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在谈论未来要发生的事——试管婴儿,所有爱的胡言乱语全没了,女人与男人别无二致。可我觉得那是胡说八道。我们特别喜欢把自己想象成地球上十分新奇的东西,其实我觉得这是在自我夸耀而已。汽车和飞机什么的是新奇的东西,可里面的人不过还是人,没什么太大长进,比起那些坐轿子坐马车的人或摩西时代靠双脚从埃及走到约旦的人没长进多少。人类似乎有一种保持原样的巨大能力,这就是人。

当然,做人有多种方式,但我想任何一种方式在今天都很时兴。今天,就像数不清的昨天一样,有小克莉奥帕特拉46、小泽诺比娅47、小萨米拉米斯48、小朱迪斯49、小路丝50,甚至小夏娃妈妈。时势使她们成了小克莉奥帕特拉和小萨米拉米斯,而不是“大”的,那是因为我们的时代只重数量不顾质量的缘故。但是复杂的民族总归是复杂的民族,无论是埃及还是阿特兰蒂斯51。复杂的民族是十分相似的。不同的是,“现代”人与非现代人,复杂的与不复杂的人比例不同。如今有不少复杂的人,他们与其他文明条件下复杂的人并无多大区别,毕竟人还是人。而女人也只是这种人类现象的一部分罢了,她们并非另类。她们并不像罗甘莓52或人造丝那样是地球上的新东西。女人尽管像男人一样复杂,可她们也还是女人,也只是女人,不管她们认为自己是什么。人们说现代女人是一种新型的人,是吗?我想,我相信,过去有不少与现在一样的女人,假如你同她们结婚,你会发现她们与你现在的老婆没什么两样。女人就是女人,她们只是所处的阶段不同。在两三千年前的罗马、西拉库斯53、雅典和底比斯54有着与今日女人一样鬈了发、化了妆、喷了香水的小姐、太太,她们就像今天的小姐太太一样激起男人的感情。

我在德国报纸上读到一则笑话——一现代男性和一现代女性夜晚在旅馆的阳台上凭栏眺望大海。男人说:“你看星星正向黑色咆哮的大海坠落!”她说:“住嘴!我的房间号是三十二!”

那似乎就是最现代的女性了,很现代。但我相信,卡普里岛上在台比留斯皇帝统治下的女人也会冲她们的罗马和卡奔尼亚情人如此这般地说“住嘴”的。亚历山大和克莉奥帕特拉时期的女人也一样。随历史的车轮转动,女人会变得“现代”,然后又会不现代。后罗马帝国时期的女人绝对“现代”,托勒密时代的埃及女人也一样,都是能喊“住嘴”的女人,只是旅馆变了样子罢了。

现代性或现代绝非我们刚刚发明的什么东西,它是每个文明末日时的东西。正像树叶在秋天泛黄,每个文明末日时的女人(罗马、希腊和埃及等)都曾现代过。她们精明而漂亮,她们会说“住嘴”,可以随心所欲。

那么,“现代”能走多远?女人又能有多现代?你花钱让她得到满足;如果你不给她钱,她就自己拿钱去花。一个女人的现代性就在于她说让你住嘴你就住嘴,别说什么星星大海的废话,我的房号是三十二!说真格儿的吧!

说到这要紧的一点,它是一个极小的小点,小得可怜,不过像个句号一样。所以现代女子一次又一次粗暴地抓住这要紧的一点,发现她的生活是一连串的小句号,然后是一线串着的小点。住嘴吧,小子!……当她为1.000这个数字打点时,她会对点感到厌烦,这个点太简单、太明显了,甚至没有什么要领。一串串的点之后就是空白,绝对空白。没有什么可删除的了。什么念想都没了!

于是彻头彻尾的现代女子会呻吟:哦,小伙子,再往空白里加上点什么吧!可那彻头彻尾现代的小伙子早就把一切都摒弃了,无法弥补,只能说:宝贝,我一无所有,只有爱55!于是彻底现代了的女子会喜滋滋地接受它。她知道这不过是感伤的过去的回音。可是当你把一切都清除干净让一切都无法成长时,你甚至会对感伤的过去的回声感恩戴德

于是这把戏又开始了。当清除了一切,触到实际生活的琐碎细节时,你会发现这些细节是你最不喜欢面对的。哦,小伙子,能采取点什么措施?小伙子没了什么灵感,只能围着这些细节打转,直到自己成了维多利亚时代时髦家具上的钉子。于是他们就成了两个十分现代的人。

不,女人不会改变。她们只是走过一个个常规的阶段,先是奴隶,再是贤妻,再是尊敬的伴侣,高贵的主妇,杰出的女人和公民,独立的女性,最后是现代女性,会喊“住嘴吧,小子!”小伙子住了嘴,可上帝的磨还在转56。没什么可磨时,就磨那些“住嘴”女性,可能是让她们回转到奴隶阶段,让这循环再重新开始,循环往复,千百年后,再变成“现代”女性。住嘴吧,小子!

一支铅笔有一个头(point),一个论题有一个论点(point),评语应该是切中肯綮(pointed),一个想向你借五镑钱的人只有到紧要关头(come to the piont)才来借。很多事都有一个要点(point),特别是武器都有尖(point)。可生活的关键(point)是什么?什么才是爱的真谛(point)?说到关键点,一束紫罗兰的真谛何在?没有什么真谛(point)。生活和爱就是生活和爱,一束紫罗兰就是一束紫罗兰,硬要问个究竟(point)只能把一切都毁了。自己活也让别人活,自己爱也让别人爱,花开花败,都随其自然而去,哪有什么要领(point)可言。

女人曾比男人更懂这个。男人由于酷爱武器(武器都有一个尖[point]),坚持让生活和爱有个意义(point)。可女人就不这么认为。她们曾经明白生活是一条流水,曲缓流折,同流、分流、再同流——在悠长微妙的流动中绝无句号,没什么意义,尽管有流得不欢畅的地方。女人惯于把自己看成是一条缓缓流动的小溪,充满着吸引、欲望和美,是能量和宁静的舒缓流水。可这观念突然就变了。她们现在把自己看成孤立的东西,看成是独立的女性,是工具——爱的工具、劳动的工具、政治的工具、享乐的工具,这工具那工具。作为工具,她们也变得有目标了(pointed),她们由此要求一切,甚至儿童和爱都有个意义。当女人开始得到意义时,她们就不再犹豫。她们摘一朵雏菊,也会说:这雏菊一定有个意义,我要得到它。于是就开始剥掉它的花瓣,剥得一干二净,再拔掉黄黄的花蕊,剩下的只是一点点绿底盘,仍然找不到其意义,随后厌恶地撕掉那绿色的花底盘,说:我称它蠢花,竟没个意义!

生活绝非是个意义的问题,而是个流淌的问题。关键在于流淌。如果你想想,你会发现,雏菊也像一条流动的小河,一刻也不会停止流动。从叶丛中拱出第一个小小的花蕾,花梗渐渐长起,花蕾渐渐饱胀,白白的花瓣露出尖角,怒放出快乐的白花和金黄花,几经早晨和晚间的开闭,它都稳稳地停在花梗顶端,随后花儿就默默地萎缩,神秘地消失了。这个过程中没有停留和犹疑,它是一个永恒欢乐生命流动的过程,小小的生命灿烂至极后悄然平淡,就像一口小泉眼,不住地喷涌,最终喷入某个隐秘的地方,即便如此它也没有停止。

生命亦如此,爱尤其如此。没什么真谛。你没有什么可剔除的,除非虚假——那既非爱也非生活。但爱本身是一种流溢,是两股感情之流,一股来自女人,另一股来自男人,永不止息地流淌,时而与星星一起闪烁,时而拍岸,但仍向前流着,交汇。如果它们激起雏菊样的浪花,那也是这流动的一部分;他们迟早会平息下来的,那仍是这流动的一部分。一种关系或许会开出各种花来,就像一株雏菊开出颜色各异的花一样。随着夏日逝去,它们都会死去,但那绿色的植物本身却不会死。不枯萎的花儿那就不是花。但枯萎的花儿是有根的,在根部,那流溢在继续、继续。问题的关键是这流溢。自己活也让别人活,自己爱也让别人爱。爱和生活都没什么真谛。

(这篇文章很受报刊欢迎,美国《名利场》1929年4月号和英国《星期日快报》4月28日都在显要位置刊发了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