的、永存不变的;对其他人来说,则是成长的、可变的、永远自变的。

其实,卡拉马佐夫质素、亚细亚特质、混沌、野性危机、非道德等等,都与此世所有事物一样,既可加以肯定,也可予以否定。那些全然拒绝、诅咒、畏惧整体世界、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俄国人、亚洲及造物主的人,在此世已面临窘境。因为,卡拉马佐夫总居于优势。但他们犯了一项错误,总想在一切中发现事实与可见的有形之物。他们看见“欧洲的没落”已伴随雷霆闪电,挟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破局降临。也就是说,“欧洲的没落”,已携同充满残杀、暴行的革命、犯罪、腐化、窃盗、谋杀及一切恶行降临了。

这一切都是可能的,都存在于卡拉马佐夫之中。至于像卡拉马佐夫这类的人,在下一瞬间,会遭遇何种打击?我们完全无知。也许会被杀害,也许会听到颂神的赞歌。在卡拉马佐夫中,有阿莱莎那样的人,有特米脱里那样的人,也有费道尔那样的人,还有,像伊凡那样的人。他们并非因不同特质,而有不同特征。他们的特征是在拥有一切特质的良好基础下才成立的。

可是,这难以预测的未来人(现在已显露身形),不只构成恶,也构成善,不只建立新的魔国,也建立新的神国,所以始终焦虑不安,无法镇静。在地上究竟能建树什么,破坏什么,卡拉马佐夫兄弟毫不关心。他们的秘密是他们另有非道德性的价值与创造。

这些人由于他们不断探索内在的自我,不断注视自己的灵性,因此与其他较古老、井然有序,可以预测的人,亦即健全的人,完全不同。卡拉马佐夫兄弟什么罪都犯不了。他们只例外地犯了罪,因为他们考虑罪、梦见罪,而且只要确定想犯罪就犯罪的可能性,就心满意足。这里含有卡拉马佐夫兄弟的秘密,让我们试着探索他们的方式。

人类创制的一切事物,不论是文化、文明或秩序,都根据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的约定而成立。那些位居动物与未来人类之间的人物,为了以高贵人的身份,来获取社会性,必须不断在自我内部压抑、隐藏,并否定许多事物——无限多之事物。人都沉溺于动物中、原始世界中,充满着动物性的利己主义,庞大、难以制御的冲动。这些危险冲动早已存在,而且经常存在。但文化、协定与文明却将它们隐藏起来,以致从外表上看不出来。从孩提时代,人们就已习得隐藏并否定这些冲动的方法。但任何一种冲动,都会呈现在亮处,任何冲动都生生不息,难以磨灭。任何冲动也都不会永远持续、永远变动,或永远高尚,任何一种冲动,就其本身而言,不能说好,也不能说比其他冲动坏。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种文化都有比其他冲动更可怕、更须严禁的冲动。这些冲动是无药可救,须加以尽力克制的自然力。这自然力一旦复苏,这些冲动一旦不甘雌伏,一旦以其本身自然的狂热再度萌芽、成长,卡拉马佐夫兄弟即告诞生,一种文化、一种道德,一旦倦怠而动摇,异常而歇斯底里的人数就会增加。他们引发了奇妙的欲望,类似思春期的青年或孕妇,在他们灵魂中也会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冲迫感,由古老文化与道德观点而论,这只能说是恶。因为可用极强的,本能而素朴的声调说话,一切善意都变成可疑,一切法则都摇摇欲坠。

卡拉马佐夫兄弟是这样的人,对他们来说,一切法则都可视为因袭,一切正人君子都可视为俗物。他们容易高估自由与异常,他们对自己内心的呼声太过熟稔。

但,我们绝不能说,从这些混沌灵魂中,必然会产生犯罪与混乱,应该给予这突如其来的基本冲动一个新方向、新名称与新评价。这样,新文化、新秩序与新道德才有基础。任何一种文化都不例外,我们不能杀害我们内部的基本冲动,不能杀害动物,否则,我们也难免一死。但我们可以导引它,镇压它到某一程度,使之为善服务,一如系劣马于好车。可是,“善”的光辉一旦蒙尘、衰退,冲动就难以拘轭,于是,文化崩解——大抵是逐步渐进的,正像“古代”的死灭需要若干世纪一样。

在濒死的古老文化与道德尚未被新的文化、道德取代之际,在这焦虑、危险、痛苦的过渡阶段,人们必须重新凝视自己的灵魂,观察动物在自我中垂头丧气,并承认自己有超道德的根源力。卡拉马佐夫兄弟就是这样被选择、被判决,也因此而成熟,被预定。他们相当歇斯底里,也很危险;容易变成禁欲者,也容易成为罪犯。他们只相信一切信仰的可疑性。

所有的象征都有成百的解释,每种象征都有其正确性,卡拉马佐夫兄弟也有成百的解释,我的解释只不过是其中一种,人们在这书中遇见一个大转换时期,就会制造一个象征,建立一个图像,就像人在梦中描绘冲动与力量的图像一样,这些冲动与力量经常在自己内部互相争斗,又互相和解。

一个人能写出《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样一部书,真是奇迹。但这奇迹早已出现,我们都有充分的欲求,想解释这奇迹,并且想尽量完整、全面性地,透过这显而易见的魔术来读它。我这篇文章只是试图解释书中的一种思想、贡献与意念。

我绝不认为《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所表白的思想与意念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所意识、所抱持的前提。其实,任何一个伟大的预言家与诗人,都无法把自己的幻想解释得一清二楚。

我想先指出,这部神秘的小说,人类的梦境,不仅展示出欧洲人正在跨越的关口,空无与万有之间的焦虑瞬间,而且处处让人感觉到、预感到各式各样的新事物。

就这点而言,伊凡这人尤其值得赞佩。我们知道他是一个近代的,能适应环境的文明人。同时也是多么冷静、幻灭、怀疑、倦怠的人物。伊凡在书中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温暖、越来越有意思、越来越显出卡拉马佐夫的血统。他创造了“大宗教裁判官”,他认为哥哥是杀人者,冷静地拒绝了兄长,又从轻蔑中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罪,被迫去弹劾自己。伊凡明显地体验了与潜意识作战的灵性过程。(一切都环绕潜意识旋转!这才是没落与新生的意义。)这部小说最后一卷有极其奇妙的一章,伊凡从司米尔加可夫那里回来,看见魔鬼坐在自己房内,他们谈了一个钟头。这魔鬼其实只是伊凡的潜意识,当时,伊凡那久已隐没、忘怀的灵魂内涵,逐渐摇曳而出。他认识它,伊凡以惊人的确实性认识了它,并且明确地说出来。可是,伊凡仍和魔鬼交谈,仍旧相信魔鬼,因为内在的事物同时也是外在的。他对魔鬼说的话非常气愤,他攻击魔鬼,他知道魔鬼已藏在自己身上,但他却向魔鬼扔杯子。在所有文学作品中,人与其潜意识界的对话,也许很少以如此明确的形式表现。这段对话(虽然极其气愤)以及对魔鬼的深入探求,正是卡拉马佐夫兄弟向我们显示的途径,也是我们应该完成的使命。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这部巨著中,潜意识界已被表现为魔鬼。这是有道理的,因为我们所内化、所习得的道德之眼,已将一切存于内部而遭放逐的事物都视为魔鬼。如果伊凡与阿莱莎结合为一,一定会形成即将来临的新事物的基础,会产生较高层次的创造性。果然如此,则潜意识界已非魔鬼,而是亦神亦魔的东西,是造物主,是经常存在的万有之源泉。永恒者与造物主不能重新确定善与恶,只有人与比人还小的神才能。

在这本书中,那若隐若现,却扮演着主要角色的第五个卡拉马佐夫,似应特立一章。这个卡拉马佐夫就是有卡拉马佐夫血统的私生子司米尔加可夫。他是杀死卡拉马佐夫的人,确信神普遍存在的杀人凶手。他甚至能将最神圣、可怕的事物教给知识渊博的伊凡。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司米尔加可夫是一个最无生活能力,又最有知识的人物。在这篇随笔中,我无法仔细讨论这个最可怕的人物。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是汲取不尽的宝藏。即使朝向同一方向,我仍能在好几天中探求并发现新的特色。一种优美,甚至魅人的特色,至今仍然浮现脑际,这就是霍赫拉阔瓦母女的歇斯底里。在此,卡拉马佐夫要素、新事物与病态、罪恶的感染,以两种形态展现:其一是母亲霍赫拉阔瓦的病,她的本性植根于过去的本然事物中,就她而言,歇斯底里只是疾病、衰弱与愚蠢。反之,她可爱的女儿以歇斯底里形式展现的,不是疲劳,而是精力过剩与未来。当她面对童年与爱之成熟期的痛苦时,她已逐渐把思念与幻想伸展到罪恶中,而且比平凡的母亲深刻。就女儿这方面来说,不论是极度惊吓、罪恶或无耻,都具备了展示成果丰盈之未来的纯真与力量。母亲霍赫拉阔瓦只是够资格进入疗养院的歇斯底里女人,除此而外,她什么也没有。女儿虽然神经过敏,但她的病却是最高贵的力遭受阻碍的征候。

尽管如此,小说人物灵魂中所发生的事件,足以意味欧洲的没落吗?

的确如此。这就像我们以鲜活的眼光注视,可以看出春草之茎意谓生命与生命之永恒,而11月冷风吹拂的树叶意谓死之必然一样。“欧洲的没落”只能于某世代的灵魂中、旧象征的新解释中、灵性价值的重估中内在化地展现。在古代,欧洲文化首次辉耀的结晶,不是因尼罗而消灭,不是因奴隶的暴力解放者斯巴达克斯而消灭,也不是被日耳曼人消灭,而是被来自亚洲的思想——简朴的古老思想所消灭。这思想很久以前即已存在,当时则以耶稣教的形式出现。

当然,如果愿意的话,人们可以从文学观点,“以艺术作品”的价值来观察《卡拉马佐夫兄弟》。如果一个大陆与一个时代的潜意识力量已凝聚在一个预言、梦想家的梦魇中,发出恐怖的临终呼喊,我们就可以从歌唱教师的立场来倾听这喊声。显然,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一位极有才华的诗人,从他的书中可以发现许多奇异的要素,是屠格涅夫等健全诗人所没有的。伊凡确是个有天分的诗人,但这究竟是否重要?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尤其是《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可看出技巧派作家所没有的、不平凡的无趣。只有立于艺术的彼岸,这类事物才会显现。这位俄国预言家已以艺术家身份、世界第一流艺术家的身份出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完他所有作品之后,这位与欧洲毫无关系的艺术家,已被当作欧洲的大艺术家看待,真是奇妙得很。

我想指出,《卡拉马佐夫兄弟》这部世界性作品,越是缺少艺术作品的味道,它的预言越具真实性。这部“小说”、寓言《卡拉马佐夫兄弟》的“虚构”已说出许多话,许多意义深邃的话。但我不认为它颠三倒四,也不觉得它出自个人的虚构或诗人的作品。如果要长话短说,这部小说的主要重点可说是“卡拉马佐夫兄弟没有罪”。

卡拉马佐夫家,不论是父亲或儿子,四个人都是可疑、危险而难测的人。他们都持有一种奇妙发作的性格、有奇妙的良心与没良心。一个是酒鬼,一个是色鬼,一个是空想的隐士,一个是污蔑神的秘密文学作者。他们——这奇妙的兄弟,意谓着诸多危机,他们拉别人的胡子,耗他人的钱,也借伤害来威胁他人——但,他们没有罪,都没有真正犯过罪。这部长篇虽然尽是描写伤害、劫夺与犯罪,但小说中,只有检察官与陪审员才是杀人者,才是犯了杀人罪的人。他们代表古老、善良、可靠的秩序,是市民,是不能挑毛病的完人,他们判决无罪的特米脱里,并嘲弄他的无辜。他们是审判官,依据自己的法典批判神与世界,他们才真正犯了错,做出可怕的非法行为,他们因度量褊狭、焦虑遂成为杀人者。

这不是虚构,也毫无文学味道,这不是汲取侦探小说家(其实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侦探小说家)制造效果的虚构技巧,也不是聪明作家从隐遁处扮演社会批评家角色的讽刺性机智。如果是这些调调儿,我们早已看熟,早已不相信这套了。但它不是,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而言,罪犯的无罪与审判者的有罪,并没有严密的结构,它太可怕了,而且完全是从极深基层萌生、成长的。所以,只有在我们看到小说最后一卷才会突如其来地面对此一事实,有如碰壁、触到世界的痛苦与荒谬,遭遇到人类所有的苦恼与误解一般。

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本质上不是诗人,只是业余诗人。我称他为预言者(先知)。但,预言者究竟意何所指?实在很难明说。预言者是病人,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歇斯底里患者、癫痫病患一般。预言者是这样的病人:他丧失了自我保存、优良健康的有用感,也失去了一切市民道德的精粹。这种人大多并不好,世界会四分五裂。这种病人不论称之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或卡拉马佐夫,都具有异样的、隐微的、病态的、神明的能力。亚洲人认为狂人都会有这种能力,所以非常尊敬狂人。他们是占卜者,是智者。换句话说,一个民族、一个时代、一个国家或一个大陆已将他们制成为一种器官或一个触角。这是一种稀贵、敏感、高贵而且秉有异常苦恼能力的器官,是他人所没有的。对其他人来说,这样的器官无法在幸福中发育成长。但我们也不能把这触角,这占卜术的触觉愚蠢地解释为远隔精神感应。这种天赋常以极其可怕的形象出现,这类“病人”常将自己灵魂的动向置换为普遍性与人类性的事物。人,不论是谁,都有幻觉、空想与梦境。一个人的幻觉、梦境、思绪或思想,在由潜意识展化为意识的过程中,可做各种不同的解释,这些解释都可能正确无误。预见者或预言者不会从个人观点来解释自己的幻觉。压迫他的梦魅不曾使他注意到个人的病与死,但会让他关怀到整体的死,因为他是以整体的器官与触角来生活的。所谓整体,既可是家庭、党派或民族,也可以是全人类。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灵魂中,我们通常称为歇斯底里的东西,或一种疾病与苦恼的能力,已为人类负起做器官、指针、气温计的责任。人类已意识到这一点,欧洲的一半,至少欧洲的东半部,已走上混沌之路,沉醉于神圣的狂想中,沿着深渊,一面前进、一面高歌。正如特米脱里、卡拉马佐夫,沉醉地以赞美歌的调子吟唱一样。听到这歌声,市民们恶心地大笑,圣者与先知却流着泪倾听。

(19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