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算在明年初出版《往事与随想》的第四册和第五册。1我不知道,它们能否像前三册,以及发表在《北极星》上的片断那样,赢得充满同情的反应。目前我决定在《警钟》的篇幅允许时,把尚未发表的各章陆续刊登一部分,首先我选取了谈伦敦的波兰流亡者的部分。

这一章(第五册第四章)2动笔于1857年,我记得一直写到了1858年。它贫乏,内容不足。我重读时,作了些文字上的修改,笔记的实质方面未能重写——我记下的回忆与那些事件一样,都是属于过去的。在它和现在之间横亘着1863年和1864年,这两年发生了骇人的灾难,也揭示了骇人的真理。3

现在需要的不是在巴黎慈祥的老人墓前献上一束友谊的鲜花4,也不是在海格特墓园中伤心啼哭5,现在的问题不是一个人的死亡,而是整个民族在被推进坟墓。它的命运应该引起的只是一种悲痛——理解的悲痛,而我们可以给予它的只是一种礼物——沉默的礼物。波兰最近的事件还将激励许多诗人,许多艺术家,它的影响会存在很久,像哈姆雷特父亲的阴魂一样号召哈姆雷特起来复仇,不让他得到平静……我们离这些事件还太近。淌过鲜血的受伤的手还提不起画笔和雕刻刀,它们还在哆嗦。

我那时给这一章写的题目是“波兰的流亡者”,其实应该把它称作“沃尔采尔传奇”,但是从另一方面看,他的特点,他的经历诗一般体现了波兰流亡者的生活,他可以说是他们的最高典型。这是一种完美的、纯洁的、热烈的、神圣的性格,充满着无限的忠诚、不屈不挠的意志和伟大的偏执精神,对它说来,无所谓牺牲,无所谓工作的利益,除了事业没有别的生活。沃尔采尔属于殉难者和使徒的伟大家族,革命事业的宣传者和捍卫者的行列,他永远站在各种十字架的旁边,一切解放运动的前面……

在卢加诺,我重读了我的关于沃尔采尔的故事,这完全是偶然的。那儿住着一位坚强的老人6,他也属于我刚才谈的那个惊人的家族,我与他一起回忆了故世的沃尔采尔。这人七十多岁了,从我上次见到他以后他老多了,但依然是意大利事业的不知疲倦的工作者,我十年前所认识的那个马志尼的狂热战友。作为阿尔卑斯山那边血亲复仇的象征,意大利解放事业中久经风霜的磐石,他一直生活在斗争中,不仅看到自己的理想实现了一半7,而且看到了新的苦难的日子,准备再像从前一样投入生死存亡的斗争,他从未向任何人让步,从未背弃过自己的信条。他像沃尔采尔一样贫穷,也像沃尔采尔一样不把贫穷放在心上。这些人大多半途赍志而殁,有的死在战火中,有的死在病榻上,但是一切成就都来自他们。我们清扫道路,我们提出问题,我们锯断腐朽的柱子,我们把酵母投入心灵;他们率领群众冲锋陷阵,他们阵亡或者战胜……加里波第首先就是这么一个人,他不是思想家,不是政治家,他是爱、信仰和希望。

沃尔采尔的命运是最富于悲剧性的。他的第五幕还在继续,那是在他死后结束的。他与大多数在通往“福地”8的道路上中途倒下的人不同,不适用谈论他们的那句话:“可惜他没有活到这一天!”他死得正是时候,如果他活到了1865年,那他会怎样呢?

我很高兴,在卢加诺,我又鲜明地想起了沃尔采尔;卢加诺,这是我所珍爱的地方,我爱它那群山环抱的温暖的湖泊,那永远令人激动的气氛……1852年那骇人的打击之后,我住在那里……那儿有一个石雕的女人,她用双手支着头,在绝望的忧郁中注视着前方,永远在啼泣……这便是意大利,当时维拉9用刀塑造了她——难道她不也是现在的波兰吗?

1865年8月17日于图恩

1 赫尔岑生前编印的《往事与随想》单行本一至三册,于1861至1862年在伦敦出版,包括本书的一至四卷,以及后来未编入本书的一些零星作品。第四册于1867年在日内瓦出版,包括除《家庭悲剧》以外的第五卷全部内容;第五册未出版。

2 即本章,当初赫尔岑计划把它编为第五册(即第六卷)第四章。

3 1863至1864年波兰又爆发了大规模的起义,遭到了沙皇政府的残酷镇压。

4 1830至1831年波兰起义的战士阿洛休斯·别尔纳茨(1778—1855)死后葬在巴黎。

5 沃尔采尔死后葬在伦敦海格特墓园。

6 据说这是指一个名叫夸德里奥(1800—1876)的意大利人,马志尼最亲密的战友之一,意大利民族解放运动的坚强战士。

7 意大利于1861年基本上实现了全部统一,但怎样从君主立宪制走向共和制还是一个问题。

8 《圣经》中上帝所许诺的地方,见《出埃及记》第十二章第二十五节。

9 维拉的出色雕像在奇安尼公园中,俄国人,尤其是妇女,不妨前去看看。——作者注维拉(1822—1891),意大利雕刻家,民族解放运动的参加者。